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午时, 丫鬟过来喊吃午膳,裴慎脚边的废纸扔了一地,他也没有画出最满意的画来。
甄好看了一早上,只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为难,平日里只见裴慎遇着任何事情都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模样,这会儿却是因着一幅画,反倒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一般,大过年都没露出喜色。
裴慎却很是愧疚:“我却是让夫人失望了。”
甄好心中想:虽是先前期待过, 可后来看裴慎那发愁的模样也好看,反倒是把先前的目的给忘了。
她憋着话不说,还让裴慎以为她是当真失望,更是连连道歉, 等用过午膳以后, 便闷头钻进了书房里, 苦练了一下午的画工。他说的可没错, 也不用甄好坐在对面, 闭眼都能将甄好的模样画出来,可画是画出来了, 却是无论怎么看也不满意。
等到了晚上,甄好再见到他, 他仍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若不是顾忌着裴慎就在面前,甄好便差点要笑出声来。重来一回之后,她可见着了不少裴慎从未见过的模样,从前她可习惯了裴慎挡在自己面前顶天立地的样子, 好像裴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错,他的官路走得顺坦,又谨慎小心,哪怕有敌人设计,也没让他落败过。可这回,先见了他入大牢时的落魄,后又见他为这点小事发愁,在甄好眼里,哪怕是熟记于心的形象,好像都有趣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这辈子裴慎追在她后头的缘故,反倒是让甄好觉得他没上辈子那么高不可攀了。
上辈子的裴慎之于她来说,那是高岭之花,甄好心中仰慕,也觉得他若是不喜欢自己,也是情有可原。而这辈子的裴慎鲜活了不少,虽然依旧厉害,却没那么不可接近。
就连甄好看看裴淳,小孩现在活泼好动,哪里有前世世的小老头模样。说不准后来裴淳变得那么严肃,还是学了裴慎的。
大过年的,所有人聚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连甄好都忍不住在心中想:这样的日子过得是极好的。
哪怕是不谈什么情爱,她本就已经习惯了裴慎陪在身边,若是裴慎不在,反倒是还觉得少了点什么。
只是有裴慎在,甄好也觉得另外还少了点什么。她与裴慎做了大半辈子的假夫妻,这会儿与裴慎做的仍然是假夫妻,却是没多少区别,只不过上一回她巴着裴慎不放,这一回是裴慎巴着她不放。可要是甄好想想,若是再与裴慎分开,她却是有些舍不得的。
一面无法接受裴慎的心意,一面又无法适应与裴慎分开的生活。
唉,甄好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卑劣无耻了。
等用过晚膳之后,裴慎才总算是振作了一些,他半句不提画像的事情,在甄父拿出了棋盘之后,与甄好一块儿坐到了甄父的对面。
甄父笑眯眯地摸着胡子,道:“我一个人在江南,也无事可做,可是专门在家学了好久的棋,你们就不一样了,一个忙着公务,一个忙着生意,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一定能赢得过我。”
甄好拿起一枚棋子,道:“若是爹你输了,那该怎么办?”
“我怎么会输?”甄父道:“倒是你说说,若是你输给了我,你又该怎么办?”
“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甄父抚掌笑道:“好,那要是我赢了,你就得应我一个要求。”
“要求?”
“我提的要求可不过分。”甄父笑眯眯地说:“你们都成婚这么多年了,如今也不打算闹什么和离,是不是该打算要一个孩子啦?”
甄好攥着棋子的动作一僵。
反倒是她身旁的裴慎,听到这话之后,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原本他盘膝坐在软塌上,这会儿却悄悄把脚放到了地上。裴慎没出声,唯独双眸亮晶晶的,他看了甄父一眼,在其他人察觉之前,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甄好干巴巴地道:“爹……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忽然?这怎么就忽然了?你成婚这么多年,寻常人家的姑娘,这么多年,肚子里也早有个一儿半女的了。”甄父可不觉得自己的女儿生不出来,可心里却惦记着:“你瞧我,我一个人在家里头,你和裴慎都到京城来了,家里头连个陪我的人也没有,若是你能给我生个孙子孙女,我也好不觉得无聊。反正你与裴慎都这么忙,不如把孩子放到我那,我替你养着。”
甄好哭笑不得:“爹!”
甄父认真地道:“爹可没胡说,爹可不就盼着你日子过得好?”
他一个人在江南,平日里最想念的可不就是女儿?这才到了年时,就连忙处理了江南的事务赶到京城里来。有了柳姨娘先前的事,甄父可不敢再找什么侍妾了,身边没人陪着,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女儿的头上。
甄父想得好,可甄好却有些受不了。
“爹,你说这个做什么。”
“你们夫妻俩,生儿育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有什么不能提的?”甄父斜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在想着要和离呢?”
甄好无言。
她答应了裴慎,要给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里,却是不会再提和离的。
“既然都不打算和离了,那生个孩子,这不是就顺其自然的事情?”甄父说:“难不成是你不想要?”
裴慎在一旁插嘴道:“先前我与夫人找慧远大师算过,命中是要有两儿一女。”
“两儿一女,这可当真不错!”甄父高兴地道:“那如今可就得准备起来了,等年纪大了,还有诸多风险,趁年轻时就最好了!”
