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座的黄昏

快到五点钟要下班时,有人打来了电话。

“您是浦野先生吗?”

电话里传出的是男人的声音,浦野感到很陌生。可能对方是从什么娱乐场所或咖啡馆里打来的,能听到背景中的音乐。

“我是浅井商事公司。”

“浅井?”

“就是银座的‘菲布莱’俱乐部。”

对方这么提示,浦野才回想起来。浅井商事是经营“菲布莱”俱乐部的公司,浦野以前经常去那里。“菲布莱”出具的发票上,就盖有“浅井商事”的印章。

“经常承蒙您的关照,谢谢!我是浅井商社的员工,姓村田。您认识‘菲布莱’俱乐部的理加吧?”

“理加……”

浦野小声嘟哝了一句,扭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工作室里还有一些员工正坐在办公桌前忙碌。这些部下们离浦野的机械第二部部长的位子有段距离,基本听不到电话交谈,但浦野还是小心翼翼地用手遮盖着电话。

“有什么事?”

“浦野先生是她的保证人吧,理加入店时的保证书上留有您的签名和印章。”

浦野记得,理加从前一家店里移到现在的店时, 曾托他做过保证人。

“她现在还在休息吧?”

“因此,我想请您赶紧和我见个面,您今天方便吗?”

浦野受到客户邀请,今晚要在赤坂就餐。

“今晚不行,您有什么急事?”

“我想这事还是见面以后再说好,我预先说明一下,那个女人还欠有预付款和赊款余额,想请您支付一下!”

“让我支付?”

“因为您是理加的保证人。”

“你突然说这些事情,有点不太好办,我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我冒昧地问一下,您读过她的保证书吗?”

“好像读过。”

“我想那您应当知道,第七项明文规定,万一本人有事时,保证人要担负一切责任。”

男人说话的语气很郑重,但态度上有点傲慢无礼。

“关于支付手段和方法,我想见面后再跟您商量。”

“这种事儿别问我,问她本人嘛。”

浦野厉声说道。对方却依然用沉着的声音继续说:

“当然,她本人在没什么问题,可是她本人不在。浦野先生知道她的去向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

“是吗,我想您应当知道。”

“她是不是回到札幌的父母那里去了呢?”

两个月前,理加曾说过她在札幌的父母身体不好,要暂时回去照料一下。

“这事就是问她娘家也难弄清,她东京的公寓已腾空啦。”

“腾空啦?”

浦野最近也担心过理加,曾给她打过两三次电话,一直没人接。他以为是她父母的病情恶化,住在老家没回来,想不到到现在连公寓都腾出来了。

“那就是说,她已经逃走了?”

“这搞不清楚。对于我们来说,她欠了很多钱。”

“欠了多少?”

“预付款和赊款合计一千万日元。”

“一千万日元……”

“这里有很清楚的账簿,拿给您看一下就能明白。”

“你是说要让我支付吗?”

“想请您垫付一下。”

“别开玩笑!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凭什么要支付那么多的巨款呢?”

“我刚才说过,因为您是保证人。”

“别胡说!”

浦野嚷完后,环视了一下周围。可能后来喊叫的声音较大,部下们都在注视着这一边。

“我现在很忙,挂啦。”

浦野咂咂嘴,放下了电话。

从那天起,村田每天都打来电话,时间主要在傍晚,如果不予理睬或挂断电话,下次就在上午时间打来。刚开始,只是那个姓村田的人打,后来又增加了女人的声音。浦野丢开不管,电话就直接打到他的家里。

“怎么啦?”妻子不安地问道。浦野采取弃置不顾的态度:“甭管!”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确实也刺痛了浦野的神经。

浦野重新回想起来,自己确实为给理加当保证人而盖过章。那时,理加央求他:“我要转移到这边的店里来,部长给我当保证人好吗?”他就很随意地答应了。

理加以前工作在叫“泰皮亚”的店里时,浦野和她相识。理加自述现年二十八岁,长得身材矮小,性情天真可爱。穿衣服的品位较高,很受顾客欢迎。理加做事也很爽快,曾专门负责接待浦野。

这样的女人委托自己给她做保证人,浦野觉得没什么不好。何况一个月前,自己已和她发生过感情至深的关系。虽然这么说,并不是浦野硬拽她出来的。那天店里打烊时,浦野仍在喝酒,理加打趣说:“一个人每天都回到同一个地方睡觉,太无聊啦。”于是,浦野就随意地邀约她去旅馆住,她就很顺从地跟着来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理加那天晚上就想和一个男人风流一番。

或许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喝醉了,做爱的感觉未必就好。理加身材苗条,性感可爱,但性交的反应却很迟钝,欲求也不强烈。中途碰到她的乳头或私处,她只是因痒而笑。也许她不乏性交的经验,但尚未从容地体验过快乐。她的性爱状态,有点接近所谓的性感缺乏症。

理加皮肤白皙,身材匀称,对袒露出全部身体,不太觉得羞耻。如果说:“咱们一起洗澡吧!”她会很轻易地同意,连阴部也不作遮盖,让人觉得有点缺乏情趣。若看其体型和线条,倒是蛮漂亮的。

浦野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在银座喝酒,曾产生过追求理加的念想,却没有勇气。对他来说,理加是他在银座认识的第一个女人。他曾先后在新宿的酒吧里和在四谷的高级饭庄里与女招待发生过性关系,但都是些一夜情。她们的姿色都逊于理加,年纪也大。不说性交,仅说外貌,理加就是他偶遇的珍品。

他们虽然发生过肉体关系,理佳却从未提过任何要求。以前听说银座的女人挺可怕,花销大,所以浦野离开旅馆时,要把身上带的三万日元钱留给她,她说“不用”,没有收。

因为是在这之后,理加委托他当保证人,于是他轻而易举就答应了。当然,他也曾有过几分不安,但在当时,他产生过强烈而浮华的情绪:我能给银座走红的女孩儿当保证人!

