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中, 康烨穿着囚衣盘坐在地上,他一向爱整洁, 不过此刻似乎什么都顾不上了, 整个人了无生意。
在隔壁的牢房住着的是康家家主,比起康烨,他看着要落魄许多, 整个人都蜷缩在角落里。
判决已经下来了,康烨罪无可赦, 判处死刑,夷三族, 不过因为康家家主坦白从宽,又主动作证, 再加上贤妃与大皇子的缘故, 康家只是抄家流徙,好歹留了一条命。
两人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听见康家家主哼哼唧唧还有扯动锁链的声音。
只是这份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只听见门外传来喧哗声,似乎还伴随着狱卒的呵斥声以及犯人的求饶声。
一直不动如山的康烨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两个狱卒拖着一个年轻男子闯了进来, 那男子浑身瘫软, 哭的一脸的鼻涕眼泪, 正是康楠。
康烨猛地站起身, 整个人几乎是扑到了牢门上, 语气急促道:“楠儿!你怎么会被抓的!我进宫之前,不是让你躲到城外,一有不对就赶紧离开的吗?!”
康楠还没有说话,一旁的狱卒已经轻蔑地开口了:“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库房里收拾金银财宝呢,若不是太贪心,也不至于被抓。”
狱卒们也懒得和康烨废话,拉开牢门,将康楠丢在康烨隔壁的牢房里,随后转身离开。
康楠浑身颤抖着,眼看着那些人就要离开了,他忽然高喊道:“我是冤枉的!你们放了我!我不是康楠!我不是康烨的儿子!你们快放了我!”
康烨错愕地看着他,他知道儿子性格懦弱,却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怂包,当即便怒道:“够了!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一个儿子!”
康楠看着狱卒渐渐远去,眸中流露出绝望,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按照律法,他是要与康烨一同赴死的。
康烨还在骂他,康楠猛然站起来,朝着他厉喝道:“你给我闭嘴!谁是你的儿子!”
康烨愣住了,他没想到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是乖巧濡慕的康楠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此刻的他仿佛脱掉了乖巧的画皮,变作了康烨都认不出的恶鬼。
康楠面色扭曲,恶狠狠地瞪着康烨:“我根本不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早就死了!十七年前,他感了风寒,性命垂危,家主害怕他死了你会弃康家不顾,所以找了个和他面目相似的人,也就是我,替换了他。”
“我本以为能跟你过上好日子,谁知你却一直在城外那种地方过苦日子,好不容易能够进京城,你也只是将我当成奴仆一般,就算你在百越给我留了东西又怎么样?!那种鬼地方,我才不愿意去!”
康楠无所顾忌地说出真相,康烨如遭雷击,他木木地转过身,看向另一间牢房的康家家主,想要质问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到了这种时候,康家家主也不好再装死了,他跪在康烨面前痛哭流涕:“五弟,我对不起你啊,可我真的没有办法,那孩子身体弱,哪怕我们夫妻俩日夜不敢错眼地守着他,他依然感染了风寒。我是鬼迷心窍,可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那么多孩子都没有养住,不如找个健壮的,终归是个后……”
康烨指着他,整个人如同中了风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十七年前,那时候正是詹世杰发现了康家家主贩卖私盐的事情,康家家主向他求情,他为了掩盖他们的错事,不得不想办法对付詹世杰,精力被牵扯着,在康楠那边不免就有了疏忽。结果竟然让康家家主趁机偷梁换柱,拿一个赝品换掉了他的亲生儿子,等到詹世杰的事情处理完了,已过去了大半年,孩子年纪小,模样本就是一天一变,他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胆大包天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如今这个赝品鸠占鹊巢,他的亲生儿子却不知埋骨何处!
而他,竟庇护了这群杀子仇人整整十七年,甚至犯下那么多无可挽回的错误,最终落到身死名毁的地步!
康家家主仍在不停地跟他求情道歉,康烨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原本即便是落到了如此境地,他尚且能保留自己最后的体面,坦然赴死,如今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整个人的脊梁像是被人抽走了,真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康烨的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口打下来的一束阳光,末了,竟苍凉地大笑起来。
这是报应啊!!