甄父心里头扒着指头数数,两儿一女也不能一块儿来,这生孩子伤身体,他夫人就都是生了阿好之后,身体才渐渐不好了。而且带孩子也费心力的很,他就只阿好一个女儿,把阿好养大就费了不少力气,得等孩子长大些之后再生下一个才好,这样也不会累着阿好。
甄父心里头想着想着,已经想到了明年这时候,怀里头已经抱上自己的外孙子了。
他美滋滋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甄好瞪圆了眼睛,不敢问,他到底是和谁说定了?
甄父拿起棋子,气势汹汹地道:“阿好,爹这回可不会让着你了。”
甄好:“……”
甄父已经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甄好没有办法,也只能与他一块儿下了起来。
甄父说到做到,果然是在江南苦练了很久棋艺的样子,比之上一回见面时进步了许多,连甄好与他下着,都有一些吃力。
不过还好,甄好还有裴慎帮忙,裴慎棋艺高超,任凭甄父再苦练多少年也不一定能赶得上。棋局下到一半,甄好左右为难时,便求助地朝着裴慎看了过去。
在她开口求助之前,裴慎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先一步从榻上下来,走到一边开始检查弟弟的学习。
甄好:“……”
甄好远远地巴巴看着他:“裴慎。”
裴慎背对着她,认真地对裴淳道:“上回不是已经学过这些了?这会儿怎么又忘了?我送你去学堂读书,你就学的这么不认真?”
甄好:“……”
甄父不悦地道:“是我与你下棋,你找裴慎做什么?”
甄好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继续苦思冥想起来。
甄父虽说是提了一个要求,可也并非是无理取闹要为难她的人,早就看出她心里不情愿,后来便给她放了水,让甄好赢过了自己。
输完了,甄父还有些遗憾:“爹方才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我知道。”甄好动手收棋子:“可说这些,也太早了一些。爹你若是觉得无聊,裴慎先前办的那个居养院,里头有不少弃儿,你带一个回去在身边养着,也不会整日胡思乱想了。”
“好好的,咱们甄家的孩子不养,我养其他人的做什么?”甄父摆手道:“反正爹身子骨还硬朗,不如再等几年,再过个几年,你们收收心,也就差不多了。那慧远大师不是说了,两儿一女呢!”
甄好没否认,又与他下了几盘棋,才说:“不如爹你也到京城里来。”
“我要是到京城里来了,咱们甄家的生意怎么办?”
“把生意也搬到京城里来好了。”甄好道:“我也在京城走不开,可留你一个人在江南,我也不放心,一年就只能见到这么几回,不但是你想我,我也想你想的紧。”
甄父心念微动,已经有些动摇,可他想来想去,还是摇了摇头:“算啦,要是我都来京城了,你娘岂不就是一个人了。”
甄好这才没劝他。
下到夜深,众人都觉得乏了,才陆续各回了屋子。裴慎慢吞吞跟在甄好后头,一言不发。
甄好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方才我爹说的,你都听见了?”
裴慎一脸严肃:“慧远大师说了,这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不能勉强。”
甄好心想:不能勉强?方才跑的那么快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生怕甄好不信,裴慎还补充说:“只要能与夫人在一块儿,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东西,全看夫人的意思,我也不是那么想要。”
嘴上是那么说,可他的表情却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裴慎如今可是越来越不知遮掩了。
从前他心里藏着什么话,也不与任何人说,所有心事都藏着掖着,不让任何人知晓,就连甄好也不一定能摸透他的意思,可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让甄好知道,让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心意,生怕错过了什么。
甄好问:“若是我一直不答应你,你以后是不是也会怨我?”
裴慎一怔,道:“我为何要怨夫人?感情的事,本就不能强求,我喜欢夫人,等着夫人回心转意,那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我又为何要怨夫人?大抵是我不够好,才让夫人喜欢不了。”
甄好叹气,也把自己的心情老实说了:“可你在源州时,入大牢时,我也心烦意乱,担心你会出什么事情。”
“我是夫人的夫君,夫人会担心我,会想我,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裴慎想了想,说:“我知道,大概还是我做的不够多。”
就像他当初,还觉得只看看甄姑娘就好,虽然喜欢甄姑娘,却还想要甄姑娘和离之后,再嫁个更好的人家,直到当真面临和离这事了,他才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准备是不堪一击,他根本不想把甄姑娘让给其他人。不然,怎么又会到如今苦苦追在甄姑娘后头,求着甄姑娘回心转意。
裴慎知道,甄姑娘心里头应当也是有自己的。若不是心里有自己,又如何会对他好,为他心烦意乱,念念不忘,这会儿还因着此事内疚不已。
只不过是迈不过最后那道坎罢了。
可这事说起来玄之又玄,他又不是慧远大师,也不会掐算,哪知道那道坎在什么时候来。
旁的做不了,他就只能等着了。
甄好听他这样说,反而更加不好受。
裴慎捧着一颗滚烫赤城的心在她面前,她又不是块石头,如何能无知无觉,装作视而不见。她已经后悔过一回,也舍不得再耽误裴慎第二回 。
可虽说她已经习惯有裴慎的生活,甚至连裴慎碰她后,她也并不觉得反感,可要说非裴慎不可……却又差那么一点。她所有的感情已经在上辈子消磨去,已经没了从前轰轰烈烈的冲动,如今看裴慎,平淡如水多过于热烈的爱意。从前的甄好非裴慎不可,却将就凑活了一辈子,重活一回,她不想随便将就。
她也不知若是自己当真接受了裴慎,是出于习惯还是爱意。
甄好又忍不住再想起,若是上辈子的她遇到了现在的裴慎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