在保证书上盖章前,他大致阅读了一下文件,文件中有这样一个条目:当事人有事时,保证人负一切责任!

他曾随意地认为,只不过文件中这么说,就像担任公司就职者的保证人一样,本人盗窃或违反合同时,即使被辞退也不会与保证人产生纠葛。再说理加太过善良,不是个坏女人。她过世的父亲曾在小樽做海产品批发商,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做个单纯的身份保证人,没有多少后顾之忧,就随口答应了。

却没想到日后发生了这样的事:女孩从店里的所有借款和赊款都要自己来负责。

现在突然让他垫付理加的所有款项,他从心理上无法接受:垫款的理由能够行得通吗?

村田执拗地天天打电话,浦野心里感到不安,他把比较熟悉的“巴泰拉”酒吧的老板请到咖啡馆,跟他商量对策。

“请教一下,我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最近碰到一件荒唐的事。”

他不想暴露自身,推说为他人的事想谋略。老板立即点了点头。

“支付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是保证人嘛,这没办法。”

“朋友受托做保证人,只不过是盖了个印章而已。”

“你可知道,印章得是正式印章,还要附上印鉴证明。”

听他这么提示,浦野记起了自己盖过正式印章,提交过印鉴证明。

“我们店里遇到这种情况时,也是要保证人支付。”

“一个女孩儿会有一千万日元的赖账,能有这种事吗?”

“能。现在谁成为银座的一流女人,谁动辄就会消费两三千万日元。”

“陪酒女郎怎么会消费如此高额的巨款呢?”

“虽然叫陪酒女郎,其实她们都会租家店,自己做生意。可以说是陪酒女兼老板娘。”

“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您给我仔细介绍一下吧。”

“这要从女孩儿的工资和店里的账目说起,您才能懂。希望您尽量不要对外人讲这些东西!”

老板有点装模作样地取出圆珠笔来,一边利用纸垫的背面写着,一边开始做说明。

他说银座酒吧的账目大致分为纯营业额和服务费两部分。其中,纯营业额是客人用餐或饮酒的全部餐饮费。服务费则是座席费、男生服务费、店费等综合的费用。这当中,银座一流级别的酒吧座席费为五千日元,通宵费四千日元,男生服务费两千日元,有的还要额外收取百分之二十的店费。因此,这种服务费的额度很高,只要一位客人落座,就要收取一万两三千日元。

总的账目是这笔费用加餐饮费、陪酒费和税金等等,一个人的消费超过三万日元。

至于陪酒女郎们的薪酬,则根据营业额来确定,计算基数是纯营业额。打个比方说,“每月百万日元的女人”,就是每月的纯营业额一百万日元。还有“每月二百万日元的女人”“每月三百万日元的女人”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薪酬在每个店都不一样。一个月营业额为百万日元的女人,日薪确保为四万日元。“每月二百万日元的女人”每十万日元营业额增加一千日元,总共增加一万日元,日薪确保五万日元。“每月三百万日元的女人”日薪接近七万日元。

对于陪酒,每位客人需要缴纳五六千日元的陪酒费,店里按一成的标准作为服务费回扣,返还给陪酒女郎。

这种回扣的结算以四十五天为限或六十天为限,客人走后一个半月不缴纳陪酒费,就领不到回扣。也有的店,一超过六十天,就没有陪酒费。

“最近根据具体情况,有的店三个月或者四个月结算一次薪酬,严厉一点的店一年只结算两次。对女孩儿们来说,由于客人不能按时支付费用,而使自己拿不到回扣和服务费,店里收取的价款又必须垫付,就需要很多的资金支持。”

“一个人得有多少资金呢?”

“每个陪酒女都不一样,陪客少的女孩儿,得二三百万日元,陪客多的女孩儿,没有以千万计的钱就难以支撑。”

“赊款是什么呢?”

“我想,这词来源于英语的‘advance’,是所谓预支的省略。在从别的店里挖女孩儿时,可以根据约定销售额支付契约金,另外还可以根据需要,用这种赊款借支给个人。”

“用于购买礼裙或做一双新鞋吗?”

“有这种情况。大多数女孩儿在先前工作的店里有赊款,要结算以后才能转移工作。这种赊款数额多样,大多借三四百万日元。不过,这些赊款要按照半年或十个月的分期付款方式,从其月薪中扣除。”

“我说的那个女孩儿的赊款是七百万日元。”

“因为现在的客人不愿按期支付费用啊。比较受欢迎的女孩儿会累积到这么多。”

“这种情况真可怕……”

浦野觉得身上发冷。赊着那样的巨款而无法回收,那该怎么办呢?理加长着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怎么会这么大胆呢?

“客人的欠款都是女孩子收吗?”

“是的。先由店里开具付款通知单,最终女孩儿负责收回。”

“要是客人不支付而逃走呢……”

“那当然要由负责接待的女孩儿偿还。”

“那太可怜啦。”

“一家店的营业额再高,领来的客人不付款,这家店就会倒闭的。所以,必须千方百计请客人按时付款。”

“原先有女孩儿遭受过损失吗?”

“有。前些时候,有个女孩儿被骗了二百多万日元。不过,那个客人就消费了四五百万日元。”

“那是怎么回事儿呢?”

“他骗了店里的钱,我也觉得很奇怪。”

“与其让那样的男人骗,还不如不提高销售额保险呢。”

“也有的女孩儿不想办法提高营业额,而是纯粹地搞援交。”

“那样既没有损失,心里也轻松吧。”

“可能。不过那种女孩儿的薪酬会很低。”

“有多少呢?”

