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几天后的清晨,叶婴跟谢宅其他的佣人们一起,安静地等候在花园僻静的角落。旭日的阳光一缕缕照耀,茵茵的草坪,清爽的绿格凉伞,白色藤制的圆桌上,一屉屉散着热气的精致广茶早点和各色炖盅。谢老太爷、越瑄和森明美,三人在共进早餐。

草坪上传来谢老太爷精神矍铄的笑声。

远远地,可以看到谢老太爷慈爱地给森明美夹一只虾饺,又为越瑄夹一只烧麦,森明美娇嗔地又夹了很多放在谢老太爷的碟中,两人和乐融融地边吃边谈笑。

轮椅里,越瑄穿一件蓝色衬衣,浅蓝色薄质开衫,膝上盖着墨蓝格子的薄毯。在一缕缕的晨光中,他神色宁静自若,虽然并未开口说话,但仿佛一直在凝神静听。

三人的画面看起来异常协调。

晚宴后的几天,每日的早餐都是如此。为了更加方便,森明美甚至住在了谢宅,房间就安排在越瑄的隔壁。

第一天的时候,叶婴将越瑄推到草坪的圆桌旁,向后退了稍远一点的距离,以便随时照顾越瑄的身体,管家却客气地请她再远些,不要影响到主人们进餐。于是,她与那些手捧着餐具、毛巾、清水的佣人们,站在了一起。

叶婴静默地站着。

今天的早餐时间格外漫长,脖颈有些酸了,她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撇到一个人影。花园尽头的阴影处,越璨走了出来,他驻足望向这边。

老太爷宣布越瑄与森明美的婚事,按理越璨应该倍受打击,但几日来,不仅森明美表现得自若如常,越璨也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叶婴淡淡地思忖着,直至身上有种刺痛的灼烧感,就像有人在久久凝望着她,自越璨那个方向。

站在小会客厅的落地窗前。

手中握着手机,谢华菱也看到了花园草坪中的这一幕,见瑄儿同明美坐在一起,她的神色十分复杂。

“笃——”

手机突然毫无预警地震动起来,随即一首拉丁舞曲的来电铃声响起,谢华菱的右手一颤,手机险些落在地毯上。这些天,她的手机电池始终是满格的,也随时都拿在她的手边,连睡觉都在她的床头。

现在,它终于响了。

她知道那是谁打来的,她只为一个人设了这首来电音乐——

“洛朗。”

盯着屏幕上的名字,谢华菱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死死握紧手机,心中默数了十下,才接通它。

“喂?”

她的声音里却还是有克制不住的一点抖动,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在那个浑身充满致命魅力的男人面前,她像是被剥掉了所有外壳的不经世事的小女孩。

“是小菱吗?”

清晨的阳光明亮得炫目。

恍若身处在令人眩晕的万花筒中,谢华菱有些看不清楚窗外的景物,也有些听不清楚手机那端传来的,熟悉如同昨日,令她心脏狂跳的声音。

不知何时,越璨已走到了叶婴的身旁。见他走过来,佣人们识趣地自动向旁离开了远远的距离。他望着前方凉伞下的森明美和越瑄,对她说:

“你有没有觉得,那两人很相配。”

“没有。”

叶婴斜睨了他一眼,声音缓长道:

“我倒是觉得……”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下不说。越璨挑眉,问:

“嗯?”

“……你跟森小姐更相配,”叶婴笑容温婉,像是安慰地说,“希望谢老先生能早日想通,成全你和森小姐这一段佳话。”

越璨神色僵住。

“你这个女人,死到临头犹不自知!”他的声音喑哑得如同从喉咙里挤出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还可以在这里呆多久,不肯自己离开,难道非要……”

“呵呵,”叶婴低头一笑,极轻地说,“大少,你是在担心我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对我完全忘情了呢。”

越璨的神色变了几变,他略吸口气,转身大步离开!

