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的生辰,大凡能入宫拜谒的, 无非都是朝中要员及其家眷。还要除去在外戍边的将领, 各地主事的要员,外出公干的使臣, 七月初九当日能入宫为君上庆生的其实并不多。
按子桂和汀兰所说, 入宫的妆容既要端庄隆重,却又不能太过秾艳。
孟云卿虽然胖了些, 但五官里透着几分精致妩媚,配上这样端庄隆重的妆束反倒好看。再加上层层的正式礼服,将多余的赘肉裹得严严实实, 除了有些遭罪, 看起来也不像平素那么胖乎乎的, 稍稍有些风韵而已, 反倒显得几分华贵讨喜。
马车上, 段旻轩便笑她, 整个人紧张得像个布偶娃娃似的。
都想伸手去捏她的脸,还好孟云卿及时躲开。
她是紧张,但更多的是衣裳真紧。
音歌就在一旁给她扇扇子。
女眷入宫可以携带一名婢女, 她身边的丫鬟要属音歌机灵稳妥些,又跟着外祖母见过世面,最合适。
音歌就趁机老生常谈:“姑娘早瘦些多好,就不用遭这般罪了。”
孟云卿抿了口茶水,是啊,这会子倒是尝到苦头了。
浑身都拘谨得很, 还不敢乱动。若是出汗,妆便花了,音歌又难补妆,更得不偿失。
她询问般看向段旻轩,忧心忡忡:“这样的入宫拜谒,一年里有几次?”
段旻轩笑得更欢,放下折扇,掰着指头算了算,似是十根指头都算不清似的。
她恼得很,只得瞥目睨他。
他才道:“宣平侯府是一品军侯府,日后的侯夫人大大小小的节庆都跑不了,少说,应当也有十余二十次?”
少说也有十余二十次?
孟云卿真骇住了。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有些闹心得看向音歌。
音歌掩袖偷笑。
……
宣平侯府在京中的黄金位置,离宫中更是不远。自侯府出来,在马车上费了不多时间,就到了宫门口。宫门又分为外中内三道,最外的一道是可以进出马车的。
宣平侯府的马车行到外门时便暂时缓和了下来。
段旻轩撩起帘栊。
只见入宫的马车已然排起了长队,要进去怕是还需要一些时候。
孟云卿便也跟着往外瞅。
她过往没有出入过宫殿,说不好奇才是假的,更何况这里还是苍月?
时值六月,天色亮得很早,眼下阳光就已经很盛了。照在琉璃色的宫瓦上,稍稍有些耀眼,宫墙内的景色就清清楚楚映入眼帘,波澜壮阔,大气恢弘,的确是往日不敢平白想象的。
音歌也好奇,就随着她一道看。
苍月在临近几国中国力最为强盛,也被周围几国奉为天朝上国,宫中的富丽堂皇自然远非燕韩国中可比,只消一眼,心中便唏嘘不已。
这铺路的青石板,光泽打磨得极好。
宫墙上雕刻的纹路更是巧夺天工,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工才能铸造出这样的鬼斧神工。
光是这外门通往内门的道路,就已雍容华贵,让人赞叹不已,还不知道这内门该是何光景。
不多时,孟云卿收起目光。
入了宫,不比旁的地方,还需谨言慎行。
稍后,等马车行到中门,就要落车了。
从中门一直步行到内门的这一段路程便不长了。
等到内门,就会和段旻轩分开两处,段旻轩去大殿,她和其余女眷要先去后宫请安。
思及此处,马车已然行至中门。
段旻轩先下马车,然后扶她下来。音歌怕她踩了裙摆,就跟在身后替她牵着裙摆和袖间垂下的流苏带子。宣平侯府周围的马车,也陆陆续续落下了各府的官员和家眷来。
这京中见过宣平侯的大有人在,但见过孟云卿的实则很少。
孟云卿是孟老爷子的嫡亲孙女,旁人自然都要来打声招呼。
于是自中门的一路上,问候声都不绝于耳。孟云卿大都不认识,便随着段旻轩,向有的颔首致意,有的福身问候,还有的抿唇笑笑就好,总归,听段旻轩的就不会有错。
这一路虽然不长,上来问候的人却实在太多。
她有些招架不住,音歌见缝插针,捡着空闲便给她擦汗。
她也趁机偷偷喘息。
还未到后宫,都已手忙脚乱一般。
段旻轩就在一侧宽慰,放心。