“一天就两三万日元吧。要是女孩儿长得漂亮,有时会达到四万日元。”

“那还不错嘛。”

“但是挺够受的,一天薪酬三万日元,一个月最多干二十天,也就六十万日元吧。说来月薪六十万日元,感觉还不少,仅此而已。像浦野先生您所在的大公司,说来薪酬不高,但加上奖金和各种津贴,收入要翻一番吧。那些女孩儿们奖金和津贴分文没有。再加上福利待遇不同,交通费和住宅费都要自己负担,现在住在离银座不远的山手线附近,像样的房间就得二三十万日元。要是再生病,那就完啦。平时还需要美容费、服装费什么的,经济上并不宽裕。”

“是吗?”

“也有的女孩儿不把这当回事儿,乐于搞援交。不过,援交归援交,店里付给的薪酬低得很,也会被营销业绩好的女孩儿颐指气使道:‘你去那边!你来这边!’”

“援交也很痛苦吧?”

“从事这个行业,主要凭实力,是否拥有众多优良的客人至关重要。店里也会重视营销业绩好的女人。”

浦野叹了口气。他原先去只是喝酒,什么也没注意到。看来背后存在着很激烈的竞争。

“不管做什么事,一旦成为工作,可就不得了了。”

浦野赞叹之后,又急忙摇了摇头。在这种场合,是不能对其抱有同情心的,毕竟自己是理加的保证人。

“我刚才说的事,您能给想个办法吗?”

说来说去,浦野讲话的口吻由说朋友的事逐步变成了说自己的事儿。

“并不是要你马上全额支付吧?”

“这还不太清楚……”

“赊款是借款,女孩儿不见了,你当然要全额支付。赊款应是下面要缴的钱……”

“往哪儿缴?”

“就是这个问题。有这种客人的女孩儿都是让对方把钱汇进自己的账户,然后再向店里缴纳。”

“这么说的话,只要抓住这本存折就可以。”

“她可以把存折和印鉴放到店里,也可以自己拿着。如果是她个人拿着,就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再说女孩儿从店里走掉了,赊款是很难以追回的。”

“不还酒费吗?”

“店快要倒闭了,我们也不愿意追缴这笔欠款。与此相同,女孩儿跑掉后,店里再付给她薪酬,就觉得吃亏了。”

浦野抑制着激动,大口啜饮着凉咖啡。

“客人不净是那么差的吧?”

“店里每月要给欠账客人寄汇款通知单,他们才给汇款。要是客人把欠款汇到女孩儿账户上,那就完啦。”

“银座有的女孩儿对此放任不管,欠款一千万日元,这没事儿吗?”

“如果女孩儿扔下预付款和赊款逃走,以后就不能在银座干啦。尽管有这么多店招聘女孩儿,这种信息很快就会被泄露的。再说店里也会想方设法寻找她。”

“女孩儿那么逃走,也就不想回来了吧?”

“这个弄不清楚,可能逃走了,就是这样吧。”

浦野眼前重新浮现出理加的脸庞。想不到那样一副天真烂漫的面孔,却无法无天地干那种事。

“像这种情况,店里经常有吗?”

“经常有。不过现在各家店都在设防。你刚才说的是哪家店?”

“银座的……”浦野说了半截,又闭口不谈了。如果稀里糊涂地说出店名来,老板们横向联系很多,也许信息很快就会透露。

“搞不清楚名字,好像是个很独特的店。”

“也有的店是痞子开的,如果是这种店,就很麻烦。”

“痞子?”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银座也有不少这样的店。不过,虽说是痞子开的,付费、消遣也没有什么区别。有的经营状况反而比别的店要好。”

“应是催收很严厉吧?”

“也许有这种倾向,但不管是哪家店,对七百万日元赊款,都不会沉默吧?”

浦野在沉思。“巴泰拉”老板用长长的手指夹着香烟,慢慢地吸着。

“该不是那个女孩儿的丈夫做保证人吧?”

“不,不是。不是个靠不住的人。”

浦野急忙地加以否认,老板露出意味深长的苦笑。

“该不是一起睡过两三次吧?”

“不清楚……”

实际上,浦野做了保证人以后,曾和理加去过三次旅馆。都是在他们酒兴大发时,自然形成那种气氛并顺其自然的结果。理加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性交不太感兴趣。

虽然浦野盛情相邀,但对理加来说,喝酒或去迪厅跳舞,都要比那样约会快乐得多。浦野说服理加去到旅馆,理加往往会说肚子饿,让浦野从外面给她订饭,或沉迷于看夜间电视。即使上床,也被动地等待别人拥抱她,似乎拥抱要胜过性行为本身。概括起来说,理加对性交不感兴趣。

不过,浦野喜欢她这种率真的态度。不像有些女孩儿装样和忧郁。说起来,她对钱不是很贪婪,也没有对任何事情都严冷的癖性,而是表现得泰然自若。这样的人作为玩伴,不易产生事后的纠纷,事事说得过去。浦野一直抱有这样的认识,绝对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个女人而被卷入债款事件。

“那个保证人可能和女孩儿有特殊关系吧,否则是不会当保证人的!”

“可能啊。”

“当然,也有没特殊关系的,多半是男友,也有人为了炫耀能给银座的女孩儿当保证人的,但为数不多。”

浦野觉得他是在说自己,很不自然地耸了耸肩膀。老板继续说:

“那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让那个女孩儿给骗了呢?”

“不是,女孩儿好像不是那么坏。”

“那人可是个大好人啊。他干什么工作?”

“是一个经营蛮不错的公司的总经理……”

“他大概很有钱吧?出一千万日元怎么样?他从当上保证人,就应当对那个女孩儿有想法了。”

“一千万日元可是笔巨款啊。”

“在银座还算少的,有的被拿走过几千万日元。”

浦野又陷入沉思,老板安慰他说。

“不过,也有解救办法,如果正式打官司,就可以不付这种钱。”

“真的吗?”