“叶小姐,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这天下午,谢老太爷将叶婴约在一间日式茶室。在说了些感谢她将越瑄的身体照料得如此之好,聊了些她生活学习的经历之后,谢老太爷笑呵呵地手捋白须,慈祥地问。

“我想继续照顾二少,”叶婴垂目静声说,摆在她手边的是一杯极品冻顶乌龙,袅袅升起茶香,“同时,我也会尽我的能力,做好公司里的事情。”

“好孩子,”谢老太爷笑容满意,“我听华菱说,你在设计部担任设计副总监,工作很忙。晚上还要照顾瑄儿,真是辛苦你了。”

叶婴轻轻摇头,微笑说:

“不会。”

“这次回来之前,我从瑞士专门聘请了两位特护,她们在照顾瘫痪需要复健的病人方面非常出色,”谢鹤圃笑得精神矍铄,“以后由她们来照顾瑄儿,你就可以专心工作了。年轻人嘛,还是事业最重要,就算是女孩子也如此,照顾病人就由专业人士来做吧。”

叶婴一时静默。

“而且,瑄儿和明美就要结婚了,如果还请你天天贴身照顾瑄儿,怕是有人会说闲话,对他们、对你都不好。”谢鹤圃目光慈祥地说,“叶小姐,你看这样如何呢?华菱想在公司附近买套公寓送给你,一来方便你上下班,二来也表达我们对你的感激之情。”

果然是这样。

昨晚,谢华菱唤她出来,神情复杂地告诉她,希望她能够尽快搬出去,作为补偿,她会将公司附近繁华区的一套公寓登记到她的名下。

比起谢华菱的单刀直入,谢老太爷的说话方式要温和妥帖许多。

“我可以不走吗?”

缓缓抬起头,茶气将叶婴的眼睫蒸腾得幽黑濡湿。

“这几个月照顾二少,我已经熟悉二少的身体状况以及喜好,您请来的特护肯定是好的,只是我担心二少未必会接受。”

“瑄儿是懂事的孩子,”谢鹤圃叹息说,“就算刚开始会不习惯,时间长了他就会接受。”

“就像接受森小姐吗?”

眼睫上的湿气散去,她轻声问,眼珠黑白清澄。

谢鹤圃不语,慈笑着向壶中冲了些热水。

“哪怕森小姐在二少重伤的时候解除了婚约,哪怕森小姐喜欢的是大少,哪怕,”她的声音更轻,“哪怕二少亲口对您说,他喜欢我。您还是坚持二少与森小姐结婚吗?”

热水缓缓注入壶中。

谢鹤圃神色未变,已有老年斑的右手依自很稳。

“谢老先生,您很喜欢森小姐,是吗?”叶婴轻声说,“您喜欢森小姐,想让她成为您的嫡孙媳妇。可是,您想过她的感受吗?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欢大少,她怎么会冒着不惜名声受损之险,也要坚决解除婚约呢?让她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她会幸福吗?”

“她是个傻丫头,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谢鹤圃摇头长叹。

“那么,您知道吗?”叶婴抬起眼睫,“让相爱的人无法厮守在一起,您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吗?”

茶室中,谢鹤圃缓缓执壶,为叶婴续满杯中的茶水。叶婴躬身行礼,双手接过。

“叶小姐的言辞很锋利啊。”

放下紫砂壶,谢鹤圃抚须一笑,说:

“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人未免有时不准。但瑄儿和明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两人对彼此的心思还是能看清楚的。”

“明美对瑄儿一往情深,瑄儿也对明美另眼相看。只是瑄儿生性淡静,明美是小姐脾气,才会闹别扭,故意同璨儿一起去气瑄儿。呵呵,明美这丫头闹别扭,瑄儿也跟着闹别扭,居然当着她的面说喜欢你。”

茶水很热,叶婴的唇片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孩子们年轻不懂事,走错了路,自然要将他们拉回来。”端起茶杯,谢鹤圃缓缓饮了一口,“那晚宣布他们的婚期之后,我看到明美推着瑄儿去了花房,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瑄儿最后拉住了明美的手。”

叶婴垂下眼睫。

双手捧住略烫的紫砂杯。

“整桩事情里,最对不起的就是璨儿和你。”谢鹤圃叹息,“叶小姐,你心里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代表谢家来感谢和弥补你的。”

叶婴思考着,良久,她扬起睫毛,望向谢鹤圃。

“高级定制女装的项目,由设计部总监森明美和副总监叶婴共同负责,成立两个项目小组。”三天后,集团的董事会议上,不理会森明美惊愕的目光,谢华菱扫了眼暂代越瑄坐在主席位置上的越璨,说,“公司将分别出资,让两个项目小组独立运行。半年后,谁能将高级定制女装项目做得更有成色,谁就将正式全权负责它。”

消息传回设计部时,翠西高兴得简直要傻掉了。呆了半天,她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地问叶婴:“那……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叶小姐,请你分配给我任务吧,我能够做些什么?啊,对了,我、我最近新画了很多设计图,叶小姐你可以随便用!”