她点头。
自然,这一路也遇见了王芷嫣,周潇潇等人。虽然自后花园那日之后,大家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段旻轩的态度已然明了,他同孟云卿的亲事只怕也是板上钉丁之事。所以几人虽然心中不喜欢孟云卿,但面上终须过得去。遇见了,就随同父母,与段旻轩和孟云卿寒暄。
这样的大日子没见到老侯爷,一路上,问起老爷子的人便更多。段旻轩应道老爷子身子骨好,九月里就会回京了。旁人也都顺水推舟,说届时再来宣平侯府拜谒。
段旻轩从善如流。
好容易从中门到了内门,孟云卿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可马上要同段旻轩分开,心中又似忽然没有了底气一般,惶恐得很。
“别怕,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这宫中没有人会为难你。”他温和笑了笑,身后不远处有同僚应了上来,又转身招呼。
孟云卿窸窣叹了口气,她哪里是怕有人为难,只是在陌生的地方,要如何说如何做,即便子桂和汀兰都教过多回,心底还是不安罢了。
“云卿!”问得这声,她和段旻轩纷纷转身。
就见谢宝然在身后兴高采烈招收,她身侧的正是将军夫人。
谢宝然这声唤得大声了些,周遭都投来目光。
将军夫人点了点她的头,示意她在宫中规矩些,她才捂了捂嘴,只是垫着小碎步往孟云卿和段旻轩这端飘来。她个子本就高挑,这一路小碎步就让人有些好笑。
将军夫人就在身后掩面,好似丢不起这个人。
孟云卿远远朝她福了福身,将军夫人颔首,慢慢走来。
段旻轩原本就是托了将军夫人照拂孟云卿的,将好在内门这里遇到,便不需再特意等候。
“劳烦将军夫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却是谢宝然应声的。
将军夫人佯装要打的模样,谢宝然就躲在孟云卿身后伸头扮鬼脸。
孟云卿忍俊不禁,将军夫人索性懒得理她,朝段旻轩道:“去吧。”
段旻轩再回头看了看孟云卿,孟云卿笑眯眯点头,他才转身离去。
孟云卿先前还有些担心,眼下,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处了,心中便踏实了不少。
将军夫人特意叮嘱谢宝然:“云卿是第一次进宫,你不许闹幺蛾子,添乱子,记住没有?否则让你孟爷爷和爹爹知晓了,非揍你一顿不可。”
谢宝然吐了吐舌头,“知晓了。”
爹爹那么疼她,怎么舍得揍她!便扯了扯孟云卿衣袖,两人一左一右跟在将军夫人身后。
……
文帝后宫充盈,子嗣却不多。
太子容觐是周皇后嫡出的独生子,地位稳固,年少时就由文帝亲自带着参与朝政。旁的妃嫔这些年也生了四五个皇子,却都是幼子,最大的也才八九岁,其余的都是公主。
文帝虽然有宠爱的妃子,东宫的地位却无人能撼动。
故而,苍月没有皇位之争。
后宫的妃嫔也都以周皇后为首,后宫其实清净,少藏污纳垢。
早前,谢宝然就同孟云卿说过这些,也告诉她到后宫请安时不需要担心旁的,苍月的后宫没有这么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牵连不到京中的几个世家头上。
旁人恭维,或避着她们还来不及。
孟云卿也记在了心中。
刚入内门,就有周皇后身边的几个嬷嬷和侍婢来迎。
入宫请安的女眷虽多,也分品阶,迎去的地方也自然不一样,不可混为一谈。
郭嬷嬷是周皇后身边的老嬷嬷,远远见到将军夫人便迎上前来,恭敬行了礼:“将军夫人,谢小姐。”
目光瞥到孟云卿,眼生了些,衣着打扮却大方得体,应是出自京中世家。将军夫人便道:“郭嬷嬷,这位是宣平侯府老侯爷的孙女,云卿。”