“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金钱,才会得到判决结果。据说必须始终坚持‘我绝对不付钱’的说法。”

“这样可行吗?”

“当然。现在的女孩儿找保证人时,我们都要调查保证人的地位和财产。要是一流公司的杰出人物或名人,我们闯入他的公司或家里闹腾一下,他很快就会支付所有欠款。”

“使用这种手段吗?”

“对于一家店来说,七百万日元赊款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不会轻易放弃的!”

浦野不由得把手按在额头上,陷入更深的沉思。

浦野约见“巴泰拉”老板的第二天下午,那个叫村田的人又往公司打来电话。当时浦野正在召开部长会,散会以后,他看到电话记录上写着“浅井商事村田先生”。他本来不想通话,但桌子上的电话是直拨电话,来电话不能不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那个叫村田的人。

“前几天拜托的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啦?”

“又能怎么样,你……”

“您好像很忙碌,要是现在方便的话,我就去公司打扰一下。”

“你说什么?那不行。我现在没时间。回头我给你打电话,你在哪儿呢?”

“您能往这儿打电话当然好了。”

村田把对方的电话号码重复了两遍后,挂断了电话。

最近一周,浦野让村田的电话搅得有点神经官能症。昨天咨询了“巴泰拉”的老板后,工作就干不下去了。那个老板作为揽客行业的人来说,是个诚实的人,他曾说赊款绝对会催收的。凭着村田打电话催款的感觉,好像他比一般人更加执拗。

然而,现在就是让他出一千万日元,他也拿不出来。虽说他曾去银座喝酒,但这是他工作上的必要应酬,自己没出过一分钱。浦野今年四十七岁,只是个大型商事公司的部长,他作为工薪人员,可以说是业务尖子。儿子在上大学,女儿明年春天考大学,家里需要大把钱做教育经费,他七年之前购买川崎住宅的贷款还有一半没还完。

他一个月最多能拿出十万日元的零用钱,根本不可能拿出一千万日元的巨款来。

“你还是应该断然拒绝……”“巴泰拉”老板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浦野有个习惯,他人一兴奋脸就发红,并不自觉地摇头。他自己不注意爱护身体,本来血压就有点高,不应忧虑或兴奋。

“绝对要拒绝他!”

浦野嘟囔了一句,站起来,离开房间。他任职的公司在大手町,占据着一整栋大楼。他姑且来到外面,朝对面大楼的公共电话亭走去。

“别兴奋,冷静点儿……”

浦野这样告诫自己,然后拨通了电话,呼叫村田。

“唉,我是村田。”

村田依然用那种小瞧人的郑重口吻作答。

“我是浦野,你最近的行为太过分啦!”

“怎么呢?”

“我既不是那个女孩儿的父亲,也不是她的老公,一个与其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要代付那样的巨款呢?”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你是她的保证人,还是请您遵守法律!”

“你说何法律?就是从法律上说,我也没有付款的必要。打官司,你会输的。”

浦野觉得心里有点底气,就理直气壮地说。村田却泰然自若地质问:

“您想打官司吗?”

“根据情况可以考虑。”

“要打官司,可以。先要弄清楚多少欠款,才能打嘛。”

好像村田这次要从别的点上去突破。

“要是方便,我下面就去你们公司说明一下。”

“不行,不能来公司!”

“但是我们要设法拿到欠款。”

“你说得那样毫不客气,让我给一个陌生的女孩儿支付一千万日元,你不觉得荒唐吗?”

“这一点当然应当同情,可我是受总经理吩咐行事。”

“总经理是谁?”

“他叫龙田大三郎。”

“他是何方人氏?”

“成川组的干部。”

“你说什么?”

“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让总经理给您打电话。”

“不,不用……”

浦野左手拿着电话,挥了挥右手。

成川组的干部是干什么的呢?怎么没听说过,也许是痞子。

“您工作很忙,为解决此事,您总得和我见个面吧!”

“……”

“明天或后天都可以嘛。”

“那就后天……”

没办法,浦野与其约定第三天晚上六点钟在有乐町站前的咖啡馆里见面,尔后挂断了电话。

在见到村田的前两天,浦野加紧寻觅理加的行踪。理加的电话号码他知道,也曾经去过她住的公寓。公寓在相距青山二丁目的十字路口一百米的地方,公寓蓝色的屋顶给白色墙壁增添了静雅的色彩,具有年轻女性喜欢的那种外观。

有一次,浦野一边开车送理加,一边说:“盼望着能够在你的房间里喝杯咖啡!”但被她婉言拒绝了:“不行的,我和妹妹住在一起!”很多陪酒女郎都以此理由拒绝对方,但理加的境况好像属实。浦野有时打电话,会听到和理加一模一样的女声。

理加没让他进过房间,但他知道理加的姓氏是村井。他跑到公寓向宿管人员打听,人家告诉他:村井理加在一个月前就离开这里了。

“她是搬走了吗?”

“可能是吧。行李也拿走啦。”

“她妹妹呢?”

“半年以前就走了。”

“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她说她回北海道结婚。”

原先曾听说她妈妈有病,她要回北海道探望。要回去结婚,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后来没跟这边联系吗?”

“没有啊。我们还给她保管着洗好的衣服,真难处置啊。”

既然是这样,就无法寻踪了。浦野一边朝青山大街走,一边感到渺茫和绝望。

也许像“巴泰拉”老板所言,自己被骗了。难道是理加看到预付款和赊款金额在剧增,伺机和男人深夜潜逃了?

