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男友救场行动

当初甩掉自己的前任,如今被现任伤害得体无完肤,作为世人眼中的Loser,前任是不是该开心得仰天长啸呢?但如果对方的现任是自己的闺蜜或哥俩好,又该如何呢?

○光熙的怒火

“脑残,脑残!脑残到羽化飞仙了!”卫生间外,钟翌拨浪鼓似的摇头。尽管梁意欢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交代得一清二楚,但她还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女朋友推给她的前男友呢?

“拉黑,一定得拉黑,这样的家伙必须被全面拉黑!”钟小姐在磨砂玻璃外挥斥方遒。

“别说了,我够倒霉了,能让我安静地把自己洗干净吗?”浴室里,梁意欢用喷头能承受的最大水流冲刷身体。该怎么面对,她还没细想,只觉得自己就像遭遇滑铁卢的拿破仑,急需一场持久的睡眠来补回元气。

听到里面没了声响,钟翌等得不耐烦,干脆伸手拧开了门。

“变态啊,干吗偷看我洗澡!”

“我怕你想不开割腕自杀!”

“杀你个大头鬼,出去出去出去!”梁意欢气势汹汹地朝门来了个回旋踢。

这一夜,被不速之客齐妈妈打扰的三人注定彻夜无眠。梁意欢闭眼后噩梦连连,齐淼在沙发上怎么也睡不安稳,最惨的就是裴光熙,本打算睡沙发的他被齐淼鸠占鹊巢,最后只好被迫进了梁意欢的房间。

真的很困,但他始终没上床睡觉。不能、不敢,也不愿。这是梁意欢的床,也是她和齐淼翻滚过的床。他不知道上面发生过怎样旖旎的画面,裴光熙死撑着眼皮玩游戏,胸膛腾起的怒火绝对可以烧死人。

次日,齐妈妈着急上火地要给儿子炖补品,大清早就出去买菜了。裴光熙一记飞腿把睡回单间的齐淼踢醒:“给我起来!”齐淼在床上翻身。“你准备一直这样?”裴光熙怒掀被子。他本来没这么生气,但由于一夜没睡,就变得非常生气。

齐淼迷迷糊糊地睁眼:“什么这样?”

“梁意欢啊!你准备让她一直住在钟翌家?我可告诉你,她绝对会跟你分手的!”

听到这名字,齐淼总算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女朋友,赶紧鲤鱼打挺:“我昨天给她打了好多电话,她都没接,你说……她是不是把我拉黑啦?”

裴光熙冷笑:“拉黑?她可能连你的号码都删了。”

“不会吧,那我该怎么办?”一边是老娘,一边是老梁,两头都得罪不起。齐淼看着裴光熙,惴惴不安,“要不,我去把她接回来?”

“Good Idea!”裴光熙竖起大拇指,然后更猛烈地吼起来,“你把她接回来后是打算让她住如家,还是让她和我睡一起?”

“当然都不行!”齐淼反吼。

“那你就给我想点办法!”裴光熙发誓,自己再也不能睡那间卧室了,绝对会疯掉的。

“想点办法?”齐淼跟着念起来,最后目光又楚楚可怜地落在裴光熙脸上,“你得帮我想点办法。光熙,我求你了……”说完,他把身体挂在对方身上,顺便还在他的肩膀蹭了蹭鼻涕。

裴光熙抓狂:阿西吧,真想用手上的iphone把这家伙砸死算了!

蒋天忙着复试不能被打扰,齐淼这家伙更是指望不上。然后,就真的只剩他想办法了。裴光熙觉得他的人生简直就是个悲剧,为什么他得去劝自己的前女友回到她现男友身边呢?假如她现在的男友不是齐淼,看她被恋爱伤得体无完肤,虽然会有点心疼,但更多的应该是种令人羞愧的如释重负吧?

果然,当他觍着老脸试图说服梁意欢回来时,对方在电话里就开始冷笑:“不用帮他说话,让他自己来跟我谈。”

而齐淼呢?“我可不能去,她已经把我拉黑了,我要是单独去见她,肯定会被她打成残废的。”齐淼摇头,想起蒋天的教诲,“还是让她冷静冷静吧……”

冷静你大爷!三天没睡觉的裴光熙彻底愤怒了:“你要不去,我现在就把你打成残废!”

经过暴力商议,齐淼被迫妥协。按照裴光熙的设想,足够真诚的道歉搭配悔恨的泪水外加合适的住宿方案,梁意欢就算忸怩几个回合,最后也会点头答应的。接着,自己就可以快乐地睡回沙发了。然而一旦执行者变成了齐淼,什么计划都会跑偏——

因为过于紧张,齐淼忘记了要先道歉,一见梁意欢就单刀直入:“意、意欢,你回来可以暂时和雯雯睡;光熙呢,就和蒋天睡;然、然后我还睡沙发……”

结果,他刚结结巴巴地把裴光熙教的话背完,梁意欢就喷了:“我为什么要和雯雯睡?”

这显然不是个疑问句,可她对面的白痴望着天花板,竟在思考后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不能和光熙一起睡啊。”裴光熙听得差点晕过去,恨不得有人马上来给他做心脏起搏。

梁意欢眼神里有火在燃烧:“我不会回去的,除非你告诉你妈妈我是谁。”说完她提起包,把两人砸出了家门。

钟翌家楼下,裴光熙头疼欲裂:“不就是告诉你妈你恋爱了吗,有这么难?”

被骂得呆若木鸡的齐淼,此刻终于缓过来,他朝裴光熙翻了个白眼:“说得容易,万一我妈以后不给我房租了怎么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这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你家老头、老太坚决反对,你也不会比我好多少吧?”

裴光熙下意识地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尴尬,想了想目前的困境:“要不让你妈早点回去?”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不行,这是不孝啊,我妈还说她想多逛逛北京呢。”齐淼的反对张口就来。对他来说,老妈是更恐怖的Boss。

于是,裴光熙的头更疼了。

之后剧情又重复了两三次,裴、齐二人都铩羽而归。可怜的裴光熙已连续好几天没睡过正经觉了,他只能趁白天齐淼去研究室、齐妈妈游北京时,倒在沙发上补眠。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在梁意欢给齐淼的恋爱惩罚里最惨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一周后的中午,他照常在同样的位置闭目养神。门微微响动,接着是有人换鞋的声音。

“怎么在这儿睡?”竟是梁意欢。

裴光熙睁眼,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因为你。”

梁意欢盯了他半晌,扭头进卧室收拾东西。之前走得匆忙,带的衣服不够,趁着上完课,回来补充弹药。其实胡混了几天,把齐淼痛赶回去数次,梁意欢的心情倒也平静了下来。饭局上齐妈妈说得没错,很多时候,齐淼都像小孩,需要别人照顾和忍让。而蒋天、雯雯、光熙还有自己,也确实在潜意识里把他当成小孩吧?一直默认他不合时宜的天真,包容他旁若无人的幼稚,一再对他的不担当视而不见,甚至,把等同于溺爱的相处当成习惯。可这样,真的好吗?

