第五章

被风吹过的夏天

木桶定律说,水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同理可证,两人要一路同行,不需要在最美的时光遇到对方,而必须在最烂的当口携手度过。所谓的患难与共不过是创造了一种情境,让我们更了解对方。

○实习计深远

北京的春天一向短暂,忽而就到了初夏。四季轮回,以初夏最唯美,只因所有一切都应像高骈的诗:绿树的浓荫拖得深远,荡漾的池水倒映亭台阁榭。清风一吹,薄纱窗帘摇曳。少年白衣胜雪,少女白裙飞扬,沾湿衣襟的汗水也似带着清荷的甜。怀着慵懒的心情在满树的阳光下度过临时抱佛脚的期末考,然后便到了漫长得让人失去耐心的暑假。

正确说来,只有具备长达六十天暑假的夏天才叫“夏天”,而没有暑假的夏天只能叫“那些天很热的日子”。不过,对研究生来说,暑假的概念并不清晰。因为他们即便没课,不用给老板干活,也会趁机参与实习,为不久后找工作做准备。而对于蒋天这种刚考研落榜却还没思考清人生方向的过期大学生,暑假什么的,就更加虚无缥缈了。

“怎么还没回复?你说是不是网易的免费邮箱不够高级,所以被识别为垃圾邮件了?”梁意欢背靠沙发,以每秒五次的频率刷新邮箱。她非常沮丧,简历投出一周多,却连封已读回执都没收到:“你说我要不要换QQ邮箱再发一次?”

“就算你把邮箱换成VVVVVVIP,也没什么用。”裴光熙边看烧脑剧边回答。

“为什么?”梁意欢以面贴桌,转头。

“没有为什么,人家是行业先锋,行业先锋就是可以这么屌。”

梁意欢选的企业,级别堪称领域内的少林武当,每年申请的实习生多如牛毛。虽说T大的工业工程在国内算翘楚,但各国海归的涌入加剧了竞争的激烈。在这种情况下,把简历投给官方邮箱,不石沉大海的概率跟在韩国遇到没整容的美女差不多。

“不打击我你会死啊?”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太逊了?还是因为证件照不够美?梁意欢简直一筹莫展了。

裴光熙继续看剧,硕大的耳机似乎把声音隔离了,女生突然伸手扯掉他的装备:“喂!听到我说话了吗!你说该怎么办啊?”

此种时节,恰逢万物盛开,却是人才凋敝——

蒋天落榜,处于浑浑噩噩的调整期,心不在焉、魂不附体。跟他说半天话,他才如梦初醒地问:“你说啥?”

这样的状态,让梁意欢怎么去咨询他实习的问题?虽说蒋天上学时兼职最多,但他的工作都是在校办当业余文职,到培训机构教英语或是去中关村帮创业公司跑外联什么的。反正都不是专业对口、正儿八经的实习。

而齐淼呢?更没发言权了。他这辈子唯一的实习经历,就是大三那年系里统一安排的金属工艺实习小学期。齐淼在领悟制造技能上颇有天赋,打磨的木锤还于学期末获得年度大奖。可这样的荣誉对找实习的指导作用,只有神才能看出是什么。不过,就算是块废柴,若在身边,好歹还有个人能听自己抱怨。但齐淼,此刻应该正在大草原上策马奔腾吧?

不久前,齐淼跟着导师严启正开始了为期不详的西部之行。这次课题由好几地政府委托,横跨三省,意在调研传统行业在工厂管理流程中所遇到的问题,并通过理论模型分析成因,得到解决方案。科研队伍共计六人,除挂帅的严博士、大弟子齐淼及博士无法阻止的易葶,还有一位老刘推荐的助研,两个通过挂在系里的蹩脚海报招来的大二生。

临行前,齐淼请梁意欢吃了一顿大餐。尽管他所谓的大餐不过是人均不到五十的大排档,但女生还是挺开心的。恋爱中的人,于关键点处表现出诚意,是比诚意本身值多少钱更重要的事。吃完饭,两人往回走。齐淼牵着梁意欢的手,颇为沮丧:“老严太变态了,连回程的具体时间都不告诉我们。我去问他,他居然说还没安排,到时候依具体情况而定!做完课题,我还得再回家待一阵,所以我们好久都见不到了……”他可怜兮兮地望向梁意欢,剪水双瞳泪水盈睫。

梁意欢被他看得心尖一颤,这对白也太煽情了吧?

他忧愁地长叹:“在你申请实习的紧要关头,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这样的男朋友也挺没用的吧?”在女生面前主动认错并真挚地进行自我检讨,取得她原谅的机会必然翻倍,这是蒋天的又一哲学。

果然,梁意欢的小不爽立刻消散,她摇头,样子极乖巧,甚至还主动靠在了齐淼肩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齐淼在心里欢呼起来。他环住梁意欢,捧起她的嘴啄了一下,画面瞬间变得少儿不宜。占完便宜,齐淼满意地摸摸下巴:“不过放心,虽然蒋天最近是废了,但光熙还不会那么快回家。你要是有困难,尽管使唤他!”他拍拍女友,开始交代“后事”,“千万别客气,我都安排好了。”

梁意欢狐疑:安排好了?虽说她对裴光熙的感觉日渐怪异,往日记忆也偶尔回潮,但那些不过如斜风细雨,很快就过去了。So,齐淼这么说,是几个意思?

“说真的,不用同情他!”齐淼的脸狰狞起来。上次,为了把梁意欢从钟翌家骗回来,他以三件骨灰级的限量装备相赠。行此壮举,实非他愿意忍痛割爱,而是事从权宜。谁知才过了不久,游戏构架调整,这些道具的价值连翻数倍,最贵者在市场上的卖价已达数万!

昨晚,他本着“有福同享没有罪,朋友和谐第一位”的心态找裴光熙商议,想拿回一件。可对方竟然大笑:“送出的装备泼出去的水,道具行情涨多猛你都不用关心了。”末了还补刀,“如果以后还要我帮你劝梁意欢,把道具备好了就行。”混蛋啊,要我把角色全身都脱光了给你吗?小宇宙燃至七重天,齐淼无比愤恨:“他为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既然答应了齐淼,你就得说到做到!”梁意欢把裴光熙的耳机攥在手里死都不放。

听完她的话,裴光熙瞪眼。齐淼这是干吗,千里托孤?可梁意欢又不是他女儿!

