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端本是不打算来的, 如只是小冲突, 先去一步的王猛自然能处理妥当, 不会令席向晚受伤。
可偏偏这件事又和东蜀西承都有关系,一个差错就能让被夹在其中的席向晚碰上意外。
宁端比王猛迟出发,居然还半路赶上了王猛, 更是在王猛前头冲进了首饰行里。
进到后院时, 映入宁端眼帘的就是翠羽以一敌三的英姿和正坐在一旁不急不忙端着茶杯看向他的席向晚。
宁端不由得手指一麻, 想到昨夜里席向晚还娇娇拽着他蹀躞带问他能不能不要再提取消定亲的事情, 这会儿望着他眉眼弯弯时居然跟看着个陌生人没有太大区别。
他不愿多想这是为什么, 四下一扫,确认再没有其他威胁,朝翠羽点点头正要退出去时, 王猛碰巧不巧地从后头带人进来了, “大人!”
首饰行的过道本就窄小,宁端被堵在了后院的入口处。
“看来和我多说句话也惹你嫌?”席向晚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
宁端抿直嘴唇转过头去,“不是。”
王猛一头雾水地往里头眺望, 见翠羽连连给他使眼色,咽了口口水,假装一个腿脚不好使就往前趔趄着把宁端给撞了出去。
这一撞若是放在平日里还真不好使, 可偏偏这会儿宁端心虚中带着走神,竟被王猛撞了个正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几步,离席向晚更近了。
翠羽见王猛带人进到院子里,立刻熟门熟路地招呼他们上前将脚下三个胆大包天潜入汴京城里还想杀人的东蜀探子给绑了起来。
王猛借着这机会小声问翠羽, “大人和席大姑娘怎么了?”
翠羽哪敢多说,连连摇头,小声道,“咱们见机行事,让姑娘和大人两个人好好说话,别让大人又有机会跑了。”
王猛没注意这个“又”字,只反驳道,“大人什么时候跑过!”
翠羽翻了个白眼,将软剑一收,快步走向席向晚,低声询问道,“姑娘,那里面那个人……”
“他原也是要寻去都察院的,这不是正好吗?”席向晚笑道,“翠羽,你去帮李掌柜一把。”
翠羽干脆地应了声,见席向晚的眼睛一直跟利箭似的钉在宁端身上,愣是让宁端不吭声又不动脚步地站在了原地,有些想笑,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她才走了三两步,屋子的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年轻人正被李颖扶着到了门边。他一手扶着门页,望着宁端的神情一瞬间竟有些复杂,“可是都察院副都御使宁端?”
宁端望向年轻人,“正是。”
年轻人盯着他看了两眼,突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郑重的礼,“我从西承而来,希望能得到大庆的庇护。”他顿了顿,沉声补充道,“我是西承皇室中人。”
翠羽和李颖都愣了。她们虽然猜到这人身份不凡,否则也用不起那样的匕首,可谁知道居然是邻国皇室中人!
席向晚却早就猜到一二,她转头道,“我听说西承太子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不知阁下贵庚呢?”
“……二十二。”
翠羽愕然地望着眼前活生生的西承太子,想到堂堂的邻国储君居然被人追杀着逃到了大庆的都城汴京,追杀他的还是东蜀人,这其中的曲折简直令人细思恐极。
“王猛。”宁端开口道,“将人分开带回都察院。”
王猛回过神来,立刻应了声是,便安排起来。
西承储君十分配合他们,忍着身上的疼痛换了衣服,伪装成王猛带来的人中一员,临走时又诚挚地向李颖和席向晚分别道了谢,才随王猛一道离开。
都察院众人向来做事麻利,这一来一去的功夫,一下子院子里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翠羽转了转眼睛,机灵地拽住李颖道,“李掌柜,茶壶方才我砸了,咱们再去沏一壶来。”
她说着,又用眼神将铺子里的那个伙计也一道赶走,从宁端身旁快步走过,好似一阵疾风。
宁端最终成了独自面对席向晚的那个人,他数次想走,脚却都没能提得起来,反复踌躇之中,机会就这么过去了。
“不走了?”席向晚看着他道,“反正也知道我追不上你?”
宁端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别生气。”
席向晚笑了笑,她终于站了起来,一手按着石桌道,“你还知道我在生气,昨晚上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倒不听?”
她说着,不紧不慢地一提裙摆,绕过石桌朝宁端走了过去。
堂堂都察院副都御使,新晋的百官之首,宫变时一人连斩几十上百叛军的宁端,此刻硬生生有了种后退两步转身再跑一次的冲动。
“我不用你为了我好。”席向晚停在宁端面前抬头望着他,昨日夜里看不清,白天才能见他脸上似乎有些疲惫,这几日想来是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
这人怎么偏偏就能这么倔呢?