钟翌嘲笑她:“和裴光熙在一起,你至少还像个女生;可现在呢?你就像齐淼的另一个妈。”提起裴光熙,想起卫生间里春心萌动的Crush,女生顿时脸红起来。

“你到底打算在钟翌家住到什么时候?”梁意欢从房间出来时,裴光熙靠着沙发悠悠地问。女生盯着对方那双大长腿发呆。从食色性这个角度,裴光熙堪称优质。大一韩剧风靡时,他还被年级众女生评为最佳“欧巴”呢。见她不开口,裴光熙继续道:“我得提醒你,老做电灯泡很损人品的。会遭雷劈。”

梁意欢维持着倔强的站姿,故意挺直脊背,头上却渗出心虚的汗水。

其实在钟翌家留宿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回有点不同,自己留宿得太久,好像已经严重地干扰到了闺蜜的二人世界。就拿前天来说,钟翌的男友上楼拿东西。她很自觉地躲在卧室,不打扰两人约会。但租来的房子隔音效果实在差,她居然能把男生腼腆的求欢和钟翌撒娇的拒绝分辩得一清二楚!猛然回想起在钟翌床头柜里发现的Durex,梁意欢虎躯狂震。外面的画面肯定少儿不宜,但她该怎么做才能忍耐住横生的便意?是的,在这千不该万不该的时刻,她想大号了!

蜷在床头,梁意欢努力压制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很久之后,她终于听到门响,然后外面没了动静。她获救般地长舒口气,两人总算出去了,然后蹦蹦跳跳地冲向卫生间,可就在推开门的刹那,想死的冲动如火山喷发:钟翌坐在洗手台上双腿缠绕男友,宽衣解带了50%;男生抱着她正在激吻,他沉醉又惊恐的表情清晰地被反射于台镜之中。三人,都石化了。

“你才被雷劈,我在钟翌家好着呢!”死鸭子梁意欢移动到公寓门口,心想:这么尴尬的事,打死也不能承认啊!

○奇幻恶之花

在梁意欢饱受良心折磨,齐淼饱受老妈折磨,裴光熙饱受缺觉折磨,蒋天饱受复试折磨,崔雯雯饱受实习折磨的时候,全公寓最愉快的人,就是齐妈妈了。

虽说齐淼在北京待了快六年,但齐妈妈还从没到过这里。现在她每天既能游览名胜,又能给儿子煲汤进补,感到日子仿佛回到了齐淼高中时,惬意极了。如果不是占了儿子的床,让他不能好好睡觉,她真想一直把这种生活保持下去。这位中年大妈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给周围几个小朋友造成了多大的困扰,她甚至以为,他们希望她多留一些日子呢。毕竟,蒋天和崔雯雯每次吃饭时都会非常有礼貌地称赞她的厨艺,而她也完全当真了。

女友离开后,齐淼十分困顿。娘亲空降、女友出走、考试将至,本来已经很烦了,但更烦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严博士还给他安排了一系列暑假调研的前期准备工作。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返于公寓和学校,还得捏着鼻子喝下三碗老妈的黑暗料理,他真的快扛不住了。

“我是自作孽啊。”一天联机打游戏时,齐淼情不自禁地感慨,又问旁边的裴光熙,“光熙,你真的还在睡地板吗?”裴光熙惨笑。齐淼叹气:“我对不住你,我妈完全没有走的意思,你还是回家吧。”

这么简单的方案,难道裴光熙没想到过?当然不是!在这里拖着当然是因为回家会有更大的问题!听说老妈已经给自己备下了两页A4纸长的相亲对象清单,回去后肯定日日鸿门宴——这样的惨剧还是能晚一天是一天吧!

裴光熙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下午不是有考试吗?早点去吃饭吧。”

于是两人穿着拖鞋大剌剌就下楼了,快走到饭馆的时候,他们发现前面站着一个大活人。

“意欢?”齐淼又惊又喜。梁意欢则退了两步,一张扑克脸。

还是没有原谅自己啊……齐淼讪讪地想。

“你吃饭没?”裴光熙忽然打断了两人刹那间就要席卷全球的尴尬。

这是齐妈妈来公寓后,三人第一次会餐。此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像平常那样谈笑风生了。梁意欢默默吃饭,齐淼胆战心惊,裴光熙也不多言,然后真的达到了食不言的境界。

梁意欢把菜当成齐淼,恨恨地嚼着。和大作业的伙伴讨论完,她本可以在食堂解决午饭,却莫名其妙走到这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经裴光熙提醒,浴室事件在她脑子里持续发酵,连钟翌那里似乎都有些待不下去了。大半个月了,她也动了要回公寓的念头,可齐淼似乎已经偃旗息鼓,不打算再在自己身上尝试了。再这么下去,就该分手了吧?如此想来,真是失望透顶。她哪里知道,齐淼把那句话含在嘴里都快含化了,他害怕自己一说“你回来吧,求你”,梁意欢就反口说“告诉你妈,否则没商量”!那么,好容易平和、平静、平安的气氛,就会瞬间荡然无存了。

这顿饭吃得异常缓慢,又或是,因为彼此不说话,显得异常缓慢。

三人走出饭馆,饭后的时光总是晕晕乎乎得让人想睡觉。裴光熙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魂魄残缺的齐淼:“你几点考试来着?”

“第一节大课开始。”齐淼打着呵欠。

裴光熙低头:“那你还有半小时到学校。”

嗯?齐淼天真又迷蒙:“第一节大课不是两点开始的吗?”不是吗?三人对视半分钟,然后,“啊啊啊啊!”齐淼一边尖叫一边冲了出去。

脑残啊……一直保持闭嘴状态的梁意欢都担心了,这家伙怎么总这样,不会升级一下大脑硬件吗?本科时也是因为忘记时间挂掉一门大课而差点不能保研的。

“还早呢,不会迟到的。”仿佛知道她的担心,裴光熙说道。

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齐淼气息急促的吼叫:“光熙,今天你一定要帮我把意欢劝回来!”

“你不告诉你妈,她不会回来的。”

“呜呜呜呜,我知道啊!”齐淼上气不接下气地哀号:“可她刚才那个眼神你也看到了吧?那是要一刀两断的眼神啊!”

