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夫人这几年都很少出门, 所以知道她上门,连柳太傅都大吃一惊,柳家不敢怠慢, 赶紧开了正门,将她恭恭敬敬地迎了进来。
闵夫人是正一品的国公夫人, 按理来说, 柳太傅都是要给她行礼的,只是往日因是亲家的关系,这道礼一直都是免了的。可此刻柳太傅却不敢如往常一般随意,带着家人端端正正地给闵夫人行了礼, 而闵夫人也不闪不避, 生受了这礼。
柳传在柳太傅身后站着,见父亲这么大年纪却要给闵夫人一个女人行礼,心中不由得有些憋闷。
而柳太傅心里却没想到这些,而是猛的一沉。
闵夫人这态度, 看起来来意不善啊。
柳太傅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带出笑容:“亲家母贵客临门,真是难得, 一会赏脸吃顿便饭吧……”
闵夫人却打断了他的话:“柳大人不用客气,老身这次过来是有正事的,只要尽快将事情处理完就好, 饭就不必吃了。”
柳太傅见她毫不客气, 心中不祥的预感越重。
闵夫人看向其他的柳家人, 原本就严肃的面孔看起来更加冷漠, 原本柳夫人还想说什么,被她目光一扫,也不敢再张嘴了。
闵夫人这才道:“自从如臻嫁入我们威国公府,我们两家便结通家之好,这么多年关系亲密不曾有过龃龉,本想让清姝嫁到外祖家,也是亲上加亲,只是如今看来,这只是我们家一厢情愿,既如此,这婚不结也罢。”
柳太傅习惯了朝堂上弯弯绕绕,没想到闵夫人居然一点都不委婉,直接就将退婚的话给说出来了,一时倒愣住了。
还是柳传先反应过来,不等父亲开口,便急忙道:“夫人,您这么说未免太草率了吧,咱们家也是十分看重这门婚事的。”
闵夫人垂眸看着柳传,淡淡道:“难道在小柳大人心中,老身亲自过来退婚也是草率吗?莫非还得让我家老头子千里迢迢从西北赶回来,方才能退得了这门婚事了?”
“我、我……”柳传满脸通红,“夫人误会了,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柳太傅呵斥柳传,“你们都先退下。”
等到旁人都离开了,柳太傅面上才露出无奈的笑容,语气放软:“亲家母,孩子不会说话,您别见怪。您也别动怒,这一切都是误会。”
闵夫人却不为所动:“贵府给孩子安排通房,难道也是误会吗?”
“这……”柳太傅暗暗瞪了一眼妻子,才道,“这是我那儿媳自作主张,绝不是我们的意思,我们已经训斥过她了。”
柳夫人虽然万般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顺着丈夫的意思,对闵夫人道:“亲家母,你放心,清姝是我外孙女,我怎么可能会委屈了她?那两个通房,我们都已经打发了的。”
闵夫人淡淡道:“二位是清姝的亲外祖,我自是信任二位的。但是……”
柳太傅刚刚放下心,就听到闵夫人的后半句话,那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闵夫人道:“清姝到底还是受了委屈,泽浩为他姐姐出气,一时冲动打了子骥,这孩子行事没有分寸,我本想带他过来请罪的,不过在知道他犯错之后,家里便已经动了家法,如今孩子躺在床上养伤,恐怕一时没法过来,还请两位见谅。”
柳太傅的心跟着闵夫人的话忽上忽下,听她这么说,连忙道:“不妨事,他们表兄弟之间打打闹闹又不是什么大事。”
柳夫人却欲言又止,谁知道到底有没有动家法,反正上下都是闵夫人一嘴皮子的事情,倒是她那可怜的孙子被打成那个样子,她都快心疼死了。
不过她不敢反驳丈夫的话,只能暗暗撇了撇嘴。
闵夫人装作没看见柳夫人的小动作,又说道:“我和柳大人所想的不差,左不过一个是孙子一个是外孙,想来也不至于太过偏心,您说是吧?”
柳太傅被她的话臊得脸红,却还得应下来,谁让这件事是自家没理在先呢。不过闵夫人这般做派却反倒让他有些放下心来,想来闵夫人也是不想退婚的,所以才这样得理不饶人,他也不在乎受些责难,只要不是真的退婚就好。
谁知闵夫人却丝毫不按理出牌,见柳太傅应了下来,便道:“既然柳大人同我的想法一样,那咱们两家便合计一下,今日就将婚退了吧,也省得拖沓,影响两个孩子日后嫁娶。”
柳太傅的脸色顿时全变了,他压着怒气,沉声问道:“顾夫人这是何意!莫不是在耍老夫?!”
