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去前厅的一路,孟云卿和音歌的步子都行得很快。

定安侯府里来了人, 自然比来的书信更要让人欢欣鼓舞得多。孟云卿就恨不得脚下生风, 出了蕙兰阁便到前厅的好。

一路上巡逻的侍从和婢女纷纷朝她问好,她也笑眯眯应声, 任旁人都能看出今日小姐心情极好。

“姑娘, 慢些。”音歌跟在身后,笑吟吟提醒她。

一是怕她摔倒, 二是她身上还穿着入宫的礼服,没有来得及脱下。

方才从宫中回来,到了侯府里就直接去了霁风苑, 眼下又从霁风苑直接往前厅去。这身入宫拜谒的礼服虽然好看, 但裹得实在有些紧, 先前倒还不觉得, 眼下走得快些了, 额头就挂了涔涔汗水。

孟云卿便朝音歌回眸笑了笑, 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音歌,你猜猜府中来的是谁?”依方才福伯所说,是家中来人了, 她自然好奇来得是谁。

音歌又哪里知晓?

只是定安侯府来了人,音歌也欢喜,想了想,便应道:“奴婢觉得,应当是三公子。三公子常年在外游历,定是游历到了苍月京中, 就特意来宣平侯府看看姑娘的。”

她说的在理,孟云卿也觉得是。

言笑间,前厅就近在眼前。

前厅的婢女正好出来换茶,见到她,便行了行礼:“小姐好。”

孟云卿点了点头,正好透过置在前厅的屏风,远远望过去。

还果真能隐隐望见与娉婷一处的,是一袭白衣锦袍身影。

那袭白衣锦袍的身影还当真与沈修颐有几分相似。

就连音歌都弯眸笑了笑。

定是三公子了!

孟云卿遂而启颜,在屏风后理了理衣裳,又特意缓下步子,款款笑道:“娉婷,快让我瞧瞧,家中是谁来了?”

这般亲昵的语气,也是认准了是沈修颐才会特意逗趣的。转角入了前厅中,那满眼的笑意,就似开在夏日里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带了几分秾丽娇艳。

光是那银铃般的声音,都令人动容。

背对着她的白衣锦袍就忽然僵住。

娉婷回过神来,看了看孟云卿,有些踟蹰,便欲言又止。

将好,那袭白衣锦袍也缓缓转身。

孟云卿的目光就兴高采烈迎了上前去,连口中的“三表哥”三个字都近乎要呼之欲出。刹那间,脸上灿烂的笑意却兀得僵住,好似了搁浅一般,方才的火热也瞬间凉薄下来。

不是沈修颐,却是——

宋景城?!

音歌便也怔住:“宋……宋先生?”

因着宋景城当初教过姑娘几日功课的缘故,音歌同娉婷唤得一直都是宋先生。即便后来宋景城不教姑娘功课了,去当宝之和怀锦小公子的先生了,她们唤得也是宋先生。后来宋景城又在殿试中中了榜眼,任职大理寺,偶尔在侯府中见到了,她二人还是习惯性唤他宋先生。

宋景城就敛了目光,转眸看向孟云卿身侧的音歌,捎带笑了笑:“音歌姑娘。”

其实,他并不记得音歌。

她对音歌和娉婷都没有任何印象。

——在这里,过去那个宋景城的记忆他都没有分毫。

方才在前厅里听娉婷提起,她和音歌是随孟云卿一道来苍月的。那跟在孟云卿身边,还能唤他一声“宋先生”的,一定就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后来才跟着孟云卿的丫鬟,音歌。

他语气平淡,好似古井无波。

孟云卿也怔住了,没有说话。

厅中的气氛就一时有些清冷。

音歌看了眼娉婷,娉婷也跟着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才来了不久,不知道宋先生到侯府的缘由。登门即是客,宣平侯府里除了音歌和娉婷外,其余的侍婢又都不是定安侯府的人。

音歌便道:“方才听福伯说家中来人了,没想到是宋先生。”

一句话便解了眼前的尴尬。

福伯说的是家中来人了,她和姑娘都以为是定安侯府里的人,所以看到宋先生,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并非有意冷淡的缘故。

宋景城就道:“我正好有私事来苍月一趟,老夫人和定安侯听说了,便让我顺道来宣平侯府看看表姑娘,他们心中挂念着,让我将表姑娘的近况捎回家中,回去后告诉他们一声。”