浦野算了算:如果支付一千万日元,那么,他和理加一共去过四次旅馆。去一次就需付出二百五十万日元的代价。

这个女人多贵啊!女人确实很可怕。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又从心理上否认理加是个骗子。

她是不是中途搞上男人,受这个男人指使呢?理加人不错,是不是她上了那个男人的当呢?

就算她有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从接待其他客人的态度上总能体现出来。三个月之前,两人最后一次去旅馆,她和往常毫无二致,自己脱掉衣服,钻进被窝,等待浦野的进入。做爱之后,她说自己的按摩技术有所长进,温柔地给浦野按摩肩膀和腰部,她要是有喜欢的男人,可能不会这样主动和体贴吧。

也可能是她把任何事情都视为儿戏,对睡过的客人,过后还会以身相许。也可能是她单纯地为消遣而消遣吧。

浦野浮想起许多往事,但怎么也不认为理加是以骗人的目的与他接近的。

她应该是让男人骗了,如果真是这样,见了村田用不着让步。

虽然给她做保证人,也没必要支付其他男人的欠款。浦野这样告诫着自己,并自满地点点头。

他下定了绝不付款的决心,可在约好的咖啡馆里,乍见到村田的面时,一下子就崩溃了。

对方说两人见面时,他会穿白色的短上衣,把一本《周刊日日》放桌上作记号。浦野到达咖啡馆后,看到最里头的雅座里坐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穿着白色的短上衣和红色的敞领衬衫,戴着墨镜。看上去像个痞子或者赌徒。

如果让这样的人来到自己工作的公司,那会关系到信用问题。不过这人的言辞依然很诚恳。

“承蒙您在百忙之中大驾光临,非常感谢!”

村田特意站起来向他鞠躬,劝他用饮料。浦野想抽支烟镇定一下心神,刚把烟叼到嘴上,村田立刻拿起打火机为他点燃。因为村田戴着墨镜,看不清其眼神,约摸有三十五六岁年纪,动作很敏捷。

“您时间宝贵,咱们马上谈正事!”

村田说着,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沓文件。

“为明确起见,我把保证书拿来了,请先看一下!”

洋白纸上有打印的文字,最后一行写着理加的本名和浦野的名字,加盖着两人的正式印章。

“这是未回收的详细款项,这部分是预付款,这是赊款。”

村田又展开复印的文件作说明。

“总共一千零十二万日元。”

浦野看完文件,想重新核算一下数额,对方马上递给台式计算器,用手指着页面说:“这是每个月的合计部分,这是详细数目。”看样子,他脑子很好使。

“这些款项全部让我支付吗?”

浦野不由得使用了敬语。

“对不起!”

“赊款是早晚要收进来的钱吧?”

“是的。但我们没有办法保证确确实实汇进我们账里来。”

“那个女孩儿还健在,也许汇进来得晚点嘛。”

“敝店大致以四十五天为限结算相关费用,她已经有两个月不在了。”

“要是客人中途汇款到店里,那怎么办?”

“其中该扣的部分,当然得允许我们扣除。”

“预付款是进店时借,过后从月薪中扣发,总额是逐步减少的。”

浦野开始卖弄起他跟“巴泰拉”老板学到的知识。

“是的。可她在三月份又追加了一百五十万日元借款。预付款部分加起来共三百万日元。借据在这儿。”

村田从纸袋里麻利地拿出文件,请浦野看,日期是三月五号,数额是一百五十万日元,有理加的签名。

“无论你怎么说,我也无能力支付。”

“当然知道您经济上够呛,请您想想办法!”

村田两手扶在桌子上向他鞠了一躬。村田身材高大,又戴着墨镜,鞠躬显得无聊。

“我如果不支付,那会怎么样?”

“一流企业的部长,不会做这种事吧。”

“不管是部长还是什么,支付不了就不支付啊。”

浦野有点自暴自弃地说。村田慢慢地点点头,说道:

“无论如何都要拜托您!”

“我做不到啊。”

“请允许我从您的工资中扣除好吗?”

“你是说从我的工资中扣除?”

“我觉得这是最可靠的……”

“别开玩笑!工资是直接汇到家里的。”

“我去你们公司,拜托总经理或董事给办理!”

“你可不能这么干!”

“那您就另外想个办法……”

村田表面上很有礼貌,实际上是在胁迫。

“我觉得您还是快点支付比较明智。”

确实,如果上司知道浦野给银座的陪酒女郎当保证人,受了欺骗,又抵赖债款,正在受到胁迫,那他的处境就很危险。原先的一切努力就会化为泡影。

怎么办呢?浦野揩掉额头上的汗珠,微闭起眼睛。

这是他四十七年的生涯中,所呈现的最大危机。

“只要您能及时付款,我什么也不再说。请您想方设法努努力!”

浦野抑制住烦躁的情绪,紧紧地咬住嘴唇。可能是血压升高了,自己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如果怎么都不合适,还可以采取分期付款的办法。”

“那是什么情况呢?”

“这我得先请示一下总经理,才能告知,比方说分两次支付,一次五百万日元。”

“可是……”

“暂时支付一半,就算宽限了。”

浦野思考片刻后,嘟囔道:

“要是一次支付二百万日元……”

“那不行,因为总额是一千万日元。”

“要是从我工资中扣除的话,一次最多能扣五到十万日元。”

“再让一步,你暂时支付预付款三百万日元行吗?只有预付款是纯粹的预支款,您不马上支付这笔款项,我会遭到总经理呵斥的。”

“……”

“然后,您再按月付款,六月付四百万日元,七月付剩下的三百万日元。这样可以向总经理做一下解释。”

“那样负担过重……”

“也许过几天,咱们能弄清她的住所。只要能找到她,就能回收赊款,如果您垫付款项,可以把店里的付款通知单缴给你,回收的赊款可以汇入部长的账户。”

“是要我催收吗?”

