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以爱为名的仇恨,
时间久了只会让人厌倦,
而我已经累了。
我们继续过日子。而白兰的出现,就像一场飓风,吹散了这短暂的宁静。
在白兰出现之前,我真的有过一种感觉,就是陆彦回也是喜欢我的,他爱不爱我说不好,但对我肯定是有着男女之间的感情的,毕竟,这些日子里他对我的好,也不是虚无的。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开音乐学校的朋友拉我到办公室里说话,她的神情比较复杂,似乎有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这朋友素来男孩子气,如今这样,我就知道不是小问题。
她终于还是开了口:“桑桑啊,你最近和陆彦回的关系怎么样?”
“我们相处得挺好的。”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是这样,你知道他最近买房子的事情吗?”
“买房子?什么时候的事?”我很是诧异。
她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还蒙在鼓里呢。你知道水云花城的小高层吗?不是陆方开发的楼盘,照理说不应该在那儿的售楼处看到陆彦回的,毕竟他自己是卖房子的,自己公司的房子不买,去别的地产公司买房子实在是奇怪。”
我摇摇头:“这事我不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跟着一个女人,不对,我这个说法不够贴切,更准确点应该说他是陪着一个女人看房子的。”
“是谁?”
“我不认识。我当时在看房子,离他们挺远的,陆彦回没怎么见过我,所以估计没有认出我是你朋友。他戴着一个大墨镜,可我还是认出了他。”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却觉得我这朋友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就是陪着一个女人看房子,估计是要好的朋友想买合适的,他是专家,所以就找了他,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这个理由顺理成章,所以并没有把这当作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回去后也没问他。
直到我亲眼见到我朋友口中说的那个女人,我吓了一跳。我有一个同事生宝宝,我趁下班去医院看她,出来时天色已晚,电梯口等的人太多,我就直接走了楼梯。走路时微微分了神,撞到了一个女人,我赶紧向她道歉,一句“不好意思”还没说完,我整个人就愣住了。
陆小言!
我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了要错过我上楼去的她,几乎颤抖着说:“小言,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她皱着眉头问我:“你干什么呀?我不认识你啊!”
“我是何桑啊,桑桑,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我不是她。我叫白兰,是陆小言的姐姐。我们是双胞胎。之所以我会知道你错把我认成了她,是因为你不是第一个。”
“白兰?双胞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我妈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可家里太穷养不起,就送走了一个,送走的就是陆小言,至于我,则被留了下来。我是白兰,是她的姐姐。”
小言竟然有个双胞胎姐姐?
“你能留一个联系方式给我吗?我跟陆小言是很好的朋友,她去世了,一直都是我的一大痛处,所以看到你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留下联系方式就真的没必要了,你是陆小言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我不是她,所以你联系我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可是我……”
“陆小言去世我很难过,不过对我来说她是个陌生人,毕竟我们除了有血缘外,真的没有再多的联系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对她说了“抱歉”,没有再纠缠她,可还是忍不住把车靠边停下来给陆彦回打了一个电话:“你在哪儿呢?”
“公司。怎么了?”
“陆彦回,我说一件事你可能没法相信,我今天看到了一个跟陆小言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竟是小言的同胞姐姐,她竟然有个姐姐!”
陆彦回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谁知道他慢慢地开口说:“嗯,她叫白兰,是小言的姐姐,我已经让人查过了。”
“你知道?”我更加震惊了,“你竟然知道了?”
“也是不久前,我在外面应酬时见到她,第一眼也把她当成了小言,结果仔细问了才知道不是。我没告诉你,是怕你又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
“你应该告诉我的。”我咬了咬唇,“陆彦回,她跟小言真的太像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别多想了,她们不是一个人,既然不是,就与你无关,你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不要想太多。你人呢?在哪儿呢?”
“我在回家的路上。”
“嗯,我晚上有个饭局,不回去吃饭了。”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本来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叫白兰的女人,可就是睡不着。他回来的动静不大,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下子坐了起来,陆彦回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陆彦回,你说她真的是白兰吗?会不会小言根本就没有死,她就是小言?”
“怎么可能?”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何桑,小言已经走了,现在你看到的是白兰,她真的是小言的双胞胎姐姐,我已经找人确认过这件事了。”
我点点头。他松了松领带:“不早了,赶紧睡吧,我去洗澡了。”
又过了几天,到了周末,陆彦回起来得很早,我觉得挺奇怪的,就问他:“跟朋友约了出门吗?怎么今天这么早起啊?”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了我一眼,才慢慢地说:“不是。我去医院一趟,小言妈妈今天动手术。”
“动手术?”我也彻底醒了,“小言妈妈?你是说她的亲生妈妈吗?”
“对。她一直住在医院里,心脏不大好,今天做心脏支架手术。我也是从白兰口中知道的。我是小言的哥哥,如今她不在了,我尽一点儿心意也是应该的。”
“嗯。”我下床问他,“我也想去,我能跟你一起吗?”
他犹豫着点点头:“也行啊,那你准备一下吧。”
我们在外面的花店买了一大束花才进去,手术在安排中,我们进去的时候白兰陪着她妈在病房里待着。陆彦回先我一步进去,显然白兰已经和他很熟悉了,他一进门她就笑了起来,说:“你来啦。”
随后我跟着进去,白兰愣了一下,才问陆彦回:“这位小姐是?”