郭嬷嬷眼中微微亮了亮,久在宫中,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便也不至于失礼:“原来是孟小姐,倒是同老侯爷不太挂像。”
郭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又是周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说这些话不为过。
孟云卿颔首致意:“郭嬷嬷好。”
郭嬷嬷笑了笑:“孟小姐客气了。”言罢,又道:“将军夫人,两位小姐,请随奴婢来。”
郭嬷嬷果然将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孟云卿引到周皇后处。
周皇后这里的女眷不多,不消想,也知晓是京中几家显赫世族家中的女眷,孟云卿又见到了王芷嫣,沈悠和周潇潇等人。
周皇后原本在同杜国公夫人说话,见到郭嬷嬷领了她们三人前来,便停下了下来。郭嬷嬷上前,小声说了几句,周皇后的眼光就朝孟云卿打量过来。
孟云卿稍稍低头,不冲撞了她的目光。
周皇后笑了笑:“云卿,来本宫这里。”
声音很温和,又摆了摆手,殿中便纷纷瞩目。
几位夫人没有见过孟云卿,身边的女儿或孙女却是知晓的,就都私下说起。殿中多有恍然大悟的神色,便都默契看向周皇后和孟云卿这端。
周皇后开口,孟云卿缓步上前,也不抬眸,恭敬行了宫中的叩拜大礼。
她是初次进宫,又是头一遭见到周皇后,子桂和汀兰交待过,当行这样的大礼。
周皇后听闻她自幼长在燕韩,才到京中不久,没想到苍月的礼数却很周全。再加上她本是孟老爷子的亲孙女,文帝也嘱咐多照应些,周皇后心中就更为喜欢。
“好孩子,起来吧。”也不唤平身或免礼,倒像是亲近的长辈一般。
孟云卿闻言,才起身上前。
之前低眸是礼数,眼下再垂着头,反倒是不敬了,便依着子桂和汀兰所说,大方抬眸,轻颦浅笑。
竟不像初次入宫之人。
这便是世家贵女,周皇后心中是满意的。
再细下端详一翻,心中便有数了,胖随胖了些,五官里隐隐透着几分秾艳妩媚,尤其是这幅眸子,明眸青睐。
周皇后主持后宫多年,自然阅人无数,怎样的女子没有见过?这孟老爷子的孙女若是瘦了下来,便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怕是比殿中的这些贵女都要姿容出挑得多。
周皇后敛了目光,笑容款款道:“难怪旻轩说你长得不像老爷子。”
唤得是旻轩,足见亲厚。
孟云卿福了福身。
周皇后继续道:“还是孟老爷子有福气,孙女和外孙都讨人喜欢得很。”
殿中都晓周皇后是在恭维孟老侯爷,便纷纷附和。
周皇后又唤她在一旁坐下,问了些何时来的京中,是否习惯等等,孟云卿如实应答,分毫不像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一般拘谨,她说的话,周皇后觉得很耐听。
殿中也嗅到气味,今日周皇后的心思大抵都是放在孟老爷子孙女这里的,也都知趣。
谢宝然就时不时朝殿中看看,见孟云卿很是稳妥,就朝将军夫人道:“我早前还担心云卿呢……”
言外之意,没想到这么得体。
将军夫人也悄声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谢宝然挽了挽她胳膊笑,恰好周围有旁的世家夫人来,便正襟危坐起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也到了宣见各宫和其余要员女眷的时间。
郭嬷嬷轻声提醒,周皇后才停了下来,吩咐一声,唤进来吧。
孟云卿便退了下去,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道。
谢宝然笑了笑,私语道:“我娘亲夸你呢。”
不等孟云卿开口,又补充:“顺道说了我一通。”
将军夫人瞥目:“还好意思?”