一刀两断的眼神?他到底是怎么解读出来的……“好好考试吧,当心挂科。”裴光熙微笑。不知为什么,对方提出的这个无理要求竟让他有点开心。这意味着,这家伙终于开始面对现实了:“对了,你知道今天考什么吗?”

简短的停顿后,对面又是一阵哀号:“好像是《工程管理导论》?这个……我再确认一下!”

裴光熙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开心是因为梁意欢,因为心疼她的自尊被伤害,心疼她的不快乐。齐淼本有责任去保护她,但他没有,他,太不应该!裴光熙转身,恰好在距离梁意欢的两米半径内,是略亲密的距离:“回来吧?”

期望的是她点头说Yes,或者,用默认的方式和他回家,可梁意欢非常不给面子,她一脸桀骜:“齐淼叫你劝我?”裴光熙点头。

“让他自己来跟我谈。”还是那句话,此刻却换成因为受了委屈反而有些骄傲的语气。

“让他来谈,你会听?你给过他机会?”裴光熙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但显然失败了。齐淼不是没努力过,只是三顾茅庐,每次都被拒之门外。他用蒋天和自己的手机给她打电话,可女生听到他的声音就直接挂掉,完全不留余地。

“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他告诉他妈妈我们在恋爱,我就原谅他……”感觉到裴光熙隐隐的怒意,梁意欢竟莫名有点心虚。

“即使要改变他家人的想法,你也得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已经在想办法跟他妈妈解释了……”然而,他的话被打断——

“一些时间?能告诉我是多久吗?久到他妈妈回家?还是久到齐淼硕士毕业?”到底要多久,才能让一个已经二十岁的男孩长大,学会担当?

“你以为齐淼没努力过?你以为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结果?你以为就只有齐淼爸妈不准他恋爱?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委屈?”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对着她,自己总会燃起谜之愤怒。

梁意欢怔怔地看着他,那眼神忽然让裴光熙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啊?

齐淼不够有担当,裴光熙是知道的,但他能理解。因为他和梁意欢恋爱时,父母也是反对的,即使他们从没见过她。可他从没把这些告诉过梁意欢,而是自己扛了下来。因为这个,他与父母无休无止地争执,最后,父母尽管失望但也默许了,然而那时却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齐淼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劝你回来,但你如果实在不愿意……”

梁意欢再次打断他:“无论如何,是指做什么都可以吗?”

为什么要点头承认她那个“做什么都可以”的解读?跳楼机往下,耳边风声呼呼,心脏对抗阻力,到了要脱轨的边缘……梁意欢再次把手高举,发出刺耳的高音。裴光熙紧闭双眼,脑子眩晕,他再次悲从中来:为什么自己又是最惨的那个!

裴光熙脑袋死机般点头后,梁意欢邪恶一笑。那种如恶之花盛放的笑容让裴光熙战栗:“你……想干什么?”

“嘿嘿嘿,说出的话、泼出的水都是不能反悔的。”梁意欢像看掉进陷阱的小动物一样看着他,她拉起他的袖口,“我保证,只要你做了这件事,我晚上一定回公寓。”

然后,裴光熙就被她拖来了欢乐谷。是的,欢乐谷!

这样的场所,他一辈子都不想“染指”。且不说摩天轮上看不到夜晚的光怪陆离,那些海盗船、射击游戏的娱乐性也堪忧,还有鬼屋,里面的鬼用天津话来讲就是“嘛玩意儿”……总之都是侮辱人智商的项目。

“不会啊,激流勇进、跳楼机和过山车都挺有意思的,百玩不厌。”好几年前,梁意欢就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也拉着他的袖子,眼里充满“去嘛去嘛”的由衷期望。那时,他们在热恋期,即使他再不愿意,也不忍心违逆所爱之人的心意,所以最后当然还是去了。但去了之后,他全程在下面望着她。

“陪我玩!”那时,梁意欢可怜兮兮地搂着他的脖子,把她这辈子的娇憨都用完了。她有胆量自己玩,只是同伴们都是双双游乐,所以总觉得和男朋友一起分享会让快乐加倍。

裴光熙犹豫了半晌:“我在这里给你拿包吧,现在小偷很多的。”

他那坚持拒绝却假装淡定的模样让梁意欢有了个神奇的猜想:这家伙,不会是恐高吧?她的心情忽然变得非常愉快。标榜自己见识超然,对怪力乱神无所畏惧,宇宙圣僧级人物的裴光熙,会恐高?哈哈,这个总在旁边泼冷水,仿佛什么破绽都没有的男生,也会有害怕的东西?瞬间觉得很带感!那天起,梁意欢就总在找机会和裴光熙一起去游乐园,然而裴光熙总能四两拨千斤地用各种理由拒绝,比如:周末要讨论PPT没时间,昨天熬夜打游戏身体有点虚,据说明天有雨……

梁意欢劝诱几次无果,终于忍不住发火:“我看你就是不想跟我约会吧!”

面对如此严重的指控,裴光熙幽幽地捂住心口:“其实我是窦性心律不齐,玩那种高空项目,说不定会死掉。”他神色痛苦,仿佛后果真的很严重。

后来,梁意欢终于了解到所谓的窦性心律不齐,不过就是心跳或快或慢,大约九成的人都有这毛病,根本不会因为坐过山车而死掉。可即使明白了,却再没心情继续先前的尝试,因为那时他们已然分开。

梁意欢的手臂再次迎风招展,声音欢快如云雀。她用余光瞥见裴光熙苍白的脸和铁青的唇,在仅有的一丝内疚闪过后,奸计得逞的快感反而更强烈了。趁机器缓缓上升的间隙,她忽然把旁边那只紧紧抓着安全设备的手拉开:“没错,你就是有恐高症!”女生在离地两百米的地方狂笑。裴光熙来不及张嘴骂人,跳楼机又急速下降,周围充满人群亢奋的喊叫。

用武侠小说的术语,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裴光熙终于用爬行的速度从长长的甬道里出来。看到路边有垃圾桶,就像遇到乡亲父老般热切地扑上去呕吐。

“没事吧?”很久后,裴光熙还在垃圾桶前保持着雕塑般的造型,脊背在起伏,由强及弱渐至消失,梁意欢终于有点担心了。

“现在满意了?”裴光熙吐完了。女生呆鹅一样点头。

“可以回家了吧?”裴光熙从裤袋里掏出纸巾擦拭嘴唇。女生再次点头。

其实,按她原本的计划,五次跳楼机后还要玩五次过山车才算结束,但看他这么难受,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矫情下去。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的情愫在她心中滋长。对他来说,现在的齐淼要比那时候的自己重要吧?否则恋爱时无论怎样都无法履行的承诺,何以在齐淼苦苦哀求后就被兑现了呢?自己,这算是嫉妒吗?

