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碧兰眼前灯火顿时一暗, 好在还有不远处的长明灯照着勉强看得清, 见席向晚跑走, 她想也不想地就要追上去,却被面色有些古怪的翠羽给拉住了。
“我脚程快,我过去。”翠羽说着, 将碧兰按在原地, 提气快步追了出去, 却是不远不近只坠在席向晚后面, 避免她碰到危险, 又没有靠得太紧。
席向晚身子尽管养好了些,但比起常人来还是虚上不上,今日又走了这么久, 只跑到席府门口这点距离就够让她气喘吁吁。
她一手提着仍然晃动不停的灯笼, 一边朝宁端离去的方向张望,街道上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还是上马走了?
席向晚在门口只是迟疑了稍稍一瞬,接着毅然跨出门槛, 追着都察院的方向而去,她知道宁端一定是往那头走的。
如果拐过那个街角,还是找不到宁端……她再回去也不迟!
翠羽跟在后面看席向晚跑出一头细细密密的汗, 不由得也替她提起了心来。
大人虽然是牵着马徒步离开的,但或许半路上就改变主意上马了呢?人的两条腿和马的四条腿比赛,终归是跑不过的呀。
席向晚上一次这么拼尽全力地奔跑,还是上一次在观音庙里被追时的事情了。
那一次,她跑得有些慌不择路, 一路不敢回头,怕被后头的婆子追上,见路就绕,却正巧撞上了宁端,为他所救。
而这一回……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在街道拐角处停下了脚步,提灯朝着前方扬声喊道,“——宁端!”
月光下的那人转回了脸来,素来冷淡的面上带了清晰可见的惊讶动容。
席向晚跑得狠了,扶墙急急缓和呼吸,提在手中的灯笼也跟着上下晃动不止,灯火飘摇似的架势让宁端惊了一跳。
他直接松开坐骑的缰绳,毫不犹豫地转头往席向晚跑去,胸膛里滚烫得好像再多看她一眼就能烧起来一样。
就在席向晚自觉喘匀了气,扶着墙往前继续走的时候,酸麻的小腿一软,朝地面跌了下去,身子才刚刚下坠,就被赶来的宁端迎面拉住提起,竟是直接跌进了他的怀里。
席向晚却没顾着害羞,她顺势揪住宁端腰侧曳撒的布料,抬头不依不饶地问道,“你不高兴了,为什么?是因为樊子期?还是我说了什么令你不满意?”
宁端被她这一连串问题质问得哑口无声,想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的话也哽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地咽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才低声否认,“都没有,今晚很好。”
他说着,就想松开扶住席向晚的手,后者却没让他如愿,耍赖似的踮脚往上又凑近了些,清亮眼眸里带着几分强势的咄咄逼人,“宁端,我不想你也骗我。”
而宁端只想将席向晚从自己的胸口移开,生怕她听见自己的心下一刻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我被山贼围堵之后,你说你我都有难处,因此可以商议假定亲,将所有人都骗过去,各取好处。”席向晚说到这儿,有些气竭,停下来缓了口气,素来苍白的面容上泛着奔跑过后的红晕,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鬓边,水灵灵又带了怒气的模样分外鲜活,又撩人心弦。
宁端险些就伸手去将她的发丝轻轻拨开,但席向晚很快又吸了口气,根本没给他走神的时间。
“我是因为要躲避樊子期锲而不舍的求亲,可你呢?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嵩阳长公主——”
“可上门来席府提亲的人,好巧不巧就是嵩阳长公主!”席向晚微微抬高了声音,她不偏不倚地直视宁端的眼睛,不许他逃避,“你那日说了假话,嵩阳长公主根本没有想要强行将你和谁家的姑娘牵线,否则她不会来替你提亲。”
宁端脑中一瞬间飞过了许多东西。
他甚至在这一个呼吸的时间里想到了五六个理由和借口,每一个听起来都像模像样,谁也轻易找不出漏洞来。
可这些理由和借口能不能说服席向晚?
宁端不知道。
他只清清楚楚记得席向晚前一句话,她说“我不想你也骗我”。
“若我不能骗你,便找不到原因帮你。”最后,宁端慢慢开口道。
席向晚放轻了呼吸,但仍然揪着宁端的衣服,“你大可以实话实说——”
“你便不会接受。”宁端肯定道,“可我只想替你将樊家的麻烦一脚踢得远远的。既然樊子期不日便要离开汴京,那很快,你也不会再陷入两难。”
“我……”席向晚咬咬嘴唇,口脂被她洁白的虎牙稍稍又蹭下来一些,她却毫无察觉,沉默了会儿才抬头道,“为了帮我,你不必做这么多。如今整个汴京城都将你我视作一体,以后即便解除了婚约,你也……”
今日宁端的坦诚,更是让席向晚后悔起自己那一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宁端的提议。
早知道要拖累他,她自那一日就不应该将他也扯下樊家这趟浑水的!