言语间,几个宫女将殿门全部打开,随着主事嬷嬷的一声宣喝,门外的妃嫔和女眷们也依次进入殿中,齐齐向周皇后问安。周皇后简单寒暄两句,就赐座。
座位是早前就定好的,有宫女指引着。
谢宝然扯了扯孟云卿衣袖,“那便是徐添的姨母,兰贵妃,是不是不像?”
孟云卿顺势望去,兰贵妃的位置不在殿中,就在周皇后的主位一侧。
文帝只有一个贵妃,地位尊崇。
孟云卿看去,也正好遇上兰贵妃的目光。
她便垂眸,好似方才是眨眼一般,不露痕迹,而后转向谢宝然说话,却也不会尴尬。
兰贵妃也没有再多留意。
稍后正殿有庆生的宫宴,眼下,算是后宫女眷的小聚,虽有酒水却无歌舞助兴,不能夺了主宴的先声。殿内便是许久不见的女眷们在一处说话和饮酒,一时衣香鬓影,衣袖连诀。
而后是三五成群向周皇后单独拜谒请安,说些吉祥的话。
周皇后也让贴身的嬷嬷准备了封赏,讨个好彩头。
……
在周皇后殿中待到了晌午前三刻,正殿中有近侍官前来通报,大致是说正殿那头已经准备妥当了。
周皇后便起驾正殿。
殿中的妃嫔和女眷也依次出了殿中,往正殿那头去。
等到正殿那头,在周皇后宫中的位置就打散,宫女直接领了孟云卿到一处,段旻轩已然在此处落座。见到她,目光里便有询问之色。
等孟云卿落座,才微微点头,应了句:“还好。”
她都说还好,便是好了。
段旻轩也放下心来。
今日不过走个形势,他同容觐说起过赐婚的事,老爷子也同君上去了书信,君上不过托周皇后在后宫看看孟云卿。除非有大的闪失,应当都不会为难。
看孟云卿的模样,应当没有大碍。
他心中的石头便放下来。
抬眸,见将军夫人的位置正好在对坐,便也点头致意,朝将军夫人道谢。
有将军夫人在,他方才心中才踏实稳妥。
将军夫人笑了笑,言外之意,在周皇后那里很好,无需担心。
孟云卿没有多留意,因着周遭许多目光往她身上聚,她也不好四下胡乱看去。好在方才在周皇后殿中已经习惯了四处投来的好气目光,不至于此刻在正殿中失了礼数。
只是借着喝茶的缝隙,抬眸看了看。
还真是有好些眼熟之人,譬如孟既明,譬如游玉迅,还譬如徐添等等,似是同旁人一样,都在打量她。
许是她过往不曾穿着打扮如此正式过,再加上当日在宣平侯府,她又借爷爷的名义吓过众人一回,眼下在殿中老老实实坐着,才会觉得匪夷所思吧。
再饮一口茶,也不费神多想了。
瞥到宴席的桌上有酒,忽得想到有人是不能喝酒的,就轻声问他:“有酒?”
意思是,他要喝吗?
他酒量不好,又是在正殿中,会不会……
他眉间微挑:“是在担心我?”
她是担心他撑不到回宣平侯府,不是说今日君上会赐婚吗?若是出乱子的话……
她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这些。
段旻轩便莞尔。
她忽觉方才好似被他看穿了一般,脸上就扬起一抹绯红,红得有些突兀。
他轻声道:“我就不会买通一两个宫娥?”
买通宫娥?
孟云卿莫名看他。
他瞥了瞥身后,孟云卿也跟着瞥过去。
果真见到每桌之后,都有一个捧着酒壶的宫娥在轮守。宫殿后端,每一竖排的几桌还有专门负责传菜和上酒的宫娥。如此一来,孟云卿便明了了,不由笑了起来:“胆子有些大。”
段旻轩笑得更欢:“真信我买通了宫娥?”
她倒是好糊弄。
孟云卿不解看他。
他也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功夫,悠悠道起:“自然是有人默许的。”
孟云卿才反应过来,既是在正殿中,哪有那么容易买通宫娥的?
