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重生

“瞧瞧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将息自己?唉!”

眼前的女人一声轻叹,语气里虽然带着责备,眸间的慈爱却似是要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一般。

孟云卿抬眸看她。

眼前的妇人三十来岁,远不如后来记忆中的珠圆玉润。

刘氏一面上前扶她,一面斥责她身侧的丫鬟:“没用的东西!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

一侧的丫鬟便低着头呜咽。

刘氏继续:“早就该将你卖了,省得在这里坑害你家姑娘!不长眼的东西!”

孟云卿怔忪。

小丫鬟恰好抬头。

那双眼睛,眸含氤氲,与记忆中的模样不谋而合。

娉婷……

孟云卿鼻尖微红。

“姑娘,你怎么了?”娉婷却明显吓住了,慌忙迎上前去,从刘氏手中搀起她。

还险些将刘氏撞到。

你!刘氏有些恼,正要张嘴数落,却听孟云卿开口唤了声:“大伯娘。”

刘氏愣住。

这一声唤得不愠不火,客气里又带了几分疏远。刘氏错愕拢眉,这等语气和模样的孟云卿,她哪里见过?

就这般凝眸看她,也不移目,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刘氏心中兀得有些发怵,颤颤道:“云卿……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孟云卿果然收回目光,搭了娉婷的手,想要起身,脚下却踉跄两步。

娉婷便止不住哽咽:“姑娘一连跪了几日,眼下还哪里站得稳……”

孟云卿懵住。

缓缓抬眸,映入眼前的孝帘和灵堂,好似前世一般。多年前,娘亲染病过世,她就在堂前一连跪了几日,娉婷也是一直这么守着她。

她这一跪,仿佛有一世那么长。

长到将那根冰冷的簪子推进胸膛,寒意席卷全身。

……

见她怔忪模样,刘氏的脸色更为难看,又朝娉婷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你家姑娘坐下。”

连方才的冲撞都忘了计较。

娉婷立即照做。

刘氏语便重心长牵了孟云卿的手:“你说弟妹这一走,就这么撒手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触到心中痛楚,还掏出手帕,自顾抚了抚眼角水汽,“你娘亲在世时,唤我一声嫂子,你便一直叫我大伯娘。我这个做大伯娘的,心疼你呀。”顿了顿,仿佛千万句话都抑在喉间,无处宣泄,只得恰到好处别过头去:“孩子,你自己注意身子,大伯娘明日再来看你。”

娉婷搀了孟云卿起身,向刘氏福了福。

刘氏满意点头。

末了,又让她好生歇着,她也从善如流,娉婷代为相送。离开时,刘氏几步一回头,朝她摆手。

……

待她走远,孟云卿狠才狠掐了掐手指,指尖上的痛楚清晰传来。

不是做梦。

捂了捂胸口,孟云卿默然垂眸。

她是重生了。

重生在十年前。

那时正月刚过,二月里珙县乍暖还寒,久病卧床的娘亲没熬过,去世了。她穿着粗麻孝服,在灵堂跪了整整七日。

哭得天昏地暗。

刘氏日日来看她,嘘寒问暖,帮她料理娘亲的后事。

几乎整个家中都是刘氏在帮忙打理。

她才失了娘亲,刘氏安慰她,照顾她。

她那时当刘氏是最亲的人!

刘氏收养她,她就随刘氏离开珙县,搬去了清平。

她从未想过,刘氏一直在处心积虑谋划着,要如何将孟家的家产据为己有。

去清平,便是她上一世噩梦的开端。

她也是在清平认识的宋景城。

孟云卿攥紧了手心。

胸口没有伤疤,却还在隐隐作痛。

……

入夜,府内落了门。

“姑娘,跪了一日了,歇歇吧。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姑娘这般辛苦。”娉婷上前扶她。

