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的禁制对他开放着, 他走入廊内, 如入无人之境。
侍女捧灯立着,见他闯入, 未及大叫,廿一不耐地扬袖一翻, 明亮的灯扑通扑通落在地上, 如同跳动的星子。
——九天之上渺无人迹, 只尊神居住。灵童子与侍女, 都是蟾蜍所化, 让他一击, 都变回原型,落在地上, 跳来跳去,室内一时寂寂无声。
珠帘静静垂着,让邪神伸手,轻轻拨开。他的动作有些毛躁, 弄得珠帘轻碰,发出沥沥脆响,不由得屏住呼吸, 身上汗毛根根立起。
他收敛身上气息, 猫一样缓步进入。
床头亮了一支萤火似的小团烛火,映在她婉丽的脸上,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花须似的影子。榻上神女和衣平躺着,浑然未觉有人侵入, 呼吸绵长平静,睡得很沉。
这让他好得意。
廿一轻轻一跃,灵敏地蹲上了桌案,把那烛火拿在手里把玩半晌,又随手搁下,盯着她左看右看。
他自觉神力非凡,但跟她斗法时,却讨不到半分便宜,灵石站定不动,便可用厚泽的神力轻松应付了他。
几番来回,他对灵石既畏又妒。他明白她的神位所得非虚,确是高不可攀。
头一次遇到灵石这般乖顺的样子,觉得十分新鲜。
不过,想起她曾想做他的母亲,总是管教于他,便觉得她太过张狂了些。
他这么想着,便觉得记了仇,抱臂瞧了一会儿,伸出手去,在她脸颊上恶意地摁了个浅浅的窝。
出乎意料的是,那处皮肤比丝绸更滑,比那些珠宝玉石更温软。
他停下来,摸了两下自己的脸,舔了舔下唇,歪头向空中望着。
却不知道摸着自己和摸灵石的脸,感觉为何不一样。
他马上倾身下去,手指好奇地摸过她脸颊和鼻尖,细腻的是皮肤,酥酥痒痒的是睫毛。
他丈量她的睫毛,好奇地同自己比较,长出一些,又撇了撇嘴。
如果她醒着,肯定不许他这样碰。
这样想着,一时间只觉得没什么比这更好的玩物,不多时,手指落于灵石的嘴唇。榴红色的唇,点在玉白的皮肤上,白日里见了只觉得很红,不笑时亦明艳,同那双冷清的眼睛是两个极端。
他摸摸自己的唇,他没有这样红。
伸手蹭了蹭她,那颜色没有掉,原来是天生的,且让他蹭过,似乎变得更红了。
原来嘴唇是比脸颊更娇弱的。
他颊上现了恶劣的笑涡,故意揉动两下,忽而觉得手背上痒痒的,低头见她的睫毛不安地颤了两下,一时间心跳如擂,“呼”地吹熄烛火,刹那间从床头跃下,转瞬躲至几尺外,带起的风吹得窗帘晃动。
苏倾翻了个身侧安然睡去,安静倾泻于塌上,缎子似的泛着泠泠冷光。
他心跳如擂,升起一阵被打断的不悦,还想再来一次。
邪神焦躁地在房间里打了个转,伸手把珠帘推得劈啪作响,恨不得马上将她推醒,又害怕她这样醒来。
不一会儿,思绪很快跳开,又烦恼起来,他又取了灵石一样玩物,应该还予她什么呢?
苏倾起身时,在自己榻下发现了沉睡的邪神,不禁唬了一跳。
少年的睫毛安然搭在眼睑上,高挺的鼻梁上落了阳光,越发显得轮廓深邃。这人以手臂为枕,两腿翘起。就这样躺在地上呼呼睡去。
身旁围着数只蟾蜍,声囊一鼓一鼓,蹦到他脸上,在他身上踩来踩去。让他睡梦中不耐烦地拨开去。
苏倾蹙眉瞧了半晌,捻个指诀,片刻,七八个侍女童子一齐扑到她裙下,七嘴八舌控诉着,哭得梨花带雨。
室内人声喧沸,苏倾一时茫然,眼睛微微睁大,什么也听不清,倒是越过她们肩头,见着了皱眉站起伸懒腰的邪神,浑然不觉不妥。
她摸了把哭得最厉害的灵童子的脑袋:“廿一,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倾有些头痛,修炼难事,在于收,不在于放。
没想到他的修为已到达此种程度,在她眼皮底下潜入室内,她都没发觉。
廿一道:“睡觉。”
“怎么不去园子里?”