有人不过玩笑话而已。
定然是得了默许,才有恃无恐。
这是又拿她逗乐。
孟云卿有些恼,也就低头饮茶,不作搭理了。
……
等到差一刻到晌午,宫外脚步声传来,正殿里便有近侍官高声宣喝,君上和太子到。
殿中纷纷起身相迎。
孟云卿也跟着段旻轩起身照做——执拱手礼,低头垂眸。
待得殿中主位相继落座,听到威严有力的一声:“平身,入座吧。”
殿中才又齐声道了句“谢君上”,相继坐下。
等到坐下,孟云卿才敢抬眸打量殿上主位。
正中间坐得自然是文帝和周皇后,文帝身着正黄色的龙袍,虽然和颜悦色,却不失天家威严,同周皇后一道居主位正中,雍容庄重。
正中的主位两侧又更置了一张案几。
一张案几旁坐得是方才见过的兰贵妃。
另一张案几旁落座的华服男子,身着一身黑色的龙袍,但细看之下,龙袍上的龙爪并非是九爪,而是八爪。
九爪是真龙天子。
八爪便是东宫储君。
那这张案几上落座的,便是东宫太子容觐和太子妃。
思及此处,就见太子容觐目光朝这遭看了过来,孟云卿还当是错觉,顺势瞥过头去。
段旻轩却是应向这道目光,嘴角牵了牵。
容觐不动声色,做了个轻哼表情,不置可否。
旁人的注意力都在文帝身上,便都没有留意到他二人。主位上,文帝许是见到这满满一屋子前来庆生的人,心情大好,酒席还未开始,便率先举起了案几上的酒杯。
殿下,众人就也向着殿上举杯。
容觐便带头:“儿臣恭贺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殿下纷纷照做:“臣等恭祝君上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东宫领了敬酒,酒宴算是正式开启。
待周皇后吩咐一声,殿中的宫娥便开始陆续斟酒上菜,宫廷乐师和舞姬也载歌载舞,一时间,殿中觥筹交错,妙音不绝于耳,又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尤其是第一支舞,领舞之人孟云卿当日在宣平侯府的后花园见过。
名字虽然唤不出来,却因着对方生得貌美印象极其深刻,今日才见舞姿更是引人瞩目。
宫中向来不缺舞姬,这个时候能在殿中领舞的,一定是精心安排,又经过周皇后首肯的。
孟云卿道:“我见过她。”
段旻轩笑了笑:“是御史台刘大人的女儿,刘玉歆。东宫尚缺一名良娣。”
他果真什么都清楚。
孟云卿摘了些水果,剥了剥皮,送入口中,不再多问。
衣裳有些紧,她不敢多吃,便只能捡些不涨肚的水果和果子酒来饱腹。
文帝和周皇后正同前排的几位老臣说话,都是朝中有资历的老人,文帝眼中便都和颜悦色,相谈甚欢,不时举杯相邀,场面很是和谐。
殿下的人也自娱自乐。
周遭之中也有举杯相敬的,段旻轩便也礼尚往来。
孟云卿才确信,宫娥给他斟的应当是水,不是酒。
果然,这宫中的规矩虽多,套路也多,若非他提起,她哪里猜得透。
于是他饮酒,她也没多问,只是有旁的女眷招呼时,她也举杯应承。尤其是第一支舞快要结束,目光瞥到殿上周皇后朝她笑,手上的酒杯还是满的,她也学着殿中旁的女眷一般,举杯送至额间,敬了敬,方才掩袖饮了下去。
殿中给女眷备的都是果子酒,不醉人,只是甘甜随着喉间沁入四肢百骸,还是有些撩人心扉。
不多时,第一支舞曲结束。
文帝停下说话,带头鼓掌,殿中也随着鼓掌。
再往后,自然就是文帝和周皇后同御史台刘大人称赞几句,而后再由东宫和太子妃这端出面,说些赞誉之词,文帝和周皇后便借着生辰的喜庆,顺水推舟将东宫的良娣之位定下来。而后,殿中便是恭贺之词,场面热闹不已。