原来是受老夫人和定安侯所托。

难怪会说家中来人。

音歌颔首,目光就微微瞥向姑娘那头。

她私以为姑娘是没有见到三公子,才有些失望,并未觉得孟云卿有异常。

而宋景城方才所言,孟云卿自然也听见了,此时再不出声便不合时宜。孟云卿垂下眼眸来,淡淡道了句:“多谢宋先生。”

客气虽客气了些,却分明疏远。

亦如他醒来后,每次见到的她,一直无外乎这样的神色和态度,不冷不热。

他知道,虽然这里过去的那个宋景城同她相处过几日,却应当惹了她厌恶。

宋景城幽幽看了看她:“表姑娘如此说便见外了。”

孟云卿只觉“见外”这两个字听起尤其刺耳,才抬眸看他。

而他目不转睛看她的模样,却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孟云卿眼中微滞,不由想到前一世后来的宋景城,也是这般,目光里谙着不见底的深邃幽蓝,好似不经意间又可让人冰冷彻骨。

所以这一世,她一直不喜欢看他的眼睛。

而在她看来,这一世的宋景城也并不像前一世后来的宋景城。

孟云卿就不知方才是否是错觉,错愕间,他正好移开了目光,似是将好转眸,看向身后的小厮,唤了声:“阿风。”

他身后那个唤作“阿风”的小厮便上前,手中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恭敬颔首问候:“孟姑娘好。”

孟云卿不明所以。

宋景城道:“这些都是老夫人苑中的翠竹姑娘备好的,说是老夫人和定安侯特意给表姑娘准备的,让我务必亲自交到表姑娘手上。”

唤得一直是“表姑娘”,语气似是同定安侯府很亲近。

孟云卿没有吱声。

但他口中说出了老夫人苑中伺候的翠竹,娉婷和音歌生出了不少亲切和好感,便纷纷上前,从那个叫“阿风”的小厮手中接过这些大大小小的锦盒。既是老祖宗和侯爷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定是怕她在苍月这边不习惯,这锦盒里装满都是侯府的心意,可怠慢不得。

燕韩到苍月的路程不近,途径的西秦又不太平,宋景城能替侯府带了这么多东西来苍月给姑娘,音歌感激笑了笑:“有劳宋先生了!”

宋景城便也微微笑了笑,见孟云卿没有出声,又转向她道:“老夫人和定安侯还有几句话让我捎给表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言外之意,老夫人和定安侯有话,要他单独同孟云卿说。

前厅里除了侍奉茶水的侍婢和阿风,便只有娉婷和音歌两人。

奉茶的侍婢很有眼力,福了福身,便捧了茶盘退出去。

音歌和娉婷看来,姑娘远行苍月,老夫人和定安侯又是家中长辈,有话要单独交待给姑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好两人手中都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锦盒还有些沉。对视一眼,就都觉得将好可以趁这个空档,先回蕙兰阁一趟,等锦盒放下,再来寻姑娘和宋先生,届时姑娘和宋先生应当也说完话了。

遂而都朝孟云卿笑了笑,就捧着锦盒从前厅往蕙兰阁方向去。

宋景城遥遥目送她二人远去。

他很耐得住性子,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孟云卿微微蹙眉:“宋先生方才是说外祖母和舅舅有话带给我?”

宋景城闻言,才收回目光,光明正大看她:“表姑娘,可否去苑中走走?”

意思是,边走边说。

孟云卿懵住。

宋景城低头笑了笑:“若是回燕韩,老夫人和侯爷定是会问起宣平侯府来,学生也好告诉他们宣平侯府内是何光景。”

他先前就说过,他是私事来苍月,外祖母和舅舅知晓后才请他顺道来宣平侯府看她的。既是看她,看过之后,也自当同外祖母和舅舅说起她的近况。

至少,宣平侯府里他应当去看看。

孟云卿很不喜欢,而宋景城说得天衣无缝,她没有理由拒绝。

径直穿过前厅,就是宣平侯府的花园。

花园里可以待外客,云卿就领了他往花园去。

时值七月,树上鸣蝉不已。

好在花园里也绿树成荫,虽然不如蕙兰阁幽静凉爽,却也是一翻难得的避暑景致。

孟云卿和宋景城在前,阿风就远远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一路上,又多有遇见侯府里来来往往巡逻的侍从和侍婢,都纷纷停下脚步来,朝他二人行礼问好,孟云卿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做声。

(第二更掩饰)