“不想。”
“那也不可擅入寝殿。”
邪神又冷了脸色,指节收紧,抓住摇摆的珠帘子,拽得嘎嘣作响:“外头那窝太小,我喜欢这处大的。”
苏倾顿了一下,仰头看看殿顶,想这寝殿也就是云气所化,不值什么,给他又何妨?
“那给你住,我另立寝殿。”
“不行。”邪神焦躁地抬头,“就要住你住的地方。”
苏倾看他半晌,叹了口气,以云气塑了另一张稍小一些的华榻,远远推至珠帘之外,忽而想到什么,扭头问他:“廿一,你可做君子?”
邪神想,那是甚么?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应了再说,便将头重重点了两下。
侍女们恨煞了他,泪眼盈盈,张嘴要叫嚷,他眉间戾气顿掀,手贴在裤侧,一个弹指,刹那间万芳失声。
灵石娘娘毫无觉察,“嗯”了一声,以玉手推发髻,转瞬间理好形容,鹅颈修长,侧影落在纸窗上,仪态万方。因是晨起,又有浅浅慵懒之姿:“既做君子,从此以珠帘为界,夜晚不能过来。”
廿一瞪眼瞧着那泛着珠玉华光的帘子,茫茫然想,禁制都拦不住他,她怎想用这几根珠串将他挡住?
定是这道帘子有怪,且让他修炼一段再来挑战。
一时间看向珠帘的眼神内充满了忌惮。
苏倾铺开纸笔教他,只觉得廿一乖顺许多,趴在桌上,似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本书册,艰难地念了大半,灵石娘娘平生所学,能教的尽数教给他。
她只盼着邪神能快点长大,念及这半路母子情分,饶了她不敬之罪,早日了却同她的约定。
只是……
她以书册为掩,侧眼瞧去,当时她战战兢兢跪拜的邪神,如今趴在同一张桌上转着笔听她教习,对着书本一个接一个打哈欠,打得眼里泪光莹润,睫毛濡湿,像是让人虐待了一般。
心底有些不是滋味,辨不清到底是他可怜,还是自己可怜。
她无声地叹息,伸出手,试探着抚向他的发顶,邪神竟破天荒地没有躲,半眯眼睛让她摸了两下。
马上伸手朝她袭来,让她在脸前一把架住手腕:“嗯?”
邪神十指握紧又松开,十分不快:“你摸了我,却不许我摸你?”