御史台的刘大人更是满面红光,酒中不辍。
周皇后也赐酒给刘玉歆。
只等这一幕结束,刘玉歆才满脸娇羞退出殿中,良娣之事才告一段落。
良娣之事告一段落,乐声又起当作背景,殿中的舞蹈暂时歇一歇,好供文帝和周皇后同群臣说话。
苍月国中近来的大事便是衢州的赈灾。
衢州附近遭了天灾,赈灾却及时,处理得又妥善,文帝龙颜大悦。不仅下了折子批示赞誉,更在关进的提议下,宫宴时破格邀请了林冕。
谈到衢州赈灾,文帝便点了关进和林冕出来。
见到关进和林冕,孟云卿倒是眼前一亮。
他二人坐在角落里,先前她没在殿中看见他们。
关进和林冕是衢州故交,孟云卿见到他们,心中几分欢喜。
关进本是浦州郡守,赈灾是分内之事,没有加官进爵,行得只是犒赏。早朝后,关进便将犒赏悉数捐赠给了衢州县衙,用以救济灾民,文帝闻后更是大加赞赏。
这宫宴上就赞誉不断。
至于林冕,官职不高,因着赈灾良策和百姓的口碑,又有关进的大力举荐,得了吏部的赏识。六月回京复命时,便从衢州城守调回京中,在工部任侍郎职,算是得了重用。
文帝还钦点林冕整理和编纂近年来的灾情处置,留作后用。
林冕就一直等到赈灾结束,才回京着手这些事项的处理。
总归,衢州赈灾,殿中有目共睹,文帝都出来亲自背书,殿中的迎合声哪里会少?
等到关进和林冕回了位置,殿中都以为会开始下一轮歌舞,不想文帝却开口问起了段旻轩来:“听关进和林冕说起,衢州赈灾时,宣平侯和孟老爷子也在衢州?”
段旻轩便应声起身,拱手道:“当日微臣和外祖父正好在衢州,关大人和林大人在主持赈灾之事,灾情紧急,微臣便同外祖父去两位大人处,看看有什么可以从旁协助的。”
原来宣平侯和孟老爷子当时也在衢州?
殿中纷纷错愕。
倒是没听宣平侯府提起过。
文帝摆摆手,示意他落座,笑眯眯道:“罢了,你和孟老爷子性子一样,旁人不说你们也不会提。关进和林冕都同朕说过了,衢州赈灾的时候,你和孟老爷子经手了灾粮的分发,治安的维持。中途还有次灾粮被山贼惦记,军中尚且来不及处理,衢州城又急用,还是宣平侯府出面解决的。朕应当同孟老爷子和你好好饮一杯,今日孟老爷子不在,你代劳。”
段旻轩便又起身,推杯至额间,敬了敬,才同文帝一道,一饮而尽。
这一杯是替老爷子喝的。
宫娥又斟满了一杯,段旻轩接过。
容觐也顺势起身:“父皇,不如这杯由儿臣代劳。”
段旻轩虽是宣平侯,却毕竟是朝中晚辈,文帝若是连饮两杯,难免日后朝中会有微词,容觐处置得当。
文帝笑允。
容觐便也举杯:“宣平侯,这杯,由本殿代父皇敬你。”
“多谢殿下。”
两人执礼,心照不宣,便又一饮而尽。
待得段旻轩落座,殿中的几个老臣就开始笑容款款赞许,宣平侯府孟老侯爷是三朝老臣,为苍月征战沙场,功勋累累,如今老侯爷虽然告老还乡了,宣平侯却承袭了孟老侯爷惯有的忠君爱国之风,堪为朝中典范。
一人如此说,旁人就开始赞同。
一时间,殿中便都议论纷纷,私下也好,公开也好,说的都是宣平侯府的好话。
连孟云卿都听得出来是在顺着文帝和东宫的话造势。
而后,周皇后也开口道:“所以君上和本宫都觉得孟老爷子好福气,巧得很,今日本宫正好也在宫中见了孟老爷子的孙女,端庄大方,和本宫很是投缘,君上要见见。”
明眼人一听就知是在铺路。
文帝也笑:“朕也没见过孟老爷子的孙女,皇后这么一说,朕自然要见。”
周皇后就道:“云卿,来。”
音歌扶了孟云卿起身,孟云卿便缓缓走到殿中央,行了宫中拜谒的叩拜大礼。
