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初, 江谚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天下午, 陈景言抄江谚作业的时候,递给江谚一张纸条。他展开看, 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你还写诗?”
“狗屁诗!”陈景言抄得愤愤,“那是政教主任总结出来的高考作文二十四字方针。”
江谚看着上面的“开题”“破题”:“这不是八股文?”
“可不。但你最好按他说的写, 不然他会骂人, 骂得你生不如死——你上次不是领教过了?”
江谚冷笑一声, 将“方针”叠起来丢进笔袋里。
陈景言摇摇头:“没办法, 对我们晚乡的普通孩子来说, 老师就是绝对权威。”
江谚想起他看到过的几份卷宗, 没搭话。
岂止是一个有点小权的政教老师?
晚乡这块地方,从上至下, 从里至外,到处渗透着父权压迫与官威崇拜。
越是边陲、闭塞,越是自成体系。
月考两天,江谚应付得还算轻松。考试难度同他从前的学校整体持平, 只是题目偏旧,还用着五六年前的外省题。
发卷子的几天,课程比平时松一些。天花板上老旧的吊扇旋转着, 吱呀作响。
体育课刚结束, 男生们汗流浃背,教室里响着“哗啦”“哗啦”的纸张扇风的声音。
风扇搅起的风哗啦啦地吹动着薄薄的卷子,劣质的油墨味不住灌入鼻子。
吴甜甜反向跨坐在江谚前面的椅子上,胳膊肘搭着他的桌子, 捧着脸看他写题,是个很亲昵的动作。
几缕长长的碎发落在他的前额上,她发现江谚的眼睫是很密的,鼻梁挺直,垂眼的时候敛了锋芒,显得很秀气。
“小江同学,上次看到你跟十四班的苏倾讲话,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江谚一目十行地做英语卷子,卷子是他给苏倾布置的作业,他得自己先做一遍,才答得出她奇奇怪怪的问题。
陈景言拿纸巾满脸擦汗,对吴甜甜伸出一根指头:“别问了,就刚转来的时候走廊里对视了那么一眼。一见钟情。”
吴甜甜的脸色变了,她想起那天在拐角说人是非时江谚撞她的那一下,那种警告的冷意,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苏倾那样的,很招你们男孩子喜欢吧。”吴甜甜抿一下唇,“她们那样的女生,都是先物色好一个目标,搞到手又丢掉,根本不会走心的,影响的只有别人而已。”
江谚对了下答案,手底下那道题做错了。
“什么阶段就该干什么阶段的事,提前吃了人生的果子,以后会后悔的……”
手底下一连错了好几道,他骤然把笔往桌上一摔,抬起的眸泛出冷光。
拖长的语调刻薄:“有你什么事儿?”
吴甜甜脸涨得发红,从前桌“呼”地站起来,陈景言仰头看看她:“谚哥别凶嘛……”
吊扇的风把卷子卷走了,江谚一言不发,伸手“呼啦”一捞,按回了桌上。
“同学们。”讲台让人拍了两拍,上课铃还没打,政教主任就站上了讲台,一叠语文卷子压在他掌下,“今天我们先讲讲纪律问题。”
见他的脸色发黑就知道要发火,嘈杂的教室马上安静下来。
“老师千叮咛,万嘱咐,怎么还是有人不听劝,非得自己走弯路。”他低头看了一下名字,“江谚。”
江谚脸色平平地抬起眼,把笔盖“啪”地扣好。
“江谚同学,请你起立。”他把薄薄的答题卡抽出来,扬了一下,“作文怎么写的,给大家念念?”
江谚走上讲台,接过答题卡,秦主任却不松手,眼里是压抑的怒,“老师教没教过你作文该怎么写?”
江谚捏着另一头的手放了下来。
“秦老师,”陈景言在下面举起手晃了晃,“他刚来的,怪我忘了给他讲二十四字方针。”
“他讲过了。”江谚平平地接。
“哎……”
“大家应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没必要千篇一律。”
江谚的普通话带着股文明的傲。一双双担忧的眼睛望过来,又怕,又期待热闹更大一点,最好这节课也不用上了。
“你跟我在这讲独立思考?”
“中华五千年文明,您的二十四个字括得了几年?”
“你什么意思?”
江谚介于秀气与邪气之间的脸上,抬眼掀起了讽刺,“我以为没牙的人才吃别人嚼过的东西。”
“江谚!”秦老师勃然大怒,“你以为你写的好是不是?你能耐是不是?什么东西!给我出去!”
江谚转身往后门走,课铃声猛地响起,淹没了身后的咆哮,“还有你,也给我出去!”
