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族战败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月亮城中的王廷, 卓格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场就失态地站了起来, 连酒液全洒在身上都没有反应过来。
“废物!阿古拉这个废物!”
卓格喘着粗气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咒骂这次领军的将军, 为了这一次的出征, 他将部落里最勇武的青年都交给了他。他想过有好几种结果,甚至想过这一次出征或许会和之前一样,他的勇士们无力攻破邺城的城门, 最终无功而返,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首战就败了, 不仅败了, 还是惨败。
难道这座城就真的没有攻破之法吗?
底下的传令兵欲言又止。
卓格看到后, 冷声道:“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传令兵硬着头皮道:“禀……禀王汗,这次战役并非是在邺城城下发生的,是……是在离邺城还有百里之地的……一处荒野。”
传令兵说完,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而整个议事厅都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寂静中。
许久之后,卓格才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你的意思是, 我们的狼骑竟然被人从草原上……打败了?”
传兵令伏在地上,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却不得不回答。
没有人敢看主位上的卓格的脸色, 又是一阵难耐的安静之后, 卓格冷冰冰地说道:“将人拖出去砍了。”
传令兵整个人都瘫在地上, 却连求饶都没来得及,就已经被两侧的护卫如拖一条死狗一般拖出了议事厅。
然而卓格的表情并未因为处死了一个传令兵而变好,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看向左右:“诸位还有什么建议吗?”
这下头站着的除了卓格的亲信,便是这些年投奔他的其他部族的头领,众人都不敢在卓格暴怒的时候胡乱说话让他不悦,只有一人大剌剌道:“王汗当初就不该让阿古拉领兵,若是由我去,保管此时邺城都已经给王汗打下来了。”
此人名叫阿尔斯楞,他敢在卓格面前这样说话,自然是有底气的,他当初便是草原上几大部族的首领,再加上他是主动向卓格投诚的,又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卓格,所以在卓格面前一向有些肆无忌惮。
卓格眉头微皱,却只是随口安抚了几句,然而并没有理会他的自荐。又去问其他人,但众人并没有什么好的建议,除了一两个野心勃勃的,也提出要取代阿古拉,卓格不好骂阿尔斯楞,对他们却没有顾忌,狠狠地将他们骂了一顿。
卓格虽然在众人面前骂阿古拉是个废物,但阿古拉毕竟是他的亲信,何况战前换将是大忌,这些人压根就没有在乎战况,只是在争权夺利罢了。
卓格也没了耐心,让他们退下后,只留下了自己最信任的亲信乌恩。
在乌恩面前,卓格终于卸下了自己伪装的平静,只剩下焦虑和埋藏得极深的一丝恐惧。
其实这样的人员伤亡并不算太夸张,若说是在攻城之时有了这样的伤亡,卓格的反应也不会这么激烈,但这却是在草原之上,在外族占尽了地利的情况下被打败的,联想到几十年前外族被奉展打的抱头乱窜的情景,这让卓格怎能不多想?
相比卓格,乌恩却冷静许多,说道:“陛下不必太过忧虑,阿古拉虽然为人有些狂妄,却绝非无能之辈,这一次据说是对方反常地偷袭,再加上用了新奇的战阵,阿古拉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反击不利,这才遭逢失败,日后阿古拉有了警惕,对方也不可能故技重施。”
有了乌恩这番话,卓格也渐渐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这一次失利的原因就是那奇怪的战阵?”
乌恩点点头:“据说大周偷袭的人并不多,但那个战阵太过古怪,阿古拉才会着了道。”
虽然对方并不是出了什么绝世名将,但这个消息依然无法让卓格乐观,“你可有解决之法?”
乌恩又道:“臣认为,首先应该派人去查清楚研究出这战阵之人究竟是何身份,查清楚之后,若能将人掳来,以高官厚禄许之,让此人为我们所用,自是最好,若是无法说动,必要不计一切将人暗杀,以免后患无穷。”
卓格思索了一会,道:“你说的有理,还有呢?”
乌恩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这战阵之法,整个王廷或许没有人比那位大人更明白的了,若是有他相助……”
乌恩没有再说下去,卓格却明白他的未竟之语,道:“你是见过他的,你觉得他真的会出手助本王吗?”
乌恩咬着牙跪下来:“王汗,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卓格低头看着他跪服的身影,神色莫辨:“你什么时候学起那些大周人的做派了,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乌恩这才道:“自从王汗决定征周,这位大人便百般借口不愿意为王汗出谋划策,王汗赤忱待他,他却仍对大周抱有眷念,如此行径岂不是忘恩负义吗?”
卓格一时没有说话,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可他毕竟是本王的师长,一手辅佐本王统一了草原,他不愿意,本王也不想勉强他。”
“王汗对那位大人多有包容,这是您的恩泽,可您毕竟是君,而他不过是臣罢了,这天下,哪有臣子狂妄地将君王的恩泽当成理所当然呢?”
