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到哪里了, 你的老板怎么样?听说是优秀的学长。”
薇安轻哼一声:“他?他就是希特勒, 没把我当女孩儿看。”
在y这里,别人在她面前常露出的、习惯性的讨好和怯懦全都不存在, 巨大任务量像山一样压下来,比在学校的时候还累。更可恶的是, 她不拿正眼看y, y竟然也不拿正眼看她。
“你敢相信吗?他从来没对我笑过。”
薇安用脚尖踹开了泡沫, 一小块泡沫塑料从空中飘落。
“让公主殿下觉得不爽了?”对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倒没有。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奴颜媚骨的男人。”她顿了顿, 有些不情愿地说, “不过——不得不承认, 他确实很强。”
“组里有40岁的工程师,都被他压得说不出话来。”
能让她真心实意叹服的人可不多。
y的框架稳当, 逻辑缜密,确实是少见的完美和优秀。
有一次,她遇到卡了一上午的问题,他路过时从背后帮她敲了一行字, 程序即刻飞一样地跑了起来。
她扭过身去时,y已经走到走廊的端头。
这男人走路时右膝稍显僵硬,看上去有点跛, 这本是致命的缺点, 但他身材确是很好,皮带扣卡住腰身,板正的西裤勾勒出腿型,浑然一体, 赏心悦目,让人忘记了那份不足。
y的正装一向穿得漫不经心,不打领带的时候居多,有时候在自己办公室里热了烦了,名贵的外套半脱不脱地挂在臂弯上打字,像个桀骜的小少年似的,她从门外无意间看到过一次,竟然觉得有些反差的吸引力,半天都没能挪动步子。
——对了,本来年纪也不大,也不过是刚刚毕业而已。
“那是很厉害了。”好友赞叹道,“听说是因为心理问题,才拒绝了实验室请求。”
薇安的思路却飘了:“什么心理问题?”
“听说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死在了联合政府的实验室。”
大抵女人都是有一点与生俱来的母性的。薇安在诧异之下,感觉自己的心口被重重撞了一下,她的下巴微微抬起,音调放缓,竟然弯起那双猫儿眼,微微笑了:“难怪是这种令人讨厌的性子。”
“我在你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好友微妙地停顿了片刻,笑得很奇怪,“你——不会对你的老板……”
薇安微挑细眉,觉得十分荒谬:“我怎么会喜欢他——”
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嘟”地弹开了,走廊地板上里洇出一隅扇形的光,薇安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迎面看见了y,他从办公室走出来,两人正巧四目相对。
阑珊的灯火下,她忽而看清他的瞳孔是浅淡的琥珀色,发梢则黑亮,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慌乱地把电话掐断了。
y的目光漠然滑过她的脸,对这个小姑娘的通话,或者非工作时间的私生活毫无兴趣,他下颌微收,半张脸没在影子里,非常自然地垂眼往嘴里递了根烟,往走廊窗边走去。
“嘿,实验室里不许,不许……”薇安话未说完,因为他已经无声地与她擦肩而过。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她几步走过去从前面挡住了他,脸蛋因气恼而发红。
薇安身高腿长,站在他面前不必过于仰视,她对自己的气场很有信心。
她抱着怀站着,修剪整齐的长发像是招魂幡,红唇热烈,微微眯起一双美丽的眼睛。
“关你屁事?”y将纸烟从嘴里抽出来,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横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时,眼底的警告意味明显。
“……”她没想到他把她当初的话还了回来。
“公平点说。”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动火机点烟,咽了口唾沫,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电影以外的年轻男人抽纸烟。
“你为什么待我总是这么刻薄?”
y从七十八层高楼上俯瞰城市灯火,一点火光在他指尖明灭,看上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才说:“凭良心说,我觉得我对你很公平。”
他随意地掸掸烟灰。
确是很公平,她在心里切齿,和别的组员,乃至后勤,完全的一视同仁。
“喂,那是培养皿——”她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无菌培养皿随意地用作烟灰缸。
从未见过如此粗鲁恶劣的人。
他转过来,一朵白雾在从他口中绽放,又徐徐消失,他的目光里的嘲弄笑意微凉,挑衅似地当着她的面将手上的烟栽进了培养皿里。
他拍拍手上灰尘,端起培养皿,从她身边走开。
薇安的呼吸微沉,感觉到心在胸腔跳动,是完全没见过的不知礼数,完全受不了的浑身恶习,可怎么能让她看得如此目不转睛?
“学长,”薇安急促地转了个圈,那头招魂幡摆动起来,在他身后抱怨道,“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讨你喜欢?就不能像对待朋友一样跟我说说话吗?”