陈景言撇嘴,闭着眼睛做了个哆嗦的动作。
同桌真是刚啊,心情不好就敢杠老师。那张嘴,真损,真痛快……
江谚刚走到门口,金属讲台被人砸得“通通”两声钝响,似是不满的提醒。
他看见陈景言把椅子艰难地反架在了头顶,椅子四个细腿朝天,木板下压着他可怜的脑袋,正翻着眼睛往上暼,压低声音提醒他:“谚哥,谚哥,喏。”
原来“出去”也不只是罚站而已。
江谚二话不说,书包捡起来撇在地上,抡起椅子架在头顶,手臂承了力,绷出肌肉的轮廓。
陈景言见他转身往前门走,以为后门锁住了,也艰难地掉了个头跟在同桌身后。
架椅子好啊,出去以后还能放下来坐着,反正老师又盯不住……
江谚走到了讲台前。
“诶谚哥?你走歪了……”陈景言话音未落,眼睛瞪大,嘴巴张成了个圆。
江谚架起的椅子往前一抡,“咣当”一声猛地砸在了黑板上,板擦“砰”地弹射出来,爆炸似的溅起无数粉尘,女生们吓得尖叫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把椅子捡起来,以一种娴熟的打砸姿势,再度猛砸在讲台上,秦主任吓得倒退一步。他掀起狠戾的眼盯过来,那一刻秦主任觉得自己是在与一头狼对视,狼的目光幽幽的,咬着后牙问:“体罚是不是?”
二班的上午鸡飞狗跳。
江谚挪了个位置,站到了有空调的班主任办公室。
站没站相,校服短袖下,一双清瘦的手臂松松插在裤子口袋里,鞋尖一下一下地轻碾着水磨石地面,睫毛半垂着,不知低头看什么。
不多时,班主任从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色制服的短发女人,边走边客气地谈笑着。
那打扮精干的女人和江谚对视,脸上的笑容马上淡了下去,远远地瞪了他一眼。
周向萍是从单位直接给叫过来的。政教主任在电话里把“个人品质”“原则问题”“犯罪”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她连衣服都没换就驱车赶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来江谚的学校。一进门,人人盯着她的制服打量,愧得她脱了外套,可白衬衣里面穿了件红文胸,看她的人更多了。
她只得又把制服穿上,只狠狠地把胸前国徽摘了下来,捏在手心里。
班主任说:“江谚同学表现还是很不错的,这次月考还拿到了年级第六名的好成绩……”
周向萍说:“老师,真是对不起,砸坏的东西我们会全部赔偿的。”
班主任说:“我相信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孩子的本质肯定是好的,毕竟有这样引以为傲的父母……”
周向萍说:“给学校添麻烦了,回去我们一定批评教育……”
江谚冷眼看着两个人互相点头哈腰。
周向萍踩着黑色高跟皮鞋笃笃地走过来了:“江谚,跟妈道歉去。”
江谚瞥她一眼,不作声。
周向萍耐着性子:“听话。”
江谚扭过头:“我要转班。”
她皱起眉:“转什么?”
班主任手机响了,到门外接了个电话,办公室里只剩母子两人。
江谚抬头望着她,周向萍惊异于儿子的面容有了棱角,不知何时已经几乎褪去稚嫩。
“转哪个班?告诉我理由。”
“十四班。”少年的表情藏得很深,面上只有吊儿郎当的冷。
周向萍不是个说不通的人,她深知江谚自小长在大院,缺乏管教的缘故,骨子里那股无法无天的戾气,养到十七岁,已不好硬管了,只能慢慢引导。
她真去十四班转了一圈。
回来时怒气冲冲:“不行,绝对不行,那里面都是什么人啊?”
江谚复插着口袋低下头:“要么转班,要么转学。”
提起转学她就头痛。
就他背的那两个处分,晚乡一中好不容易才收了他,这么偏远的地方,再换更差的学校,弄不好真耽搁了。
“你生下来就讨债来的。”周向萍瞪着他,“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
江谚看着地面冷冷笑了一下:“我不是您儿子,陶陶才是。”
“你……”
班主任推门回来,陪笑:“江谚妈妈,我们说到哪儿了?”
周向萍尴尬地撩了下头发:“发生这种事,对二班老师同学也不好交代,我想着……要不给江谚转个班?”
班主任怔了一下,歪头看着她身后的少年:“你先回去上课吧。”
江谚默然走出办公室。
门闭上了,班主任飞快地填着转班表格:“江谚妈妈,您知道十四班是个什么情况吧?”
“是,我知道。”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江谚上个普通大学,找份普通工作,安安生生的,十八岁之前别给关进少管所里去。
“我和江谚父亲十年前离异,对他……疏于管教,希望学校多担待一些。”
班主任有些意外:“那平时,您和他父亲谁管的比较多一些?”