花园中走了许久,孟云卿不说话,宋景城仿佛也不着急和她说话一般。

只同她一道,在花园中的绿荫小道里慢悠悠踱步。

除了脚步声,便只有四下鸣蝉的声音。

唤作阿风的小厮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也不上前,孟云卿偶尔能听见他的布鞋走过青石径的声响。好似在提醒着她,眼前的人和物,都并非是前一世的幻影。

眼前的宋景城,也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

他会问她为何对他有成见,为何要毁了他的前尘,也会在她逼他去找舅舅后恼羞成怒……

若非外祖母和舅舅的缘故,她不应当同他再有交集。

可即便他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有他在,周遭的空气也都是压抑的。

她不想开口同他说话,就像不想转眸看他一样。

自顾着双目注视着前方,眸间却空洞无一物。

她从未觉得宣平侯府内的花园有这么一条林荫小道,会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前一世的坪洲一般,如同一个压抑沉寂的牢笼。

而等她终于从牢笼里离开的那个雪夜,她却用一枚簪子,一寸一寸刺进了自己胸口。最后的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陌生苑落里那株红色的腊梅,花瓣是鲜红鲜红的,如同她胸口的血迹一般……

隔了多久,都会隐隐作痛。

她手心缓缓攥紧,但凡稍许想起,依旧可以感受到胸口那道冰冷刺骨的寒意。

渐渐的,便折磨得她喘不过气来。

“宋景城……”她鲜有直呼他姓名。

也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思绪中,他曾许多次回坪洲看她,那时的他其实已经很少同她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看她,看她在苑中小寐,煮茶,猜字谜。也曾在确信她睡着后,唇间偷偷亲吻上她的额头。

却又不敢多作停留。

卷入京中的风波,他没有回头路。

有谁知道,他多想同她一道,漫步一条无人打扰的林荫小路。

就像在旧时的清平一般。

晨曦透过这样的林荫小路,洒在她肩头。

这样的小道,若是没有尽头最好。

一直走便是一生。

一直走便到白头。

“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宁。”

可笑啊,他却一直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宁。

他深陷泥泞,便连她都掩藏不好。

最后结局,是寒冬腊月里,他抱着她泛着凉意的身躯,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不知何时该停下,也不知当去何处。

那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户户屋檐下张灯结彩,挂着红色喜庆的灯笼。

她身上早已冰冷道没有任何温度,却好似年少时一般,安静依偎在他怀中,同他一道,走完这一条没有尽头,更没有旁人会来打扰的路。

若是最后一场可以重温的旧梦,那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

雪中,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便可白头。

……

“宋景城……”她鲜有直呼他姓名。

他微怔。

转眸看她,眼中噙着少有的氤氲,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而她眼中若有似无的诧异,也好似在提醒着他——过去的才是一场梦,眼下的林荫小道才是最清醒的真实。

她就在他身侧。

嘴唇是红润的,脸上带着朝气。

无论身着怎样的衣裳,也无论胖瘦,无论待他热忱或冷淡,都鲜活得同他并肩一处,个子刚好及到他的肩头,身上带着久违的暖意,将好驱散他心底深处最为可怕的寒意。

——永远失去一个人,她完完整整消失在生命里。

这一瞬间,四目相视。

似是都从对方眼中,捕获到了些许不可思议的痕迹。

他是,她同样是。

孟云卿脚下滞住,眼神分明变化,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

宋景城也忽得僵住。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好似从她变化的眼神里,看到前一世的孟云卿。

——被她掩藏很好的孟云卿。

宋景城指尖微滞。

心底一股莫名的慌张涌上心头,他怕被她看穿。

——同样掩饰在如今这个宋景城身上,他的印记。

他下意识移了目光,好似尴尬般,怪异笑了笑:“表姑娘还是唤宋某一声先生好,听起来总觉何处别扭了。”

孟云卿愣住。

他又道:“本来是想同表姑娘在苑中走走,只是没想到宣平侯府竟然比定安侯府大上这么许多。”

无论哪句,都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当有的语气。

孟云卿不做声了,方才,兴许是巧合。

她心中如此想,方才才会如此错愕。

孟云卿便低眸改口:“宋先生不是说,外祖母和舅舅有话带给我?”