“是我老婆,她叫何桑,听说你们上一次在医院里见过面。”
“哦,是她啊。对,我还有印象。”她对我笑了起来,“你好,谢谢你也来看我妈。”
“应该的。”
看来陆彦回之前就来过,她妈坐了起来:“是彦回来了啊,真是不好意思,要你出钱,又要你出力的,我……我真是太……”
“阿姨,您别这么说,您是小言的妈妈,就是我妈,我帮点儿忙也是应该的。”
“我哪里受得起啊,我那么对不起小言那孩子,更何况她……她都已经……”
“妈!医生说了让你今天心情要稳定平静,能不能不要去想那些伤心事了?”
“对啊阿姨,身体要紧,别的事先不要想。什么时候手术?”
“一会儿就进手术室了,刚才医生通知过了。”白兰看着我们说,“你们来过就行了,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别都耽误在这里了。”
“我们都不忙的。一起在这里照应着也挺好的,有什么事能及时处理,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还是不放心。”
没一会儿手术就开始了,我们都坐在外面等。陆彦回的助理中途打了个电话给他,他接了电话对我们说:“公司临时有点儿事,我现在要过去处理一下,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白兰站起来说:“没事没事,你赶紧去忙你的吧。”
陆彦回看了我一眼:“何桑,有什么事帮衬着些,麻烦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听到没?”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他这么一走,就剩下我和白兰两个人坐着,气氛忽然尴尬起来。她看了我一眼:“上一次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不太会跟人家相处,所以你跟我要联系方式我都没有给你,毕竟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和陆大哥是夫妻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上一次也是我太唐突了,毕竟你也不认识我。”
她说:“上次听你说,你和陆小言是好朋友?你们关系非常好吗?”
“嗯。大学的时候我们是同学加室友,算是很好的闺密吧,反正无话不说,有麻烦也会第一时间想到对方。”
“是吗?那挺好的。她为什么会突然就死了呢?我听陆大哥说起她已经不在了,真的很诧异。我一直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妹妹存在,可我和我妈也从来没有找过她,她自己心里有愧,也从来不提这件事。”
白兰这么提到小言的死,我忽然很是心虚,又不敢告诉她,最后说出口就变成了:“我也不大清楚,我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出事了。”
“你不是陆小言最好的朋友吗?上一次我也跟陆大哥提到这个事,他也没有告诉我。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但是都瞒着我和我妈呀?”
她这么一说,我更加心虚了,明明错在自己,可我不敢向她的姐姐和妈妈承认错误,还支支吾吾地隐瞒了真相。
她又问了一遍:“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对她说:“其实她是因为我才死的,是我害了她。”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是你害了她?难道我妹妹是因为你出事的?”
我点点头:“我们关系很好,当时我哥在酒吧跟人闹了矛盾,被人扣了下来,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因为考试手机关机了,所以就打到了小言的手机上。她心里着急,就一个人去找我哥,结果在酒吧出了事。她帮我哥挡下了一个碎酒瓶,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挽救的余地了。”
“什么?!”白兰诧异地捂住了嘴巴,看我的眼神也复杂起来。我被她看得无地自容,低着头说:“真的很对不起,这件事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她出的事,怕你们不会原谅我,所以不敢说。”
“这也太扯了。”她脸色变得不好看了,声音也有些冷,“那你还嫁给陆大哥?他怎么会娶你?”
说起这个,她又戳中了我的痛处,我没再说话。白兰看了我一眼:“这样说起来,我那妹妹还挺可怜的,所以说好人不能胡乱当啊,别一不小心就跟她一样,丢了性命。”
我被她这么一说,只觉得十分羞愧。她终于不再提这件事,我们就这么沉默地一直坐着。过了一会儿陆彦回也回来了,他回来了我却待不下去了,对他说:“我觉得有些不大舒服,想先回去了,你在这里照应着吧。”
他看了看我:“不大舒服吗?要不要让医生看一下?”
“不用了,我估计是昨天睡得迟了,回去躺会儿就好了。”
“嗯,那行,我让司机来接你吧。”
“不了,我自己打车回去。”我拿包要走。白兰站起来对我说:“何桑,今天谢谢你来看我妈,不舒服就回去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啊。”
她不复刚才那般冷漠,我觉得有些别扭,也还是跟她客气地道别:“好,那我先走了。”
再见白兰却是在家里,陆彦回上班还没有回来,我正好没有课。
陆彦回打来电话问我:“何桑,你在哪儿呢?”
“在家呢。怎么了?我刚要出门。”
“你先别急着出去,白兰要送点东西到我们家,说要感谢我帮她忙。既然她要来,你就在家等一下吧,毕竟是客人,我上班又走不开。”
“白兰?她要过来吗?”我“哦”了一声,“那行吧,我就先不出门,等着她。”
我提前让人开好了门等着她,不一会儿,就看到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白兰从里面出来,看到我就打招呼:“何桑,你在家啊?”
她从后备箱里拿出几个大袋子,我接了过来,沉甸甸的,就跟她说:“这么客气干吗?你是小言的姐姐,陆彦回帮一点儿忙也是应该的。”
“话不能这么说,做人要懂得感恩,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相赠,只有一些粗鄙的谷物拿来,想着别的什么你们有钱都能买得到,这个是自己家里种的,你们别嫌弃东西粗就好。”
“怎么会嫌弃,你送这些来,陆彦回一定是最高兴的。”
其实我不喜欢和白兰相处。她虽然是小言的姐姐,但在我看来,她们的性格实在是相差太大了。更何况上一次在医院里,虽然说本是我的错,她对我有微词是理所应当的,可她那一番话听在我的耳朵里,我总觉得有一些不自在。
我们就这样坐着,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聊到了小言。白兰看着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你们都说我长得和陆小言很像,我也知道寻常的双胞胎都是一样的,不过却没有见过我那个妹妹,不知道你可有她的照片?”