文帝唤了声“免礼”,她才大方抬起头来,也只是看了殿上的主位一眼,又低下头去,不多瞩目。
倒是学得快,容觐瞥了瞥殿下的段旻轩。
段旻轩微微斜眸,容觐也悠悠颔首。
两人都心知肚明。
殿中一时安静得很。
早前见过孟老爷子孙女的毕竟在少数,虽然方才进宫时不少人匆匆一瞥,但毕竟那孟云卿都在段旻轩身后,少有说话,此时殿中便也都好奇得很,听着殿中文帝和周皇后与孟云卿问话。
文帝和周皇后问得也都简单,无非是同老爷子相关的话题,再有便是关切她进京是否习惯,以及去过京中哪些地方。入宫前,段旻轩就与她合过说词,她便应也得合文帝和周皇后心意。
尤其是白芷书院一段,文帝很是惊讶。
她也大方讲起魏老先生对白芷书院的评价。
对白芷书院的评价,便等同于对苍月的评价,醉翁之意不在酒,文帝听得心悦。
就连一侧的兰贵妃也道,云卿倒是好见解,赐酒一杯。
兰贵妃少有说话,此番是特意示好。
段旻轩便瞥过对面不远处的徐添,徐添看了看他,嘴角微微扬了扬。
段旻轩就将目光投向主位上,容觐尽收眼底。
临末了,周皇后又说起:“本宫先前就觉得与云卿投缘得很,云卿似是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君上,云卿既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本宫想借花献佛,请陛下给云卿指一门婚事。”
周皇后率先说的赐婚上。
谢宝然就欢喜得扯了扯将军夫人的衣袖,美滋滋得看了看殿中,又朝段旻轩笑了笑。
将军夫人将她的扯下,蛾眉微微蹙了蹙,示意她矜持些。
谢宝然才又正襟危坐起来。
文帝果然赞同:“皇后也正好说到朕心里去了,孟老爷子前几日还在书信里同朕提到过云卿的事,皇后的意思是?”
周皇后笑了笑:“苍月向来不乏青年才俊,殿中比比皆是,陛下意下如何?”
帝后一唱一和,殿中的老臣们就应声附和。
说魏国公家公子的有,说徐都统家的公子的有,总归,都是大好年华的世家贵胄,说出来的也都衬得起宣平侯府的地位。
容觐却不急,赐婚的事情向来如此,若非主位上的人点破,旁人都要绕着说上几轮,显得这桩婚事时经过了探讨,并非早前便想好的,以彰显郑重其事。
等到兰贵妃也开口,附和徐添时,容觐才顺势起身。
当殿中有第二个人说同样的名字,再往后的人不明所以,便容易往同一人上附和,容觐这个时候就需出声将舆论引导回来。于是:“父皇,母后,儿臣有一建议。”
容觐说得沉稳有力,似是深思熟虑过。
东宫这端开口,殿中便又静了下来。
容觐拱手道:“儿臣倒是觉得,宣平侯最为合适。”
其实孟云卿回京后的不几日,坊间传闻便传得沸沸扬扬,说孟老爷子是中意自己的孙女同外孙的,所以容觐这番提议,殿中并无多少人意外。
都晓东宫太子与宣平侯府走得近,有些话,也无非是宣平侯府借太子的口说出罢了。
容觐所言也无非是,孟云卿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段旻轩孟老爷子的外孙,要论登对,这殿中
朝中都知晓段旻轩是外孙承袭的宣平侯府侯位,其中不乏不妥之处。但若是段旻轩取了孟云卿,那所谓的不妥之处就通通得以弥补。
段旻轩的侯位,承袭得也就名正言顺了。
这样的理由不需要点破,殿中都精明如厮。
所以容觐一翻冠冕堂皇的说辞,谁都知晓了孟老爷子的意思——自己外孙和孙女的婚事,是宣平侯府的家事。
旁人哪里还会有异议?