若不是为了这个贪婪的家族,他原本应该是朝廷重臣,前途光明,青史留名,他做下了这么多坏事,甚至妨害到了子孙,最后铤而走险,几乎毁掉了自己。但他并没有怨过,哪怕康家家主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自己身上,他也不在乎,他只认为是自己技不如人,这才落得如今下场。
然而眼下这个消息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完全推翻了他的一生。
康家家主的哭泣道歉和康楠的谩骂诅咒仿佛渐渐离他远去了,他的眼中只有那一束跃动着尘埃的光芒,他仿佛从这道光芒中看到了很多东西。
少年时他勤学努力,入了国子监之后被同窗欺负,后来机缘巧合到了太子身边,那个同自己一般大的青年,明明是在最艰难的处境中,眸中却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这些年的种种宛如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掠过,最终却落得了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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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泽慕知道康烨的死讯之后,愣住了,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过了许久,才想起问道:“人是怎么死的?”
那报讯的小太监态度恭敬地说道:“说是怒急攻心而亡,死得极快,大夫来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
顾泽慕沉默不言。
这一刻他的心情极为复杂。
奉展、詹世杰这些人的命运都是因为康烨才落到了如此境地,他与奉长宁也是间接因为他成为怨偶,他死了,自己应该觉得很高兴才是。可顾泽慕总是会想起,当年他独自在东宫的时候,是康烨坚定地站在他旁边,出谋划策,终于扶持他登基。
康烨入狱之后,于他来说,这些过往便已烟消云散,他也没想过再去见对方,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突然地死了。
小太监见他不说话,又问道:“陛下让奴才问您,这人的尸身要如何处置,如今人放在义庄里头,您还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顾泽慕摇摇头,吩咐道:“不用理会我,按律例应当如何便如何吧。”
小太监喏喏地应了,这才诚惶诚恐地离开。
顾泽慕看着他的背影,颇有些无奈,也不知道萧湛到底究竟跟他说了什么,竟把人弄得这幅样子,看来还是应当找时间和他谈谈,要跟从前一样才行,否则时间长了,说不定就会被人看出些什么来了。
顾泽慕收拾好心情,这才进到国公府的院子里,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只听见孩子和女眷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就将顾泽慕周身的沉郁给冲散了。
临近年关,大姐夫妻俩带着孩子来国公府,孩子才一岁多,生的玉雪可爱,又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被抱在闵夫人怀中,家中女眷犹如众星捧月地围着他,不停地逗弄他说话,又被他可爱的反应逗得乐不可支。
朱倬正因着屋里地龙烧得太旺所以出来透透气,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还是透过半开的窗户跟着顾清芷和孩子。
顾泽慕进来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转过头,看到是顾泽慕,露出一抹笑容来,过来找他说话。
顾泽慕之前找了元嘉长公主上门提亲,元嘉继给母后加笄之后,又承担起了给父皇提亲的重任,本以为能一切顺利,谁知闵夫人虽然态度很好,却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顾泽慕这才亲自上门求见闵夫人。
朱倬正打趣他:“上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还是我内弟,谁能想到,你我有一天竟会变成连襟?”
顾泽慕在心底叹了口气,世事的确无常啊,上辈子的他哪里想到,他不仅要与一个孙子辈的做连襟,还差点面临娶不上老婆的窘状。
朱倬正还特别大度地安慰顾泽慕:“你放心,虽然当时我娶清芷的时候,在进门之时被你弄得十分狼狈,但我这人绝不会落井下石,最多幕后给大哥他们出出主意,绝不会当面为难你的。”
顾泽慕:“……”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好在闵夫人倒没有故意晾着他,很快就让其他人都离开,让顾泽慕进来。
顾泽慕贪婪地看了一眼顾清宁的身影,只可惜顾清宁被几个姐妹簇拥着,很快便消失在了游廊的尽头。
顾清芷与顾清薇陪着顾清宁到了她的院子,其实在她们知道顾泽慕要娶清宁的时候也是大吃了一惊,顾清薇心思简单,很快便接受了,还劝顾清宁:“好歹泽慕是知根知底的嘛!再说,泽慕的能耐,便是在这满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在咱们家,嗯……也就只有大哥能与他相提并论,不亏的!”