“您可以另开个别的名义的账户收款,那样也许能有好处。”

对此,浦野懒得回答。

“总之,您在下周二以前先支付三百万日元吧!”

“那么早……”

“十天正好是一个段落。请您在这儿签个字吧!”

村田麻利地从纸袋里取出债券约定书,开始填写数额。

浦野在约定的十天之内,一直思考还款一千万日元的事儿。

该不该支付呢?他思来想去,都不认可是自己该付的钱。可是,要是村田拿着保证书找到董事那里,那就全完啦。那个人不只是嘴上说,确实也能做得出来。自己的事业当前发展得很顺利,正奔着董事这一最重要的职位迈进,正在设法超越对手。

“还是按约定支付吧……”

浦野独自嘟囔道。关键时刻不能因小失大。可是那钱怎么办呢?对方说可以暂付三百万日元,这笔钱对于浦野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数目。

把邮储存款和银行存款凑到一起,差不多有那么多钱。但是,存折和印鉴都在妻子手里。如果悄悄地拿出来,事情马上就会败露。

向他人借钱吧,没有人会一下子借给你三百万日元。他想到在长野开运输公司的哥哥,但自己建房时,已经借了哥哥五百万日元。而且要等到还清银行贷款才能还这笔钱,因而不好再开口借钱了。

如果找到工作上有交易的其他公司的总经理,也许可以通融一下,但风险犹存,除去对方求得汇报,万一让自己所在的公司知道了,就会成为影响自己前程的重大问题。

“怎么办……”

正当浦野左右为难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高利贷”这个词。

自己原先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从未借过高利贷。也许在这样困窘的时候,它可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要是借钱时被人看见,那一流企业部长的面子就丢尽了。

可是还款迫在眉睫,已经不是讲究体面的时候了。如果十号以前凑不起钱来,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就会直接跑到公司里来。

星期一下班后,浦野壮起胆儿去寻找高利贷公司。他前几天从报纸上看到一则高利贷广告,便舍近求远循着去了一家离大手町很远的上野那边的高利贷公司。

这家公司租住在某座大楼的一个房间内,规模很小,工作人员却意想不到地开朗、热情。

“请在这里填上姓名、住所、工作单位、职务和申请金额!”

浦野写上了“三百万日元”。店员一边比对身份证明书,一边问道:

“金额好像挺多的。您是太阳物产的部长?”

对店员来说,好像借钱人的地位要比借钱的理由更为重要。可能对方有这种想法:这人在一流企业里地位高高在上,放贷不会有闪失。

店员去到柜台里头,和上司商量了一番后,又折返回来。

“可以借款,利息是每月九分。”

“九分吗……”

浦野觉着利息很高,但现在容不得自己任性。

第二天,浦野在有乐町的咖啡馆里见到村田,把三百万日元交付给他。

“现金收到了,马上写收据。”

村田把成捆儿的钞票塞进黑皮包,用让人出乎预料的漂亮字体写下收据。

“还有,这是理加的赊款细目。我从账簿里抽出来了,请您看一下!也许一部分已经进了她的存折。这是上周末大致结算的数额。”

村田放下复印的四张纸,讨好似的朝浦野笑了笑。

“好像部长最近没光临我们的店,理加不在了,就觉得无聊吗?”

“不管无聊不无聊,这样被强迫付款,肯定不愿意前往。”

“我理解您的心情,请您抽空大驾光临!那剩下的钱,拜托您下个月十号准时缴给我!我先行一步了!”

村田这样郑重地告辞令人气恼。他说完急匆匆地离去了。

浦野一个人留在咖啡馆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又生起气来。

说起来是代还欠款,这不和抢劫一样吗?

“欺负人!”

浦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审视村田放下的账单,账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赊款的细目。

账单上有“大朋电机”“三溪商事”“智能产业”“山贵钢铁”“三机兴业”等各种各样的公司名,中间还掺杂着“宫边”“松田”“横山”等未付款客户的名字。一般欠款十万日元左右,多的近五十万日元。

浦野想到要自己支付全部酒费,与其说懊悔至极,莫如说羞耻难耐。为何自己要体验这种愁苦呢?

我能去他们的单位挨家转着收款吗?这般模样的中年男人,说是理加的代理人,人家不会相信吧。况且人们知道太阳物产的部长给酒吧集款,那就成大笑话了。

“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理加在哪里呢?此刻如能找到她,就把她拽出来,狠狠地揍一顿。或者在大马路上给她扒光衣服,让她装成狗转三圈,这也解不了心头之恨。

浦野幻想着狠狠地教训她,但又做不成。他把玻璃杯里剩下的冰块含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突然又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可能是血压又上升了,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可辨。

“一定要沉着、冷静!”

浦野自己开导自己,并把桌上放着的擦脸巾按在额头,慢慢合上眼睛。

从那天算起,时间又过去了近一月,浦野在公司里一直不能专注地工作。他每天都懒得阅读电传文件,就是参加会议,也总心不在焉。以前经常提出立意新颖的方案,引起董事们注目,现在只是默默地坐着,一言不发。就连晚上聚餐,也很少说话,负责机械部的常见专务董事曾提醒过他:“你这阵子没精神啊!”

他也意识到老这样不行,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挂心下月十号付款的事。

下次要付四百万日元,还得去高利贷公司,利息还要增加。他上月借的三百万日元贷款,已产生了二十七万日元的利息。

浦野一直焦躁地思考。时间刚进入次月,村田立刻打来电话提示:

“下次还款是十号,四百万日元,别忘啦!”

“稍微等等吧!”

“债券约定书上定好的,您必须支付!”