她这么一说,我点点头:“有的,你要看吗?在楼上,要不,你跟我一起上去看看?”
我站起来,带着她上楼。这么多年过来,我是真的有几本相册,虽然留着照片,却很少回头翻看,因为翻开总会忍不住回忆。而说到回忆,可真是一件颇为伤感的事情。
她站在我们的房间门口,有些拘束地说:“这是你和陆大哥的房间吧,我方便进去吗?会不会太冒昧了?”
“不会的,进来吧。”
我的相册都放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我大概翻了翻,都有陆小言。我们大学的时候经常一起出去玩,合影确实很多。每次照完相,我都会洗出来,收进相册里。
我也看到了不少我和许至的照片。我有些发愣。白兰在我身后问道:“找到了吗?”
“哦,找到了。”因为想着反正她也不认识许至,就算看到这些照片也无所谓,就没想太多,直接给她了。
白兰接过相册,一张张地往后面翻看,终于看到了有陆小言的照片。她翻到的那一张照片,正好是我和陆小言去爬山,两个人在山道边上照的。后面就是青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竹子,风景宜人。她比我矮了一些,搂着我的胳膊,靠在我身边,比画了一个剪刀手,那么孩子气。
“你们当时的感情一定很好吧。这样看上去,可真是亲密啊。”
“嗯,很好,像是亲姐妹一样。我们都只有哥哥,没有姐妹,偏偏遇到对方,说起来也是难得的缘分。”
她抿抿嘴:“何桑,我觉得有些口渴,能不能跟你讨一杯水喝?”
“当然可以,等一下,我下楼让阿姨泡杯茶上来。”
“谢谢,白开水就可以,麻烦你了。”
我把水端上来,她放下相册,说:“陆小言是什么样子,我也见到了。今天打扰很久了,我就先告辞了。”
白兰要去水云花城,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我那个朋友说起的事,她说陆彦回陪着一个女人看房子,所以不由得看了她一眼,问:“你住在那里吗?”
“不是,我马上要在那里开一家花店,门面已经看好了,正在装修中。我今天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还加了一句:“你下次看房子就找陆彦回,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我就是找的陆大哥。”白兰朝我笑笑,“怎么,陆大哥没有告诉你吗?我的门面就是他买的,所以我非常感激。”
“是吗?”陆彦回有多少事情不肯开口对我说呢?
我把她送到地方,花店的名字很好记,叫作“梦中花”,大小非常合适,而且位置很显眼,是个好地方。陆彦回真是有心了。
白兰下车跟我道别:“下个月应该就能开业了,到时候你可以和陆大哥一起来玩。”
“会的。再见。”
我绕了一圈,走了一大半的路才发现自己又往回去的方向开了,我忘了自己出门的目的了。
陆彦回回来的时候似乎心情不大好。我记得他们公司今天晚上有季度总结会,会后有宴会的,也不知道是谁惹他生气了。
我也不想惹他,就去洗澡准备睡觉。
等我出来的时候,陆彦回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眼神冷冷的,让我明明已经暖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我有些忐忑地开口:“你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不对劲儿。”
陆彦回开口:“何桑,你可真让我失望。”
“我怎么了?”我皱着眉头问他,只觉得不理解他这突然的怒气来自于何处。陆彦回突然把茶几上的一张照片用力地向我扔来,薄锐的边缘划到我的脸,有些生疼。
我一看,竟然是我和许至的合照。照片上的我们,都穿着毕业时的学士服,我站在一个矮石墩上,亲吻许至的额头。
我心里一跳,随即问他:“这是哪里来的?”
“你说呢?”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影集的柜子,然后问他:“你翻我的东西了?”
他走过去一把拉开那个抽屉,把我的相册都拿了出来,摊开在床上。
“哪儿来的?”我想到下午时白兰翻过我的照片,猛地一抬头,“难道是白兰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它拿出来给你看了?她怎么能这样?”
“何桑!我从前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把脏水往人家身上泼!她今天根本没有和我见面。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没有数吗?非要我说出来撕破脸就好看了?”
我被他这话给说蒙了,以至于整个人呆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什么?陆彦回,我做了什么你这样对我?就因为一张照片吗?我是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到它的,但是这个是多久之前的你应该很清楚,那个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当时的男朋友是许至,我有一张和他的合影难道就不能原谅了吗?”
“不是,何桑,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人嫁给我了,心里惦记的又是谁?”
“我惦记谁了?”我忍不住大声抗议他的说法,“陆彦回,做人要讲道理,我跟许至如今几乎不联系了,我自认为嫁给你以后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也希望是那样。可是何桑,你永远都是说得好听,好听到我好多次都被你制造的假象给骗了,以为你真的忘记了过去,想跟我好好过日子,现在看来你还是没有做到。”
我把照片拾起来,放在桌子上,指着问:“就因为这个?”
“我在那里捡到的。”他指着床边和床头柜的夹缝。
我有些奇怪。他接着说:“为什么它会在那里只有你自己知道,当然了,你一定不会承认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你的拿手好戏,我都已经习惯了。”
“你不信我?”
“我也想相信你。”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陆彦回,明人不说暗话,我是不晓得你今天发什么神经,大晚上的让我一头雾水,但你总得把话说清楚是不是?”