她明明……
席向晚定了定神,换上一种宁端或许更能接受的说法,“上一次是你帮我,这一次就换我帮你。你我成亲,加上今日的公示,流言蜚语自然不告而破,你也能省许多力气。”她观察着宁端的神情变化,道,“毕竟你我都知道,这必定是樊子期在背后动的手。他针对的是你我二人,而目的正是让你做出昨夜那样的决定。”
宁端不说话也不动作,他只是静静望着比自己低了一头的席向晚。
“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嫁人。”席向晚只得又说服他道,“既然你我已经定亲了,周围又无人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便顺着此路走下去,一石二鸟……”
“你总会碰见想嫁的人。”宁端低声打断了她,“若那一天来临时,你已是人妇,该如何是好?”
席向晚蹙眉,“我不会碰见的。”
宁端似乎是笑了笑,他抬起手来,在席向晚的头顶轻轻抚了一下,动作又轻又珍视,好像怕将她碰碎了,“你不必顾虑我,委屈自己。”
他说完,收手深深看了席向晚一眼,竟转身就要走。
席向晚下意识要伸手去拉宁端的手指,脑中却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和大嫂齐氏的一段对话。
齐氏是自小就跟席向晚兄妹几个人一起长大的,对席向晚也多有照顾,两人私底下聊天时什么话都说得上。
这日齐氏感叹,“阿晚这些日子以来变了许多,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我长大了,自然和从前不同的。”席向晚知道自己重生后变了不少,家中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都选择了包容称赞她。
“可你大哥昨晚上还跟我抱怨呢,”齐氏笑道,“说你现在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拿主意,也不用他们几个当哥哥的帮忙,竟还是怀念小时候你动不动就哭鼻子要哥哥抱抱的时候。”
席向晚忆起自己小时候娇滴滴风一吹就要生病的模样,也不由得一起笑了,问齐氏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齐氏想了想,道,“好是好的,只不过偶尔他们这些当哥哥的也想见见幺妹示弱撒娇的模样吧?”
宁端走出才没几步,原想硬着心肠不听席向晚的声音疾步离开,却没想到后头真没了声音,一时间有些犹豫。
——她身子一向不好,总不会是气病了?
担忧着席向晚的身体,宁端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两分,却没回过头去,只是屏气凝神注意着听后面的动静。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极细的呜咽,像是从喉咙里漏出来的,还带着委屈巴巴的鼻音。
宁端的下一步顿时就踩不出去了。
在观音庙里险些被人绑走、追着四处逃的时候,他没见过席向晚哭;两名舅舅都在眼前被以叛国罪名被带走时,他没见过席向晚哭;宫变那会儿,席向晚被扣在皇贵妃高氏宫中当人质,生死一线时,他也没见过席向晚哭。
宁端几乎都要忘了,跟能新帝面前能谈笑风生的席向晚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应该是这样风花雪月好像碰一碰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动不动就能变成个泪人儿的。
宁端本该是不耐烦女人眼泪这东西的。
可他甚至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地将脸转了回去,就看见席向晚站在原来的地方,咬着嘴唇盯着他,脸上面无表情,泪水却夺眶而出顺着她仍有些苍白的脸颊扑簌簌往下掉去。
宁端脑子里嗡了一声,掉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席向晚面前,带着两分笨拙和手足无措伸手,又找不到地方放,“哪里痛?”
席向晚瞪着眼睛看他,水光粼粼的丹凤眼泛着红,“昨晚怎么不问我痛不痛?”
“我……”宁端哑口莫辩,他只得将手落在席向晚的头发上,动作十分不熟练地抚摸着她的发鬓,“你……别哭了。”
“我哭死算了,反正也不用你首辅大人管。”
宁端:“……”他一个字也挤不出来,脑中飞快转了一圈嵩阳长公主和钱伯仲平日的教导,想了半天,深吸了口气,伸手小心地将席向晚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和从前两人所经历过的都全然不同。
要不然是被匪徒追杀,要不然是月夜躲过宵禁,最不济也是席向晚走不了路,所有的拥抱都是有目的。最接近的那一次,大约还要数宫宴过后,从高氏宫里出来的席向晚奔向宁端的那一刻。
而那一次,还是席向晚主动的。
宁端稍稍收紧手臂,又不敢太过用力,第一次意识到怀里的姑娘这么小小一只,他单手都能举的起来。
席向晚抽抽鼻子,将额头抵在宁端胸口,一手抓住他的衣襟,带着鼻音道,“你要是真的退亲,我回头就答应樊子期的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