乌恩说完,卓格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他淡淡道:“够了,往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那人,本王会派人去查,至于其他,本王也自有安排。”
乌恩似乎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反驳卓格的命令,只得怏怏地退下了,因此也并未看见他离开后卓格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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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格带着护卫来到王廷最边缘处的一处院子,相比王廷之内美轮美奂的宫殿,这处房子看起来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就像是大周随意一处不起眼的庄子一般。但卓格却知道这间屋子的护卫之严密,并不比自己的宫殿差。
负责巡逻的卫兵见到卓格,连忙跪下来行礼,正要去通报,却被卓格阻止了,他带着人缓缓地走了进去,一路走到了奉展的书房。
奉展正在看书,见卓格来了也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放下手中的书,让人去上了茶水和点心上来。
卓格让护卫下去,坐在奉展面前,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奉展了,可这么多年过去,奉展似乎依然和当年没有差别,苍老的人似乎只有自己罢了。
奉展亲自替卓格倒了茶,才问道:“王汗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卓格回过神,却并没有去拿桌上的杯子,只是说道:“前线的事情老师可知道了?”
“听说是败了,但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
卓格紧紧地盯着奉展的表情,没有错过一丝一毫:“据说是大周用了新的战阵,阿古拉一时措手不及这才败了的。老师可知道这战阵究竟是什么人研究出来的吗?”
奉展听到“新的战阵”时,神色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他淡淡道:“王汗未免太高估我了,我也只是区区一个凡人,并非无所不知,否则我若知道,定然早就同王汗说了。”
“是吗?”卓格轻笑道,“老师掌管着所有的暗间,这些年在大周边境布局良多,对于这人你竟一无所知,你以为本王会信吗?”
对于卓格这番话,奉展不急不缓道:“之前姚斐出事,威国公借机几乎将三城的钉子拔了个干净,暗间损失惨重,如今邺城外松内严,若是轻举妄动,岂不是正好撞到对方的网上,我以为,王汗应该很清楚才是?”
卓格之前与奉展有了龃龉,不再信任那些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暗间,自己派人私下训练,并瞒着奉展潜入了邺城。眼下奉展虽然没有挑明,但意思却已经很清楚了。
卓格这些年当惯了高高在上的王汗,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挤兑过了,只能忍着一肚子怒气道:“就算老师说的是实话,既查不出此人,我们也应当想办法应对才是,在这上面,恐怕没有比老师更合适的人选了,老师当年被称作是军神,想来对战阵一道也多有研究,眼下我军遭受重创,老师难道还要接着躲在王廷之中,不肯为本王出力吗?”
他本以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奉展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谁知奉展唇角微勾,却道:“若我拒绝呢?”
卓格身形一动,几乎要将随身的佩刀给抽出来了,但看到奉展那双略带凉意的眸子,有如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他重新坐回去,冷声道:“那老师最好能给我个充分的理由。”
奉展毫不客气道:“我纵然帮王汗统一了草原,可我毕竟曾经是大周人,在沙场上拼杀多年,我与这草原上大部分部族都有血海深仇,我若走上战场,我的身份不可能再瞒着,先不说他们会不会为了私仇来杀我,便是王汗将他们压下去,难道他们会毫无芥蒂地听我的命令吗?”
他这番话虽然不客气,但说的倒的确是实话。
卓格也没办法反驳,只得又道:“就算如此,你也能在幕后出谋划策,可你拒绝的这么干脆,说到底,这都只是借口而已,你根本不愿意跟大周为敌。”
奉展目光凝在卓格脸上,嘴角带着嘲弄的笑:“我若是要出谋划策,少不得和当初一般插手军队的事情,王汗……我倒是愿意,但事到如今,您还敢信任我吗?”
在奉展那看透一切的目光中,卓格只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眼神,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在逃避一个臣子的目光,这又让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奉展却像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缓声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王汗面前挑拨是非,但王汗应该知道,我与大周之间的血海深仇,我根本没有背叛的理由。”
他这番话说出来,卓格顿时便忘了生气,而是露出一丝惊讶,毕竟这么多年,奉展一直都是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他虽然帮助卓格,却从未对他表示过忠心,更遑论说这样甚至有一些示弱的话。
卓格也不由得想到了早年奉展对他的帮助,若没有奉展,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他的态度也软化下来:“我自然是信任老师的,不然这样吧,我将查这人的任务交给老师,相信老师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等到卓格离开后,奉展看着桌上那杯没有被动过的茶水,露出一抹轻蔑的笑,随手便将这杯茶连同杯子一同扔进了一旁煮茶的小炭盆里。
茶水浇在了烧红的炭上,发出“刺啦”的声响,腾升出一片氤氲的雾气,而奉展的表情,在这片雾气之中让人看不分明。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布日古德走了进来,带进来的风驱散了这一片雾气。
布日古德目光一扫,便问道:“大人,可是王汗来过了?”
奉展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又重新将书拿起来看。
布日古德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您既然知道王汗对您的戒备越来越重,为何还要……”
奉展没有理他,布日古德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将刚刚拿到的暗间传回来的信息递给他。
奉展看完,脸上竟难得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没想到,那改良战阵的居然是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