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就过得实在漫长。
段旻轩睡不着。
他腹中是空的,一整日只吃了一个不到的酸枇杷。虽然费心思将孟云卿在怀中哄睡了,他也朝她笃定,说他们一定能从山洞中出去,但等她睡着,夜深人静,他心中才开始盘算。
衢州城到庄子之间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
他们却在山洞里待了足足一整日,说明滑坡泥石流阻隔了交通,无法通行。
庄子这边既没有来人,衢州城的官役也没有人来搜救,怕是两头都中断了。
这周围又多悬崖峭壁,要通出一条路来并非容易之事。
更重要的是,马车恰好走到庄子和衢州城中间的地方,遇上滑坡泥石流的。换言之,无论是庄子这边,还是衢州城这边,恐怕都是最后才会搜寻到他们这里来。
他们要等的时日怕是不短。
孟云卿虽然发现了那颗枇杷树,但一颗枇杷树能撑下去时间微乎其微。
他们要么寻到一条出路,要么只能祈祷老爷子尽快派人来。
段旻轩低眸看向怀中。
好在这洞中有水源,又是四五月,天气也算回暖,加上孟云卿已经退烧,他身上的也都是皮外伤,等到明日天亮后,洞内光线好些,再好好将山洞里细细查看一番。
这一趟出来,又让老爷子担心了。
怀中,孟云卿睡得很熟。
隔着衣衫,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烧退后,她的气色都好了许多。只是眉头微微拢着,不时有嘴角嗡动,似是呓语,他听不清,却猜想她当是在做噩梦。
平日里心性再沉稳,也终究不过十三四岁的丫头,经历过前日里的暴风雨和滑坡,眼下又困在漆黑的山洞里,心中难免不安。
不安则梦魇。
他白日里是宽慰她,其实他也担心。
若是连他也出了意外,老爷子一人该要如何?
他必须活着从山洞里出去。
实在睡不着,便倚着石壁,闭目养神,还要为明日留存些体力。略微颔首,下颚将好贴到她的发间,这般入寐倒也温和安宁。
……
孟云卿确实在做噩梦。
这是这样的噩梦并非一蹴而就。
她梦到了前一世在坪洲的苑子,梦到了秋棠,梦到了独自在坪洲守岁的六年。
也梦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在空荡的院落里消磨了心性。
因为宋景城的缘故,即便在坪洲,她都很少外出,更少有让人知晓她是京中要员的家眷。邻里和她的接触都不多,以为她是外地富商的妻子,丈夫常年在外跑生意,留了她一人在家中,还个孩子都没有。
她是养在家中的金丝雀。
只有宋府这么一个巴掌大的鸟笼。
鸟笼外面的世界,她不知晓是什么颜色;鸟笼里,她终日恹恹。
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还要在鸟笼里待多久,几年?十几年?
还是消磨所有时光,做一个没有心的人。
最后的六年,她很少见到宋景城,即便见到,两人都心照不宣一般,很少说话,只是在院子里看书喝茶。他借故看她,她就佯装不觉,女人的心思总归细腻而可怕,他闭口不谈的,她隐约猜得出端倪。
金丝雀做久了,鸟笼外的世界便陌生了。
珙县,清平,坪洲……她都待过,如今,却没有一处是她的家,也没有旁的一个亲人,除了身边的秋棠。
她不想戳破,戳破又能如何?
曾今亲手将她拎出绝望的人,如今亲手将她置于坪洲,她都有些乏了。只是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欢天喜地掀起她头上的喜帕,喜滋滋道:“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有时候,人的执念就是如此可怕。
久而久之,记得的,便都是旧识模样。
最后那年岁末,他遣人接她到京中,秋棠是欢喜的。
她却隐隐觉察——她同他,一心掩耳盗铃,想要维护的那个旧梦,该是彻底堙灭了。
“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你还能去何处呢?”
“锦年,你从前就是要送给方家做妾的,齐王不是更好?”
她只是默然看他,听他说完一字一句,而后才唤的那一声“宋郎”。
他许是听懂了,许是没有听懂。
最后那枚簪子缓缓刺入胸口,痛意席卷全身,她却颤抖着,将簪子推得更深入胸口。
清醒,便解脱了。
她要报复他做什么?
报复之后呢?
她依旧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家。但这些,他都给予过她。
她并不恨他。
都城十日雪,庭户皓已盈。
人心最痛处,不是报复,而是形同陌路。
她便用最惨痛的方式,选择形同陌路,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报复?
