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顾泽慕一直在忙入宫的事情, 家塾那边朱氏也早已派人同夏宜年解释过了, 不过顾泽慕想了想,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家塾。
夏宜年正在看书, 见他进来了,嘴角一挑:“哟!顾三少爷真是稀客啊!”
顾泽慕神色自若:“我只是想起自己放了本书在家塾这边, 所以过来取一下,老师不必管我,自便。”
夏宜年:“……”
眼看着顾泽慕竟然真的拿了本书要走, 他这才绷不住了,连忙叫住他。
顾泽慕背对着他, 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 但转过头还是装作纳闷的样子:“老师还有何事?”
夏宜年瞪他:“臭小子, 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不尊师重道的!”
“老师这话未免太重了,学生不敢领受。”
夏宜年哼了一声, 也不再跟他斗嘴:“过来,老师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顾泽慕这才走过去, 貌似纯良道:“老师请讲。”
夏宜年看着他的模样就有些心塞,也不知道威国公府这般单纯的环境中怎么会养出顾泽慕这样的孩子。虽说在此之前,夏宜年觉得豪门之中必然是明争暗斗,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谁知威国公府完全不合常理嘛!
当初他抱着找个地方写书, 顺便教教孩子的念头来的威国公府。没想到三年倏忽而过, 竟让他舍不得离开了。
之前顾家这对龙凤胎的聪慧和才华的确让他见猎心喜, 但久了, 他才隐约发觉顾泽慕与威国公府那一点格格不入的气质,还有那份算计人心的天赋。按理来说,他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性子,可偏偏时间久了,他倒跟这孩子培养出了亦师亦友的感情。
虽然夏宜年总嚷嚷着“顾泽慕你这个混账徒弟!”,或者“为师写完书就要走,打死也不教你了!”,但真要让他走了,他还舍不得。
然而他也没想到,他是留下了,可顾泽慕却被召进宫了。
这让夏宜年有一些后悔,顾泽慕聪慧归聪慧,就算他心有谋略,但毕竟年纪不大,又是在威国公府这样舒适的家庭长大,他这些年也对他太过放纵。日后若是进了宫,难免不会因此惹祸。
所以从他知道圣旨的第一天起,就有些话想要嘱咐给顾泽慕,哪里知道顾泽慕一直没有来家塾,他又拉不下面子,便拖到了今日。
若不是顾泽慕过来,夏宜年估计也坐不住了,得亲自去他院子里找人了。
顾泽慕坐在夏宜年的下首,夏宜年这才注意到顾泽慕的礼仪如此标准,不过他没多想,只以为是顾家请的礼仪师父用心了。
他神色凝重地对顾泽慕道:“你虽然年纪小,但行事颇有章法,且心有谋算,这很好。但我还是要告诫你几句,你的确很聪明,但这世上聪明人并不少,但聪明人比普通人要更危险,所以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出风头,尤其是在宫中,恃才傲物的人根本活不过几日。”
顾泽慕点点头。
“第二,你要切记,伴君如伴虎,不管是三皇子还是陛下,哪怕他们待你再和善,你也要谨记君臣之别,不要随意发表你的意见,忠言逆耳自然有臣子们去做,你要做到的,只是保护你自己。”
顾泽慕愣了,他看着郑重其事的夏宜年,竟觉得有些陌生,毕竟当初整个朝野都对詹世杰一案闭口不言的时候,只有夏宜年敢站出来说真话,他怎么样都不像是会说出这样话的人。
夏宜年也看到了他的疑惑,不禁一笑:“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说这些话太不可思议了?”
“我本以为老师会嘱咐我仗义执言,没想到老师会教我明哲保身。”
夏宜年摸了一把胡须,表情复杂地看着顾泽慕:“若是你不是七岁,而是十七岁,那我便会如此教你了。可你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你很聪明,很早慧,但你现在要学的,首先应该是好好长大。”
“而且,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是没人在乎对错的,区别只在于你站在哪一方。不管是陛下还是朝臣,都是如此。”
顾泽慕本以为夏宜年就是个愣头青,没想到他其实这么通透,看来这老头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长进的。若是他当年也想的这么清楚,自己也不会气得把人给赶出京城了。
他不由得说道:“老师当年若也能想的这般清楚,或许就不会得罪先帝被赶出京城了。”
“你怎知我当年没有想过?”
顾泽慕一怔。
夏宜年露出感慨的笑容:“当年我其实是抱着以身殉道的决心上奏的。詹世杰的案子难道先帝和群臣都没有怀疑吗?连我都能看出来猫腻,难道他们看不出吗?只是他们都要权衡利弊轻重,詹世杰作为筹码,他的重量太轻了,所以才会被随意牺牲。”
“可哪怕是为了局势,难道这样的做法就是对的吗?”夏宜年摇摇头,“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可我偏偏要狠狠地敲响那一口大钟,让他们明白,何为对错!哪怕以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只是没想到先帝竟然还留了我一命,这也让我觉得,或许在先帝心里,多少对我的道有一些认可吧。”
顾泽慕沉默了。
他当年留了夏宜年一命,只是觉得这老头胆子极大,这种以一人之力对抗权势的勇气很是难得罢了,然而如今他才意识到夏宜年所拥有的不仅仅只是勇敢而已。
毕竟凭着义愤仗义执言,和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以身殉道,后者远比前者更难,也更让人肃然起敬。
这是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是崔杼弑君后,史官秉笔直书维护的尊严,这是文人的风骨,是朝廷的脊梁。
这些话犹如振聋发聩,第一次让顾泽慕回过头去审视自己,审视自己走过来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