“为什么不找你导师推荐?”

“老头最近不在国内,也去巴黎了。”而且,根本不能在那家伙面前提“实习”这个词!他不但不会给自己写推荐信,反而会劝她读博!

“你有那么多同门师兄师姐,去找他们!”

梁意欢干笑,说起来,这又是另一出悲剧了。

学校的专业介绍手册里,工业工程是个号称知识覆盖面极广的全能型专业,肩负着拯救企业效率和改善工作方法的重任,未来就业范围极大。可实际上,所谓的知识覆盖面广,翻译过来就是本科期间乱七八槽学了一堆其他系的专业课;而就业范围极大的意思其实是,所学庞杂不精,基本什么都能做。这样的学科大背景直接导致梁意欢的师兄师姐们目前大多从事着跟专业没一点关系的工作,比如,在中学教数学或在阿里做电商培训。

“你把齐淼的全部身家都拿走了,我俩现在一穷二白,你好意思不照顾我吗?而且齐淼说,你的资源可多了!”梁意欢继续耍赖皮。

天,怎么有人可以这么不要脸?提起要求来脸不红、心不跳,好像全世界都该排队等着听她发号施令。

只要脸皮够厚、心够狠,目标总会如探囊取物,这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在梁意欢火力全开的软磨硬泡下,裴光熙节节败退。其实齐淼说得也没错,他确实有些资源。申请东大前,为了预防结果不利后措手不及,他也做了Plan B。不仅研究了专业内主流的工作岗位,也费心联系了T大在该领域内的高管校友,以便落马后能直接被内推。

“想去哪家自己挑,我只认识这些公司的人,别的没了。”裴光熙打开一个Excel表,上面花花绿绿的记录着公司名称和相应联系人。

女生看着看着,发出彪悍的尖叫:“你还认识AA和KN的人?”

梁意欢性格活泼,不考试、不上课的时候静坐十分钟都困难,要她在远郊工厂里进行单调的专业整合,绝对会要了她的命。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觉得传统的IE(Industrial Engineer)职位并不适合她,反倒是产品经理或企管咨询师这样灵活又需要与人交流的工作更对她的味口。至于公司性质,她更青睐外企:一来,她所寻的职位在国内的发展时间短暂,系统不成熟,很多国有公司不重视,薪资水平没有竞争力;二来,外企制度相对完善,人际关系较为简单,对不善溜须拍马的她更有利。而AA和KN都是她中意的公司:前者是美国土豪,极富盛名;后者来自英国,实属黑马。

“在AA的是我的高中同学。”裴光熙指着一个名字。

“能拿到Offer的家伙,肯定很厉害吧!”

“还行吧。”他才不会告诉她,这位高中同学学的是计算机,目前正在为AA提供网络技术外包服务,“想去的话我可以让他帮你投简历。”

梁意欢激动地抓住裴光熙的左臂:“真的吗!”

男生脸上有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红晕。是太久没跟异性有身体接触的关系吗,怎么心跳会那么快?

○西部大都会

在裴光熙不惜血本的帮助下,梁意欢把简历投给了四家企业,希望能争取到为期一季的实习。大热天里,她焦躁地等待着回音。而此时,她的男朋友在西部,两人只能保持几天一次的简短语音聊天。可是,梁意欢惊奇地发现自己竟不是太思念他!

“同居时都不像在恋爱,更何况‘分居’?”面对她的感叹,蒋天没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一年前,当齐淼牵着梁意欢出现在宿舍的桌游会上,所有人的三观都碎掉了。他们实在难以想象,如此南辕北辙的生物怎么会来电?

公平地说,梁意欢虽不能被称为女神,但颜值也能满足宅男的基本幻想,且她活泼干脆,在系里也挺受欢迎。之前她和裴光熙恋爱,完全在情理之中,毕竟裴公子修长冷峻、卓尔不群。但从裴光熙到齐淼……这跨度也太大了吧!同时认识两人的男生都表示:我们不能接受!

齐淼当然不差,皮肤白皙、身材匀称,人也聪明,从小学便开始跳级,高考更是一举夺魁——这样的配置若在别处,就算没大放异彩也算优秀卓越,可在这号称中国顶尖智库的大学里就不行了。T大最不缺的,就是聪明的、努力的或又聪明又努力的人。想让别人高看一眼,除了学习,还得另辟蹊径。

像裴公子那样掌握四国外语的可以;大一各处实习,毕业加入麦肯锡也可以;有天籁之音混迹中国好声音,签约唱片公司变成李健那样的歌手可以;宅在宿舍写网络小说写成潘海天般的大神也可以。即便没这些拿得出手的成绩,像蒋天楼上的师兄,有七次被倒贴的恋爱经历也很可以!基于这个角度,在室友眼里,齐淼真是身无长物:成绩一般,能力一般,即便痴恋游戏,指法和操作也很一般。

“你到底怎么追到她的啊?”灯灭后,宿舍陷入黑暗,终于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如果齐淼追梁意欢是有预谋的,那么该策略对他们来说就有极强的参考意义。

面对舍友们众星捧月般的围观和满怀期待的逼问,齐淼感到,这可能是自他上大学以来,在八号楼里最拉风的时刻了。他非常想爆点猛料来回应群众,可惜的是他唯一能记起来的,只有梁意欢在海边发光的眼瞳。女生满含欣赏地凝视他,会是为什么呢?其实,他也不明白。回想那一刻,自己与平时最大的不同只能是:裸着上身?

“可能是因为我身材不错……”他很坚定。

“去你的!”有枕头飞到他脸上,宿舍里哐啷一片,狼藉满地。

蒋天趴床上忆往昔岁月时,追到梁意欢的齐淼正在西部五线城市的一个会议室里,听严启正给厂领导讲解课题的意义。他坐在最后一排不停打呵欠,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导师那么有激情。抄抄数据、谈谈话,这种事很无聊的。同行的助研早就请了假,俩本科生也已经睡着,好像只有易葶在认真记笔记。是不是女生都很爱记笔记?