“何必呢,事实摆在那里,再多的辩解只会让人觉得虚伪,更加让人厌恶。我也懒得跟你吵架,我去客房睡。”
他站起来就往外走,我看着合上的门,颓然地往床边一坐,只觉得万般不理解。他今天回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只是寻常看到一张老照片,应该不至于跟我说这么重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就是,这张照片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没睡好的原因,一大早起床我只觉得牙疼,似乎是牙龈肿了,脸都有些微微地鼓起。
陆彦回似乎也没有睡着,我下楼时他刚晨练回来,额头上都是薄汗。我拦住他:“昨天你喝多了,很多话我们没有说清楚,不如现在谈一谈。”
“我要去上班了,也没有兴趣跟你谈论那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我已经听厌了。”
“你别无理取闹。”我让自己保持最后一点耐心,“好不容易你变得好一些了,怎么突然说翻脸就翻脸?夏天的天气也没你变得这么快。陆彦回,我跟你说,你这样子真让人讨厌,自以为是,不近人情,说话尖酸刻薄,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
“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让开。我最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你敢当着我的面骂我了?”
“是谁在乡下的时候,那么真诚地跟我说,觉得无休止的争吵很没意思,想要好好过日子?又是谁说一套做一套,这么假惺惺的真是讨厌?”
他抓着我的衣领,几乎把我拎起来,瞪着我说:“说到假惺惺,谁有你假惺惺?表面上装得那么贞洁,背地里还不知道精神出轨了多少次!”
说完,他把我一推。我撞到了楼梯扶手,后背磕得生疼。
陆彦回一走,我就哭了。他没走的时候我没哭,我觉得这样的眼泪显得廉价和犯贱,毕竟他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只知道用最狠毒的话来伤害我。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我一个人实在受不了这份委屈,就把它告诉了我那个朋友。
她的心思一向比我细腻,总是能够从细微的地方探究出一些端倪来。听了我的话,她开口道:“何桑,你说他发现了一张照片,所以才会突然对你发火?”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他似乎之前就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个时候好像就对我有些误会,后来看到了照片,更加认定我跟许至怎么样了。”
她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看着我的眼睛说:“上一次我碰见他在售楼处陪着一个女人看房子,你没有当一回事,这怎么会是一件寻常的小事呢,何桑?陆彦回并不是容易接触的人,什么人有那样大的架子能让他陪着看房子,还巴巴地买门面给她开店?就算是跟自己的妹妹长得一样的女人又如何?”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妨换个思路想一想。一个放在相册里的照片怎么就能轻易地掉出来呢?偏偏还正好就是最敏感的那一张。你说那个让照片掉出来的女人,是存了什么心思?”
她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喃喃地说:“不会吧?她应该不会刻意那样做吧?毕竟这样做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啊。”
“什么叫好处呢?”我朋友喝了一口茶,又给我斟满,慢慢地说,“女人心,海底针,陆彦回对她百般照顾,可能是出于陆小言的缘故。可是这个叫白兰的女人,未必把陆彦回当哥哥,对于她来说,他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
我朋友给我的提醒,让我隐约明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也开始多了一个心眼儿。
陆彦回在洗澡,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突然振动了一下。我只是随意地一瞥,就看到了上面的名字:白兰。这是一条短信。他手机的密码我不知道,我也打不开,但还是能够从屏幕上看到信息的一部分内容。
“陆大哥,我妈在家里做饭,想请你来尝尝,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她一直都很想正式感谢你,也想了解一些关于小言……”
小言,呵,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碰见白兰,在医院楼梯上,我拉住她,提到小言的时候,她的反应是那么冷淡。
既然当时把关系撇得那么干净,现在又随时利用小言来跟陆彦回联系,答案已经昭然若揭。这可真是讽刺。
我等着陆彦回出来,看他翻看那条短信的反应。他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顺手回复了一条,我不知道写了什么,只是想想就有些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陆彦回,你是不是跟白兰走得挺近的啊?”
他挑着眉毛看了我一眼:“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我伸手把台灯关了,在黑暗中慢吞吞地说,“我就是觉得,你是不是把她当成小言了?只是她毕竟不是小言,虽然有一模一样的脸,却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这个事实还是你当初叫我记住的。”
陆彦回听了我这话,冷笑起来:“何桑,你才跟我说明人不说暗话,怎么现在跟我绕弯子了?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就好,非要扯上别人干吗?”
“我也知道你跟白兰走得近,是因为她是小言姐姐的缘故,但再觉得亲近,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吧。我看你跟她的关系,已经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了。”
“怎么?难道你还吃醋了?做戏给我看是不是?且不要说白兰跟你比起来心思单纯许多,就冲着你连她都抱怨这一点,就看得出你内心狭隘。人家可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什么,她说你告诉她小言是怎么死的了,她也跟我说没关系,还让我跟你好好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这么不堪了?”
“算了,陆彦回,我现在跟你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困了,睡了。”
我一直想那个朋友说的话,越来越觉得有道理。白兰对陆彦回肯定是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的,大家同样是女人,女人这方面的敏感程度远超过男人。陆彦回不明白这心思,并不意味着我会坐以待毙。
我决定找个机会和白兰谈一谈,试探一下她的想法。
装潢花店倒不算是什么大工程,她的店很快就营业了。吃饭的时候我听到陆彦回打电话给秘书:“明天我是没有时间去了,到时候你把我的礼物送过去,留一张卡片吧,写‘祝愿生意兴隆’就行。”他即使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趁着周末,我开车去了她的花店。白兰在里面扎花束,看到我来显然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慢慢站起来说:“咦,这不是何桑吗?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是啊,你忙不忙?可有时间我们聊一聊?”
“可以啊。”她搬出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一边继续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对我说,“不知道你想找我说什么?”
“白兰,有件事我挺疑惑的,所以不如就来问问你好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在楼上翻看我的老照片,原本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可到了晚上,我竟然莫名地在地上找到了一张遗落下来的照片。”
“是吗?啊,我当时不小心把相册给掉到地上了,不过也及时拾了起来,我印象里没有落下来一张啊,怎么,有漏了的吗?”