乔治也回来了。

他的鼻翼上又新打了一个洞,挂着一只古银色的甲壳虫,吊儿郎当地坐在设计台上,他斜瞅着叶婴,鄙视地说:

“是你男人帮你争取的?靠,女人就是好混,下辈子老子也换个女人当当。”

“我还以为你现在就是女人。”叶婴淡淡地说。

“什么?!”

“酸气冲天,牢骚满腹,遇到困难就逃走,看到机会就回来,”叶婴笑了笑,“你确定你不是女人?”

“你——”

乔治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形象店的装修设计图,”从自己的设计台上拿起一本图册,叶婴交给翠西说,“地址在银座广场东侧入口外B座12号,由你负责装修。”

“是,叶小姐。”

翠西接过图册翻看,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地正想询问,乔治强忍住羞恼,问道:

“我呢?我干什么?”

叶婴打量了他足足一分钟,问:

“你还会再跑掉吗?”

“……”乔治梗着脖子,尴尬地说,“不会了。”

总裁办公室。

“她居然真的接受了。”

既吃惊又不屑,森明美端起手边的咖啡,心情复杂地说:“我还以为她至少是聪明的。她费尽心思才接近瑄,现在为了高级定制女装项目,居然就可以舍弃瑄了吗?”

“那你去劝劝她。”

越璨一边翻阅着文件,一边漫不经心般地说。

“开什么玩笑。”

轻轻白了他一眼,森明美啜了几口咖啡,说:“我早就知道,她接近瑄不过是为了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没安什么好心。现在爷爷希望我跟瑄在一起,估计她是眼看着没有机会了,才要求进入高级定制女装项目。”

“不过——”

森明美皱眉。

“她干脆要一大笔钱多好,就算她再狮子大开口,看在照顾瑄的情分上,爷爷和谢夫人也会同意的。为什么非要挤进这个项目里来,给我找这么多麻烦!”近两年来,她投入了很多心血在高级定制女装项目上,现在终于筹备得差不多了,却横插进来这样一桩事。

“蠢女人。”森明美嘲弄地说,“她以为,能够画出还不错的设计图,能够剪裁出来,就有资格跟我竞争了吗?她倒是有野心。”

“她一点机会也没有?”

笔尖略顿,越璨没有抬头。

“是的,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

将咖啡杯放在旁边,森明美沉吟着说:

“高级定制女装的市场并不大,每件定制时装最便宜也要上万,甚至十几万、几十万,所以高级定制女装的客户群人数很少,且全部集中在上流社会。”

“唔。”越璨听着。

“而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们,都是眼高于顶的。她们一般直接购置国际大牌的时装,偶尔定制一两件高级女装,也都是选择国际顶级名牌。高级定制女装市场,不是同国内几家竞争,而是在直接同国际各顶级高级定制女装竞争。”

森明美缓缓摇头。

“以我父亲长年在国际时尚界积累的影响力,以及我同上流社会名媛贵妇们的交往程度,尚且心存忐忑能否真正打开高级定制女装市场。叶婴她名不见经传,又来路不明,高级女装的客户群不可能会接受她。”

“你十分确定她必败无疑?”

在文件的最后一页签下名字,越璨懒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说。

森明美审慎地又想了想,“是的。”

“那么,何必手下留情呢?”走到森明美的身旁,越璨低头吻住她的面颊,在她的耳边说,“如果这次将她彻底击败,你可以永绝后患。”

被他的嘴唇温热地亲着,森明美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任由他狂野的男性气息包围住自己。他的吻似有若无,徘徊在她的耳畔和脖颈,她忍不住低喃着,向他伸展出更多的颈部肌肤,想让他吻得更多些、更深些。

“啊……”

被他挑逗似的亲吻着,密密麻麻,却又仿佛每个吻都落不到实处,森明美颤抖着低喃一声,转过身环抱住他,仰首向他的双唇吻去!