易葶望着严启正出神。这个人只要一站上讲台就格外不同,仿佛散发出奇异光泽。自己第一次对他有印象,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呢。

那时的易葶,作为交换生,要在严启正读博的学校待一年。严启正是工程方法论的助教,那门课是易葶的必选课。虽说每堂课他都坐在教授旁边,但直至期中,易葶都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一则,从女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低调的后背;二则,她常迟到、早退、缺席,别说助教,就是教授长什么样都未必清楚。

不过后来临近小考,由于担心挂科,她还是决定去习题课看风向。那堂课教授让严启正代上,他站在那里,就像现在这样,自带背光。不安分的女生在无聊之下,产生了不安分的想法。她用课上的时间费尽心思想了几道难题,铃声一响就蹦上讲台心怀鬼胎地提问。助教不疑有他,用低音炮般的魔音为女生讲解,极其认真。好感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之后,每回她都准时出现在课堂上,也常积极地跟助教讨论难点。他对她,关于课程内容有问必答,但除此之外,跟对其他人并无二致。这种态度令一向骄傲的易葶有些气馁:长这么大,还从未遇到对自己视而不见的男生。出于自尊或虚荣,易葶决定做点什么,来加深一下严助教对自己的印象。

回想起来,一开始就是自作孽呢。

会议结束,接近饭点。因是课题合作,故衣食住行都是厂商安排。公司的领导对T大的专家格外尊重,一路好吃好喝地供着,齐淼每每见到这些点头哈腰的家伙就会感叹,盲目崇拜是多么愚蠢。

“我最讨厌他这样了……”进餐时,齐淼对易葶说。

他说的“这样”是指严博士衬衫、西服、发蜡梳头,正襟危坐地对着客户礼貌微笑,并不时给出以“在我们学科里”、“这是国际上”或“我在美国时”为开头的官方显摆贴。

“你对他的意见为什么这么大?”易葶的眼光从未离开过严启正。

“为什么,还用说为什么吗?”齐淼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时间?这是暑假!暑假该干吗?随便干吗也不该在五线城市的厂区记录别人的工作状态吧?”

齐淼被分配到的,确实是整个环节里最累、最麻烦的部分。每天工人干活,他就马不停蹄地跟着观察记录。严启正给出的解释冠冕堂皇:课题是他们的,他们确实该比别人干得更多。可事到临头,这位嘴炮王只负责讲PPT,粗活、累活、脏活还不是全落到自己头上!

“梁意欢在找实习,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结果我被他拖到这个,”他看看周围,“连碗筷都不消毒的地方做苦力!严启正这样的伪君子,想不通怎么还会有人给他介绍相亲对象!”

从饭馆回来,易葶闷闷不乐。齐淼以为她大姨妈来了,也不扰她。在他眼里,女生只要来了亲戚,脾气都各种难测。易葶的苦闷当然和生理期没什么关系,只是齐淼刚才提到了一个她试图忽略却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那就是严启正目前的确有正在交往的对象。

初见那个女人是在食堂,彼时他们正在排队,男人把她护在身后,就像当初对她一样。易葶的心情一下就从高空坠落。之后,她躲在角落里看他们谈笑风生,食不下咽,满肚子委屈,想冲上去给他们一人一记耳光,最后却只能静静等他们离开,独自崩溃。接下来好几天,她都在办公室哭得不能自已。面对自己来势汹汹的质问,严启正只淡淡一句“这是我的私事”,她就无法辩驳。

不过,仔细了解了来龙去脉后,易葶反而开心起来。听说,那女人是校领导的女儿,是由系主任做东介绍给严启正的。想来,在媒人和对方的身份压力下,严启正即使不愿意,也断然不能直接拒绝。

他,不会喜欢她的。以自己对严启正的了解,易葶对这个判断有八成把握。那位赵老师,容姿中等,跟自己没法比;青春不再,比严启正还要大三岁;传统保守,一副画地为牢指望着男人穷追猛打的架势。可博士就像寒潭里的静水,对恋爱这种事,主动扩张的欲望极淡,没有凶猛的邪火是烧不起来的!

可即使他不爱她,但没足够的理由拒绝她怎么办?易葶左思右想,觉得该把那些小计划提前了。

○送佛送到西

“啊啊啊!”这天,梁意欢鞋都没穿就闪电般从卧室冲出来。

裴光熙和蒋天并排坐在沙发前,等待着登录服务器。后者望着她百万分兴奋的脸:“激动啥啊,你Sloggi露出来啦。”

女生低头,赶紧正了正衣冠,又迫不及待地跟两位同仁分享:“我刚才哦,刚才哦,收到了AA和KN的面试邀请!”她看着裴光熙,眼瞳亮晶晶的,非常开心。

从把简历交给他算起,又过了整整七天。这七天,她吃啥啥不香,做啥啥不顺,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每三分钟就跑出来问消息。面对这抓狂的状态,若换成一般人早就崩溃了,不过裴光熙有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本事,他总淡然摇头,高冷微笑,一次又一次浇灭她的希望。幸好,所有等待都值得,所有梦想都开花。连同AA和KN共有三家给她回了邮件,她真的要乐疯了!

蒋天有点困惑:“打断一下啊,AA和KN是什么,战队?你也开始打游戏了?”

伴随着裴光熙的低笑,梁意欢不满意地瞪眼:“蒋天同志,不是我批评你,你说不定也是马上要找工作的人了,多少也该了解一下市场行情啊!考研都结束了,你得想想出路吧?总不能让雯雯挣钱养你啊!”