“哦,是这样啊,不过,确实是漏了一张在地上。”
“何桑,你特意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一张照片怎么了?”
“说来也巧,那张照片偏偏就是我和之前男朋友的,晚上让陆彦回看见了,他那个人就喜欢小题大做,为了这个事把我骂了一顿。”
“是吗?哎呀何桑,那可真是我的罪过了,对不住了啊,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不小心的错给你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
白兰没再说什么。我看到墙上挂了一幅长刺绣,绣着数百朵形态各异的花朵,很是漂亮,即使我一个外行人,也看得出来手工很特别,想来价格不菲。她顺着我的目光往那里望过去,笑着说:“这是开业时陆大哥让人送来的礼物,来的客人都说这刺绣好看得很,一进门就让人移不开眼,陆大哥有心了。”
我伸手摸了摸那幅刺绣,在它的边缘摩挲了一下,抬眼看了一眼白兰,说:“陆彦回对你还真是好,他一定是把你当小言一样看待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一个好哥哥,对自己的妹妹很上心,什么问题都能帮着解决,现在小言离开了,好在又遇到了你,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弥补吧。”
我说这话,其实就是为了提醒她,不要沉溺于陆彦回的关照里,而忘记了这份关照是因为陆小言。她应该猜到的。
谁知道白兰却凑近我,小声说:“何桑,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想到了一些事情。不过,我也就是一些猜想,你别介意啊。”
“你说吧,我不会介意的。”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不是什么好话,但好奇心还是胜过了该有的理智,我还是让她说了。
她想了想,开口道:“为什么我觉得陆大哥对我那个已经去世的妹妹总有些不一样的感情呢?竟然让人觉得不太像是兄妹之间的感情,反倒是……”她摆摆手,“我也是瞎说,让你笑话了。”
“何出此言?”
“毕竟感情再好,他们也不是真正的兄妹。说起来我自己都不相信有这样的好运气,毕竟我们从前也只是陌生人,他竟然能够看在小言的分儿上这么对我,就算是亲妹妹,做哥哥的都未必能做到这样吧。”
她这话,让我莫名地烦躁起来。
白兰看着我说:“我会多想,主要是陆大哥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的反应太大了。我们是怎么遇到的,他可能没有告诉你。”
“你们是怎么遇到的?”
“其实我之前的工作,说出来你可能会不太瞧得起,陪客人喝酒唱歌,就是一个三陪的小姐。”
白兰看上去不像是风月场上的人,可能是她跟我印象里的陆小言太像的原因。
白兰接着说:“那天我被领班叫到包间去陪客人喝酒,可是我有些感冒,脸色不好看,就算是笑着也是强颜欢笑。那个客人就生气了,当时就把一杯酒从我头上倒了下去,陆大哥就是在那个时候认出我来的。可能是我们动静闹得大了,他才注意到我,就把我当作是陆小言了。”
“所以他就帮你解了围,还追问你是不是小言,对吗?”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白兰看着我的眼睛说,“他抱我抱得那么紧,口里还一直叫着‘小言,你还活着吗?小言……’”
我微微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也没什么,就连我当时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你也很失态呢,陆彦回自然会更加反应过度。”
临走时,我们两人都还是客客气气的,方才那一番不着痕迹的较量,如同一枚石子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了一点涟漪,很快又消失了。其中的一丝硝烟味也被轻巧地掩盖了过去。
开车回去的路上,收音机里正好放着一首老歌,是蔡琴的《海上花》。车窗外光影闪烁,行道树映着路灯打下不规则的影子,而车内的歌词萦绕耳边,竟莫名地衬托出一种伤感来:“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
陆彦回是一直保持理智地把她当成亲生妹妹,还是混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感情在呵护着她?这个想法让我忽然冷汗淋淋。
白兰的话就像一把刀,在我心里慢慢划开了一个大的伤口。如果是寻常兄妹,哥哥能对妹妹那般体贴周到尚属难得,更何况是对跟妹妹有关的人,这,真的是亲情吗?
回去的时候,我发现陆彦回已经回来了,却不在客厅。时间还不算晚,寻常这时候,他都是在书房里发邮件看文件的,我上楼一看,他已经躺下睡了。
陈阿姨说:“先生今天回来得特别早,而且刚才一直咳嗽,晚饭都没有吃,说是身体不舒服。这么早休息,看来是真的难受了。”
“他饭都没有吃啊?”我随意吃了一点儿东西就上楼了,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是有些不自然的红。我摸摸他的额头,又把温度计找了出来,“快起来,我觉得你发烧了,先量一下体温。”他有些疲倦地支起身子,把温度计夹好。
结果是真的发烧了,将近三十九摄氏度,我吓了一跳。他的样子蔫蔫的,靠着枕头耷拉着脑袋。这样脆弱的陆彦回真是让人受不了,我虽然心里有些生他的气,毕竟之前他不问青红皂白地让我好一阵子不舒服,可是看他这样子我又有些心疼,只好去洗手间洗了毛巾,倒了一盆冷水放边上,让他躺着给他擦脸。
陆彦回应该是很不舒服,似乎是头疼。我用手指帮他理顺眉间的褶皱,又帮他按摩着穴位,果然看到他的神情微微地放松下来。
他的头就靠在我的腿上,我肆意地看着他的脸。此时的陆彦回已不复从前的犀利坚强,他也有这样的时候,在我面前表现脆弱的时候。
我让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不去想陆小言,不去想白兰。至少这一刻,我们不复从前的针锋相对,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对立,这一刻,我们是安静的。
陆彦回突然抓住我的手,缓缓地睁开眼睛,把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说:“你答应我,别再想许至了好不好?别再想他。”
“我没有想他。”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只觉得听了他这么一句话,自己之前所有的委屈都如同被风刮跑了一般,不复存在了。这样多好!