裴光熙自我牺牲后,梁意欢终于回了公寓。她一回家,蒋天就迫不及待地向裴光熙求解:“你是怎么把她劝回来的?”那可是梁意欢!说好点是犀牛,说难听点就是头驴!劝她回家,不仅齐淼那怂包去是送死,就算自己出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但看看裴公子,真是旗开得胜!

“不需要劝,就算她今天不回来,过几天钟翌也会把她扫地出门的。”裴光熙神色有些痛苦,呕吐感似乎还滞留在胃里,但他依旧高冷,丝毫没提到自己惨遭荼毒的经历。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前任光环吧?蒋天眼含崇拜。也是,虽然梁意欢是头驴,但裴光熙可是驴的初恋。无论分开多久,对待初恋,多半依然很特别吧?

梁意欢是回来了,但和齐淼的矛盾依然尖锐。那晚相见,两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尽管如此,齐淼还是非常感恩,他把自己在游戏里最值钱的装备赠予裴光熙,对方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因为他知道,如此诡谲的礼物其实是齐淼最珍视的宝贝。这三件压箱底的家伙若放在论坛上,运气好的话能卖到上千块。有队友想花大价钱收购,齐淼都没舍得。所以,他……应当是很重视她的吧?

对梁意欢的回归,齐妈妈未觉异样,甚至还对她产生了好感,毕竟“把房间让给室友突然造访的父母住”的女孩,是多么善良懂事啊!而且,即使来男友家,她也坚持着婚前不同床的原则,个人作风极其正派。相形之下,小蒋和小崔,就显得有些堕落了。堕落的小蒋和小崔听女生一字一句把情景剧本背完,简直目瞪口呆:裴光熙,真是天生的编剧。

深夜,裴光熙按计划睡到蒋天的床上,看对方把自己裹成蚕蛹,哭笑不得:“你平常就这样睡的?”

“不是!”蚕蛹很干脆。

“都五月了,你还很冷吗?”

“很热!”

“那你把两床被子都压到自己身上,是要干吗?”裴光熙无语。

蒋天探出的两只小眼睛溜溜地转着:“光熙啊,我这辈子还从没和男生睡在一张床上呢。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很怕背过身去,我们的友谊就完蛋了……”

裴光熙疑惑地看他,对方也静静地回看他。很久很久,借宿者终于问道:“你想说什么?”

男生回答得十分犹豫:“你在东京应该听说过吧?两个男生其实也可以……”他话还没说完,一只拳头向他挥了过来。

睡不着的自然不止蒋天一个,一墙之隔,梁意欢亦如此。不知何故,这么晚了她依然清醒。但她不敢翻动,怕吵醒已有鼾声的崔雯雯。这间屋的窗帘不遮光,窗外的灯火穿透棉布,落在天花板上,明明灭灭。不太远的主干道上偶有汽车驶过。卧室外,还能听到齐淼的手指在键盘上游弋。而旁边蒋天的卧室里,躺着已然虚脱的裴光熙。

她居然成功地让他去了游乐园,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惊奇。回家路上他仍不舒服,她甚至能感到他走路姿势的异样。北京傍晚的太阳把裴光熙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双肩消瘦,后背微驼,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显得十分萧瑟。不知怎么的,她的心尖好像被手轻轻掐了一下,酸涩中有点疼痛。他总是这样,无论处在多么热闹喧哗的地方,都给人如此清冷孤寂的感觉。好像,谁都不能让他温暖……曾经的自己发过誓,要一直走在他旁边,用自己的背影来调和他的不合群,让他的生活充满笑容,哪怕为不值一提的小细节。只要他能开心,就比什么都重要。但她……没能践诺。

“我在前,你在后;你在听,我在说;我不走,你不动;你不说,我不懂。于是你总不轻易告诉我,你一再想为何我总是看着远方?”歌曲荡漾上心头,填词如此契合眼前景色。即使后来她明白了他和冯雅之间是误会,但因为骄傲,还是硬生生把分离的决定撑了下去。

“看车啊白痴!”陷入思索的梁意欢猛然被拉住,踉跄后退。一辆小面包车险险地从她身前擦过。裴光熙愠怒地瞪她:“大马路上发呆,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她低头,右臂上是他的手。那只手立刻松开,那张因担心而扭曲的脸也迅速恢复平静。他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在属于我的王国,企图打造一座天堂;你在属于你的城堡,开始堆砌高大的城墙;画面竟然超出想象,绝望在我的心里扩张……”

她曾无比在意他,他也是如此;她现在也很靠近他,他也是如此。但世上很多人都是这样,于在意和靠近中渐行渐远,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然而,他此刻竟还在身边,这是上天额外派发的礼物吗?

○清奇致歉法

七天后,周二。

黄历说:这天宜祭祀、修造、出行、造物、竖柱,忌动土、破土、掘井、安葬。这是蒋天面试的日子,也是齐妈妈回家的日子。齐妈妈不想走,但儿子不停抱怨睡沙发腰疼,让她实在于心不忍;加之,老头,也就是齐爸爸,对没人做饭也颇有微词,所以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撤回大本营。

下午,齐淼、裴光熙和梁意欢共同把齐妈妈送到西站,非节假日的站前广场无比安宁。齐妈妈拉着齐淼,像天下所有母亲般左叮咛右嘱咐,齐淼听着,也如天下所有儿子般心不在焉,最后还打起呵欠。这个无心的小动作引起齐妈妈的强烈不满:“每天睡那么晚,学习那么累,还熬夜玩游戏!”

在好友和女友面前狂被数落,齐淼不高兴地撇嘴。裴光熙和梁意欢在一旁各有各的小九九。前者在想,这下终于可以睡床了;后者在想,不是要告诉你妈妈吗,说啊说啊!

半小时后,齐妈妈说累了。她看表,刚好到了进站的时间。齐妈妈拍拍儿子的肩,不放心地又交代了几句,继而向裴、梁二人道:“齐淼这孩子从小就不懂事,被我和他爸给惯坏了,还麻烦你们多照顾。”

裴光熙点点头,眼神却杀向齐淼:“还不快说?”

这意思齐淼当然明白,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齐妈妈从儿子的手里接过行李,对三人挥手:“都赶快回去吧!”

裴光熙和梁意欢异口同声跟齐妈妈说再见,只有齐淼呆立不动。火车站入口,人群分分合合,有恰到好处的背景噪音。齐淼盯着老妈渐渐远离的身影,一点点累积着勇气。终于,他大叫一声:“妈!”齐妈妈应声转头,在离他十米的地方,“我有喜欢的女生啦!”