她的“童言无忌”让蒋天那点被游戏拉拔起来的兴致立刻蔫了:“能换个话题吗?”虽然他心里未必不明白,生活看似毫无波澜,但大家都像浮在湖面的鸭子,悄悄却拼命地在划水向前。齐淼和意欢,快研二了;光熙,也会回日本继续学业;而雯雯,如果拿到Offer,将正式进入金融界。只有自己仿佛失去了船舵,忘记了时间,拎不清方向,就这样在海里漂着。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光熙,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么绝情的人!”面对这种用高帽子精心伪装的圈套,但凡不够狠心、不够坚决的人,是一定、必定以及肯定会跌入陷阱中的。坐在世贸天阶外的巴黎贝甜里,裴光熙喝着咖啡,为自己的犹豫深深叹息。已经帮这家伙递了简历,她还有脸让他陪着来面试?说得还振振有词:人生第一次总有不习惯,万一待会儿晕倒在里面总需要有人来收尸。而面对这么脱线的请求,最后自己竟答应了!

并非不明白该如何拒绝,用冷冷的语调表达不在乎的含义,是自己再拿手不过的技能。可对着她,他总是无法拒绝也很难拒绝,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男生抚额,生起闷气来。

女生推门而入前,裴光熙正在安抚老妈。家长生气的原因不难想象,他从日本回来就一直在京滞留,且给不出合情合理的理由。裴妈妈已经出离愤怒,勒令他赶紧回家相亲,殊不知这正是儿子坚守阵地的理由。

“哎哟,累死我了!”女生七拐八绕地站到裴光熙对面。

为了面试,梁意欢今天穿得非常可人:雪纺白衬衫,深蓝A字裙,头发挽在脑后,脸部淡妆轻扫,颇有几分OL的风采。由于跟平时形象差异太大,裴光熙不习惯地呆了两秒,心跳也变得有些不正常。为了掩盖不适情绪,他咳嗽两声:“感觉怎么样?”

准白领把手袋扔到旁边坐下来,像TVB里的男配角那样扯了扯领口——衣服呢,确实是国际大牌,不过它的主人是钟翌:“没底啊没底,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抹去前额的汗,妆容瞬间从额头花到了眼角。

今天面试的是号称企管界LVMH的AA,公司整租了两层写字楼,连电梯都是预分配的。北欧风格的内装高大上得一塌糊涂:实木地板、浅灰地毯、纯白家具和暗装灯带,能满足梁意欢对精英职场环境的所有幻想。坐在前区等待时,她就已如春风般沉醉了。

来面试她的是HR专员和华裔的项目负责人。前者负责说明实习情况,后者专提行业内容。项目负责人的问题络绎不绝,提问涵盖了领域热点、公司发展和个人规划等五迷三道的东西。

“他问我以前有什么实习经历,我所有精力都放在力保GPA上了,哪儿还有时间实习?”梁意欢翻白眼。

“所以,你最后什么都没回答?”

梁意欢“哼”了一声:“怎么可能!钟翌传授过,这种时候必须说点什么,因为冷场的后果很严重。”

“那你怎么说的?”

“我问她,金属工艺实习算不算?”

……还真是会随机应变呢。

外面日光灼灼,一切被高亮笼罩,午后的街景像开启了HDR模式的画片,清晰无码。裴光熙静静地望向窗外,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太闲了,陪梁意欢面试这种事,应该是齐淼干的吧?真没想到收几个道具的代价这么大。

梁意欢开始给齐淼发消息说她面试的情况。齐淼回复得很慢,这让她有点不开心,等待的间隙抬头,对面裴光熙的侧脸印入眼中。即使是现在,她也依然觉得那个侧脸很好看:轮廓清晰、线条硬朗,眼神时而锐利、时而淡然……甚至比那时在火车上看到的,更加超拔了。

齐淼发誓,自己真不是故意慢吞吞回复消息的,可是他手上的活儿实在太多了。因为明天要转战到下个城市,严启正特别交代,之前调研的任何信息都不能遗漏,而这晚还要给厂方发一份报告的初稿。从起床到现在,他一直坐在宾馆的地毯上录表格,录得脖子都快断了。男生再次低头,Excel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令火苗从腹部钻到了头顶:嚓嚓!自己这么勤奋又辛苦地在工作,他那号称“要为项目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导师呢?眼下正愉快地坐在包间里喝着客户孝敬的泸州老窖吧!真是混蛋啊!

齐淼并没有冤枉他,严启正确实正在跟客户碰杯。他喝得不少,已有些眩晕感,但不得不继续坚持。毕竟,在这么多客户里,这家公司对课题所做的让步最大,提供的经费也最多。可再这么喝下去,他会不会醉呢?在美国读书时,他周末晚上会去酒吧,但从来都是浅尝辄止,而后冷眼看着朋友们疯玩。所以他的酒量到底是多少,严启正自己都不清楚。但他总不能拿易葶去挡酒吧?尽管对面的领导似乎很乐意多灌这个漂亮小姑娘几杯。

严启正暗自叹气:老刘推荐的助研弱爆了,才喝了三两就吐得撒手人寰,只好叫另一位实习生送他回酒店。若不是今晚必须赶报告,他应该把齐淼留下的。严启正抽抽嘴角,从左到右回敬,无比豪迈。

○美帝回忆录

饭局到最后,T大的人就剩下严启正和易葶了。易葶滴酒未沾,而严博士却有些醺然。客户本想驱车送他们回去,奈何几位领导也喝大了,司机人手不够,小城市又难找代驾。严博士便提出走回去,反正酒店离饭馆也不过三条小街的距离。

小城夜晚清静,没过九点,店铺已关得七七八八,只留几盏不成器的路灯光。行人寥落,安静寂寞。九里香的灌木墙和空中的潮气一起,散发着香气。

严博士有些醉了。喝下那白酒起初不觉有什么,时间蔓延方显效力。易葶跟在他后面,像计数器般一盏盏数着两旁的路灯,很想永远这么数下去。

头顶的云层,似有星辰闪烁。男人被拉长的影子从昏黄地面蹚过来,触及她的鞋背。易葶望着他那无论何时都刻意挺得笔直的后背,眼睛渐渐失焦。很久以前,也曾有这样一个夜晚,她和他并排看着天空中相似的星辰,牵了手……

在习题课上注意到严启正后,易葶使尽浑身解数拉近两人距离。如果举行《工程方法论》提问大赛,她毫无疑问能一举夺魁。可这有什么用?她又不是真有那么好学,只不过是想让严启正注意到自己。可严启正呢?目不斜视啊!