见她移了目光,宋景城心中好似庆幸,又有几分失望。须臾,敛了情绪,平和道:“老夫人和定安侯是让我来问表姑娘一声,日后是想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孟云卿恍然,她确实没有想过外祖母和舅舅会问起这个。

她自小生长在燕韩,是燕韩国中之人。但爷爷在苍月,眼下她到苍月来是见爷爷的。那一年半载后呢,是该继续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论亲疏,她姓孟,是爷爷的孙女,应当留在苍月。

但论远近,燕韩才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娘亲过世后,外祖母将她接回定安侯府,定安侯府就如同家中一般,她见过爷爷后,应当要回到家中才对。

外祖母和舅舅应当都有思量过,才会让人来询问她的意思。

但外祖母和舅舅远在燕韩,考量的应当只是以上这些,孟云卿缓缓驻足,轻声道:“本来是想晚些再让人回燕韩,同外祖母和舅舅说的……”

宋景城也驻足看她。

“今日是苍月文帝的寿辰,在寿辰的宫宴上,文帝赐婚了……”

赐婚,他眸间微颤。

“谁?”

孟云卿抬眸看他:“宣平侯。”

“听说没有?今日是君上的寿辰,听闻在寿辰的宫宴上,君上将孟老侯爷的孙女赐婚给了宣平侯!”酒肆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到一桌,茶前饭后都在议论京中的大事。

“怎么没听说,晌午才发生的事情,一个下午就在京中传遍了,还有谁不知晓?”

“我早前就说这京中的传闻是真的,孟老侯爷就是想要撮合自己的外孙和孙女在一处,自古以来,表兄表妹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更何况宣平侯府这样的世家。”

“我是听闻啊,这孟老爷子的孙女才从燕韩国中接过来,人家在燕韩还是有亲人的,孟老爷子这是在想方设法把自己亲孙女留在咱们苍月呢!”

“我看也是,早前不是就有传闻,宣平侯对老爷子的孙女维护得很吗?我看那,这也是你情我愿的事,难不成孟老爷子还能非逼着自己的外孙强娶自己的亲孙女成亲不成?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看对眼儿才是。”

“君上赐婚,就是板上定钉的事情,这宣平侯府啊就等着择日完婚了。”

“就是”“就是”……

周遭纷纷赞同。

……

今晚的酒肆极其热闹,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四下议论的近乎都是君上赐婚给宣平侯的事情。

旁的,就连太子良娣都少有提及到。

阿风办完事情折回酒肆,在酒肆的角落寻到宋景城。

“大人,您还在喝?”阿风看了看桌上的七倒八歪的酒壶,脸色有些为难。

宋大人从来不贪杯,今日反常。

“马车定好了吗?”宋景城又端起酒壶,问他。

此事才是阿风最摸不着头脑的地方。

早前分明是说来苍月见夫人的,顺道替定安侯府送东西给表姑娘。结果今日刚见了定安侯府的表姑娘,宋大人就让他去定马车,说明日就离京。

他也只能照做。

“大人,定好了,明日一大早就可以启程离京了。”

“好。”宋景城应声。

阿风略作迟疑。

见他还在自顾饮酒,终是忍不住开口:“大人,咱们不是说来苍月京中见夫人的吗?从燕韩来一趟苍月实属不容,夫人还没有见到,东西也没有送出去,我们为何要离京啊?”

没有送出去的东西,是的指宋大人一直藏在袖间的那盒胭脂。

腊梅做的胭脂,世间少有。

他知晓宋大人寻了多久,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周折才求人寻到的。

一路上怕他弄碎了,又包得妥善,还一直放在自己身边才觉稳妥。

而这盒胭脂还没有送出去,连夫人的面都还没有见着……

“阿风,扶我回去。”宋景城终于搁下酒壶。

阿风闻言,上前扶他。

宋大人今日是真喝得有些多了,即便眼下看起来是清醒的,脚下却是走不动路了。

阿风更加小心了些。

好在酒肆就在客栈隔壁,他勉强能将人扛回去。

他跟随宋大人许久,宋大人向来自控,他从未见过宋大人这幅醉酒模样。而宋大人今日见过的,明明就只有定安侯府的表姑娘一人。阿风回想起下午,宋大人虽然同表姑娘单独说了会儿话,但似是也没有起过冲突,他实在猜不透出了何事。

他扶宋景城躺下。

那盒胭脂也恰好从大人袖袋中落了出来,刚好在落在床上,幸而并未摔碎。

阿风后怕:“大人,可收好了。”

胭脂盒是白瓷做的,若是摔在别处怕是就碎了。

宋景城微微睁眼。

半梦半醒间,举起那盒胭脂看了又看,良久道:“阿风,你收起来吧,不送了。”

不送了?

