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之后, 顾泽慕终于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感。这才意识到顾清宁也已经到了相看的年纪, 她如今才十一岁, 身边已然有了不少狂蜂浪蝶,若是到了及笄,岂不是家中的门槛都会被说亲的人给踩断。
可以他的身份, 连说这些的立场都没有。
恢复身份这件事迫在眉睫, 他不得不加紧催促洪松源。这几年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查清当年的事情真相,所幸当年这件事是顾泽慕一手经历过的,很多内情他都知道, 再加上他现在在宫中,凭借太子伴读的身份, 他还是能接触到一些文书, 几乎渐渐还原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的案子其实并不算特别复杂, 所谓贪污基本可以确定是污蔑,但这件案子的重点却并不在于贪污这件事。
詹家之所以被满门抄斩,归根结底在于当年黄河突然决堤, 洪水几乎肆虐了大半个大周,瘟疫、饥荒,流民哀嚎遍野。必须有人为这件事负责, 而其中,当时的河道总督詹世杰不得不背上最重的骂名。
不管“宽河滞沙”究竟有没有效果, 在当时的情况之下, 民意沸腾, 势要严惩詹世杰。
无论詹世杰是真自杀还是假自杀, 但在他死后,无处可发泄的民愤最终冲向了朝廷。
朝廷花费了大量的银钱,最后换来黄河决堤,流民千里,从上至下,所有人都要为这场洪灾负责,无论是一手提拔他的萧胤,还是“劝诫不力”的众臣,所有人都要直面这场民愤,而且会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哪怕是现在的顾泽慕,也不得不承认,在看到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的时候,哪怕他有所怀疑,也还是在内心松了口气。这些年来,治河的压力不仅仅只是在詹世杰身上,也在他的身上,他替詹世杰扛了三年,也终于扛不下去了,他需要一个理由让他放弃詹世杰,哪怕这个理由有着如此多的漏洞。
所以这场看起来就很粗陋的陷害会成功,所以整个朝野都心知肚明,除了夏宜年那个大愣子,没有人敢为詹世杰喊冤。
所以最终詹世杰会是以“贪污罪”入罪,而不是他真正的罪名“治河不利”。
没有什么比将一切罪责推到“贪官”身上最简单,最方便。
看起来似乎很可笑,但这就是政治。
曾经的萧胤熟稔地使用着这样的手段,然而重生之后,他跳脱出了帝王的身份,重新审视这一段过往。
他之所以要为詹世杰翻案,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詹氏后人的缘故,更重要的是,这世间并非一切都可以用手段或者计谋来解决,有对错,有真假,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当年的他既然做错了事情,无论他如今的身份为何,他都会改正过来。
只不过,想要给詹世杰翻案的难度不啻于登天。
首先便是要确定“宽河滞沙”是能治理好黄河的,只有当他拥有了不世之功时,他身上的罪名才能被一条条地剥除。也只有这样,萧湛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推翻父皇的决策。
然而这却是最难的一件事情。
从上古时期开始,便有黄河泛滥,大禹治水的传说,这么多年了,世间不知出现了多少惊才绝艳的天才,然而都拿黄河束手无策,又或者只能维护一时一地的安宁。
更别说顾泽慕在治水一道上几乎是外行。
这几年,他一边派人去查探黄河的情况,一边让洪松源去找治河专家。
詹世杰死后,黄河上游又恢复了曾经的样子,且越演越烈,这几年黄河决堤的情况也越发严重,尤其是下游,因为泥沙淤堵,几乎断流,一旦碰上雨季,可想而知会多危险。
只不过洪松源这几年的探访似乎已经有了收获。
只是顾泽慕在听到对方的名字后,难得皱起了眉头:“你说他叫什么?”
洪松源道:“他叫霍云藏。”
他见顾泽慕不说话,还以为他不知道霍云藏的名头,滔滔不绝介绍起来。
霍云藏出身青州霍家,自小便熟读典籍,霍家有明安先生完整的治水典籍,他几乎全部都看过了,更是学着明安先生亲自去了黄河边上,他与谢长风是好友,五年前,谢长风能够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之下立下大功,据说便是因为他当时恰好与之同行的缘故。
后来谢长风调任知州,又邀请了霍云藏过去,全力支持霍云藏治水的决策,果然抵挡住了洪水的侵袭,在当地拥有极高的名气。
不过霍云藏也是霍家人一贯的性子,淡泊名利,当初谢长风想要将他的名字上报朝廷,他也拒绝了。又据说他不好美食不好美酒不好美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日子过得十分简单,想要请动他可想而知有多难。
洪松源见顾泽慕眉头紧皱,还当他是为这件事而烦恼,十分好心地建议:“霍家那位嫡公子不正住在国公府吗?他们可是亲堂兄弟,你去找他帮忙说情不就好了。”
顾泽慕一口就拒绝了。
洪松源十分不解:“你恐怕不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当时我们的人便想请这位霍先生来京城,用尽了一切办法连见都没有见到他一面,更别说请他来帮忙了!”