前一世尾声,她心灰意冷,无所求。
梦醒了,这一世,她想好好活着。
她有疼她的外祖母,爷爷,还有定安侯府的舅舅舅母,和一干亲人,还有,护着她一路,从悬崖峭壁处将她拉回的段旻轩,她活着要和他一起离开这个山洞。
……
翌日清晨,孟云卿被雷声惊醒。
天才不过放晴一日,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山洞顶端又是颗枇杷树,雨势透过顶端的枇杷树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山洞里只有狭小的一处可以遮蔽。
洞外狂风乱作,好似呼啸而过一般,听起来让人发麻。
孟云卿有些担心,下这么大的雨,虽然不像前日那般恐怖,但也恐怕更难有人能寻到他们。
“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段旻轩开口。
她点头。
山洞中央的区域都溅了水,他们只能围着山洞的石壁寻找。只是寻了整整一上午,在石壁上敲敲打打,才发现山洞的四围都缝得严严实实,根本推不开,也出不去。
徒劳一番。
孟云卿没有出声,只是瞥目看向段旻轩。
晌午过后,雨便停了,大雨倒是浇落了不少枇杷树上的野枇杷下来,段旻轩就俯身去捡那些枇杷,而后递给她:“这场大雨,下得倒还是有些好处的。”
分明是宽慰她。
她也不戳穿,从他手中接过一个,尝了尝,笑眯眯道:“这颗倒是比昨日的甜。”
他便俯身,狠狠在她唇边咬了一口,挑眉道:“日后再说枇杷甜,我会以为你在暗示我。”
孟云卿噤声,脸色都红到了脖颈处。
他又忍不住上前啃她一口。
孟云卿懊恼道:“我没说。”
“我想。”
孟云卿语塞。
大雨过后,空气中仿佛都是湿漉漉的,有泥土混合着雨滴落下来,有时候,会落下来好大一块,若是砸中,只怕会吃不消,两人只好回到方才躲避的地方。
先前捡来的枇杷,大约还有二十多个。
孟云卿和段旻轩吃了一些,又留了一些下来储备。
因着不少泥土混着雨水落下来,山洞里明显亮堂了许多。
借着光亮,段旻轩望向山洞顶端。
山洞四围是岩石,密不透风。山洞顶端是那颗枇杷树,大雨过后树周围不牢靠的泥土都陆续落了下来,兴许,还能漏出更大空间。虽然更大的空间可能会透风,漏雨,却也可以逃生。
段旻轩捡起地上稍大些的石块,让孟云卿躲远些。
孟云卿躲在他身后,他狠狠砸向枇杷树周围的松动之处,砸了几次,还真砸落下来了几堆成块的泥土,漏出好大一片晴空。
人总是怕黑暗的居多,眼见山洞顶端空出一片,孟云卿心中又惊又喜。
想上前去看,段旻轩一把拦住,还不知道是不是有更多的泥土是松动的,怕她被砸倒。
透过来的光线越多,发现其实石壁半中央往上,是挂有不少藤条的。
这些粗壮的藤条连着山洞顶端外的树木和植被,若是确认足够结实,是可以顺着藤条爬上去的。
落下来的泥土和石块堆在一起,勉强能够到石壁上的藤条。
虽然危险,但值得一试。
老爷子常年在军中,段旻轩自小也耳濡目染,行军打仗,没有少攀过崖,对这些藤条也都熟悉得很。
依旧不断有泥土和石块落下来,孟云卿帮不上忙,只能听他的话,躲在安全的地方不添乱。
等他能够上石壁上的藤条,孟云卿心中都捏了一把汗。
他使劲儿扯了扯藤条,虽然结实,却只能承受得住一个人。他不知道山洞顶端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藤条经受一个人之后,还能不能再经受另一人爬上去。
“怎么样?”孟云卿在下面问。
他低眸看她:“你能顺着藤条爬上去吗?”
孟云卿微怔,她没做过,也分辨不出来。
藤条离山洞顶端还有一定距离,她应当撑不住。
“上来。”他唤她。
她迟疑了半分,还是沿着他堆好的石块往上爬。半晌,才同他一道。
“看到那里了吗?”段旻轩指了指藤条顶端,连着树干的地方:“那里是最结实的。一会儿我托你,你就往那里去,记住了,往最结实的地方去。”
孟云卿似是没听懂,诧异看他:“我爬不上去。”
他扯了扯藤条,一面绑在她腰间,一面同她道:“别怕,有我在,我会接住你的。”
“那你呢?”她问:“你为什么不先上去?”
他认真道:“我若是先上去,这坡滑了,或是藤条断了,你就上不去了。你先上去,若是这坡滑了,或者藤条断了,我还能想办法。”
孟云卿听出了几分端倪,咬唇道:“一起。”
他松手:“云卿,藤条同时经不住我们两个人。”
孟云卿就伸手去解腰间的藤条。
他握住她的手:“你早些爬上去,我能上去的几率就更大些。”
孟云卿的鼻尖就红了:“我若是爬不上去呢?”
他就笑:“那也不差,我们还都在洞里,同现在没有两样。”
这时候还有心情打趣,孟云卿眼中浮起一抹氤氲,不去看他。
他最后检查了一边藤条,确认后松手,又俯身蹲下:“先踩着我肩膀上,然后去够旁边那根藤条,很近,你能做到的,然后我托你上去。”
孟云卿不动弹,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只得回头:“先管好你自己,我才不用分心管你。”
又是这句,孟云卿攥紧手心。
他叹口气,将那枚香囊从掏出,还到她袖袋中:“等我上去之后,你再送我。”
言外之意,他一定能上去。
孟云卿鼻尖抽了抽,嘴唇都跟着颤抖起来。
“孟云卿,若是再下方才那场大雨,我们可能都出不去了。”他并非危言耸听。
天色虽然放晴,不远处还是乌云密布。
“段旻轩!”她忽得抬眸。
“嗯。”他应得理直气壮。
“你若是不上来……”她说道一半就停住,他嗤笑:“你先上去再说。”言罢,也不再等她,干脆俯身将她扛起,直接送她去够近旁的藤条。
孟云卿捏了捏手心,不作迟疑。
藤条有些滑,还有些扎手,她缩了回来。
看了看段旻轩,还是又伸手。
“不怕,有我在。”他还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