“嘘——”

越璨坏笑着闪开,眼底深深地望向她,说:

“你是我未来的弟媳,我可不敢碰你。”

森明美脸颊飞红,恼得用力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恨声说:“你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怄我!”

抓住她的手,越璨凑在唇边吻了吻,挑眉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有拒绝老爷子的提议,还知道,你嫉妒叶婴,是因为她是比你更能接近越瑄的女人。”

“我嫉妒她?”

森明美的脸色白了白。

“她只不过是一个满腹野心,又贪婪又蠢笨的女人,瑄允许她接近也不过是……”咬咬牙,她说,“……不过是因为瑄气不过我和你的事情,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哦?”

越璨挑眉一笑。

“明美,你也是贪心的女人啊。你想要我,但是看到瑄身边有了别的女人,又会不甘心。难道,你一定要我们兄弟两个,为了你大打出手才满意吗?”

“你说什么!”

森明美气得脸色煞白,狠狠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

“你居然这么说我!我对你的一片心,你一点都不了解吗?我为了你,跟爸爸闹僵,惹得爷爷不开心,伯母也讨厌了我。我不喜欢那个叶婴,只是讨厌她居心叵测,怕瑄上了她的当。我……我……”

唇色也渐渐变白,她呆呆地望着他:

“……我有时很害怕,会常常觉得,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因为不喜欢伯母,才会故意招惹我,你只是想要抢走我,来气伯母。”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甚至都没有吻过我……”

这是森明美的一块心病。

无论是怎样浪漫的氛围,甚至是她不顾女性的矜持,主动去吻越璨的嘴唇,越璨都总是轻巧地闪过去,至多吻向她的面颊、耳畔和脖颈。越璨对她的身体似乎也没有欲望,无论她穿得多么性感,做出什么样的暗示,越璨也总是笑笑的,好像浑然不懂。

而她,也没有真正碰触过越璨的身体。

有时情火燃烧中的她,想要解开他的衣扣,哪怕只是略微抚摸一下他的胸口,他却总是坏笑着握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手指,使她无法继续。

她爱他。

她知道自己已经为他入了迷。

可是,他仿佛是喜欢她的,又仿佛只是在挑逗她、撩拨她,看她究竟能爱他到何等地步。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

勾唇一笑,越璨的手指轻抚森明美的面颊,声音里带着微微低哑的男性魅力,对她说:“可是,怎么办呢?我已经决定要守身如玉,为我唯一深爱的女人。”

“你唯一深爱的女人是谁?”

森明美又嗔又喜,用眼尾白他一眼。

“你说呢?”

将森明美抱进怀中,越璨的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声音是温柔的,双眼却漠然地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重复了一遍——

“你说呢?”

傍晚,谢宅。

“四天前的晚上十点二十分,谢夫人与叶小姐在书房谈话。三天前的下午四点钟,谢老先生约叶小姐在‘和风’茶室见面。”谢平念着手中的记录,“今天上午九点钟,谢夫人在董事会上宣布,叶小姐加入高级定制女装项目。下午两点钟,叶小姐的助理设计师翠西开始着手进行店面装修,装修设计图是叶小姐事先已亲手做好的。”

“嗯。”

倚坐在床头,越瑄默然听着。

“市区中心的那套房产,也已经过户到了叶小姐名下,”谢平皱眉说,“这样看来,叶小姐已经跟谢老先生和谢夫人达成了协议,不久就将搬出谢宅。”

越瑄的眉宇间有丝倦意。

落地窗外的粉色蔷薇花已开了很久,傍晚的霞光中,有一些花瓣的边缘开始枯萎。

“另外,”谢平犹豫了一下,“关于蔡娜小姐与叶小姐的关系,我也查出了一些。蔡娜小姐曾经在七年前因为聚众斗殴、重伤他人,被……”

“谁让你去查的!”