严博士不是傻子,不是柳下惠,面对如此耀目的女生,自然也会多看两眼。但真的也就只是多看两眼而已。一来,他眼下颇为享受这种不用搭理谁专心于学术的日子;二来,出现在课堂上的女生黑白黄都有,美女也并不鲜见。她们中,也曾有人对他疯狂放电,但他都一一闪开。而在美国,媚眼超过三天无人接收,信号就会自动转移。他想,这个易葶也不会例外吧?

可女生终究不甘心。她从小被追捧,始终不信会有人对自己如此无动于衷,左思右想,易葶决定改良一下大学里流传已久的倒追战略。

于是从某天起,严博士总能在晨跑时和易葶“巧遇”。女孩穿着运动Bra和紧身裤迎面跑来,十分性感。严博士自然认出了她。易葶对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了然:那种不经意的欣赏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她在心里“耶”了一声,脸熟的二次加强行动算是成功了。

晨跑第八天,严启正如常从宿舍出发,途径中央广场,跑过校湖栈道,但路上他没有遇到易葶。这几天以来,他总在桥边邂逅她,她的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青春无限。

严启正不曾想过,为什么遇到易葶的时间和地点会惊人的一致。他为人严谨,每天认真执行Schedule,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这样。可易葶并不是。她不过花了三天调查严助教的作息,摸清了他晨跑的时间路线。然后,打扮完毕躲在湖边,边玩手机边等他的身影。一瞄到严启正出现,就装模作样地和他做相对运动。如果严博士能用上点分析数据的本事,察觉出其中的Bug简直易如反掌:哪有人运动完,妆容还那么服帖,一点也没被汗水晕染?

那小姑娘今天怎么没来跑步?跨桥而过时,严启正都没意识到自己这种略带焦灼的疑问。这不奇怪,一旦什么事被纳入了习惯的范畴,哪怕是只叫春的猫,假如突然消失,也会让人有不适感。他向前跑,却因节奏被打乱,呼吸有些不畅。不过几分钟后,他就在理学院的后花园里见到了那个让他呼吸不畅的女生。

入秋的花园没了盛夏的生机,却依旧绿意盎然。小道两旁生长着紫罗兰和迷迭香,金黄茉莉顺着景墙泻下。理学院的墙体,全是上了年头的红砖,十分古朴。在这画一样的风景中,易葶撇腿坐在石板路上,手按着修长的小腿,表情很有些痛苦。

严启正停步:“你怎么了?”

“抽筋了……”女生仰头,眼眶湿润,声音楚楚。美丽的邂逅需要美丽的背景,唯有如此,才能让人印象深刻——这是所有恋爱达人都了然的潜规则。

就是这样了。见女学生倒地,严启正找不到理由不把她扶起来,毕竟,这是做人基本的礼貌;他也没法不带着她去吃早餐,毕竟,理学院离餐厅只有三百米。

那顿愉快的早餐像里程碑式的节点,令两人光速般热络起来。后来上完课,严启正就会问易葶要不要一起就餐。有时,易葶也会以交换生不熟悉校园的理由,寻求严博士的帮助。两人就这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虽然如此,女生却打定主意不表白,可除了口头没说的那句话,她全身上下每个器官都在表白。易葶偶尔也会烦恼:难道我不说,你就什么也不做吗?

悲剧的是,严助教真的,什么也不打算做!他临毕业,有论文需要冲刺,却还得把老板的杂活事无巨细地打理周到,若不是指望导师能帮自己争取留校的博后名额,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对这个小姑娘,虽然在接触中慢慢产生了好感,但那些好感被高压遮蔽,实在无法崭露头角。他那不咸不淡的态度令易葶有些心灰意冷:还有半年就要回国了,他们也许真的如此没有缘分呢。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在易葶沮丧地以为他们就这样不了了之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圣诞节全校放假,但此前,有一年一度的联谊舞会。一直想跟易葶约会的男生热情地邀她参加,她却兴致勃勃地问严启正要不要去。爱情是个圈,大家轮流犯贱,在A这里赚到的优越感总会全数赔在B身上。严博士不置可否,说忙得过来就赴约。易葶虽然失望,却仍花了两个周末仔细挑选小礼服和配件。有时爱使人卑微,但凡有一丝希望,苦苦等待结果的人,也会奋不顾身去尝试。

舞会当天,易葶很早就到场了。小教堂侧翼的多功能厅里,中央是被彩灯环绕的圣诞树,树下的礼物如小山般重叠着。多盏仿烛灯塔悬在头顶,照亮整个空间,四周的蜡烛摇曳着灯火。

易葶左右张望,没见到严启正。心下失望时,系里老牌的Professor已登台讲演,学生不时发出欢呼,慢慢把气氛点燃。可这热闹喧哗却让易葶觉得分外寂寞,她像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的隐形者,被经过、被穿越、被一次又一次忽视……原来,寂寞真的跟环境无关。

不久,灯光变暗,舞会正式开始。同来的校友都已找好舞伴,只有易葶在角落里发呆。并不是没人约她,可她只想和那个人一起来。

严助教、严博士、严启正,混蛋啊!易葶忍不住咒骂。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窜到她面前:“May I?”

原来是和她同在一个作业小组的黑哥们儿。黑哥们儿抬头,露出在夜里会发光的白牙。白西服、白手套加白礼帽,看得出来,他也为舞会特地打扮了一番:虽说整个人都白化过,但他的两颊却更显黑了。当他用藏在面具里的黑眼珠盯着易葶,女生条件反射地战栗了。

她没有人种歧视!易葶发誓,但人生在世,谁还没个选择偏好?

“May I?”黑哥们儿又说了一遍,把腰弯得更低了。若此时再拒绝,就太不给面子了。易葶点头,随他走向大厅中央。音乐恰好切到首桑巴,黑哥们儿眼中精光大盛,表示这曲子他在行,然后一把揽过易葶。高大威猛的小哥,旋转时把人端在空中,令舞伴脚不沾地。几轮下来,他那绝佳的速度和凶猛的爆发力,让易葶有了想吐的冲动。

曲终,易葶借口去洗手间便仓皇鼠窜。黑哥们儿失落之情溢于言表,难道自己刚才还表现得不够猛,给她留下的印象还不够深刻?

