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 空气中尚带着一丝寒意, 但苍兰城中早已是挤挤攘攘, 这座伫立在邺城与月亮城之间的城市是三年前才建起来的,之后几乎成为了两族人往来贸易的中间站。且随着它越来越繁华,在此地定居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城中的一处小院中, 一名护卫打扮的人正在打着哈欠清扫院落,转过头便发现院中竟站着一个人, 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 手中的扫把便被他当成武器朝着那人袭去, 没想到那人却极为灵敏, 转身便躲开了。
这护卫这才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惊讶道:“老爷, 您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被他称作老爷的人尚未说话,屋顶上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顾小姐的车驾今日就该到了, 老爷心焦呢,自然睡不着了。”
那护卫恍然大悟:“我说这几日, 老爷怎么一直让我们打扫屋子呢!”
奉展随手就捡起地上的石子给了他们一人一下:“少说两句,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两名护卫嘻嘻哈哈地躲过去, 他们原来都是奉展身边的亲卫,外族归顺之后, 奉展既没有回大周, 也没有接受其雅公主的邀请去月亮城, 而是在两地中间建起了苍兰城, 又遣散了大部分护卫,只剩几个忠心又无处可去的,便跟着他一同在苍兰城中住了下来。
大约是一个月前,奉展接到了顾清宁的信,说是要来苍兰城中看他,从那天起,这一向平静的小院中就开始鸡飞狗跳。
奉展理了理衣服,又嘱咐了一遍厨房,这才带着人去城门处接顾清宁。
出了小院,拐过一条巷子便来到了大街上,只见往来之人,既有外族人又有大周人,贸易繁华而热闹,奉展看到眼前这一切,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到了城门处,守门的小将见了他,连忙过来招呼:“大人,您怎么来这边了?”
奉展摆了摆手:“我一介草民,可当不得这一声大人。”
小将拙于口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奉展有些无奈,只能让他自去忙去,随后又带着人往城门外走了走。
没走多久,便听见清脆的铃铛声,他抬头一看,便看到一支车队朝着城门而来。
车队停在了他的面前,帘子被掀开,露出了顾清宁的脸。
奉展还未露出笑容,便在见到旁边骑着马走过来的顾泽慕时,拉了下来。
当年顾泽慕与顾清宁解决完了京城的事情之后,又重新回到邺城,奉展虽然和顾泽慕各种不对付,但这没有阻碍两人合作的默契。
然而还未等奉展对这位前姐夫稍稍转变一点态度,便知道两人订婚的消息。虽说最终两人成婚的时候,奉展还是偷偷去了京城,亲眼见着顾清宁出嫁,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彻底原谅了顾泽慕。
顾泽慕也知道他对自己看不顺眼,却不以为意。
奉展懒得理他,掉过头就往城中走。
顾清宁无奈地看着两人,也只得吩咐车夫跟了上去。
众人进了城,又跟着奉展到了小院里头,顾泽慕吩咐人将东西从马车上卸下来,奉展本就一肚子气,此刻见他毫不见外的模样,越发生气了。
“我有让你住进来吗?”
顾泽慕瞟了他一眼,抬手阻止了车夫往里头搬东西。
然而还没等奉展得意一会,就见顾泽慕转过头,对顾清宁道:“我都说了,这院子太小,必然是住不下我们一家子的,一会还是去外头另外租个院子吧。”
奉展:“!!!”
这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的混账男人!!
眼看着顾泽慕就要让人将车子开走了,奉展只得咽下了那一口心头老血,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释:“没有住不下,这院子大得很!”那个“大”字还特意加重了音。
顾泽慕轻轻一笑,似乎是在嘲笑他。
还没等奉展发作,便听到他身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娘亲,这是哪儿?”