我忽然伸出胳膊抱住了他,把他紧紧地搂着,他也看着我,我顺势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抱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也许是因为觉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太大了,给我一种他随时会离开我的错觉。而且今天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他爱的是谁我不明白,我妄自揣摩,反而更加焦躁不安,因而忽然有一种后怕,怕有一天,这个每天与我朝夕相处的男人,会离开我。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怎么烫了,看样子已经退烧了。我松了一口气。他也被我的动静给弄醒了。
他起身穿好衣服,我笑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说:“笑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陆彦回,我发现你穿西装越来越有范儿了。”
“是吗?”他理了理袖口,对我说,“你怎么又这么叫我了?咱们不吵架的时候,我准许你叫我二哥。”
本来我脸上还是有笑意的,可一听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当时就觉得有些笑不出来了。陆彦回没有注意到我神情的细微变化,又看了我一眼:“怎么不说话了?之前不是叫得挺顺溜的吗?”
“我不喜欢!”我大声说。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随即掩饰地笑了下,走过去搂住他的腰,说:“我不喜欢这么叫你,因为叫你‘二哥’的人太多了,我得想一个自己的叫法,独一无二的,谁都不能和我一样。”
“那叫什么?”
“我暂时还没想到,等我想到了我再那么叫你。”
再见白兰,是她邀请我们吃饭。
他对我说:“到时候一起去吧,人家都请了。”
“我能不能不去啊?其实我跟她也不是很熟悉。”
“其实那一天是白兰的生日。”
我“啊”了一声,随即问道:“她的生日吗?她跟你说的?”
“不是,因为我记得那一天是小言的生日。她虽然没有跟我说,但她们既然是双胞胎,那肯定是同一天出生的。”
“这样啊,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不然好像没有礼貌。”
我们去餐厅的时候特意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跟服务生提到桌号,他领我们进去。结果走近时,陆彦回的步子顿了一下,而且不止他顿了一下,连我也愣了。今天的白兰太不一样了,她还是那样漂亮,但不是平日里的那种漂亮,而是和陆小言一般漂亮。
我知道陆彦回在想什么,因为我跟他想的一样,小言最喜欢穿白色的长裙,把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看上去利索又精神。此时的白兰,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头发也扎了起来,化了淡妆,耳垂上各垂着一粒饱满的珍珠,一眼看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陆小言。
她看到陆彦回手里提着的蛋糕,有些诧异地说:“咦,你们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本来没打算说,想不到你们竟然知道了。”
“生日快乐。”我和陆彦回依次说。
吃的是广东菜,盛在精致的碟子里,色香味俱全,只是一丝从心里蔓延出来的不自在,让我的胃口不算太好。陆彦回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白兰一边替我们斟上饮料,一边说:“昨儿我和我妈还在家里提到你,我妈就很感慨,说小言生前过得一定很好,因为你人这么好,对我们尚且如此,对待小言一定更加亲近了,所以我们都替她感到欣慰,即使现在她去了,但至少曾经被你当作宝贝,也算是活得有意义了。”
我一直维持着一个笑容,即使不想妄自猜测,也还是能够体味到白兰此番话不只是说给陆彦回听,也许更是想说给我听,这样不着痕迹的恶意让我更不舒服。
陆彦回却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心思,接口道:“小言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我对她好是应该的。”
我低头吃菜,置若罔闻,白兰却看着我说:“对了何桑,你下午有时间吗?我能不能占用你一点儿时间?”
我点了点头,问:“不知道你有什么事?”
“我就是想逛一逛,可惜我没有什么朋友,就只好麻烦你陪我一会儿了。”
我“哦”了一声,笑着说:“好啊。”
吃完饭,陆彦回先走了,结果白兰叫服务生结账的时候,被告知一位先生已经付过了。白兰嗔怪地说:“陆大哥这人怎么这么客气啊,我都被他给弄得不好意思了,说好了是我请客的,反倒让他掏钱,这可怎么好?”
我笑笑:“他就是这个样子,你不用在意,反正谁埋单都是一样的。对了,你说要去逛逛,我们就在这附近的商场走走?”
“其实……”白兰看着我说,“其实我是想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在哪里,只好麻烦你了。”
“是哪里?”
“小言的墓地。”
我愣住了。白兰接着说:“何桑,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其实本来我不愿意让你带我去的,毕竟我知道你心里可能会有些排斥那个地方,不过陆大哥工作繁忙,我不好意思多耽误他的时间,所以……”
短暂的沉默。
随即我笑起来:“介意?为什么会?正好我也很久没去看她了。既然你提出来,一起去也好。”
依旧是我开车,白兰坐在副驾驶位置,原本她是头靠着窗户沉默着,忽然开始轻轻地哼了一首歌,是王菲的《流年》:“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我扶着方向盘,心里在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姐妹同心?不仅五官神似,竟然连喜欢的歌都一样?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这句歌词还真是应时应景。
小言安葬的地方,是海边墓园。
开车从市区到这里要将近一个小时,我只来过一次,还是当时小言下葬时,我偷偷跟来的。
后来,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承认我确实不敢来。可是过了那么久,这个因我死去的女孩儿的姐姐,一个和她有着一样面容的女人,对我说:“何桑,你能带我去看她吗?”