越瑄抬头,眼神一厉。

谢平急忙噤声。

自从二少受伤,他就一直暗中随身保护二少。寿宴那晚,他在暗处听到蔡娜当着二少的面对叶婴说的那些话,便下令开始调查蔡娜与叶婴的关系。二少对叶婴的种种不同,他自然早已看在眼中,但叶婴身上透出的某种黑暗复杂的气息,让他时刻无法安心。

“今后,”越瑄肃声说,“关于阿婴的任何事情,你一件都不许私自去查。”

“记住没有!”

“可是……”谢平踌躇。

“否则,你就调去美国,再也不要回来了。”越瑄闭目沉声说。

“二少!”

谢平骇然,他知道,二少虽然平日看起来性格温和,但拿定了主意的事,绝无更改的可能。

“那么,二少,有件事我必须要说。”

神色渐渐变得凛然,谢平望向二少。

从小他就被选定成为二少的护卫,他学习训练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二少的安全。他知道在二少心中,叶小姐是不同的,所以那件事被汇报上来后,他一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让二少知道。

“如果您知道以后,仍旧不许我再调查叶小姐,我会谨遵您的命令。”谢平说。

越瑄眉心轻锁,良久道:

“……说吧。”

“寿宴那晚,森小姐与您离开之后,只留下大少和叶小姐在休息室。”谢平僵硬地望向地板,“他们二人发生争执,大少强吻了叶小姐。因为距离远,无法听见两人说的是什么,但我派出的那个手下略通唇语,他说,大少与叶小姐以往应该是认识的,能够辨别出来的话语有……”

“够了!”

猛地爆发出一阵咳嗽,越瑄咳得面颊病态得潮红,良久良久才渐渐勉强压制住。那晚她笑语盈盈,像小猫一样乖巧地凑在他的身边睡,玲珑的脚趾始终贴住他苍白微冷的双腿。只是,她却无法看到,她自己下唇那块被咬破的伤口。

潮红褪去。

他的面容恢复成疲倦的雪白。

“我都知道,你不必再说。”越瑄缓缓地说,睫毛幽黑地覆住眼底的神色,“叶小姐的事情,她自有分寸,你不必管。”

“……是。”

沉默片刻,谢平回答说。

“叶小姐。”

门外传来特护的声音,随即房门被敲响两下,那敲门的节奏正是叶婴所特有的。

“进来。”

吃力地坐起来一些,越瑄望向门口。

“好像气氛不对哦,”皱皱鼻子,叶婴笑容可爱地走进来,她手里拎着一只纸袋,看看谢平,又看向越瑄,“你们刚才在吵架吗?”

“叶小姐。”

谢平对她致意,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

“他不喜欢我。”

扭头一直看到房门被关上,叶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然后笑得无所谓般地走过来。坐在越瑄的床边,她握住他的右手摇了摇,玩笑似的说:

“但是只要你喜欢我,就可以了。”

越瑄淡淡一笑,任她握着自己的手。

“啊,他真的惹你生气了吗?”她侧过脸,担心地打量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谢平是个直性子的人,说错什么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他和谢浦都是真正关心你的人。”

见他还是默然不语,叶婴笑着拿起带来的纸袋,说:

“看,今天我买了什么?”

那是一双手工的布鞋。

鞋面是黑色缎面,绣着银白色的云纹,有淡淡的光泽,雅致精美,鞋底是厚厚的千层底,用针线一遍遍地纳过。

掀开薄被的一角,叶婴低头,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试穿这双鞋子,一边说:“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它的鞋面很软,鞋底虽然厚,但也是柔软的,这样穿起来会比较舒服,既不会因为鞋底太薄硌到脚,比拖鞋也会轻便些。”

布鞋的大小正合适。

叶婴舒口气,她满意地笑了笑,一抬眼,正好撞进越瑄凝视着她的眼底。

“怎么了?”