从舞池出来,通过一段走廊,易葶走进二层露台。抬头,是北美的冬夜。这里空气极好,依稀可见星辰。露台彼端,是美国式的大草坪,有盛大的喷泉于其中点缀。两旁树木枯竭,四周月光皎皎。她在角落里靠着栏杆,神情寥落。

舞会过半,严启正还是没来,应该也不会来了。总以为他对自己有点特别,但那含着欣赏的目光、温柔的话语和略有保护意味的动作,其实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吧?女生尝试回忆男人的缺点,回忆得越多,越能证明对方并没那么出众,那么余下的不甘与悲伤,也就不会那么明显了吧?

可眼眶却逐渐湿润了。是的,他并非奇货可居,在自己身边或许就有一百个比他更好的,但悲哀的是,此刻装满她心的却唯有他!

专注于伤心的易葶,完全没发现有人推门而入。一只手把带着暖意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外面冷,你穿那么少,会感冒的。”声音低沉充满磁性,仿佛磨砂铁艺,坚硬却有质感。

轻轻一句话,已让易葶动弹不得。助教在易葶左侧站定,又把搭在她身上的大衣往上拉了拉。易葶回头,刚好对上他节制的微笑。攒足了委屈的眼泪忽然失去束缚,自由落体。“你怎么现在才来!”是愤怒、期待还有被辜负的语气,她等得实在太久了!

男子着白衬衫黑西裤,脖子上一丝不苟地系着领结,手里拿的是刚取下的蝶翼面具,端正挺拔,一如往常。他本来的确不想来了。昨天还在研究室对着论文的构架发呆:导师休假了,但他却还得坚守阵地。毕业论文的初稿到现在也没得到确定的答复,能顺利毕业吗?严启正很茫然。如此忧虑重重的他,实在对每年一度的舞会无感。可两小时前,他收到了导师的邮件,导师说:论文顺利通过初评,委员会的一位大佬还打算推荐严启正到他母校做博后。看完邮件,多日悬在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很多人以为拿着全奖到美国读博轻松又愉快,其实对于真正要走学术这条路的人而言,并不是的。

回完邮件,严启正感觉身轻如燕。他忽然想奖励自己一个悠长假期,这才想起那个小姑娘很早就邀请自己去的舞会。

“我早来了,不过打电话你都没接。”他笑笑,有些抱歉却又没太抱歉。

进舞场前,因为小礼服没口袋,所以易葶特地把包寄存在一楼大厅里。他找自己很久了吗?那刚才她跟黑哥们儿激情桑巴的那段,他有没有看到?因为心虚,易葶脸红了。

严启正假装没注意到女生窘迫的神情:“我该更早一点来的。”刚进会场就看见跳舞的她,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先去跟系里的教授和熟识的研究生打了招呼,等Social一圈回来,却再寻不到易葶的踪迹。

她去了哪儿?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严启正又在礼堂内仔细搜寻,还是没发现易葶。此时,他碰巧注意到刚才与易葶跳舞的黑哥们儿盯着右侧的出口出神,顺着小哥的目光走出去,沿途观察,终于看见在露台上望天的易葶。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突然变得很想谈一场恋爱。

那句话之后,他便吻了下来。

听说,嗅觉的记忆会远久于视觉,也许是真的吧?分开后,即使严启正的脸有时会模糊,可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却从未被忘记。那晚的吻其实很轻浅,但易葶的感受却太过深刻。这么多天来,她全心等待的就是这个:能从这男人身上明确得知,他喜欢她,想要与她在一起……

不远处就是酒店了。严启正醉意越来越浓,易葶也因回忆侵袭越走越慢。一段五分钟的路,二十分钟后,他们还没走完一半。在不同的天空下,不同的季节里,却诡异地出现了同样的感觉。布景仿佛偷换,变成了那年冬季的露台。那时的他,那么喜欢自己;而现在的他,真的完全抽离了吗?易葶突然失控地往前倾,从背后抱住严启正:“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了吗?”

○京城有大海

经过望眼欲穿的等待,除AA外,其余两家都给了梁意欢Offer。这样的结果虽不完美,但也很好了。毕竟AA竞争激烈,她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而剩下两家中,KN自然是首选项。

“是KN,我通过了!”电话里,梁意欢兴高采烈地跟齐淼说着实习的最新进展。对方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得好好谢谢裴光熙才行。女生听后高叫:“我都准备请他吃金钱豹了,还不算报恩吗?”

齐淼窝在驶往青海的硬卧里,勉强附和着女朋友,兴致却实在高不起来。这十天,他损耗了太多精力。离开上一站的最后一晚,为了做PPT他还通了宵。已经有一位本科同学因体力不支请假回家了,在少了苦力的情况下,等待齐淼的悲惨未来是可以预见的。

反观严博士,因得到了后续的研究基金支持,又被厂家的赞扬冲昏了头脑,意气风发地又开始捣鼓新一轮的学术构想。翻着对方用微信发来的计划,齐淼有种细胞联排死去的幻灭感。挂掉女友的电话,他呆呆地问在对面同样呆呆的易葶:“你有没有听说过研究生退学的案例?”

人逢喜事精神爽。好事发生时,世间万物都变得分外可爱。平时对逛街兴趣索然的梁意欢,像忽然转了性,明明说好是来吃金钱豹的,两小时后却还赖在女装专卖店里挥舞爪子试衣服。裴光熙抄着手,在不远处保持着面瘫造型。齐淼走后,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梁意欢生拉硬拽的生活,这是典型的没吃药啊!越想越火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你男朋友真帅……”彼时,梁意欢正拿着夏季西服对着镜子比划,旁边的导购小姐突然无不羡慕地说。女生闻言转身,看到眼神肃杀的前男友。裴光熙身高一米八五,是天生的衣架子,且常常一脸酷得不着边的表情,倒很有几分男模的潜质。

“他不是我男朋友。”梁意欢咬唇解释,脸却忍不住红了。

饭毕,两人搭地铁回家,肚子里翻滚着鲍翅和哈根达斯。

“蒋天不会怪我抠门吧?”梁意欢很不安。要是蒋天知道她请裴光熙吃那么贵一顿饭,那暴跳如雷骂他们偷情的模样,她隔着两条大街都能想象得出来。

裴光熙耸肩:“他现在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怪你?”