顾清宁哭笑不得,这般直来直去的,也就只有她三姐了。
顾清芷显然有些担心:“不过你们的身份……日后若是有人说闲话怎么办?”
不等顾清宁说话,顾清薇就霸气地一挥手:“日子都是自己过的,管旁人做什么!”
顾清芷瞪了妹妹一眼,不过也算是接受了她的道理,对顾清宁道:“倒是我着相了,清薇说的没错,重要的还是你们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清宁,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顾清宁微怔,其实这番话,几天前顾泽慕提亲的时候,陶氏也问过她。
其实刚重生的时候,她是很恨萧胤的,虽然她接受了自己新的人生,但其实她心中一直都有一个结没有解开。
后来,她知道了萧胤的身份,两人的关系急转直下,他们针锋相对,然而她却是在这其中见到了从未见过的萧胤,两人渐渐和解,她也不再将对方当成是萧胤,而是认可了他的新身份——顾泽慕。
顾清宁解开了心结,原本以为两人能够以兄妹的方式相处下去,可谁知又得知了顾泽慕的身世,且他并不愿意放弃。他完全改变了自己,放弃了阴谋算计,而是交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若是前者,顾清宁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可后者,却始终让她狠不下那颗心。
顾泽慕不同于其他人,这个男人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太多太多的分量,她的爱与恨、甜与苦,所有极致的感情都与他有关。
她纵然可以找一个旁的男人嫁了,让顾泽慕永远爱而不得,可是,这样做,惩罚的究竟是他,还是自己?当然,她也可以独自过一辈子,她已经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也并不害怕流言蜚语,事实上,她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然而,在奉展危在旦夕的那一刻,她充满绝望的那一刻,她会下意识地向顾泽慕求助,那一刻,她便明白了,不管她爱他还是恨他,然而最信任的,依然是他。
“清宁?清宁?”
顾清芷的呼唤声让顾清宁回了神,“你怎么了?突然就发呆了?”
顾清宁摇摇头:“没什么。”
顾清薇撑着下巴,在一旁困惑道:“祖母这到底是想要答应这门婚事,还是不答应呢?”
顾清宁风轻云淡道:“谁知道呢?”
顾清薇:“清宁,你都不担心的吗?”
顾清芷又瞪了一眼妹妹:“清宁还是个姑娘家呢,你这问的什么!”又安抚顾清宁,“清宁,你可别听清薇瞎说,她一向口无遮拦的。咱们清宁这人品这模样,想要提亲的人能把咱家门槛都踏破了,就算对方是泽慕,那也别想那么轻易就娶到你!”
顾清薇委屈地扁扁嘴,但很快也跟姐姐站在了统一战线:“大姐说的是,泽慕想要娶你,还得过我们这一关才行!”
顾清宁看着她们俩在一旁出谋划策,又好笑又觉得温暖,半真不假地道:“那是,不能让他太轻松。”
也不知顾泽慕和闵夫人说了什么,闵夫人答应了他的提亲,可是成亲的日子却并没有定下来。
但即便如此,那浩浩荡荡的聘礼也几乎震惊了整个京城,毕竟顾泽慕这么年轻,身后又没有家族帮衬,到底是如何置办出这么浩大的聘礼的。
知道真相的萧湛默默地叹了口气,父皇为了娶母后,可真是将老本都掏干净了。
就在满京城都在期待这场婚礼之时,顾泽慕却向皇帝请旨再去邺城,只是无人注意到,在出发的队伍里,还有一名带着面具身量娇小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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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十七年初,外族战败,乌恩带人往更西处跑,却被顾永翰误打误撞给活捉,也算是坐实了他“福将”的名头。月亮城中卓格的几个儿子经过几轮的厮杀,如今死的死、残的残,其雅公主扶持卓格最小的儿子登基,而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大周求和。
在历经大半个月的拉锯之后,大周与外族正式签订盟约,有其雅公主在,可以预见,至少几十年内两国是不会有战事了。
消息传回了京城里,朝堂上下都是喜气洋洋,一时之间朝野称颂之声不断。
兵部例行封赏,礼部却犯了难,这一次大胜,威国公居功至伟,可他已是一等公爵位,封无可封,再往上便只有封王一途了,可他此时刚刚立下不世之功,名声达到了顶峰,手中又握有兵权,一旦封王,万一他有异心,那又该如何?