吐露了最重要的心情,释放了多日来的憋闷,到底说出来了!

之后的饭局,蒋天很疑惑:“这样也算告诉你妈了?”

“怎、怎么不算!”齐淼结巴着低吼,像掉进坑里的狮子。

是啊,怎么就不算?他确实说了啊,而且用尽了洪荒之力。那种时候,谁能想到一队旅游团挡在他妈妈身前遮住了她的视线?谁又能想到而后交通协警会莫名其妙地站出来维护秩序?所以当时,从队伍中间探出头的齐妈妈,很疑惑地看着儿子,不太确定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朝他做嘴形,你说什么?

一鼓作气,再而衰,齐淼无比艰难才积攒起来的勇气,像被戳了个洞,瞬间泄漏在无边无际的广场上。“就是开不了口让她知道,就是那么简单几句我办不到……”内心的独白是周杰伦这首很早以前的单曲。长镜头的最后,少年抬起手臂,朝母亲的方向挥了挥。不远处的齐妈妈也拼命地挥手,然后随着队伍继续前行。

蒋天唯恐天下不乱地望着面瘫的梁意欢,她显然还没原谅那家伙。不过,即使出师不利,到底也算开了头。对于从没为谁担当过的齐淼,已是莫大的进步。而且今天,他在面试中也超水平发挥,不仅表现得成熟稳重,观点更是可圈可点,让考官频频点头。这就是好事成双吧?蒋天搂过崔雯雯,笑得满脸菊花:“为庆祝咱妈归乡,齐淼坦白,光熙有床睡,还有哥们儿重返T大,这顿我请,大家尽情吃!”

“神经,这顿本来就该你请!还有,搞清楚,我妈就是我妈,不是你妈!”齐淼拆台,谁叫他刚才要问那种让人难堪的问题啊!

饭毕,五人回家。此时,云淡淡飘在上方,天空是瑰丽的玫红。行人三三两两,透着下班后的倦怠与闲散。裴光熙照例独自走在前面,蒋、崔二人也故意把齐淼和梁意欢甩开,好让他们有充分的空间修复关系。

齐淼猥琐地跟在女友身后:“意欢,别生我气了……我知道我怂蛋,居然不敢把你介绍给爸妈,我简直不是人!”先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简直是男生犯错后的经典道歉套路,“但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经打电话告诉我妈我在谈恋爱了……”说着,男生开始扯她的袖子,眼神可怜巴巴的,语气真心实意。

梁意欢的脚步放缓。钟翌曾说:“若男生信誓旦旦地让你相信他,那么最紧要的事,就是绝不要相信他。”但想到下午齐淼在大风口对他老妈喊叫的模样,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努力。也许,他真能为自己改变呢?女生有些动容。当然,如果她知道了促成男友改变的原因,这动容肯定会变得支离破碎。

三天前。

齐淼被蒋天按在床上:“我受不了了!”

裴光熙在旁冷冷接话:“我也受不了了。”

齐淼的脖子被蒋天勒得发红,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我都没受不了,你们为什么受不了?”

“好,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和梁意欢每冷战一天,雯雯就在我面前念叨你没种、你中二、你烂人一天。现在只要她说话,内容基本都是你们这俩奇葩,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可这关我屁事?”蒋天加大力道,“总之快去道歉,不然,连兄弟都没得做!”

这就是他生气的理由?齐淼抬眼看裴光熙:“你呢?”

“我想睡床。”裴光熙简短地回答。看出齐淼的困惑,他解释道:“你不跟她和好,就得睡自己房间,所以我也只能睡沙发。懂吗?”可睡沙发绝非长久之计,睡了几晚后腰都快断了。

“齐淼,你得明白,早死晚死都得死,既然如此,不如早死早超生。”蒋天继续勒他,“你要是不去跟你妈讲,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被你勒死……”

“聪明!”

“真要被你勒死了!”齐淼快哭了。用这么肤浅的理由逼他就范,会有生命危险的!而且万一以后家里不给生活费了,谁来付房租,真要他到天安门去化缘吗?

“所以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

脸被挤成番茄红的齐淼终于点头:“说……别勒我了。”蒋天放手,和裴光熙不约而同地微笑。其实哪里是这么肤浅?明明是因为无法直视梁意欢每天隐忍的目光。纵然她理性又克制,却依然难掩被辜负的委屈。她那希望所有感情都在阳光下的性格,要维护这谎言,很辛苦吧?

“意欢——”齐淼拖长尾音,又贱贱地去摇晃梁意欢的胳膊,“再过几天,就是我们一周年纪念日了,你就网开一面原谅我好不好?”说完,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纸,“看,我连欢乐谷的门票都买好了,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吗?”

欢乐谷……梁意欢突然像中了一箭。原来齐淼,他还记得啊?但不久前,她刚……

“我们可以去坐太阳神车,那个最变态了,又翻滚又转动!”齐淼仍滔滔不绝。虽说欢乐谷的门票是挺贵的,但好钢不就得用在刀刃上吗?“我算了算,如果早晨一开门就去,最多可以玩三十八次,哈哈哈……”男生干笑的同时,在想:自言自语还真是尴尬呢。

梁意欢继续朝前走,齐淼的笑声令她有些不适。这种不适并非针对她旁边的男孩,而是针对那个她无法面对的奇怪念头。她隐约感觉到,那个念头一点点在膨胀变大,似乎很快就要大到无法控制了。

“梁意欢!”突然间,齐淼大喝,“你要再不原谅我,我、我、我……”

梁意欢斜眼,一开口是地道的台湾腔:“你是要怎样?”

“你要再不原谅我,我、我就跪在你面前!”梁意欢还没反应过来,齐淼竟真的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往下一跪,然后眼泪长流!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屁话通通滚蛋吧!哄好女朋友,才是头等正经事!

“如果你被崔雯雯拉黑,你会怎么破?”

梁意欢回公寓的第二天,齐淼和她在厨房相遇。她浑身的肃杀之气把他吓得全身哆嗦,令他只能顺势拐进蒋天的房间避难。当时,蒋天正在和裴光熙看视频,闻言沉吟:“如果是我,我会主动下跪。”

“下跪?”太狠了吧?