也是,最近蒋天不是一般的倒霉,不仅没走出落榜阴云,还和崔雯雯爆发冷战。他们间那个因皮包而引发的血案,实在是透着诡异。前几日,崔雯雯的实习同事在K房办生日Party。因很多领导与老员工都应邀参加,所以崔雯雯异常重视,早晨出门前花了很长时间打理门面,还带上了自己最贵的手拿包Coach。

Coach这牌子,虽然对很多白领来说不过是低配,但对收入超低的学生或准学生而言,绝对能算奢侈品。包是今年崔雯雯生日时蒋天送的,这位中国好男友吃了两个月的泡面,才攒出买礼物的银子,梁意欢还记得崔雯雯拆掉包装纸时那宛如春风般的表情。

然而在K房里,一个实习生指着这个崔雯雯最为珍惜的小包十分肯定地说:“这是A货。”女生说话时适逢两首歌交替,她声音又特别大,于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不会吧?”这样看似玩笑却恶意的指控令崔雯雯脸色铁青,双拳攥紧。

“真没骗你,我初中时就开始用Coach当书包了,行货的皮和线缝接头根本不是这样。”女生回答得爽朗又认真。另一个实习生揽住她的肩:“相信她吧,她做过奢侈品买手,见多识广!”在大家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崔雯雯只能尴尬地笑笑,指甲却差点把手掌都刺出血。那晚,她愤怒的哭叫引爆了整个公寓……

下了车,梁意欢和裴光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雨水磅礴得越过台阶顺流而下,很多没带伞的人都滞留在地铁通道的出入口。

“这……”眼前这场雨,无论是密度还是直径,都可以用排山倒海来形容。如果冲出去,不到半分钟就会变成Rainman。女生转头问裴光熙:“我们怎么回去?”

那家伙倒是气定神闲:“等。”只有等雨小些,才有可能加价叫车。天降冰雹的当口,唯一可做的就是耐心等。他们站在那里,听雷声隆隆,看不断落下的越来越大的雨滴,人间的烟火气仿佛都被它浇灭了。

时光流逝,一分一秒,终于有人扛不住了:“兄弟们,五分钟就到宿舍了,不要龟缩,我们冲!”有男生吼道,说完他带头越过台阶,钻进致密的雨里。在他的蛊惑下,又有人跟了上去。裴光熙看着那帮年轻的男孩,嘴巴动了动。虽然他这样无声无息,但梁意欢还是知道他在说,傻缺。

傻吗?或许真的傻吧。梁意欢不自觉微笑。以前也有这么个人,在北京的大雨中,用豹的速度飞奔,像狗一样狂甩水滴,然后笑着对她说,我送你回去。那个酷到可以拍微电影上热搜的家伙,就是她身旁的他啊。

那年,梁意欢头次听说北京有个叫798的文艺青年聚集地,非得让裴光熙陪她去逛。回程时落雨,下了公交,雨势依旧疯狂。水滴砸到地面上的一个个小坑里,激起更多水滴。说要冲回学校的裴光熙,见梁意欢瑟缩在站牌下不敢挪动,便先站到外面任雨水打湿身,接着朝她伸手。之后很多个雨天,女生都会想到那一幕:不管环境多险恶,都会有人拉她一把,绝不迟疑。虽然酷完后,那家伙就很怂地住进了校医院。

裴光熙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久石让为《菊次郎的夏天》写的主题曲《Summer》。没有歌词的曲子,却温情纯真,洋溢着童稚与美好。裴光熙皱眉接听,说了几句,有些烦闷地转身,往与出口相反的方向踱步。

梁意欢愣愣的。这世上一定存在着平行空间吧?或者,发生的事情总会在时空里留下印记,然后一次次首尾相连。否则,为什么这一天,和这个人在一起,会有那么多熟悉的感觉?记得分手时,也是这样的雨天,他的手机也这么响起来。

图书馆后的小草地,她在伞下对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裴光熙半天没说话,眼睛红红的。那么骄傲的人,拉着她的手,祈求地看着她:“我跟冯雅真的没什么,要做什么你才会相信?”最后悔的,是没能学会与他人划清边界,但只要给他时间,他可以改变,然而……

“你不用做什么,因为我对你已经没感觉了……”面前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女孩这样开口,梁意欢那毫无波澜的眼神令裴光熙害怕,那是爱笑爱闹的她不该有的东西。

其实,当时的梁意欢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无情又干脆的话。真的不再喜欢了吗?时过境迁,她也没想明白。只记得,对视很久,男生的眼角似乎有浅浅的水流,最后在大雨中,他转身离开。《Summer》还依稀在耳畔,听起来却莫名孤单。

○男友力Max

“我走啦!”

早晨七点半,梁意欢在门边换鞋准备去实习,见崔雯雯出来便挥挥手。睡眼惺忪的崔雯雯迟缓地点头:“最近天天都是暴雨,你记得带伞哦。”说完,又游魂般往卫生间飘去,打算尿完接着睡。现在的她,不再需要像往常那样赶早班的地铁,反正都失业了。

同事的生日Party上,崔雯雯颜面尽失,却极力保持着平静。可当她回家,见到仰在床上一脸萎靡的蒋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镇压住的邪火一下又蹿上来了。

“你在干吗?”

男友的眼睛没离开手机:“看学习资料……”

当她是笨蛋吗?他所谓的学习资料,无外乎游戏攻略、视频解说、道具论坛!

