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三这人虽然不怎么地, 做了这么多年买卖生意, 帐还是记得挺清楚的。
光是这一本厚厚的账本, 前后算起来就有大概他最近五年间做的所有交易。
席向晚让翠羽手抄了两份一样的,也没急着给黄老三送去,而是打开其中一份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翠羽正手臂酸痛地抄第二份, 就见席向晚已经翻看起了刚抄好的那份, 不由得有些气馁, “姑娘, 这一条条的, 您都要看过去吗?”
磨着墨的碧兰立刻道,“那当然了,姑娘看书记东西可快了, 用不了许久的。”
翠羽认命地继续往下抄黄老三那狗爬都不如的账本, 边问道,“姑娘,这黄老三没写下被买卖之人的名字, 您要怎么找到念好啊?”
席向晚失笑,“念好的卖身契我都看过了,记得日期, 一进一出不就能找到了?”
“姑娘还看了?”翠羽惊讶道,“我还以为姑娘接过直接就撕了,一眼都没看呢!”
席向晚指间的账本已经翻到了念好被从苕溪朱家带到汴京城、又转手到了黄老三手里的那一笔交易。
她反复比对这笔交易和前后的二十次交易,甚至只看从朱家那头来的黑人头,却仍旧没发现任何端倪。
就好像念好身为唯一一个岭南来的姑娘, 被塞进这群可怜人当中,完全只是一场意外似的。
可席向晚活了这么久,最不相信的就是意外了。
意外生病,意外而亡,意外失手……其实十有八九都是有人精心谋划的。
久久找不到线索,席向晚只得将这页折了一下,就合上放到了旁边。
“姑娘,昨日街上已经点灯了,您今日还不出去看看吗?”碧兰见席向晚放下账本,立刻问道。
翠羽听见这问题,也跟着抬起了头来。
“不去了,我有些事情没想明白。”席向晚轻轻摇头,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席府刚刚权力交接,好在个把月的功夫下来,王氏总算能掌管住席府的出入,更多的则是由席老夫人在旁帮扶,新席府算是布上了正道。
大嫂齐氏的胎养得安安稳稳,夏日里估摸着就能落地,席向晚特地在她院子里放了会些拳脚功夫的婆子妈妈,生怕一个疏忽会出什么意外。
可席府里头虽然比先前安稳不少,席府外头的风浪却是一波高过一波,完全没有停下来的势头,让席向晚觉得有些心累。
她哪儿有什么心思去跟年轻人一样逛灯会?
马上就要成亲的少年少女才会因为平常不好意思接触而趁这个机会相约出去游玩赏灯,她又没这个需求。
一来席向晚自觉她和宁端坦坦荡荡的不需要特地见面培养什么感情;二来,她若是真要见宁端,那什么时候都可以,何必非要在上元节这个人挤人的时候出门?
碧兰张大了嘴,手里捏着的墨条都停下来不转了。她难以置信道,“姑娘,您竟然不打算和宁大人一道出去赏灯?这可是上元节!”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
“不行!”
席向晚的话说了一半,被从外头匆匆走进来的王氏给打断了。她原是想着这几日席向晚似乎忙得很,来找女儿说说话,也没特地通传,谁知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一句,登时提高了声音,“这是你当姑娘家的最后一个上元,当然是要和副都御使一道出去的!”
席向晚站起身来,有些无奈,“母亲,宁端也忙得很,都察院那头什么样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三哥又多少天不着家了?”
王氏充耳不闻,“谁家定了亲的姑娘这一日还窝在家里的,传出去要被人笑死了!你现在就好好打扮起来,副都御使可比你懂礼多了,别看他冷冰冰的不喜欢说话,今日肯定会上门来的!”
席向晚无可奈何,“母亲,这才晌午,也未免太早了些。再说,我才是您的亲女儿,怎么您倒向着他说话了!”
王氏哪里会听,牵着席向晚的手将她拉起来往妆奁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吩咐自己身旁下人道,“去都察院找坤哥儿,就跟他说今日是上元,阿晚要出门的,他自然懂得什么意思!”
下人含笑领命而去,席向晚被母亲按在了镜子前,好笑道,“母亲,我又不能和别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哪里用得了这许久的功夫,一会儿若真要出去,换身衣服也就成了。”
“这怎么成!”王氏的神情十分严肃,“你在这儿给我坐好了,不到我满意,我不喊你起来,你就不准起来,听明白了没?”