关切地瞅着他,她轻声问,手指仍旧停留在他穿着布鞋的足尖。

“没有。”

他垂下眼睑,淡然说:

“鞋子很舒服。”

凝望了他一会儿,叶婴倾过身子去,缓缓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半是亲昵地磨蹭着,半是软语威胁说:

“我懂了,你是在对我发脾气。拜托你,我哪里做得不好,你直接告诉我好不好,不要让我猜。”

她的眼睫黑幽幽的。

一眨一眨,可以碰触到他的眼睫。

“再不说,我就要吻你了哦。”

轻声威胁着,她缓慢地凑近他的嘴唇。他神情略尴尬,向后微闪。她却已经吻住了他!眼睛乌亮的,她一边盯着他,一边慢悠悠地品尝着他的双唇,他似有些恼怒,再次向后闪躲,她于是随上去,加重了这个吻,直吻得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她才面色晕红地松开他。

“这是对你的惩罚。”

斜睨着他,她得意地哼着说。

“不管你心里有什么不满,现在都已经被我吻掉,不许再跟我冷战了。好了,我们现在复健去吧,就穿着这双布鞋。”

说着,她笑盈盈地对他伸出右手。

虽然力持神情的淡然宁静,但越瑄的气息依旧有几分不稳,他眼底的恼意消散了方才的沉黯。望着她盈盈的笑颜,和那只固执地一直伸在他面前的手,他一时静默,终于伸手握住了她。

于是,傍晚时分回到谢宅的越璨和森明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漫天霞光,一楼复健室的落地玻璃窗被映照得如粉色水晶般晕红,里面的两人也被镀上了美丽的光影。

离开双杠,越瑄吃力地尝试着自己走。

他的身体摇摇晃晃。

叶婴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虚扶着他,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口中似乎在不停地劝阻着什么。越瑄坚持地又走了几步,直到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向旁倒去——

叶婴急忙用力撑住了他!

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她抱住越瑄,好像在兴奋他可以自己走这么久。用毛巾拭去他额头的汗水,她的手轻柔极了,而越瑄侧首望向她的眼神,也比霞光还要温柔。

站在落地窗外,森明美蓦地咬紧了嘴唇。

她僵立着。

甚至没有留意到越璨的神色。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森明美的高级定制女装在装修店面的同时,已经开始着手宣传工作,森明美约了最著名的广告策划公司,开始频繁出入各种时尚派对和聚会。叶婴同样将店面选择在了城中心最繁华的银座购物广场,森明美每次从那里经过,都可以看到叶婴的助理设计师翠西拿着装修设计图在指挥工人。

森明美曾经驻足研究过叶婴这家店的装修风格。

它走的是冷硬风。

对于这种风格,森明美不敢苟同。会选择购买高级定制女装的顾客,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名媛,人人都爱华丽奢美,只有用光芒闪烁、流光熠熠的水钻、水晶来装饰,才能吸引她们的目光。

但森明美其实对叶婴选用哪种装修风格并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叶婴丝毫没有离开谢宅的意思。只要回到谢宅,叶婴几乎时时刻刻粘在越瑄身旁,嘘寒问暖,体贴入微。有时在僻静处,她会看到叶婴长身跪在越瑄的轮椅前,或巧笑倩兮,或趴在他的膝头,或做些更亲昵的动作。

这天晚上,等越瑄睡下后,森明美让特护唤叶婴出来。房门打开的时候,森明美看到了里面那张宽大的双人床,想起佣人们私下里传言说叶小姐晚上是同越瑄睡在一起的,她的心底陡然生出一股难解的怒意。

“你什么时候走?”

走到室外,森明美冷着脸,单刀直入地问。

“嗯?”

叶婴一副迷茫的模样。

“别装了,”森明美冷冷地说,“我是女人,这种无辜的表情对我没有用。”

叶婴笑一笑:“可我真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答应了爷爷,如果能够加入高级定制女装项目,就离开谢家,离开瑄,”森明美盯着她,冷声说,“现在你的店面都快装修好了,你早就应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哦?我答应过吗?”叶婴笑容温婉,眼珠转了转,想一想,释然说,“我明白了,你应该是误会了。”

“误会?”森明美皱眉。

“谢老先生和谢夫人是希望我离开这里,”叶婴微笑说,“我当时回答说,如果能够参与高级定制女装项目,我会考虑的。”

“那不就是……”

“但我现在考虑了一下,”打断她,叶婴继续微笑,“觉得还是不行。即使参加了这个项目,我还是不想离开。”

“你——”

森明美简直都要气笑了。

“我见过无耻的女人,但是没有见过比你还无耻的女人。”强压下心底的怒火,森明美声音冷硬地说,“你以为,你死赖着不走,我们就拿你没有办法了吗?”