说太子考虑周祥的有,说郎才女貌的有……总之,殿中皆为附议之声,兰贵妃也只看了徐添一眼,不再说话。
文帝和周皇后便也顺水推舟。
等行至中门,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分别,然后坐上来时的马车,孟云卿都觉几分恍惚。
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就这么众目睽睽在正殿上定下来了……得了文帝和周皇后赐婚,追加的圣旨还捏在段旻轩手中,看了又看,一直在笑。
孟云卿只觉好似有些不真实。
一纸婚书,她和他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君无戏言,这张赐婚的圣旨,便要比所谓的婚书来得更踏实些。
她忽得垂眸,思绪便回到前一世——她同宋景城私奔,为了躲避刘氏,两人逃出了清平,却至死都没有得到一纸婚书傍身。说到底,她同他终究没有名分,死后亦不能同穴。
不过是为她人做嫁衣。
……
窗外,宫中的景色渐渐稍离,取而代之的,是京中的幕幕街景。
心中却是久违的踏实。
他放下圣旨,悠悠看她,眼神里几分迷离:“在想什么?”
她转眸:“想今日之事,分明晨间还忐忑不已,眼下就尘埃落定……”
段旻轩笑了笑,笑容里带了几分醉意打量她,似是有些不清醒了。
孟云卿微微拢眉:“你不是得了特许吗?”
得了特许,不在殿中饮酒。
彼时他是如此说的,还骗她说买通了宫娥。
段旻轩唇畔牵了牵:“你还真信?”
她还真信?
孟云卿似是明白了几分:“你真饮了酒?”
“大殿之上,不饮酒,难不成欺君?”他凝了凝眸,又贴上前去,暧昧道:“况且,这样的好日子,不饮酒如何行?”
孟云卿只觉头疼。
好在宫宴设在晌午,眼下才晌午过后不久,已经往侯府回了。
“云卿,我今日高兴。”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音歌掩袖笑了笑。
段旻轩就也朝她笑,孟云卿觉得头都大了几分。
“你看,音歌也高兴的。”他又开口。
是,大家都高兴,孟云卿简直奈何,只得上前替他按了按头。他应当舒服,这才仿佛消停了些,慢慢地也有了均匀的呼吸声。
孟云卿才舒了口气。
好在他喝醉了一向很安静,除了倒头就睡,不会闹出旁的幺蛾子。
马车到了侯府正门,孟云卿吩咐一声,直接回霁风苑,车夫照做。
等到霁风苑,唤了几个巡逻的侍从将他抗回屋中。
他今日确实喝了不少,君上赐婚后,周遭都举杯敬他,他通通照单全收,她便一直以为他喝得是白水。
酒醉的人不能吹风,也不能受寒,侍卫将他抗回床榻,她只得让音歌拧了毛巾,给他擦拭额头,脸颊,待得收拾妥当了些,就在一旁守着。
今日喝了这么多,还不知明日晚间能不能醒。
毛巾还给音歌,福伯却来了屋中:“侯爷,小姐回来了?"
孟云卿点头。
桌上放了圣旨,福伯一看就明了,便笑呵呵得,也没有多问。
“福伯有事?”孟云卿问,段旻轩喝多了,福伯是来寻他的?
福伯却摇头:“小姐,燕韩那边来人了,一直在前厅候了许久。侯爷和小姐直接乘了马车回苑中,门口小厮没有来得及告诉小姐一声。”
燕韩来人?
孟云卿倒是惊喜:“有没有说是什么人?”
福伯就笑:“说是小姐家中来的人,娉婷在前厅招呼呢!”
家中来的人?
孟云卿想起早前收到的书信,莫非,是沈琳或者沈修颐?
即便不是他二人,无论是定安侯府的谁,她都喜出望外了些。
福伯是明白人,自然开口:“小姐去前厅看看吧,老奴在这里伺候侯爷。”
“多谢福伯。”孟云卿起身,携了音歌就往前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