我无处遁逃。我觉得她真够残忍,可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墓碑上的小言是我记忆里的样子,白裙,马尾辫,嘴角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梨涡浅浅的。白兰在我身边慢慢蹲下,伸手去触摸照片上那张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抬头看着我说:“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又回到人间来看自己死后的情景。”
“别胡说!”我低声制止她,又仿佛是安慰自己一样,说,“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她立起身子,和我并排站着,说的话也清晰地传到我的耳里,她说:“何桑,你很排斥从我的嘴里说出‘陆小言’这个名字,是吗?你在怕,你在怕什么呢?”
我一口否定:“我没有怕。”
她又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丝莫测的情绪,这情绪让人心里不安。我终于不想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问道:“你故意这样对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让我难堪、愧怍,你能得到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让你对我成见这么大?”
“你喜欢陆彦回。”我看着她说。
白兰的眼睛眨了眨,却答非所问:“陆大哥人很好。”
“我是他的妻子,我们结婚了,你对他的心思最好还是收一收吧。你还年轻,没必要喜欢一个不切实际的人来给自己找麻烦。耽误了自己以后的幸福,就太得不偿失了。”
“何桑,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看见了照片上的陆小言,知道她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寻常时候是什么样的打扮,今天,你打扮得跟她一模一样。还有现在,你让我带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
她听了我这话,并没有反驳,而是继续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陆大哥怎么会娶你,你害死了陆小言,照理说他恨你还来不及,我也不觉得他爱你,毕竟,谁会爱上一个害死自己妹妹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我看到了两个人的合影,陆小言挽着陆彦回的胳膊,笑得甜美欢快。那是我们三人去森林公园烧烤时,我替他们照的。陆彦回也笑着,眼里都是宠溺。
她把照片塞到我的手里:“不好意思,上一次借了你的东西忘了跟你说,现在物归原主,你收好它吧。”
我觉得自己这样一定狼狈极了,反倒让白兰看了笑话,所以,我让自己镇定下来,对她说:“这照片是挺好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跟我强调他们的关系不一般,想叫我知难而退。可是你别忘了,陆小言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我不用跟任何人抢就能在陆彦回身边,我有什么好怕的?”
“何桑,如果让你选择,同样是两个不爱的女人,一个背负着伤害了自己妹妹的血债,另一个有着和自己喜欢的人一样的脸,你会怎么选?你以为自己能赢多久?所以,你说是你的胜算大些,还是我的胜算大一些?”
我冷笑起来:“你这样的话,也只有在陆彦回不在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说而已,你敢对陆彦回说一样的话吗?真是虚伪。”
“你大可以去陆大哥那里告状,要是真的让他知道了我的心思我也不怕,那更好,我就可以直截了当地追求他了。不过何桑,你不如问问你自己,你敢这么做吗?如果他选择了跟陆小言一模一样的我,那你该怎么办?你有多少自信他会选择你呢?”
照片上的陆小言还是笑着的,我看着他们的合影,慢慢地握紧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一个人开车回去的,白兰怎么走我已经不关心了,我不想再看到她,看她肆无忌惮的样子,踩着我的内疚来抬高自己,真是卑鄙之极。
可是她说得也对,我不敢告诉陆彦回,因为我没有信心,如果他爱的人是陆小言,那我和白兰,他一定会选择后者。
一天晚上,我和陆彦回都已经睡下,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句:“白兰,你怎么了?”
黑暗里,我睁开眼睛,看到陆彦回下床去外面接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就开始穿衣服,看来是要出门。我一下子坐起来,问他:“你去哪儿?”
“白兰的花店被人砸了,就连她的家也被人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过去看一下。你睡吧,没事的。”
“我跟你一起去。”说着,我也穿衣服要起来,他按住我:“别折腾了,我去去就来,不会有大问题的。”
“我不放心。”我坚持。他拍拍我的脸:“行了,听话,赶紧睡吧。”
他把我按下去,我没办法不听他的话,只好重新躺下。他很快就出门了。
我没睡,我当然没法睡,一直想着白兰究竟要干吗?难道她会为了得到陆彦回把自己的门面给砸了吗?应该不会,毕竟得不偿失,那么就是真的遇到了麻烦。遇到麻烦就找他?她把自己当成谁了?
结果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陆彦回确实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他把白兰带回来了。
我在房间里听到楼下有动静,可是许久不见人上来,觉得挺奇怪,便披了衣服出去看看什么情况,然后,我就看到白兰和陆彦回站在客厅里,阿姨也起来了。
我走过去,对着陆彦回问:“回来了?白兰也一起来了?不知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真是不好意思了何桑,这么晚了又麻烦你们。我之前的男朋友去找我,死活不分手,我不愿意,他就把我家里弄得一团乱,后来不解气,又把我的店给砸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会打给陆大哥的。”
白兰忽然低了头,小声说:“真是对不起啊何桑,我知道自己总是打扰你们,我保证明天就走,今天也是陆大哥让我来,我没地方去才又厚着脸皮来的,还希望你别介意。”
她那个样子,就像是一个做错事受到责备的孩子。
我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毕竟此情此景怎么看都像是我冷漠地对她。陆彦回看了我一眼,对我说:“行了行了,说那么多干什么。你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睡觉的吗?快上楼赶紧睡吧。”
我没说话,转身就往楼上走,就听到他对白兰说:“不用太见外,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行,等我把你那个男朋友的问题解决了你再回去住,不然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他安排好白兰上楼后,我坐起来问他:“你怎么把人给带回来了?多不合适啊。”
“怎么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似乎是累了,跟我说话也是闭着眼睛。我往他那里靠了靠:“你都不告诉我,就把人给带回来,毕竟我们结了婚了,你带一个女孩儿回来,多不合适啊,是不是?”