“为何?”阿风诧异。

他又敛眸:“送了,她便知晓了。”

(第三更知晓)

他最不想让她知晓。

——他就是那个逼死她的宋景城。

顾昀寒说的不假,锦年是他亲手逼死的。

……

“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蒙岳丈多番提点,三年间,我从六品一跃至从三品。今时今日,断然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已有妻室,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岳丈听闻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问我可愿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他眸间的冰冷犹若深谷寒潭,攥紧手心,眼睁睁,将她一步步逼上死路。

是,他是自私的。

怕她离开,才会将她困在坪洲。

即便像只折断了翅膀的云雀一般,再也见不到她脸上若往昔一样的神色,他也不愿意松手。

他并非不知晓终有一日,她会被顾家发现。

更知晓会有何种后果。

但即便冒如此,他也不愿意让她离开。若是他连身边唯一的信念都失掉了,那留他一人在黑暗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向来自私。

自私到令自己发指。

直到她被顾长宁和顾昀寒发现,将她接回京中,亲自送到他面前。

说要将她送与齐王,让他断了念想,从此前事不咎。

他冷淡应了声“知晓”。

那夜的风雪很大,吹落了苑中鲜红的腊梅,落在白雪皑皑中,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他身后早已没有退路。

却又如何甘心将她送走?

他不甘心将她送与齐王,送到旁的男子榻上承欢,他做不到。

更不可能救得下她。

他只能逼她自己走上绝路!

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了解她,亦如了解他自己。

“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他眼中空洞若古井无波,指甲嵌入掌心肉间,言语里却泛不起半分涟漪。

他知晓如何一步步将她仅存的希望覆灭,再一步步将她逼到心灰意冷的死角,不留痕迹。只是最后那声“宋郎”,他心底彻底崩塌,眼底噙着的氤氲险些将周遭吞噬殆尽。

“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

萧萧转身,从袖间置下一盏白瓷胭脂盒。

白瓷胭脂盒里,是她心念已久的腊梅胭脂,他早前就寻到了,却一直带在袖间,不敢给她。

就如同他过往予她的承诺一般,都湮灭殆尽了。

就只剩了这一盒腊梅胭脂的念想,似是寄托。

“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锦年,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穷极一生,为卿取……

他攥紧手中的白瓷胭脂盒。

噩梦中那夜,屋内染着碳暖和檀香,屋外腊梅开得正好。

他怀中抱着她,她的身体尚有余温,身上却被大片血迹染得鲜红而触目惊心。那枚定情的簪子刺入胸前,她唇上还涂着他寻来的胭脂。

脸上没有狰狞,平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他握着她的手,再无生气。

他抱她起身,分明是腊月的天,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他既解脱,又无限悲凉。

似是有驱散不了的凉意,一直凉透到了心里。

他沉着眸色,眼中好似藏着混沌,也不知开了门要去何处,该去何处。

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

他终是逼死了她,而后呢?

他不仅自私,更懦弱!

他没有陪她徇死,他无限恐慌的是,他若也死了,下辈子,他们许是再没有任何交集。

她永远不知他们曾今结发为夫妻……

她甚至不会知晓有他这样一个人,同她一路从清平到金州,又从金州到坪洲。

他最快乐的时光,竟是当初四处逃窜,半生流离的日子。他们东躲西藏,过得艰辛,却相互偎依。他将仅剩的馒头递于她,说他不饿。她就转眸看他,明眸青睐里从不戳穿。

下一世,这些便都不复存在了。

怀念的,悲戚的,通通雪藏在记忆里。

他抱着她,走在满天大雪的街道里,仿佛只要他停下,他们的这一世就结束了。

更可怕的是,下一世,会有一人待她很好,视她若掌上明珠。

将他全然替代。

会做所有他为她做的事,会重现她脸上的笑容,实现他所有背弃的承诺。

走过了这段风雪夜,他就会永远失去一个人。

完完整整消失在他早前,现在和往后的生命中,永远再无任何痕迹。

锦年……

等他微微睁眼。

周身若粉碎般的疼痛,也根本动弹不了半分。

身边的小厮说,他在寒山寺救下了定安侯府的小世子,摔伤了筋骨。

他还是新科探花郎,由殿上钦试,后在大理寺任职,仕途平顺。秋试前,就同定安侯府往来甚密,又曾是两个小世子的授课先生。

他脑中一片混沌,全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直至他见到了孟云卿!