奉展一愣,便见顾泽慕让开了身体,露出了身后抱着孩子的顾清宁。
她怀中的孩子穿着一身粉色小袄,脸蛋又白又嫩,因为之前在睡觉的缘故,脸颊上有两团红晕,越发显得可爱,她肉肉的小拳头揉着眼睛,一开口还带着一股困意。
顾清宁对着她温柔一笑,指了指奉展:“团团,叫舅舅。”
团团小心地看了一眼奉展,随后害羞地缩进了母亲的怀中,随后又小心翼翼的抬起脑袋,发现奉展仍旧在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小声道:“舅舅。”
那声音虽小,却甜软地直直地戳进了奉展的心窝里。
奉展愣愣地看着这小娃娃,总觉得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萧湛和元嘉。他这些年一直心存愧疚,不敢去见他们俩,心中一直充满了遗憾,如今能再次听到有人这般叫他“舅舅”,泪水都差点涌出来。
顾清宁看到奉展的模样,心中也有些心酸,她也没有过多的劝慰,只是将团团交到了奉展的手上,嘱咐他:“我带人去收拾东西,你抱一会。”
奉展已经许多年未曾抱过孩子了,这会僵硬的如同一块冰雕,他甚至破天荒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顾泽慕,谁知顾泽慕挑了挑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好带孩子。”然后便走了。
奉展无助地将目光又转回来,恰好对上了怀中团团的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团团被自家娘亲换了手,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娘亲香软的怀抱时,小脸蛋上的表情顿时便晴转多云,鼻子一皱,嘴巴一扁,眼看着就要哭起来了。
奉展顿时便慌了神,旁边的护卫之前还在看自家老大的笑话,此时也跟着慌了神,一个个在旁边想办法要逗这小公主开心,谁知他们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只让团团哭得更大声。
奉展从前是孩子王,虽说刚刚一时抱着孩子有些束手无策,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反倒镇定下来了,指示身边的护卫:“去翻个跟头!”
护卫:“???”
“去啊!”
护卫没有办法,只得在院子里当头翻了个跟头,这一个跟头下去,团团吸了吸鼻子,哭声似乎小了点了。
护卫们见这个法子果真有效,也不必奉展多说,一个个开始在院子里花样翻起了跟头,不多一会,原本哭得眼泪鼻涕一脸的团团便拍着手大笑起来。
众人可算是找到了逗小公主开心的秘诀,有两人还在院子里比试了一段,团团一点都没有觉得枯燥,反倒“哈哈哈”笑得正开心。
奉展看着怀中有些兴奋过头的团团,默默地松了口气,感慨自己还是宝刀未老。
房中看着这一切的顾清宁总算松了口气,团团的存在总算让奉展没工夫理会顾泽慕了,她心里暗叹宝贝女儿干得漂亮!
然而她转头看向顾泽慕,却发现顾泽慕脸上却带着一点担忧,她不由得问:“怎么了?”
顾泽慕叹了口气:“总觉得团团越发像二姐她们了。”
顾清宁:“……”
她原本想反驳,可此时院子里已经开始耍起了大刀,团团拍着巴掌又笑又闹,脸都红了。
倒不是说像顾清姝有什么不好,可是顾清宁一想到早几年二婶给顾清姝说亲,然后那几个男子被顾清姝打得屁滚尿流逃出了威国公府,当时她们都觉得很爽快,但一旦将自己代入到二婶的身份里,那感觉可就不大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愁绪。
随后两人互相安慰:“没事的,孩子高兴就行。”
到了晚上,玩闹了一整天的团团终于困了,被母亲抱在怀里沉沉地睡过去。
没了团团缓和气氛,奉展又开始看着顾泽慕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了:“我都是看在团团的份上,否则,你休想进来。”
顾泽慕冷哼一声,正想说什么,就被妻子给打断了,顾清宁带着笑意横了他一眼,顿时便让他闭嘴不言。
奉展本想嘲笑他两句,可是一想到姐姐最终还是嫁给了他,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自己怎么算都是输的,便又蔫了下来。
顾清宁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见他没有同顾泽慕争执,总算放下心来,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就打算在苍兰城,永远都不回大周了?”