“水电费交了没?”她又问。

蒋天紧盯着屏幕,回答得懒洋洋:“还没,今天又不是Deadline。”

大约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吧,就在那一刻,这些日子来因各种负面情绪汇聚成的洪荒之力,终于从崔雯雯体内爆发出来——她把那只自己有生以来,拥有的最贵的带着椭圆印花的拼皮手包砸到男友脸上,用尽全力大吼:“蒋天,你还要给我买多少假包?没考上研你就打算死在这套破房子里,准备让我拿着这点实习工资养你一个T大的高材生?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吗!”声音很大、很急促,语气很恨、很愤怒。

Coach擦过男生的脸落在地上,被训之人瞪大眼:“假包,什么情况?”

“我怎么知道那是假的啊!”在沙发上睡了整晚的蒋天,醒来后拿着他斥巨资购回的Coach找裴光熙和梁意欢研究,“你们帮我看看,这是假的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包包,不放过一丝细节。然而过了很久,却未发现任何端倪,他甚至感觉,这包比他刚买回来时,还像真的。

梁意欢接过他手上的皮包,像模像样地望闻问切。她仔细嗅皮具的造型简直让裴光熙跪了,她以为自己是狗吗,还真的“闻”起来?可就算辨别清这是牛羊皮还是人造革,也不能说明包是真是假。果然,嗅遍包包的梁意欢完全没给出任何建设性的答案:“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我从没用过这么高级的包。”说完,她把包传到裴光熙手里,“好歹你也出过国,肯定比我见多识广吧?”

裴光熙来回翻转皮包,他又不是奢侈品买手,怎会知道如何鉴定?但作为数理竞赛一等奖的保送生,他一向自诩比面前两位高考进T大的校友IQ高多了,要他服软还是挺难的。

“这包你在哪儿买的?”他决定从产品渠道上获得线索。

蒋天理所当然地说:“淘宝啊。”

“为什么不到专柜买?”保送生继续发问。

事主“嘿嘿”一笑:“你以为我傻啊,一样的东西专柜起码贵50%!”

“可淘宝上很多水货的!”这回,连梁意欢都忍不住说。

“不会不会,买之前我特别做了功课,那店的评论里没一条说东西是假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英明睿智,蒋天打开手机找到那笔订单:“看,就是这个——”咦?点开图标的瞬间,蒋天愣住了,他发现页面上出现了“商品已下架”的字样,而那家店似乎也已从专营Coach代购变成了……急速手机充值?

不是的吧?男生的瞳孔出现了散射现象:“Are You Kidding Me!”

“网购有风险,入手需谨慎。”梁意欢本还打算把包拿去给左手LV右手Prada的钟翌鉴定,但眼下显然不用了。

真假鉴定完毕后,蒋天老老实实去道歉。钱也花了,脸也丢了,贪小便宜真是害死人。可是——“雯雯好像还不准备原谅他呢,为了一个包至于吗?”微信上,梁意欢苦恼地对裴光熙抱怨。她发誓,自己是世界上最希望他们和好的人,现在公寓的气氛实在太压抑,齐淼不在,光熙回家,剩她独自面对关系跌入冰点的小情侣,怎一个恐怖了得!

“也许,不只是因为一个包吧?”总觉得崔雯雯的爆发,固然是因假Coach而起,但更多的是指向蒋天的不作为。从复试结果公布到现在,蒋天每天三餐合体;一天的大部分时光,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看穿越小说,培训机构的兼职自然也不再去,明明赋闲在家,做的家务却更少。而但凡问起他未来的打算,无一例外都会看到一张怨妇脸:“你们在这时候给我压力,是想要我切腹自杀吗!”于是大家也不敢再说下去,毕竟谁都不想当那个让他横刀的恶人——这样的状态,说好听点叫做自我重建,说难听点叫自我堕落。时间一长,和他密切的相关者谁能受得了?他还真以为自己是赌神,豪赌失败要隐退一年才能重出江湖吗?

是,崔雯雯含泪的怒吼,源于多日来的累积。往日她在公司遇到烦心事,还能回家对男友抱怨一通。虽说他未入职场,很多时候也就无关痛痒地评论两句,但至少还能用耐性和温情抚慰自己。可在他复试落败之后呢?这家伙四周就出现了某种奇异的结界,完美阻截掉来自外界的所有不良信息。无论对他怎样明示暗示,他都能用一股至死的腐朽先令她崩溃。

最近,自己的实习之路因新人的加入而更加坎坷,时刻担心着会被炒掉;而此时男友却是僵尸般的存在,让她怎能一忍再忍!

如果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墨菲定律绝对是历史上最黑真理之一。

一周后,崔雯雯被组长叫到小会议室谈话。组长坐下后十指交握,眼神低垂,半天都没有开口。崔雯雯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忐忑地看着他,像被告等待法官宣判。也不知过了多久,组长抬头,满脸的歉意命中女生的心脏:“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讲……”

组长就那样低低陈述:经济大环境不好,今年公司只准备招两名新人。其一,是中财的本硕连读生,无可争议;其二,便是那天办生日Party的女孩,她是大客户的女儿,老板开罪不起。他已很努力地帮她争取过了,可老板终究认为崔雯雯学历不行又毫无背景,就算勤奋认真,也不能给企业带来多大好处。

崔雯雯听着听着泪水流下来,一滴滴眼泪沿着同样的路径,落在桌面。她这样,令微胖男人很揪心,这女生拿着微薄的津贴实习了近一年,可空耗了时间却什么都没得到,这太残酷了。春节前劝她争取机会的人,正是自己!是他拍胸脯说会让她留下,所以是他亲手把她推入了鱼肉之境?当时,不过单纯想让她在自己身边多待些时间……这终究太自私了吧?

那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崔雯雯就一路哭着回来。到公寓时,眼睛都肿了却还在哭。她咆哮着对蒋天拳打脚踢:“现在好了,我没了工作,你也不工作,咱们就这么耗下去,耗到交不出房租回家啃老怎么样?”

交往多年,蒋天从未见过女友这么难过、失态。她在他面前大多时候都温和娴静,保持着旧时大房的风采,偶尔娇嗔任性也全是情趣。但这份实习工作占用了她一整年时间,剥削她的体力和精力,降低她的自信心,却没产生一成红利,还令她对前程的期望和对生活的确信尽数陨落!

“混蛋啊!”这一刻,某种原力终于在男生体内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