眼下,樊子期说不定已经记恨上了和她“定亲”的宁端,此后必定会对他出手,若宁端有什么闪失,这就全部都是她的错。
“我不会有事。”宁端悄悄屏住呼吸,伸手捧住席向晚的后脑勺,将她按进自己怀里,“四皇子不日就要登基,樊家迟早会盯上我。”
随着呼吸的停滞,血液流速仿佛跟着一道变慢,躁动不安的心口也平和下来。
席向晚抵着宁端胸口,恍惚听见他沉稳得好像从来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动摇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隔着血肉仿佛在敲击她的额头。
她喃喃道,“我不想你死。”
“那我就不死。”
“可你……”席向晚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可宁端还是会死,不是寿终正寝,不是病入膏肓,而是突然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曾经的宁端对于席向晚来说只是个未来荣耀的象征,只要和他交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席府就不必担忧;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宁端已经是她全力想要护住的人之一。
因而,近日来有了翠羽的帮助,席向晚也在暗中调查着任何可能导致宁端暴毙的敌人和仇家,生怕他们之中有人仍然蠢蠢欲动、或者抢先出手。
可对于前一世根本不认识宁端的她来说,这实在是困难了些。
她闷闷不乐地撞了撞宁端的胸口,找了另一句话起头,“樊子期不会就这么走的。”
“那便用假定亲的名头再堵他一阵子。”宁端说道。
席向晚却不想再说假定亲不假定亲的事情,她小声道,“那你刚才回去时,为什么不高兴?”
宁端沉默片刻,才回答,“见到樊子期,想到他狼子野心,面上亲善,背后必定诸多手段在运作,多想了些。”
“这里不是岭南,樊子期的爪牙没有遍地都是。”席向晚想了想,说道,“顺着朱家的线索查下去,总归能抓到他的狐狸尾巴。”
宁端低低嗯了一声,他微微动了动按在席向晚发丝上的手指,理智知道该松开她了,手却全然不听理智的号令,眷恋地磨蹭着她的发鬓,感受着黑发之下隐隐透出来的热气。
“今日我替你当了向导。”席向晚又问,“宁大人满意吗?”
宁端下意识垂了眼去看席向晚,见她仍然抵在自己左胸口,只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头顶,不自觉地弯起嘴角笑了,“一生即便只有一次这样的上元,于我而言也足够了。”
席向晚闻言却抬起头来,盯着宁端眼睛道,“之后的每一个上元,都可以这样过。”她终于松开了宁端被她揪得发皱的衣服,往后稍稍退开了半步,几乎没有收到来自宁端任何的阻挡。
宁端将手收回垂到了身侧,正月的寒风从他指缝里呼呼刮过。
“所以,你还要活下去,我也是。”席向晚面色沉静,声音里带着令人沉醉的天长地久,“无论是除夜、正月、上元、中秋……任何佳节,只要我想过,就没人能拦我,也没人能阻止我和谁一起过。”
这样醉人的承诺,却偏偏是对着他许下的。
宁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席向晚的面容,知道自己该尽早抽身而出、将席向晚推开,才能保护她,可却又根本不想放手。
嵩阳长公主却在知道假定亲的那一瞬间就预言了他这一刻的所有窘迫。
知子莫若母。
席向晚说完这句话,却才觉得自己回府时的一腔郁结之气消散一空,如释重负地歪头一笑,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还有,我有东西忘记给你了。”
“是什么?”宁端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怕惊碎了此刻两人身周的月光。
“九曲走完出了九宫之后,原本是该有个小玩意儿领的。”席向晚低头单手从腰侧荷包里掏了一会儿,好容易才用细白手指勾出一个红色的同心结,仔细抻平之后才交给宁端,“我出九宫时见到就放在北面出口,就顺手拿了一对——我们本就该领的。”
说着,像是担心宁端看不清,席向晚稍稍提起灯笼照在了同心结上,将其递了过去。
宁端觉得这一晚上的大起大落已经够得上他过去的将近二十年全部记忆里的忐忑和紧张。
好似已经被塞满的蜜罐,还硬要再往里再装上一勺,就只能满溢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宁端伸出去收下平安结的手还是那般稳,任是谁也无从窥探他内心的澎湃汹涌。
“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席向晚笑道,“却是你第一次从上元回来的纪念了。”
“这就很好。”宁端却低声道,“是我此生收过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