“对,下跪。”

道歉需要这么不要脸又不要命吗?齐淼转头看向裴光熙,想知道有没有其他正常些的可行方法,谁知裴光熙居然点点头:“没错,不仅要跪,而且得拿出撒泼的气势在大街上跪。到时候你拉着她跪下去,然后哭着求原谅。在大街上,那可是很丢人的。”

蒋天爆笑着拍大腿:“是啊,意欢最爱面子,最怕大庭广众之下丢脸,所以下跪这招就算猥琐,但绝对一球进洞。”

“你们说真的?”尽管兄弟们把理论展开得头头是道,齐淼还是有一丝顾虑。毕竟行动若是失败了,会留人一辈子笑柄的是自己。他很不确定地看着两人:“你们不会想陷害我吧?”

“爱信不信,不信就滚回自己屋,别来打扰我们!”

“真的会有用吗?”

蒋天继续拍腿:“光熙出品,必属精品。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他啊!何况,都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你还顾着那点破面子干吗?”

“嗯……”思索片刻后,齐淼终于反应过来,“拍你自己的腿!”天,大腿都被他拍红了。

这过于清奇的套路,百分百会失败吧?然而……

“齐淼,你给我起来!”梁意欢完全想不到这家伙竟能这么不要脸!

“不起来!你不原谅我就不起来!”反正木已成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和垃圾堆接吻事件相仿,齐淼这次的行动又造成了吃瓜群众的围观。四周已有人发出啧啧评论:男的下跪,是因为劈腿了吗?此刻,梁意欢恨不能瞬间消失在这世上。这到底是什么男朋友啊,她能装作不认识他吗?

○好运急刹车

“快快快,Ready to fight!”齐淼进门就开始大喊。

最近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老妈回家女友和好,就连平常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严博士,由于被恋爱对象纠缠,精力也似乎大打折扣,对他不像往日那么穷凶极恶了。

对,大魔头严启正确实恋爱了,恋爱对象是英语系的赵姓女讲师。赵老师教阅读和听力,大一还给齐淼他们上过课。她已过三十岁,却还是副江南女子的温婉做派,大约跟她之前在剑桥研究了五年的古典文学不无关联。据知情人士爆料,赵老师的老爸,也就是目前掌舵环境学院的赵院长,当选下任T大校长的呼声极高——有这样的准岳父撑腰,看来老严的学术生涯一片光辉!不过,齐淼才不关心导师凭什么上位呢,只要严启正能把时间多匀些给赵老师,他就谢天谢地了。

“蒋天呢?”半分钟后无人回答,齐淼才注意到,气氛有点不大对。

光熙和意欢站在客厅中央,面色诡异。停顿了几秒,女友对他招手。齐淼走过去,更加疑惑:“蒋天呢?”梁意欢指了指蒋天的房门。“这家伙……”齐淼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既然在家,干吗耍大牌?他准备去踢门,刚迈开步却被裴光熙伸手拦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

梁意欢叹气,声音极低:“今天复试结果放榜,你知道吧?”齐淼一愣,点头。

“蒋天没在录取名单里……”梁意欢皱眉。

“What?他不是说自己已经把导师套牢了吗?”齐淼果然还是叫了起来。蒋天不是喜欢夸大的人,但他回回套磁回来,都是一副稳赢的样子,说老板对他很满意,恨不得马上把他收入囊中。而且——“他面试不是表现得很好吗?”几天前的饭局上,那人脸上也是百战百胜的喜悦。所以怎么会这样?齐淼不明白。梁意欢和裴光熙沉默,他们也不明白。

蒋天的房间没开灯,室内一股死寂的味道。受挫的男生颓然在床,他同样也不明白。

复试结果的通知就在校园网首页的头条。点进去,晃眼没自己的名字。他的第一反应是:看错了。于是又看了三遍,然后又三遍,还是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搞错了吧?怎么可能没有他?开什么玩笑!蒋天一遍遍拨打系教务处的电话,但没有人接。半小时后他冲到系里,着急上火地到教务处问跟他关系还不错的行政老师。行政老师看了看网页,又打开原始文件检查,之后非常确定地告诉他:名单录入没有错误,这就是最后的结果。

那一刻,蒋天像在巴黎大街上遇袭,仿佛四处都是枪声……他显而易见的难过表情激发了行政老师的母性:“不然问问你选的导师吧?这名单有三天的公示期,如果三天内,导师主动和我们联系,还有改动的可能。”

蒋天立刻上楼,往那间这一年里去了无数次的办公室奔去。他急吼吼地问坐在门口的本科生:“教授在吗?”实习的男孩摇摇头:“不在,好像出差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三天内,能回来吗?

男生再次一问三不知地摇头:“这个他没说啊。”相熟的师姐说,教授昨天才告诉大家他要外出考察,给他们发消息时人已经在机场了……真是晴天霹雳!

“去的是巴黎。”师姐看了看手机。还真的是巴黎!这时候去巴黎干吗?看球?蒋天在心里大骂。他看着通讯录上教授的名字发呆,面试完后,他明明还说自己很有希望呢。

男生蜷缩起来,最大化地减少自己跟世界接触的面积。好像如此,便不会被再多伤害一点。这姿势自闭又绝望,但凡谁看到深爱的人这样,都会于心不忍吧?

崔雯雯很想抱着蒋天安慰他,可蒋天却说想自己静静。她没办法,只好蹲在旁边玩手机,却也没什么心思。男友遭遇了那么大的打击,作为跟他生命连接最近的人,她怎会感受不到他的痛苦?自他决定考研起,虽偶尔偷懒,但确实把大部分时光都耗在上面了。他通过初试的兴奋,还有面试回来的稳操胜券,她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呢。尽管,自己并不希望他能考上,可也不愿他如此难过。人啊,总是如此矛盾。

她刷新朋友圈,刚加了她微信的实习生们正高频率发着精彩的吃喝玩乐及敬业的职场鸡汤。崔雯雯深感这群Show Girl的可怕——明明比她晚来半年,却飞速地和部门所有人都熟络起来,甚至还在聚餐上邀请包括组长在内的领导光临自己的生日Party。她们中,除了一位关系户,其他的都比她专业更对口学历更优质。最近问起自己是否能留在公司,就连前阵子给她加油鼓劲打包票的组长,也不敢再那么干脆地说Yes了。离新一轮的毕业大潮只有月余,所以自己很快要失业了。这并非自怨自艾,而是最接近真相的真相啊。

崔雯雯转头,看着血槽已空的男友,心疼的同时却突然生起隐秘的快感。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蒋天复试没通过,也许这是老天给她的机会呢?