——那个时候的孟云卿。

他藏在被子里的手心狠狠攥紧,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她曾在他怀中逐渐失了温度,冰冷得如同一樽雕塑,眼下却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看他。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旁人认错——这个时候的孟云卿应当在清平,寄养在刘氏那里。

小厮却道,先生怎么忘了,这位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表姑娘姓孟,叫孟云卿,您还做过几日表姑娘的授课先生。

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

他幽幽闭目。

在寒山寺,他就见过她一次。

她对他并无特别,就像一个只是相识却连熟悉都谈不上的人,顺道过来探了一场病便罢了。

她同他陌生。

他却庆幸。

他虽然不知晓她如何会从清平到了京中,从刘氏那里到了定安侯府,但他从未奢望的是睁眼就能再见到她,一个还好好活着,没有经历过往后的孟云卿。

就安静站在他眼前。

让旁人将屋中碳火燃得更暖些。

也暖了他早已冰冷透骨的心。

他感激上天,让他醒来时遇见的是这个时候的孟云卿!

对他淡漠也好,成见也好。

只要她还在,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前一世的遗憾。

他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前一世的孟云卿。

——逼死她的幕幕,他仍旧历历在目。

那枚簪子刺进她的胸口,鲜血留了一地,当是如何果断决绝,心如死灰。

他知晓,他没有资格面对那时的孟云卿。

……

他一直以为她不是那时的孟云卿。

才会去寻那盒腊梅做的胭脂,来苍月找她表明心迹。

她或许会诧异,他都会足够的耐性,只要同她在一处,便是费尽生平也无妨。

直至今日在宣平侯府。

她口中那句久违的“宋景城”,噺 鮮还有那道让他分明怀念的眼神。

她就是她。

一个同他一样,带着前世记忆的她。

四目相视,似是心底忽然泛起的涟漪骤然触及眸间氤氲,他只想上前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却又惶恐怕被她看穿后,无从遁形。

她是前一世的孟云卿,才会对这一世的宋景城成见,淡漠。

他过往从未如此想过。

若是如此,那她对他的厌恶只会带着恨意,根深蒂固。

“快让我瞧瞧,家中是谁来了?”这般亲昵的语气,满眼欢喜的笑意,就似开在夏日里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带了几分秾丽娇艳。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见过。

没有他,她活得悠然自在。

“我看那,这妆婚事本来也是你情我愿的事,难不成孟老爷子还能非逼着自己的外孙强娶自己的亲孙女成亲不成?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心心相惜才是……”

他同她抵死缠绵,也曾剜心蚀骨。

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莫过于他。

她心中若有一个人,便是冬日里,也会批着一件单衣搓手跺脚来窗边寻他,眼中笑意盈盈,好似晨间第一缕晨曦。

她心中若没有一个人,便是冰冷刺骨的簪子刺入胸中,也决绝如厮。

宣平侯,段旻轩……

他放下手中的白瓷胭脂盒。他知晓会有一人待她很好,视她若掌上明珠,将他全然替代。

他已经永远失去一个人。

完完整整消失在他早前,现在和往后的生命中,永远再无任何痕迹。

锦年……

若这一世,你有更好的生活,我有何颜面再惊扰!

他酒意未散。

抬眸间,夜色深沉里,唯有繁星如许。

“姑娘……”音歌上前给她批衣裳,“别着凉了。”

夜深了,她还在霁风苑,抱膝守在段旻轩床榻一侧,静静看他。

“我不困,我想陪他多待一会儿。”孟云卿拢了拢披风,朝音歌抿唇笑笑。

音歌只道她今日有些反常,却说不清缘由。

孟云卿推了推她,轻声道:“你先回蕙兰阁,我晚些就回去。”

音歌只得应好。

临行前,知晓她喜欢夜里通气,便又替她将屋内的窗外推开,才出了屋去。

孟云卿莞尔。

清风晚照,月色便透过主屋的窗户洒落了进来,拢了一地白色清晖。

“段旻轩……”她依旧抱着膝盖,声音低得如同呢喃:“我今日在侯府里见了一个人,还以为是过去的那个人,最后才晓不是他……”

耳畔依旧是他均匀平和的呼吸声,她笑了笑,他都醉成这幅模样,哪里能听得见她的话?

悠悠抬头,只望见夜空里的繁星如许,遂而轻声道:“段旻轩……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了,你何时才会醒?”

他哪里会应她?

其实,不醒也无妨。

只要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