她松了手,马上闭上眼睛。这少年心性如稚童,下手没轻没重,常常弄痛了她。
她周转了全身神力,省得这次有一掌落下,她防备不及。
等了半晌,那手掌却轻轻地落在她发髻之上,笨拙学着她的模样,抚摸了两下。
苏倾的眼睛睁开,却见廿一瞧着她的浅色的瞳孔极其专注,温柔一片。
随后,他收回手去,闷闷看着自己的手掌,有些纳罕地嘟囔:“也没什么好摸嘛。”
苏倾笑了,拍拍掌,侍女将托盘端上来,里有四盘各色糕点。
“这都是人界常见的,你可尝尝看。”
灵石娘娘早已辟谷,恶生胎也无需进食,她只是看他关在屋里背书可怜,变着花样地给他找些事做。
廿一狐疑地看着,只觉得那盘子里的点点残渣那样小,都不够塞牙缝的。
目光又转向灵石去。她脊背挺直,灰色纱衣平展,无一处不妥帖精致。手上一支团扇轻轻摇动,面色从容沉静。
迷迷糊糊地,他头一次觉出了神女同妖物的不同,他生啖的那些巨大的、带血的肢块是丑的,眼前盘里这些小碎块,同她小小的榴红的唇一样,才是雅的,美的。
他滞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捻了一块扔进嘴里。
片刻后,少年两手大把抓起塞进嘴里,两腮鼓囊囊的,如风卷残云。
苏倾把空盘子从他手中夺出来,拿走时他还低着头舔盘子,舌尖不慎舔到了她的手指,一点微酥的麻。
她的指尖缩了一下,藏在了袖中。
廿一微眩的双眼瞧着她,舔了下唇,好像被勾了魂魄的猫。
苏倾扶着额头叹一口气:“去再端一些来。”
邪神对斗法的兴趣不甚浓郁了,因为灵石答应他每日给他做糕点吃,但她劝说不可贪食,否则便吃腻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吃腻的缘故,总是抓心挠肺地想着。
他桌案上摆了香包,折扇,算盘,甚至草编的蛐蛐儿,每一样都可玩上数天,待夜幕降临,他枕着胳膊躺在塌上,学着不踢开羽被,不再看着天穹入睡。
他睁着眼睛看着殿顶。
隔着珠帘儿,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塌上华服神女的身形,不过光影朦胧,看不真切。
室内淡淡暖香流转,既心安,又有些心痒。
君子是甚么意思呢?
他脑袋里想得一团浆糊,一骨碌坐起身,闭目修炼起来。
苏倾竟有数日不曾去过花园,这日带着廿一去向花园,远远见到空中浮着遮天蔽日一穹盖,上有金纹裂隙蛛网般满眼,吃了一惊。
廿一的发梢在空中浮动,伸手一收,那物化作一面镜子大小,转瞬落于苏倾手心,邪神看着别处,眼里高傲得意之色迸现:“这是我送你的。”
苏倾对那穹盖形状看了半晌,眉心一动:“这是玄武的龟甲?”
廿一没有回答,踢踢踏踏,早跑进花园里顽了。
苏倾瞧着这神物。
神兽之甲有两用,一是卜测未来天机,二是做防御之盾,她忽然想到什么:“廿一,你的劫数是什么时候?”
恶声胎蕴天生神力,每受一次劫,神力、外貌乃至智慧都会进化一次,否则将永远保持原状,这就是恶声胎的成长的方式。
但受劫过程于之不亚于剥皮抽筋的痛苦,现在他的神力已经够用,又已有神位,如果不愿意受罪,大可卜测准日期,顶着这壳躲过一劫,
她甚至猜测先前他前往神隐林,是为了这个目的,并不是无故滥杀。
大鸟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廿一顿了一下,没心没肺地答:“不知道。”
苏倾叹了口气,拿着镜子大小的龟甲看,忽而心脏猛跳起来,不动声色着操控于它。
却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卜到她那一朝的未来。
龟甲上的纹路几番变化,凝成一个个很快消失的浮动的古字。
“混战。”
她眉心一跳,后面的日期,是“敬德五年”,新帝登基不久,正是她吞金死后三年。
“国内死三万万人,唯琼岛幸免。”
字迹像是被人抹去了似的,马上消失了。
苏倾怔怔地看着卜甲。
廿一从顶上哗啦落下来,见她呆呆站着不动,顺手牵起她颈上的蓝色圆环,似十分好奇:“把这个给我。”
苏倾定定神,将它一把抽了出来:“这个不可。”
邪神有些诧异,以往不论他要什么,灵石都会答应,却不知这个环有什么特别,让她这样宝贝,眉间不由得生出戾气来:“我偏要这个。”
苏倾紧握着环转身,心念百转,有些没缓过神来:“往后你就懂了。”
邪神脸色一冷,立在原地瞧着她,半晌负气跑开了。
他同外来人擦肩而过,那书生打扮的男仙一身蓝袍,飘摇乘鹤而来,手上摇着一柄折扇,风流倜傥,越过他身侧,径自飞向灵石的寝殿。
廿一敏锐地停住,鼻尖动了动,在空中嗅到了一点残存的酒气,如同腐朽的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世界很短,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