本来志得意满的蒋天不仅受挫,且陷入巨大的谜团。

不是他自傲,也不是他低估对手,但在T大混迹四年,别的不敢说,当时在座考官的情绪他还是能揣测出来的。那天答完题,老师们的眼睛都朝他迸射出欣赏的金光,这也是他面试后心情大好的原因。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这无从求证的问题使他更加焦躁。他抱着最后的希望给导师发邮件,却也没得到任何回音。

平日负责调节气氛的家伙失语,公寓忽然变得非常沉寂。崔雯雯自不用说,男友情绪处于冰点,她肯定也无法开心;梁意欢和裴光熙也察觉到若有似无的窒息;就算是迟钝得打起游戏连亲妈都不认的齐淼,这两天都因蒋天缺席而没心情开电脑。

三人一起吃饭,齐淼很痛苦:“他要是一直这么堕落下去该怎么办?”

“人家前天才落榜,怎么就一直堕落了?”梁意欢也很痛苦,时不时就会有种“我的男友是弱智”的想法袭上心来,“而且什么是不堕落,像平常那样陪你打游戏?”

齐淼干笑:“你真是了解我。”

沉默了很久的裴光熙突然抬头:“蒋天落榜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忙着辩论的齐淼和梁意欢同时看着他:“你是说……其中有猫腻?”

“蒋天初试成绩虽然不高,但进入复试后,之前分数的影响甚微。而且T大号称国际化实则很封闭,除非外校学生确实比蒋天优秀很多,否则老师们普遍更偏向于录取本校的。”

梁意欢迅速站队:“没错,我家老头旗下就没几个外来的。”这个老头,自然是她的系主任导师毕教授。

“蒋天跟目标导师和他那一屋子的研究生都混得脸熟,连面试问题的方向都在一个月前就搞到手了,说他在复试时露怯,你们信吗?”

夸张的摇头后,齐淼接茬:“我们蒋天可是参加过系里辩论赛的选手,他尿场我信,笑场肯定不能!”三人面面相觑: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呢?

下午齐淼去严博士处报到,把昨天搜集到的企业概况跟导师交代完,磨磨蹭蹭不肯离开,严启正有些奇怪:“有事?”

要问这个,真是难为情,齐淼期期艾艾一阵,最后想到好友在家的颓废样,顿时勇气激增:“老板……考研复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您知道吗?”就算不能更改结果,怎么说也要让兄弟死得明白。这就是午饭后三人达成一致的协商:一定要打听出为什么蒋天没被录取,即便会让他了解到这世界的黑暗,至少可以令他不要怀疑自己。

五分钟后,齐淼从严博士的小隔间里灰头土脸地滚了出来。

“师兄?”对面的易葶拿铅笔戳他手臂。这是怎么了,一脸沮丧。

齐淼撇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低低咒骂几句。他刚说明来意,严博士就摆出金刚不坏的假正经护体,不停强调考试的公正和专家的水平,所谓的黑幕,绝不可能存在于T大这所一流高校。他最后那句“你同学还是要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气得齐淼差点升天。

“师兄,之前严老师说的那个调研,到底什么时候出发呀?”齐淼不搭腔,易葶终于忍不住了。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这个。

“下个月吧。”齐淼心不在焉。

“这么快?”易葶欢快地拍手。

她的反应让齐淼有点困惑:“刘老师也要去?”

“对,他觉得严老师的课题很有意思,想合作分一杯羹呢。我呢,已经跟他申请了和你们一起去!”为什么呀?齐淼震惊了。好好的悠长暑假,要不是老严逼着,他是绝无可能去跟班的!而面前这姑娘,浑身透着聪明,难道其实病得不轻,否则怎么会傻到自愿申请呢?

“这么做有意思吗?”把齐淼打发去图书馆后,严启正从小隔间里出来,盯着易葶。

从同学那儿得知他要进行的课题,她向其导师谏言合作,没想到一向不问学术的老刘居然非常感兴趣,很快就提出要参与。出于独占头功的私心,严启正本想一口回绝,但对方给出的条件实在优厚:不仅答应承担七成经费,且主动提出以副教授的身份为项目向系里多申请一位助研。这对严博士来说实在太诱惑了,他刚入教职没多久,研究尚无成果,学术资金并不宽裕,手下也只有齐淼这一个天分不高的孩子当苦力。若能得到老刘相助做成这单,日后必然回报丰富。而最让他难以拒绝的是,对方只要求发表两篇衍生论文,完全没和他抢功劳的意思。

跟老刘谈完,严启正慎重考虑了两晚,仍然觉得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老刘人到中年无心向学,在职级上也没多少再攀爬的空间,只是因为最近系里在审查教职人员的研究项目和预计发表的论文,他才不得不发力。对这位老油条来讲,能用钱摆平的事就千万不要花时间。虽说这很有些不学者,但反正他也没有把自己当学者。老刘的心思全系了然,所以,即使跟他同做一个课题,也绝不会有人认为是自己沾了他的光。另外,听说他和学校方面颇有关系,否则也不可能少有建树还在系里混那么多年。和这样的人打点好关系,对自己来说总有些好处的吧?

严启正九曲心肠,把对方的建议来回想了十几遍,虽然确实担心再次和易葶搅合在一起,但实在无法忽视唾手可得的巨大红利,最后还是答应了。可刚答应没多久,这老油子就告诉他,想让新收的女弟子易葶代替自己跟着调研。他虚伪地表示要多给新生实践的机会,其实谁不知道,这位大哥对那些地处边缘的工厂根本一毛钱兴趣都没有。

严启正看着易葶,如果能劝她取消调研计划那就好了。然而,易葶咧开嘴角:“有意思啊,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就算你跟着去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男老师很冷淡。

女生托腮笑笑,这模样让严启正有点生气,他轻哼一声,转头关上隔间的门。易葶依然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作为始作俑者,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撤退呢?先前的色诱完败,大概是自己太过着急,不该选在严启正最为顾忌的教学办公场所表白。但这些天,她重建了内心崩溃的大堤,已然能够发动新一轮进攻。这回外出调研正是最好的机会,很多故事不都发生在旅途中吗?

易葶自认计谋得逞时,齐淼正在系图书馆里来回奔走,寻找严启正口中那几部古老的理论著作,丝毫不知自己是被导师故意支出来的。手机里,他被拉进了一个由梁意欢和裴光熙组成的名为“拯救天天”的微信群。而群的创建者梁意欢,此时正走在博士楼外的小道上备感忧伤:路边廊架上的紫藤花开一片,花穗垂于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灰褐色的枝蔓如龙蛇蜿蜒,真是极盛之美。只是,这样的美丽总携带着无法言喻的哀愁。

○复试灰幕潮

蒋天落榜,真的另有隐情。

梁意欢四处打听,最后找到以前同在学生会工作的博士师姐。师姐长期在教务处兼职,也算是半个行政员工,对系里考研的情况特别清楚。据她所言,蒋天的复试成绩名列前茅,按正常情况,录取确实没问题,但不知何故,他的导师却选了另一个男生。

“这算什么,黑幕吗?”梁意欢听完立刻尖叫。

师姐摇头,说那男生也过了初试,尽管复试成绩不如蒋天,但复试是主观题,评判标准本就留有很大余地,无论两者谁更优秀,最终的决定权都在导师手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梁意欢瞬间化身尔康。蒋天也很优秀,为什么不选他?