“你把她当成小言不就好了?那就不会觉得别扭了,毕竟是小言的姐姐,我肯定不能放着不管。怎么,你还吃醋了?”
“我就是吃醋了。”我听他一点儿都不在意我的感觉,心里便有些不高兴,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哟,真的生气了?”他在我身后说,“这样行不行?我尽快解决白兰那个男朋友的问题,到时候她就能回自己家住了。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处理好的,你就别不自在了。”
“那万一还有下次呢?”我翻过身来面对着他,“陆彦回,你做的事情,在我看来太多余了,那是男朋友和老公该做的事,不是你该做的。”
他看着我,原本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我,后来忽然微微地笑了:“何桑,我第一次见你这样。”
我愣了。他伸手摸着我的下巴,让我有些轻微的痒,我听到他继续说:“从前我有那么多的女朋友,都不见你生气,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女人的心不在我这里,她嫁给我,就跟一个死人一样。
“其实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跟我生气的样子,因为别的女人跟我发脾气吃醋的样子,再坏一点儿都可以,真的。”
“有病吧你!受虐狂。”我骂他,心里却是快活的。这些天我一直都挺烦躁的,尤其今晚,我面前这人有本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开不开心都是因为他,这么一想,我就吓了一跳——我这是完蛋了。
因为陆彦回这么一打岔,我就把因为白兰到来的负面情绪给忘记了,直到早上下楼,看到白兰坐在餐桌旁吃早餐才想起来这人还在。陆彦回没有起来,他昨天折腾到那么晚才睡,今天怎么都不肯起床,我就想着临走时再上去叫他。
白兰看到我,放下早餐擦擦嘴说:“我吃好了,何桑,我昨天想了一下,住在这里太打扰你们了,所以,我还是回去住吧,反正麻烦是我自己惹出来的,也应该由我一人承担,没事的。我刚才收拾了一下,还是决定今天就回去。”说着,她起身拿起背包就要走,我伸手按住了她:“先在这里住下吧,你陆大哥一定会尽快帮你解决的,到时候再回去。反正这里的客房空着,你是我们的朋友,你遇到麻烦,我们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陈阿姨一走开,她就看着我低声道:“你也够假的,明明不愿意看到我,却还要装着一副没关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
“我做给谁看不要紧,反正你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还真就不信你在这里住着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我扬手指了指楼上,“他在那里,我的房间里,那房间你见过的,向阳,窗户大,每天早上帘子不太遮得住太阳。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陆彦回,他也一样,第一眼只会看到我,不会是别的女人,你说我怕你什么呢?白兰,我跟你说,我有恃无恐。”
我从这个女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些我想看到的神情,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我不是恶毒的人,却不喜欢被人呛着过日子,她不客气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客气。
陆彦回做得还算让我满意,他到底没有本末倒置,知道把白兰当作客人一般招待,态度客气。客气些好,客气才有距离。
她的问题不算太难解决,陆彦回很快就让人找到了她那个不入流的男朋友,奉劝他离白兰远一些,不要给自己惹麻烦,又好像塞了一笔钱,先给个巴掌,又递了一颗糖。对方感激涕零,保证不会再招惹她。
他解决得快,白兰走得也就快。店铺该修的地方也都修了起来,重新开门营业。她离开的时候,陆彦回还没回来,是我把她送上车的。
我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走好,我就不多送了。”
我哥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吃顿饭。我们兄妹好久不见了,也想聊一聊。我买了一些菜,原本想让陆彦回跟我一起去,我想毕竟是一家人,总那么僵着也不好,可是他不乐意。
这人有自己的执着,我劝不动他,只好自己回去。我做饭,我哥就凑过来问我:“你最近过得可还好?”
“好得很。”
“我这是白问,你每次都是这个回答,就跟复读机一样。”
我知道他对陆彦回的成见不小,就强调说:“我跟你说,哥,你可能不信,连我自己都不太信,陆彦回现在不那样了,他好多了,真的。我从前是经常骗你,明明不算好,也还是勉强地跟你说过得不错。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对我不赖。”
“我不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个粗人都跟我卖弄成语了,我一边切菜一边笑:“我有证人的。外婆都见过他,还说他好。”
“真的吗?”这一回他才信了,又向我问了外婆的情况。
吃饭时,我们聊起来他的感情,毕竟我妈临死时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哥,就这么一个儿子,肯定希望他能早日结婚生子。
他笑起来:“我之前的那些女朋友,哪里有像云云这样单纯的?对她,慢慢来吧,我这一次是认真的,桑桑,我想娶她。”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行啊,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哎呀,份子钱得多少才算拿得出手啊?你可是我亲哥,总不好意思拿少吧。”
“去你的。”他又拿出自己买的东西给我看,是一个蓝丝绒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耳环,珍珠的,看着精巧可爱。他问我的意见:“我想送给她做礼物,你觉得合适吗?”
我挑眉看着他坏笑:“哪天送钻戒就更合适了。”
我哥送我出门,本来我都上车了,他又突然敲我的车窗。我滑下车窗问他:“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桑桑,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心里还有没有许至?”
我愣了一下。我哥已经很久不提许至了,突然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有些怪异。
我就问他:“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他说陆彦回对我不好,我是因为救你才被迫嫁给他的?嫁给陆彦回后我每天都遭受着非人的虐待,日子过得生不如死,是不是?”
“话也不至于这样。”我哥皱皱眉头,“不过我看得出来,他过得不好。”
我哥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说陆彦回如今对你好,我跟你说这些,平白地让你伤脑筋。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儿回去吧。”
“嗯。”我发动车子,却又有些恍惚。我有时候也会想到许至,可如今我爱的人是自己的丈夫,这一点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