村田的话语依然有礼貌,所说的内容却很冷酷。

付过三百万日元,接着再付四百万日元,怎么能拿得出如此多的巨款呢。干脆丢开不管啦。浦野突然想改变主意,但是,如果变了卦,上次支付的三百万日元可就白费了。要是村田再闯到公司,先前的努力就没有意义了。

看来,村田这个人好像专管催收欠款。

浦野被索取三百万日元后,曾向“菲布莱”的老板娘打听过情况,据她说浅井商事公司里没有人姓村田。

“服务行业不会起用那种长相挺凶的人。那个人是专管催款的。”

“我付出的三百万日元呢?”

“确实已入公司账啦。”

二次付款的日子快要到了,浦野越发觉得走投无路了。

从过往看来,村田肯定是个流氓催债者。如果到时候不支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怎么办?浦野在极度困惑中挨到了五号。再有五天就到十号了。这笔四百万日元的巨款怎么筹集?就是从银行提取,也需要两三天时间。

况且一次性提取巨款,只能预支退职金或请求预付奖金。

按自己的履历计算,退职金可拿到接近两千万日元,而一旦提取,今后的工龄就几乎没有意义了。再说没有相当的理由,如家属患重病,或者遇到重大事故,公司也不会批准。提取退职金实际上就是按退职看待,晋升的可能性也就没有了。

除此之外,只好请求预付奖金,幸好六月底发奖金,为期不远。去年发了三百万日元,今年也许能增长一点。以此为基础,再从高利贷公司借一百万日元,就能勉强凑齐,但请求预支奖金,需要相当的理由。

家属负伤,或增建房屋,或孩子去海外留学等,无论什么理由,公司一调查就能知底,作为等不到月底而预支的理由,很难编造。

经过反复考虑,最后选定与老家的哥哥挂钩。说哥哥的公司倒闭,自己给他当保证人需赔款这个理由。

这样说,难以调查,钱款告急的理由也成立。再说,给他人当保证人者会碰到倒霉事,既有共性,又受人同情。

可是,预支的事实早晚会被妻子知道,当前要尽最大的努力予以掩盖。

想好理由的浦野第二天去到公司,向常务董事提出申请。

“请给关照一下!”

“那就得救急济困啊。”

常见专务董事很简单地就同意了,他叮嘱履行手续,然后看着浦野的脸庞说:

“我顺便问一句,你最近气色不好,该不是哪儿不舒服吧?”

“昨晚有点睡眠不足。”

浦野强装笑容作答。他最近确因代理加还款的事,睡不着觉,白天也感到疲劳。他想等这次付款结束,做一次全面体检。

就在预定二次付款的十号前夜,浦野突然发生了轻微的脑溢血。

那天下午,浦野先去新宿的高利贷公司借款一百五十万日元,又去上野只交了利息,回到川崎的家时,已过九点钟了。

孩子们吃完饭,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他和妻子仍在餐厅吃饭,饭后,他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心不在焉地瞅着电视上的西洋电影剧场。过了一会儿,想去洗手间,刚一站起,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继而眼前一片漆黑,他像梦游症患者一般,将手伸到胸前,摇摇晃晃,不能立足。

“爸爸怎么啦?好像喝醉了……”

妻子没往坏处想。浦野一只手扶住沙发,软绵绵地滑了下来。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

妻子惊讶地呼叫,浦野只是“嗯嗯”地点头,继而闭上眼睛沉睡了。

妻子急忙在铺着席子的房间里铺好被子,让孩子们帮忙抬丈夫躺下来,并呼叫了医生。浦野的脸有点红胀,轻微地打着呼噜。医生测量了血压,确认收缩压一百八,尔后注射了药物。

“这是脑溢血发作,症状比较轻微。”

果如医生诊断,过了深夜一点,浦野恢复了神智。

浦野皱着眉头,轻轻摇晃脑袋,像沉睡千年,突然醒来一般地睁大眼睛,环视四周,尔后喃喃自语:“钱……钱。”

“爸爸,您说什么?”

“钱……钱……”

“钱怎么啦?”

浦野好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口角积满了唾沫,并不停地轻轻咳嗽。

“不要动!不能动!”

妻子在一旁不停地劝说,浦野又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医师又来诊查,判定活动身体没事儿,并劝他住院。家属也赞成。正准备下午去医院时,浦野却提出自己要在傍晚以前去趟有乐町。

“岂有此理!现在外出走动,如同自寻死路。再说腿脚也不方便。”

医师说着,挪开被子,让他活动腿脚看看,实际上他只能微微地动动脚尖,整个腿部根本不能动弹。

“脑血管破裂出血,会使支配手脚运动的神经受到侵害。他是不是这一阵子过于劳累?”

医师问道。妻子点点头,说:

“他好像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工作,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我劝过他不要勉强,可他这个人是工作第一……”

“幸亏病情轻微,只要积极治疗,安静休养,基本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多长时间能痊愈?”

“最少需要三个月吧。”

“只要能治好……”

妻子点点头,看到丈夫的脸颊上流下了几滴晶莹的泪珠。

“只要孩子他爸能得救,就很幸福啊。”

妻子一边安慰浦野,一边为他揩掉眼角上欲滴的眼泪。

那天傍晚,上司常见专务董事和下属户田科长听说浦野病倒了,手持鲜花专程从公司来探视他。

常见专务董事注视着躺在床上的浦野,鼓励道:

“我最近一直觉得你脸色不好,幸亏这次病情轻微。老兄不走运,以后要加强防治。若有下次,可就不会这么侥幸啦。好好休息吧,不要气馁!”

专务董事走后,浦野告诉妻子,说他给一个叫理加的女人当保证人,正在设法筹款还债。

“这事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真有这种事吗?”