叶婴垂目不语。

“明天,我就让爷爷宣布,将你从这个项目中除名!你是怎么来谢家的,就怎么滚出去,一丁点都别想得到!”森明美冰冷地逼视着她。

“你就那么想让我走吗?”

叶婴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走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是爱着大少吗?我在这里,二少喜欢我,就不会同意谢老先生宣布的婚事。一旦我走了,你和大少之间,不是困难更多吗?”

森明美神色僵住。

“还是说,”叶婴轻轻瞟着她,“你其实心底喜欢的是二少,所以才这么容不下我。”

“住口!”

森明美恼怒地左右看看,确定夜晚的花园里没有其他人。

“呵呵,”叶婴又笑了,“我懂了,你是那种女人。即使你现在爱的是大少,但是你仍然觉得二少是你的,你觉得全世界都是你的,对吗?”

“你——”夜色中,森明美气得面色煞白,“我居然会一度感激过你,以为你能细心照顾瑄,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居然想过要好好待你。”

“哦?”

叶婴挑眉,笑道:

“原来,明明知道我想当设计师,明明知道我想参加高级定制女装项目,却每天都让我在设计室里发呆,就是你感激我的方式。”

森明美语塞,“我是想让你将精力用来照顾瑄。”

“那么我不离开,每天回来都一直陪着二少,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叶婴笑容嫣嫣。

森明美被她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神色变了几变,半晌,才缓缓地冷声说:“好,好,你果非善类,我说不过你。不过,叶婴,我告诉你,最迟三天之内,你必须搬离谢家。”

“否则呢?”

叶婴含笑望着她。

森明美眼神冰冷。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叶婴笑容温婉无害,“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二少跟我一起走。高级定制女装的项目,我既然已经加入了,既然已经是在董事会上宣布了的,我也不会退出。”

“就这么有恃无恐吗?”森明美嘲弄地笑,“高级定制女装项目,你不想退出,我自会让你心服口服、一败涂地。至于瑄,你以为,当他知道了你的底细,当他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还会接受你?还会容许你留下来?”

叶婴身体一僵,凝视着她。

“我很好奇,叶婴是你的真名吗?”森明美冷冷打量着她,“我也很好奇,你被关押在少管所六年,刚刚才放出来没多久,是怎么读了加拿大威治郡的服装学院?”

夜色中。

绯红的野蔷薇绽放得有些盛极而衰,花瓣边缘点点萎黄,但在星光下依旧美得嚣张、美得惊人。

“你不是口齿很锋利吗?怎么不说话了?”森明美唇角噙笑,打量着面孔雪白的叶婴,“一个被关押了六年的监狱女,居然会这么不自量力。你以为假造一个身份,就可以登堂入室,耀武扬威了吗?你以为,如果瑄知道这些,他那么有洁癖的人,会容许你这种肮脏的东西靠近他?”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婴眼瞳漆黑,唇色略白。

“哈哈,”森明美轻笑,“你不知道,有人知道。蔡娜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她可是一直没有忘记你呢,她说你的皮肤又嫩又滑,说你的腰部有一枚……”

“啪——!”

一记耳光甩上森明美的面颊!

痛得脸都要麻痹掉,森明美又惊又骇,她捂住滚烫的面颊,气急攻心:“你居然敢打我!”

“很吃惊吗?”叶婴活动着手指,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说,“如你所说,杀人我都敢,扇几个耳光算得了什么。”

那样漆黑的眼瞳。

泛着冰冷刺骨的暗芒。

森明美心惊,她暗暗退后一步,望着周身散发出凛厉气息的叶婴,强自镇定了一下,说:“如果三天后,你还不离开这里,我就会把你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叶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见叶婴沉默着良久没有说话,森明美心知她应该是怕了。不屑地笑了笑,森明美转身往屋内走去,夜风微凉,她的面颊还在隐隐作痛,伸手一抚,滚烫得像是肿了起来。

咬了咬牙。

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森明美又转过身,望着星光下如同野蔷薇一般美得嚣张、美得令人厌恶的叶婴,嘲弄地说:

“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

“就在爷爷的寿宴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他说,他愿意娶我。”夏夜的花园,森明美怜悯地望着叶婴,“你不会真的以为,瑄是喜欢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