席向晚没有法子,只能从晌午过后光景在自己的院子里被王氏和一群丫鬟一起折腾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眼看着太阳都要往西边掉了,王氏才稍稍满意道,“嗯,我女儿不愧是汴京城第一美人。”
席向晚往镜子里看了眼,觉得自己实在和一个半时辰前没什么两样,只头上的发簪变了个样式。
“衣裙选好了,在那头,去换上吧。”王氏指了指后头千挑万选出来的衣裳,吩咐道,“碧兰,小心别碰着你家姑娘的头发。”
“夫人放心。”碧兰脆生生应了,乐呵呵地推着席向晚进了里屋更衣。
席向晚被折腾得没了脾气,伸手安静地被碧兰服侍着换了衣服。
不过能和活的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再折腾她心中也是高兴的,总比以前每每想他们时却只能对着天空说话要好多了。
碧兰边替席向晚整理身上的系带,边赞叹道,“姑娘即便穿素色,也一定比街上其他姑娘家都要好看!再有宁大人走在旁边,满街都要被比下去了。”
“比这些作甚。”席向晚不以为意,“二三十年后,还不都长得是同一副模样。”
再者,她也很肯定宁端不是会在意外表容貌的肤浅之人。
“姑娘又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了。”碧兰掩嘴偷笑,将席向晚肩上的褶皱整理好了,才道,“好了,姑娘,便是宁大人今儿见了姑娘,也肯定愣得说不出话来!”
席向晚平日里不施粉黛就极美了,今日王氏特地给她描了弯弯的柳叶眉,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又太淡,眉梢顺着眼骨落下去,细长清亮的眼睛少少一抬,那眉眼就好像会说话传情似的,令人心尖儿都发烫。
“宁端?”席向晚却不自觉,她放下双手摇头,“他不会的。”
要是个会因为美色而动摇的人,那些想从宁端手里讨些好处的人送去的美人儿,宁端早就都笑纳了,哪里还会是孤家寡人?
碧兰不乐意地撅起了嘴,“宁大人一定也是觉得姑娘最美的!”
“不闹了。”席向晚拍拍碧兰的脸颊,缓步出了里屋,见外头天都有些昏黄,无奈起来。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她除了坐在镜子前,可什么都没做。
“今晚你可不必带丫鬟了。”王氏满心欢喜地看着出水芙蓉似的女儿,朝她招了招手,“一会儿啊,坐马车到了灯会那儿,就让碧兰和翠羽两个自己去玩耍,你跟副都御使走在一道,肯定安安全全的。”
那当然安全了,宁端可是能在六皇子篡位时一人一刀护住永惠帝的狠角色。
席向晚想着,走到王氏面前,见她翘起手指往自己嘴唇上点来,轻轻抹了开去。
口脂的香气钻进了席向晚的鼻子里,她侧眼往镜子里看了看,王氏确实是将一点点水红色的口脂点在了她的嘴唇上。
席向晚身子虚,平日里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总是淡淡的,整个人便也显得有些飘飘渺渺,伸出手也抓不到似的。
可这点浅浅的红色覆在唇上之后,顿时将她五官中明艳的一面猛然拉高,可她浑身沉静平和的气势又偏偏压得住这种跳跃的眼光,反倒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和平日是不同的颜色。
翠羽探头过去,也看得心神摇曳,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来:接下来,就等着大人来将姑娘接走了。
这一对璧人走在灯会里,恐怕根本都不会怕人多——无论公子小姐,想来都恨不得绕着他们走!
毕竟谁愿意成为别人的陪衬呢?
翠羽刚想到这里,打外头来了个婆子,道,“夫人,门房来报,说宁大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席向晚惊讶地转过脸去,没想到宁端居然真的被喊来了。
——她原还想着,折腾这一通让母亲高兴高兴,等宁端推说事务繁忙便能顺顺利利地混过这一日,谁想宁端居然不按牌理出牌。
“好了,咱们家阿晚也该出去了。”王氏高兴地站了起来,挽着席向晚的手臂带她往外走去,又笑又叹气,“我看着从那么一点儿长成这样亭亭玉立的阿晚,居然再三个月就要嫁了!”
席向晚笑道,“母亲莫哭,我不嫁陪着您便是。”
王氏只当是玩笑话,但还是瞪起眼睛轻斥道,“说的什么话!亲都定了,还想一辈子赖在家里当老姑娘?”
席向晚笑而不语,扶着王氏一道出了院子,又步出垂花门,最后到了席府的门口。
她一眼就看见了宁端。
实在是这人长得太过出挑的好,便是他背后有千军万马,席向晚也只能第一眼就被他吸引。
尽管仍是国丧,可宁端已经换回了惯穿的一身红衣,他正立在自己的坐骑前,低头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难解的难题,眉心微微拢起。
听见门口传来环佩郎当的声音,他抬起头循声望过来,正正好不偏不倚地第一眼就落在了席向晚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