然而萧湛却并没有理会他们的担忧,他亲自下旨给威国公封王,更是赐他丹书铁券,这般信任,这般厚赏,几乎轰动了天下。
可当天使带着圣旨去到邺城之后,得到的却是威国公的推辞,并主动上交兵权,这更是令朝野议论纷纷。
不少人都在心中感慨威国公这份宠辱不惊的心态,竟然连这么大的赏赐都不动心。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威国公推拒之后,萧湛却再一次下旨封王,如此“三封三拒”之后,萧湛亲自写了一面“社稷之卫”的牌匾赐给了威国公府。
威国公领兵载誉而归,萧湛亲率百官相迎。而这一段故事也成了后世君臣相得的一个典范。
一时之间,威国公府风头无两,不知有多少人想与威国公府结为姻亲。偏偏顾泽禹已经娶了邺城一个小官的女儿,顾泽浩也定了亲,整个威国公府竟然只有顾清姝与尚才八岁的顾泽淳还未婚配。不知有多少人扼腕叹息,早前没有抓住机会娶了顾清姝。
威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提亲的人给踩断了,不过作为当事人的顾清姝却不以为意,在边关这几年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她,她的眼界完全被扩宽了,从前觉得重要的事情,现在看来不值一哂。
柳氏见女儿这模样,又悲又喜。
不过顾清姝现在可没工夫理会母亲复杂的心情,她正与几位姐妹还有大嫂商量着在顾清宁成婚当日,要如何为难顾泽慕了。
顾泽禹的妻子王氏虽然家世平常,为人却有勇有谋,性子又爽快,很快便赢得了众人的喜爱。
待到晚上回了房间,和顾泽禹说起这件事,她声音又脆又亮,讲到兴起还能模仿一段,顾泽禹看得闷笑不已,其实不止女孩们,他与顾泽浩也都摩拳擦掌要给顾泽慕一些颜色看看呢。
就算曾经是兄弟,但顾泽慕想要娶他们的妹子,现在就是阶级敌人。
王氏咂舌:“我都有点同情他了。”
顾泽禹笑着道:“你想多了,泽慕这小子鬼点子可不少,说不好最后掉进坑里的是谁呢!”
王氏听见他这么说,倒是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道:“夫君光说泽慕鬼点子多,你也不遑多让啊,我几个哥哥被你卖了都还满世界地逢人夸你呢!”
顾泽慕:“咳,这……”
王氏站起来,笑眯眯道:“夫君,你看这月色正好,不如你我比试一番?刚好妹妹们说她们小时候你老欺负她们,如今她们叫我一声大嫂,也该替她们讨个公道。”
顾泽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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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宫外威国公府众人众志一心要为难顾泽慕的时候,宫中的萧湛却左右为难。
这一边是母后,一边是父皇,他是站娘家也不对,站夫家也不对,这难处还没法跟人说,整个人都快愁秃头了。
最后萧湛心一横,直接将给陶氏的诰命又加了一级,反正替父皇讨好丈母娘总是没错的。
而东宫之中,太子萧恒也与自己的父皇有着同样的苦恼。
一边是与自己相处多年的伴读,一边是被套路之后黯然退出的四弟,似乎站哪个都有些心虚。不过他比自己父皇好一点,那就是他还可以找太子妃商量。
太子妃孙兰沁挑了挑眉:“不瞒殿下,臣妾可是清宁的娘家人。”
萧恒:“……”
一块重重的砝码压在了天平的另一端,他在心里默默地对顾泽慕说了一声抱歉,然后站在了太子妃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