言下之意,你这有通天坦途都不走,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顾泽慕哪里能告诉他,自己和霍云舟之间的恩怨,只得道:“这件事我心中有数,你放心便是。”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洪松源也不好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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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顾泽慕在洪松源面前信心满满,实则内心也有些忧虑的。不过这些事暂时放放,他此刻却是要进宫了。
还没有到东宫,他便恰巧碰上了刚刚下朝的太子萧恒,萧恒连忙招呼他过来,两人说着话一起回去。
伺候的宫人都远远缀在后面,前头之后萧恒和顾泽慕一边走一边聊着天。
萧恒渐渐开始接触朝政,一开始自然是各种手忙脚乱,顾泽慕有时候看不过眼,便指导他一二,谁知萧恒得寸进尺,竟将他当成了免费的老师。
顾泽慕当然不可能表现的太过,偶尔也会犯一些错误,又不着痕迹地提醒萧恒发现,表明自己的一些想法都只是误打误撞想出来的,打消萧恒的疑虑。
谁知他这么做,反倒让萧恒越发喜欢拉着他讨论朝政了,顾泽慕也因此知道了不少政事。
而今日朝堂上说的正好是治理黄河的事情,因雨季快要到来,黄河水位渐长,若是一个应对不好,又是一场灾难。这几年,每到雨季之前,朝中都会为了河道总督这件事争吵不休,只可惜就没有人能干过一届的。
萧恒道:“几位大人都提出了不少人才,不过父皇似乎还在考虑。”
顾泽慕听他话里有话,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萧恒微微压低了声音:“父皇似乎有心提拔谢长风,可惜他的身份太低,就算有功绩在身,只怕朝中也不会同意。”
顾泽慕心念一动,这可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他连忙问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萧恒道:“父皇想要暂时将他调回来,当面考考他,若他真有这个本事,便不拘一格降人才。不过……”他向左右看了看,将声音又压低了一点,“父皇一直很可惜詹世杰詹大人,就怕谢长风去了也弹压不住当地的豪族,到时候反倒毁了一个人才……”
这般细心替人考虑的做法,的确是萧湛惯常的行为。
顾泽慕却问道:“殿下如何想?”
萧恒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比起一个人来说,能够治理好黄河才是最重要的,若是谢长风有这个能力又愿意,那便由他去做,他若做好了,那就赏,若是做的不好就罚。这不就行了?”
顾泽慕在心底一笑,萧恒想的简单,倒也不算是错。
萧恒连忙道:“我也不知道父皇是不是还有别的考虑,总之在这件事上,我也是支持将谢长风暂时调回京城的。”
顾泽慕正愁没机会去找谢长风,闻言便道:“既如此,若是谢长风回了京,我便替殿下去探探他的口风,殿下觉得如何?”
萧恒一愣:“这样好吗?”他说完,又怕顾泽慕误会自己怀疑他,便又添了一句,“他毕竟是外臣,恐怕不大合适吧……”
顾泽慕在心底叹息一声,萧恒有时候有灵机,有时候又有些太老实了,他便解释道:“殿下身为储君,为了政事派人光明正大去见下臣有什么不对吗?又不是讨论什么阴私。平日里陛下不是也常常教导殿下要多请教朝中的大人吗?”
萧恒这才点点头,拍了拍顾泽慕的肩膀:“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啦!”
顾泽慕应下来。
两人刚走进东宫,便见到坤宁宫中的小太监,一见他们便伶俐地打了个千儿:“奴才见过太子殿下,顾舍人。”
萧恒好奇道:“你怎么来孤这边了,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笑着道:“娘娘说,请殿下去一趟坤宁宫,有事相商。”
萧恒“哦”了一声,对他道:“等孤去换一身衣裳。”
然而,他刚刚走进房间,忽然意识到什么,脚步慢了下来,回过头道:“慢着。母后让你在孤还未下朝时便等在这里,想来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是什么?”
小太监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连忙道:“回禀殿下,娘娘只是让奴才过来请殿下过去,至于是什么事情,奴才也不知道啊。”
萧恒收回了脚,冷哼一声:“少糊弄孤,到底什么事情,快说!”
小太监被逼无奈,只得说出了实情,原来是有关于太子妃人选的事情,在这五年时间里,陈皇后不断地相看,终于决定了两名女子作为太子妃候选人。
萧恒嫌麻烦,对于人选也不大在意,但奈何陈皇后却总是想要让他自己喜欢,所以时常将人带进宫里,还请他过去,让他十分无奈。
萧恒也知道这是陈皇后一片心意,奈何他同那两位小姐都无话可说,十分尴尬,并不想委屈自己去参与这种活动,故而每次都借故逃脱。
陈皇后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想尽了办法把他拉到坤宁宫,而萧恒在这过程中也渐渐养出了警惕心,让陈皇后的算盘每每都没有打响。
母子俩这番较劲可是苦了两宫伺候的人,小太监传达了陈皇后的话,大意是,你过不过来,不过来老娘就跟你不客气了!
谁知萧恒丝毫没有将这威胁放在心上,一把捂住了肚子:“哎哟!孤肚子突然好疼!你就跟母后说我今天不能去了!”
然后在小太监的目瞪口呆中,健步如飞地跑进了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