妻子突然听到如此之说,犹如受到电击一般地吃惊和失控。浦野却满不在乎地启动已不太好使的嘴巴:

“你把桌子抽屉里的四百万日元钱,交给一个姓村田的人吧!”

“你都这样了,还要再办这事吗?”

“别管了,拿去还账吧!”

浦野自从病倒,就不再挂记当董事的事了。恰在节骨眼上生病,又因病导致长期缺勤。就是病好了,因为得过脑溢血,也难以恢复到以前的健康状态。就是恢复如初,也不能过于劳累,也不能去海外出差。很遗憾,他只能放弃当董事的人生理想。

“您为什么给那样的女人当保证人呢?”

妻子无法理解浦野的所作所为。

“我也搞不明白,只能说是中了魔。”

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无需再隐瞒实情,浦野只得正直地回答。

“真想把那个女人找出来撕成碎片啊!”妻子恨得牙根直痒。

“别瞎说!那个女人也许并非出于恶意。”

“您这么倒霉,还说得那么轻松!大夫说您的病因是精神上过劳,你还这么袒护她!”

“不是袒护。我可能就是这种命运。”

浦野虽然手脚不利落,思想倒是开通。

“我觉得委屈啊。”

“别说啦……”

浦野的情绪显得有些沉重。

大约过了半个月,时光来到六月底,理加突然在浦野的病室里出现了。

浦野正悠闲地沐浴着初夏的阳光,凝视着窗台上盆栽的凤梨,猛然听到有人敲门。回头一看,竟然是理加,她戴着草帽,穿着红色的水珠花样的太阳裙,手提一果篮,袅袅婷婷地站在病室门口。

“哎呀,这是怎么啦?”

浦野起初以为她是幽灵,定睛细看,确确实实是理加。

“我往你们公司打电话,有人说您患病住院,我就跑来了。对不起!好久没问候您啦!”

理加真诚地道歉,并朝浦野突着下颌和屁股鞠躬。浦野不得不朝她点点头。

“你去哪儿啦?”

“北海道。”

“没去你妈那儿吧?”

“没去。我找了个很帅的男友同居了。”

理加说得泰然自若。浦野无言以对。

“但我们很快分手啦。年轻人在一起不好相处。”

理加说完,把手上提着的水果篮展示给浦野看。说是“一点心意”。

“听说您患的是轻微的脑溢血,什么都能吃吧?”

水果篮里满是甜瓜、葡萄柚和橙子。

“放到这儿啦。”

理加把果篮放到盆栽凤梨旁边,从窗户里窥视外面的景物。

“哎呀,还是东京好啊。刚一回来,就感到轻松自在。”

“你目前住在哪儿?”

“在涩谷的朋友家里。我想在那一带常驻,但是房租很贵,家具也涨价,承受不了啊。”

理加叹了口气。她身着红色的水珠花样的太阳裙,草帽戴得有点靠后,袅袅娜娜的身影依然年轻、可爱。感觉不出受男人拖累的颓废。

“你还要在银座干吗?”

“想回‘菲布莱’啊,因为还有欠债。”

理加说着,凭一时高兴劲拍了拍手。

“对啦,听说部长替我支付了欠款,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我是你的保证人嘛。”

“还是老板找人催收的吧?”

“他们说不付款就找我工作的公司,倒霉……”

“我完全忘记了欠款的事儿。您要是不支付就好啦。”

“有个人像流氓一样一直威胁我,我无可奈何。”

“那个老板动不动就采用这种手段,我下次要冲他发牢骚。”

事已至此,再说这样的话,已于事无补了。

“你为什么要跑去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如石沉大海呢?”

“起先只是打算短暂地休闲一下,结果他劝我别回来啦。”

理加前段时间也许和男人玩得很开心,而浦野却因为替她还债而备受折磨,直至有恙。

“我忍辱负重、绞尽脑汁筹钱,不得已背上高利贷。”

“对不起!我目前一无所有,但要发奋工作,努力赚钱,一点一点地偿还。”

“……”

“一共让您垫付了七百万日元吧?真是对不起!”

浦野不能再说什么,只能苦笑以对。理加摘掉草帽,两手提起裙子下摆。

“这条裙子合身吗?”

“挺合身。”

“那我太高兴啦。我给您削个水果吃好吗?”

“不用。”

“我特意拿来水果……”

“从这里看着果篮,就很开心。”

“是啊,果篮放在花卉旁,显得缤纷华丽啊。”

奇怪的是,浦野原先那样痛恨理加,此刻理加站在眼前,却没有一点愤怒。

“下步要住哪儿?”

“因为房租便宜,想住到晴海。那儿离银座近,还能看到海。”

浦野想象出他和理加翘首眺望大海的身影。此刻,理加开始不停地瞅门外。

“被人撞见就麻烦了,我要走啦。”

“你要走吗?……”

“您什么时候能去公司上班?”

“大概这个夏天不行了,恐怕要等到秋天吧。”

“那我找时间再来看您。部长快点儿好吧!好了再来店里。”

“去店里嘛……”

“直接去我的房间也行啊,下次我要对您更加热情周到啊。”

“已经晚啦。”

“但是我等您。”

浦野苦笑了一下。理加也嫣然一笑。她轻轻挥了挥手,说了声“拜拜”,从病室里走出去了。

当细微的皮鞋敲地声消逝在走廊尽头时,浦野翻了个身,把目光冲向窗口。

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篮反射着午后明亮的阳光,敷在篮子上的粉红色饰带垂软而艳丽。

浦野眼睛盯着饰带,口中喃喃自语:

“她还让我去她店里……”

以后会不会前往,浦野并没有自信。也许自己为公司业务而讲究排场地到处转悠着畅饮的时代,应该结束了。

对于替理加付款的事,浦野没多么后悔,他似乎宽容地理解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