“我们……”周向萍有些难以启齿,“一起管。”
班主任皱了下眉头。
一起管,通常就是都不管的意思。
英语老师的讲课被打断了,看向门口,一个脸生的少年步调懒散地提着书包走进来。
苏倾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谚。江谚没理会她,目光在后排逡巡了一下,随便找了个空座。
英语老师的适应能力很好,老僧念经似的继续讲,苏倾却再听不进课了。
江谚面前铺着他做了一半的卷子,看了半天,脑海里冒出将它揉了的冲动,手已经卷了个边,又慢慢放下来。
他掏出笔继续写,做着做着,仿佛从兽又变回了普通的少年。
下课了,苏倾坐在座位上没动。今天她盘了头发,搭配低后领的衣裳,露出天鹅一样修长的脖颈。
她在犹豫要不要去问,忽而什么东西挨住了她的后脖颈,丝丝的尖锐的痒,她刹那间浑身战栗起来。
扭过头,江谚抵在她脖子后的试卷发出吱啦折皱的脆响。
她的拇指压在卷子上接过来,江谚马上松了手,冷淡地走回座位,半道上就让人拦住了。
“可以呀,半中央转班。”
说话的是个带着耳钉的黄毛,十四班的刺儿头,搡了一把他的肩膀,“刚那女的是你妈么?那么瞧不起我们怎么还把你转过来。说话啊好学生?”
江谚的手猛地扣住他的手腕,指节收紧,冷铁般咯吱作响,黄毛眼睛马上蹬得通红,“打人怎么的?”
苏倾茫然看着卷子上红笔写满的错题分析,密密麻麻的,笔印像拿刀刻出来的小槽,一笔一划都在撒气。
江谚抓着他手臂一转一背,一个过肩摔将人腾空“通”地撂在地下,溅起水泥地上薄薄一层灰尘。
围观的人发出惊呼。
地上的人背像虾一样弓起来,露出痛苦的表情,青筋都暴了出来,还抓着江谚的衣服角不放,将他的领子都扯变形了。
江谚蹲下,同他鼻尖贴着鼻尖:“打你怎么了,打的就是你。”
黄毛一拳迎过来,江谚偏头一避开,脸上擦过一阵劲风,剩下的人起哄:“打人了打人了,检察官公子打人了!”
一个女生抱着怀:“那个谁,你小心点儿,我们这个班的谁还不是太子爷了?小心把你爸妈铁饭碗摔了。”
江谚的眼睛霎时变赤红,瞳孔缩小,看上去有些骇人。
脑海中混乱着浮现着不知何时的画面,他蹦跳起来,和比他高两头的少年抢一根冰棍,少年躲着他把皮好容易剥开,低头直接塞进他嘴里:“算了,给你了。”
两个人并肩走,他的书包一颠一颠,金属铅笔盒就跟着哗啦啦作响。江论的手按在他后脑勺:“怎么又跟人打架,小屁孩之间有什么好打的。”
他舔着冰棍躲开他的手,眉眼颇不耐烦:“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江论拉了一下书包肩带,微微笑,笑得跟爸爸一模一样,“江谚,男子汉以理服人,不是比谁拳头大。”
小孩睁着一双带着生劲儿的眼睛,盯上他校服外套上那枚亮晶晶的团徽:“这个好看,送我呗。”
“这个不行。”江论的手护住胸前,“等你长大点就有了。”他把他穿得歪歪扭扭的校服拉正,点点他半垂下来的队徽,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不有一个么。”
“骗谁?我这是铝的,跟你这个珐琅的能一样。”
他知道那俩徽章根本不一样,他就是想要,哥哥的优秀、儒雅、正气他都想要。
“那你听话我跟你换。”
“真的?”冰糕的冷气顺着嘴唇蔓延,砖砌胡同里有小孩在踢球,球撞在墙上扑通扑通的闷响,自行车“叮铃铃”的响着从他们身后拐着弯挤进来,“让一让,让一让欸。”
生锈的车把上挂着袋滴水的豆腐,都滴在他胳膊上了,真凉快。
“怎么算听话。”
“在外头乖乖的,好好学习,不给我们家丢脸。”
那个时候,江论把一切惹是生非定义为“给家里丢脸”。
在医院最后见到江论的时候,他的领子也歪了,洁白的衣服上漆黑的一道轮胎印,脸上胳膊上全是刀刻的划痕,嘴角凝固着黑红的破口,眼睛黑得宛如一口破井,似乎充满了疑问。
这就是从没打过架,没说过一次重话的、从来心向光明,以理服人的哥哥,最后的结局。
火化的时候,从他半蜷着的手里掏出来样东西。
一枚弯了针的团徽,金灿灿的稻穗儿里头全是他的血迹。
“江谚——”
少年的紧绷的身体像烙铁一样滚烫,苏倾挨住的瞬间,大脑马上发出警告,告诉她可能会被直接甩开,但她还是抱紧了他的手臂。
只要能将他拦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打了一天好累呦。让他歇口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