y的步子微微一顿,好像轻轻侧过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走远了。
电梯沿着摩天大楼竖向穿梭时,y倚靠着电梯侧壁,在无数纷乱的思绪中稍微思考了这个问题——结果是,他生平罕见的对世界的耐心和温柔,全都给了一个人,多余的就一点儿也没有了。
那个人,现在估计正地趴在沙发上休眠,后颈接了一根长长的电源线。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疲惫又轻松闭上眼睛。
薇安站在窗边生闷气,她的智能手表震动一下,她低下头,是y的消息。她急促地点开来,是一笔转账,备注是:“瑜伽球。”
苏倾很喜欢y现在的工作,因为总会有周末假期。
虽然对于初出茅庐的新人来说,这假期形同虚设,大多数时候是在加班中度过,一个月能有一两天回家来已谢天谢地,她依然觉得十分满意。
如果y不能回家,会给她打一个电话。多数时间她没什么话同他说,她窝在窗台上、走在院子里、坐在地下室,悠闲放松得像只住在花园里的猫,他宁愿听着她的呼吸声当背景音,也不许她挂电话,偶尔还要她回答一些令她脸红的问题。
为了逃避这些让她为难的问题,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在通话中播报当天的世界新闻,y的反应先是错愕,随后纵容地默许。
有一天的新闻很多,有地震带的活火山喷发,连续数日的降雨,国立大学招生考试延期……而通话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她念得上气不接下气,y一言不发地听她落定最后一字,嘲笑地说:“歇一歇,小电视。”
她趴在沙发上,把头埋进臂弯里,脸色又一片绯红。
偶尔她也会给他念诗,多半是寒冬,窗户上结了雾气和霜花,外面是片片散落的雪,在昏黄的路灯下凝成无数晃动的影子。她从地下室偷出一本书搁在膝盖上,睫毛微微地颤动。
“‘惟我在此,唯独我在此,雪落下。’”
她顿了顿,向后翻了一页书,“没有了,这个诗只有一句。”
“是俳句。”y说。刚才,她清润的声音有一片刻盛有无尽的古典式的寂寥,那意境美得惊人,却令他有些心惊肉跳。
“俳句和诗?”苏倾托着腮查了一查,查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地丢进数据库里。
“秋原来做客,可以问问他,他肯定知道很多俳句。”他转而说,“再念一个。”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y皱了皱眉,端起桌上的黑咖啡一饮而尽,入口满是苦涩:“怎么尽是这个?”
“写得很好呢。”苏倾不同意地搂紧了那本笨重的精装旧书册,她双眼明亮地由上而下浏览了一遍,轻轻慢慢地读着,“‘撑一支长篙,往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她正盘腿坐在y的床上,仰头看到屋顶上圆形天窗,夜空里闪烁的星子,是天鹅绒上坠满的宝石。
书脊抵着她柔软的小腹,她仰着脸,麻花辫子垂下,像无知的小女孩一样,安静而好奇地凝视着曼妙的无垠宇宙。
“再念一个。”y撑着脸,睫毛颤了颤。苏倾为他念了四年的睡前故事,这会儿他喝了黑咖啡,仍让她念得困意席卷。
苏倾把书轻轻合上:“云儿愿为一只鸟,鸟儿愿为一朵云。”
y怔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还记得这个。”
在地下室里,少年同她并肩坐在一起,用干燥的指尖划过她面前的书本,告诉她不要用扫描,要用眼睛看。
——一晃,就是六年。
如果y周末回家来,无论多晚,都能看到客厅一盏立灯。他将灯下伏在沙发上的人抱起来,用胳膊肘关闭立灯,乘室内电梯将她抱到房间去。
“外面下雪了。”苏倾闭着眼睛说。
“你怎么知道?”
她的鼻尖在他微湿的西装外套上慢吞吞地蹭了两下:“你的衣服上有雪的味道。”
“雪是什么味道?”y将她放在床上,耐不住两手撑在床边,俯下身,微凉的唇在她颊边流连,游移到了她的嘴唇,轻轻舔了一下。
苏倾的脸上登时通红一片:“水,二氧化硫,二氧化碳,一氧化碳混合物的味道。”
“……”
y不忙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打游戏,羊毛地毯上摆着两杯青柠汁,苏倾依旧操控**oss“魔王”,她咬着唇,白皙的手指操控着手柄,魔王从城堡顶端跳下,斗篷翻飞如黑云,他枯瘦的手指握紧权杖,走过之处寸草不生。
玩家留言区不一会儿便水泄不通,雪片似的白色字体涌上来。
“是变态难吗?”
“今天怎么回事——”
“天啊。魔王!”
魔王血腥杀戮着,背后长眼睛似的反手击退身后的攻击,一路横冲直撞,直至撞到骑士面前,却不知怎么停顿了一下,后退了半步。
两个游戏角色面对面站着,魔王的黑色斗篷和骑士的红色披肩在风中摆动。
“谢天谢地,魔王被骑士挡住了。”
“骑士——我们的希望之光,加油!”
“啊,是西区十战十胜的骑士。为人类报仇吧,骑士!”
热血的留言不断地向上翻动,两个角色却像灵魂出窍了一样,一动不动。
苏倾侧头悄悄瞧了身边的人一眼。
y的双腿交叠,眼睛仍看着屏幕,淡淡地说:“让我就是看不起我。”
苏倾抿了抿唇。
那个瞬间,魔王“砰”地一权杖把骑士打下了马,然后抬起靴子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公共留言区:“……”
“怎么不用法术杀我?”y禁不住错愕地笑了起来,他坐在地上,靠着沙发,整个沙发都跟着颤动起来,“权杖是这样用的吗?”
人们看见骑士一个翻身,将魔王撂倒在地上,随后两个人滚做了一团,从草地一直打到了塞纳河边。
“这真是……”公共留言区安静异常。
“太愚蠢了。”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什么?两个有高级法术的角色在在浪费时间肉搏?”
“为什么不使用技能?真令人匪夷所思。”
“东区魔王vs西区骑士,以这样的幼稚鬼方式结束了比拼。”
“啊,还没有结束,骑士拿起了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