奉展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回去做什么,我在这挺好的。”
“那湛儿和元嘉呢?你也不想他们?”
奉展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有时候会想到小时候带湛儿出宫门去玩,他自小便稳重地像个小大人,唯有出门玩的时候才会露出孩子的天性,我早该知道的,他是个好孩子。”他说完,似乎觉得有些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反正跟他爹完全不一样。”
顾泽慕:“……”
顾清宁没理会顾泽慕那委屈的表情,又问道:“那你也不想再见见他们?”
奉展没有说话,许久才自嘲地笑道:“他们也未必想要见我吧。”他顿了顿,“湛儿是个好皇帝,这些年我听着那些从大周过来的人对他的称颂,我心里真的很开心,日后史官评说,也不会有半个字不好,我又何必去污了他的名声呢?”
“你又怎知他的心意?”
奉展苦涩地摇摇头:“姐姐,不用再说了,这件事就当做过去了吧,这对我们都是好事。”
说完,他便站起来,朝两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房间。
顾清宁叹了口气,知道奉展有心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他。
他们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虽说不比中原繁华,却也别有意趣,日子久了,顾清宁都有些乐不思蜀了。只是不论他们怎么劝,奉展都不愿意回京城。
顾清宁无可奈何,手中拿着一封信,这是萧湛写的信,再过不久就是萧湛的五十圣寿,他早早地给顾泽慕和顾清宁写了信,邀他们回京,随信还有一封是给奉展的,提及他很想念舅舅,希望能够再见舅舅一面。
可奉展的态度如此坚决,顾清宁也不知应不应该将这封信拿出来了,免得到时候倒像是逼迫,反倒不美。
顾泽慕让人去将行装收拾好,回到房间的时候,正好看到顾清宁拿着这封信在发愁,他便径直拿过这封信,道:“别操心了,我去同他说便是。”
“等等!”顾清宁连忙叫住他,倒不是她不相信顾泽慕,只是顾泽慕和奉展就像是,不对,两人就是前世有仇,总之,一见面就要互怼,每每都是不欢而散,好几次还差点上演全武行,让她十分忧心。
顾泽慕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无奈道:“我知道了,我不同他吵就是了,他若胡搅蛮缠,我让着他便是。”
顾清宁知道顾泽慕虽然有些腹黑,但他一向说话算话,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便也放下心来。
奉展正带着团团在院子里玩,这几日相处下来,团团可以说是十分喜欢这个年纪很大的舅舅了,连亲爹都给撇到了一边,让顾泽慕想起萧湛和元嘉的小时候,心中十分憋屈。
好在团团今日还是很给亲爹面子,看到他以后甜甜地叫了他一声,顾泽慕便让下人将她抱去顾清宁那边。
等到团团一离开,奉展挂在脸上的笑容也落下来了,他抱着臂,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顾泽慕却没有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地说起了旁的事情:“团团是在潭州出生的,因她是元宵节出生的,所以清宁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做团团。”
听到是说团团的事情,奉展脸上的戒备才慢慢放松下来。
谁知顾泽慕话锋一转:“清宁最是重感情,于她来说,荣华富贵大权在握都不在乎,她唯一在乎的便是亲人。你与湛儿都是她的亲人,她满心希望一家团圆,就如从前在坤宁宫那般,可她不愿意逼迫你,所以什么都不曾同你说。”
奉展低头沉默不语。
顾泽慕顿了顿,又道:“我明白你的顾虑,可有的时候,逃避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也不必犹犹豫豫做小儿女态,既是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担当,直面自己当初的过错。”
他这番话,恍惚让奉展想起了当年姐姐刚刚嫁入宫中之时,萧胤对他的谆谆教诲,时过境迁,他纵然已经因为顾清宁的缘故渐渐原谅了他,可始终拉不下面子,却没想到还能再听见他说这样一番话。
顾泽慕见他表情似有松动,也不再多说,只是将手中的信交给他:“你若是想明白了,明日便同我们一起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