闵夫人却稳稳地坐着,不慌不忙道:“柳大人何出此言,老身不是一来便已经说明了来意吗?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退婚而来。”
柳太傅这才明白,闵夫人压根就没打算忍耐,从她进门开始,与当年顾宗平打进定国公府的路数就是一样的,为的就是羞辱和逼迫自家来的。
已经撕破了脸皮,柳太傅脸上的笑容也完全落了下去,两方都是一言不发,偌大的厅堂静得吓人。
在门外偷听的柳子骥却再也忍不住了,推开门冲了进来,跪在闵夫人面前:“夫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不退婚,您怎么罚我都可以!”
闵夫人看着张皇失措的柳子骥,眉头微微地动了一下,柳子骥在顾家家塾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平日里也常常跟着顾清姝和顾泽浩他们去给自己请安,她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原本以为清姝嫁给他,会过得幸福快乐,但她怎么都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柳子骥见闵夫人没有说话,心中浮现出一丝希望,连忙道:“夫人,我心中一直只有清姝一个,我谁都不想要,只要您让清姝嫁给我,我一定会待她好的,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闵夫人回过神,看着赌咒发誓的柳子骥,心肠却慢慢地硬起来,她垂下头,问道:“若日后你母亲再给你安排通房呢?”
柳子骥忙道:“我一定不会接受的。”
“那若是你母亲压着清姝让她收下呢?”
柳子骥一愣:“我……我娘不会这么做的。”
闵夫人淡淡道:“若你们成婚三载都没有生出孩子呢?若生出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呢?若清姝伤了身子,日后都不能再生了呢?”
闵夫人的三个问题打得柳子骥措手不及,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徒然保证:“我不会纳妾……不会要通房的,我一定不委屈清姝。”
闵夫人叹了口气:“你是柳家嫡系唯一的男丁,柳家开枝散叶的重任都在你身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重重孝道压在你身上,你能坚持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可往后呢?”
柳子骥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闵夫人却接着说了下去:“清姝性子洒脱随性,我们做长辈的,没想过让她高嫁,只希望她能过得幸福变好。孩子,我信你对清姝的心,但你们不合适。”
这句话宛如宣判了柳子骥死刑,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木木的,仿佛失去了全部的精气神。
柳夫人心疼不已,正要去将他扶起来,却被柳太傅厉声喝止了。
柳太傅看向闵夫人,见她神情自若,并没有半分纠结,便知道她是打定主意绝不会再变了。他转过头看向柳夫人:“去把两个孩子的婚书拿过来。”
“老爷!”柳夫人惊呼道。
柳太傅怒道:“我说,去把两个孩子的婚书拿过来,你听不懂人话吗!”
柳夫人又气又急,最后却也只能咬牙应了,去祠堂将婚书拿过来,柳传和白氏虽然被赶出了厅堂,却也不敢离的太远,见柳夫人怒气冲冲地出来,柳传连忙上前问道:“娘,怎么样了?”
柳夫人没好气道:“你爹现在让我去将婚书拿过来,你说还能怎么样?!——这婚事不作数了!!”
白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她急忙拉住丈夫的袖子:“他们怎么能这样!不过是两个通房,大不了发卖了便是,怎么……怎么……”
柳传心中也是震惊不已,他一直觉得顾家人是小题大做,但当这小题大做真的做成了,他却当真反应不过来了。
柳夫人没心思理他们夫妻俩,匆匆去祠堂拿了婚书又往厅中跑去。
柳太傅接过婚书,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撕了个粉碎。而原本失魂落魄的柳子骥也因为那一纸婚书而稍稍有了些人气,只是眼中很快又浮出更深的痛苦。
柳太傅已经收敛了情绪,让下人将笔墨纸砚奉上来,随后才看向柳子骥:“磨墨。”
柳子骥身体一抖。
柳夫人不忍心,连忙拦住:“我来磨,别折磨孩子了。”
柳太傅却挥开她的手,对柳子骥道:“站起来!磨墨!”
柳子骥撑着地,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桌前,握着墨条不轻不重地在砚台上打着圈,他往日也常常给祖父磨墨,却从未有过一次觉得这墨条如此沉重,几乎要磨不动。
柳太傅看着他的模样,毫不动容:“我之所以让你来磨墨,是要你想明白,记清楚!你今日究竟是为何失了这桩婚事!”
柳子骥垂着头,两滴泪水从眼眶中掉出来,直直地砸进了浓稠的墨汁中。
柳太傅再怎么铁石心肠,可看到孙子这样,终究还是有些心软,他不再等待下去,提笔蘸了墨,笔走游龙般写下了退婚书。
等到墨迹稍干,柳太傅便将退婚书递给闵夫人。
闵夫人接过退婚书,看也没看便收进了袖子里。
“往后各自嫁娶,永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