娘亲去世时,她只有十三岁。

加上前一世过去的十余年,她对娘亲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了。

依稀记得的,是那个温柔动人的怀抱,在苑内的梨花树下,轻抚她的额头,唤她一声,锦年。

如今,那个怀抱再无。

爹娘走后,便再没有人会唤她锦年了。

……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宁。

孟云卿指尖微滞,胸口隐隐抽痛,氤氲又攀上眼睑。

“姑娘……”娉婷忧心。

稍许,她敛了情绪,挺直背脊,双手高举齐于额间,对着牌位,郑重行了叩拜大礼。

辞别父母,才行大叩之礼。

娉婷意外。

几日以来,姑娘一直哭个不停,任谁劝都劝不住。夫人下葬时,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再醒来时,姑娘分明还是从前的姑娘,却似乎变了心性一般。

孟云卿伸手,安静起身。

三月初七,细雨纷纷,娘亲入土为安。

三月二十五,刘氏就带她去了清平。

眼下是三月初十,她要赶在三月二十五之前。

前世时,她一人守灵,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娘亲下葬后,刘氏便以照顾她的名由,冠冕堂皇接管了孟府,侵吞了府中所有财物和地契,还遣散了孟府上下十余口人。

娉婷起初不肯走,她也想留下娉婷。

不过几日,刘氏又出面带走了娉婷,只说给娉婷寻了个好人家收养,是那丫头的福气。

她连娉婷的面都没见到。

刘氏哪里会善待娉婷?

许久之后,她和宋景城离开清平,到金洲躲避。

她就在金洲遇到娉婷。

烟花柳巷之地,浑浊不堪,憔悴的面容上勾勒着厚厚的粉妆,任由旁人掌心摩挲,业已平常。

“孟云卿,我为何不该恨你!”她认出她来,彼时眼中的戏谑,至今仍叫人不寒而栗。

“我宁肯你当初撵我走!!”

……

重回一世,有些悲剧就不要再发生。

孟云卿收起思绪,正好行至东苑。

孟府不大,娘亲的房间就在东苑内。

纤手推开那扇房门,娉婷上前掌灯,孟云卿眼眶微润。

屋内全是幼时记忆中的淡淡檀木香味道,陈设简单朴素,却有着罕见的精心别致。

妆奁前搁着一面铜镜,娘亲生前在这里梳妆。

她还记得小时候,爹爹在这里给娘亲画眉,娘亲给爹爹束发。

一幕幕犹如浮光掠影。

伸手抚过铜镜,映出镜中那张还未长开的脸,有着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安静沉稳。

放下铜镜,打开一侧的红木盒子。

盒子里都是娘亲的遗物,娘亲留给她的首饰和信物都放在这个红木盒子里。

可笑她前世时,悉数交给刘氏保管。

连娘亲近身的玉佩都没有留下。

刘氏自是欢喜的。

眼中的流光溢彩,掩都掩饰不住。

等她容颜长开,刘氏又起了贪婪之心,要将她送去方家,给方家父子二人做侍妾。

方家荒淫无道,逼死的姬妾不胜枚举。

她跪在刘氏面前,给她磕头作揖。

却根本入不了刘氏的眼。

刘氏将她关到柴房,饿了两天两夜。

若不是宋景城,刘氏只怕是抬,也要将奄奄一息的她抬到方家去。

那时候的宋景城,原本中了秀才,是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出路。宋景城带着她四处逃窜,为了躲避方家和刘氏,连仅有的功名都丢了。

他怕她担心,还煞有其事花光了积蓄,换了那枚玉簪作定情信物送她,好似他心中全然没有落魄之事一般。

成亲当日,红衣红烛,天地为媒。

他耳鬓私语,浓情蜜意。

她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为了所谓的前程,将她送入火坑。

胸口玉簪剜心蚀骨的痛,仿佛还在当下,眼前。

……

重生一世,她要为自己谋一个锦年年华。

至于有些人,便再不要遇到。

扣上红木盒,孟云卿缓缓抬眸:“娉婷,你让安东准备马车,我们明天一早去见冯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