师姐无奈:“有时候真的没有为什么。我听说过一位教授拒收学生是因为气场不和,说没有灵犀的师徒无法在一起做研究。可我们都知道,他就是嫌弃那女生不好看……”

又不是去相亲,收学生还挑长相?梁意欢无语了。

“只能猜测,也许是遇到官方背景更强大的对手了。”梁意欢在群里又把师姐的话转述了一次。

手指划过消息,裴光熙叹息,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蒋天倒霉,但这世上不只他一人倒霉。大学不会彻底纯净,即使不是黑幕横行,但也总存在着灰色地带。在那个不黑不白、不对不错的广域空间,有无数种原因操纵着结果的去向。

“要告诉他吗?”梁意欢在群里问。

“别,万一他受不了去踢馆怎么办?”回到办公室的齐淼,噼里啪啦地打字。

“能不能动点脑子,没听蒋天说他导师去了巴黎吗?找谁踢馆啊?”

两人唇枪舌箭时,裴光熙起身,幽灵般踱步到蒋天门口。门依然虚掩着,从缝隙里能窥见仍在床上挺尸的蒋天。

“一定要告诉他。”这是裴光熙的结论。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曾经的哀痛者,经过涅槃,也有成为幸福者的可能;但若不去面对,却只能化为灰烬。

然后……“干杯,为了我这传奇的一生!”

先前为裴光熙送行的酒吧里,蒋天跳到沙发上,在充满迷幻电音的环境里,尽最大力气喧嚣着。这几天,不甘、羞愧、愤怒,还有很多其他情绪在脑中盘桓,在心里厮杀。思考了关于这结果的一百种原因,而梁意欢告诉他的,也在猜测中。但他不想去求证,宁愿就这样放任自己。

“走,喝酒去!”晚上,趁着崔雯雯加班,裴光熙二话不说拖着他就走。以前都不知道,瘦削的他竟有这种力气。

蒋天忸怩着,用一股“我寂寞寂寞就好,这时候谁都别来安慰拥抱”的死狗味道加持。结果梁意欢扑上去扇了他一耳光:“不去我撕了你!”那耳光绝不是电视剧里那种看上去挺疼其实是轻轻抚过的借位暴力,而是那种能在空气中发出清脆声响的实在动作!把蒋天打得都呆了!

接着,他被扛到酒吧,三人一言不发地开始灌他酒。六瓶见底,复试的灰幕也讲完了。

齐淼揽住蒋天的头:“要想哭就哭吧,肩膀借你不收钱。”说着还真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

梁意欢也期待地望着他:“哭!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是扯淡,我们公寓不信这个邪!”

蒋天哆嗦:朋友们的目光真令人不寒而栗。他仰头又是一瓶酒。是啊,刚听完的那一秒,真的想哭、想打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选了如此没有道义的导师。可当酒一饮而尽,潜伏着的郁结却微微化开,微妙的快感令他突然大喝。

他的声音在酒吧巨大的音量中并不突兀,却还是吓了梁意欢一跳:“蒋天……”

“兄弟,你不能自杀啊!”齐淼抱着他。

对面的裴光熙,依旧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却很温和。

蒋天皱了皱鼻子,嘴角也抽了抽,眼泪却还是掉不下来,谁叫这时候放的是哈雷娜啊!

几人醉醺醺地回到公寓,已是下半夜。

梁意欢和齐淼软骨病般爬上床;蒋天怕打扰崔雯雯,直接倒在了沙发上;裴光熙意识最清楚,钻入浴室洗漱,他有洁癖,怕酒气残留,比平常冲洗了更长时间。浴室里,莲蓬头的水哗哗往下流……

刚才的蒋天,疯了般扫荡完桌面上的啤酒,怪叫三声,又冲到舞台上毫无节操地跳《Nobody》。也许,只有这样把溃烂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才能加速人的自愈吧?就算不知最后效果会如何,但陷于精神囹圄的人若被周围人忽视,可能更会忽视自己。纵然本身坚强,也需更长时间才能破茧。那种感觉,裴光熙懂得。

意识到被梁意欢彻底甩了的时候,他就是那样,把自己封闭在谁也无法进入的异次元里,感觉世界都崩溃了。那年的他作息规律,也不逃课,就默默坐在位子上打游戏,看起来比蒋天正常多了。可他们的内心是一样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荡漾,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头,那其实是很绝望的。

那样的情形持续了一百天,是《失恋三十三天》的三倍。不记得是不是第一百零一天,齐淼和舍友推开那扇门,朝他招手:“撸个串?”他们并不知他正处在失恋的阴影中。之后,裴光熙随他们去西门的烤翅店,开了瓶酒,心不在焉地和他们聊无关恋爱的一切,却像被埋葬多日的幸存者见了光,透了口气。

所以,无须完全掘开他的世界,只要推着蒋天往前走一步,这样就好了吧?

所有人都睡着后,沙发上的蒋天却还睁着眼。

公寓的客厅不直接采光,只能通过厨房获得幽幽明亮。这样布局的直接结果,是有时大白天的,室内气氛也很暧昧。他曾看到意欢和光熙在这里说话,说着说着词穷,两人之间就变得非常微妙。虽然每每觉得再这么任由两人发展,早晚会又擦出火花,却也不想打断他们,甚至还有些诡异的祝福。无论怎样,只要他们开心就好。

长舒口气,今晚喝了多少酒他都数不过来了。人常说闷酒易醉,但朋友在旁边,何以能称之为“闷”?齐淼陪他疯,意欢跟他起哄,最后三人抱在一起又唱又笑,还揽住旁边的光熙,组成个圆环。

“干杯,为了我这传奇的一生!”他跳着。

“干杯,为了你不靠谱的导师!”梁意欢咧嘴。

裴光熙颔首,什么都没说。

“干什么?干!”齐淼抓住蒋天又灌了他一杯。

在那么吵闹的地方,居然感动到想哭。自己不能疏解的,情人不能化解的,陌生人不能理解的,这些平常恨不得硌硬死他的朋友却可以站出来帮他排解。虽然他依旧无法开心起来,但至少空气被搅动着,竟意外地钻进了一丝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