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缨随白霄赶到学堂,还未进屋,薛首辅与程次辅如枯枝再春,焕发希望,“妹妹,快别让小皇子喊为兄舅舅了!”
“莫急,那就依兄长的,我喊我的,不再让满满喊便是。”
姜缨双眼一抬,正见柳渊从屋里走出,眉眼平和,并无父子相见的惊喜欲狂,心尖如被细针微刺,这孩子当初也是意外而来,柳渊不太中意也算情有可原。
倒是姜满满,瞧着过分喜欢柳渊,坐在柳渊臂弯里,也不认生,抱着柳渊的脖子蹭来蹭去,小脑袋胡乱顶着柳渊下巴,柳渊任由着他了。
姜缨又喜起来,孩子终究需要爹爹,她这个决定是没错的,即便她与柳渊再无缘分,能一同陪着孩子长大,也是幸事。
“陛下,我来抱吧。”
姜缨朝柳渊伸手,柳渊垂眸望下来,也不言语,将姜满满的脑袋从下巴处剥出来,姜满满扑腾着摇头,“我要爹爹!”
姜缨讶然,不过头次见,就这么黏着了,真是天生的血缘亲情,她对此乐见其成,微微一笑,“满满喜欢陛下。”
柳渊声线温淡,“朕与满满是父子,依姜姑娘昨日所言,朕今日可带满满进宫,姜姑娘回吧。”
柳渊阔步离开,姜满满幸福地迷糊着,余晖落至两人离去的身影上,那身影越来越远,刺得姜缨脑子一阵发麻,不由扬声一声,“陛下!”
姜缨疾步跟上,拦在柳渊身前,张口欲言,脑子还懵着,竟不知说些什么,柳渊等不来声音,“姜姑娘?”
“我……”
她要说什么?说舍不得离开满满一天?说见不得父子一同离去的身影?决定是她下的,柳渊能同意已是万幸,她还在不满足什么?
姜缨恼起自己来,听柳渊沉了语气,“姜姑娘要食言?”她连连摇头,“陛下误会了,我并无此意,我……”
“姜姑娘有话直言。”
姜缨抿紧双唇,“不知陛下可否明日再带满满进宫?”
“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区别。”柳渊低垂视线上扬,不知落到了何处,臂弯缩紧勒住了姜满满,姜满满疼得唔了一声,他似毫无察觉,一语道破,“姜姑娘不舍得了,要把孩子要回去?”
“并非不舍,只是满满是我的孩子,自幼跟着我……”
“姜缨,满满只是你的孩子么?他还是朕的太子!”
从进了学堂,柳渊便是一副从容平和的模样,此刻终究耐不住了,微怒的声音撕破了假象,浑身顿生的气势吓坏了姜满满,姜满满开始挣扎,“你凶娘亲,你不是好爹爹!”
“老实一点!”柳渊将他摁到胸前,提步就走,他不会给姜缨后悔的机会,因为但凡姜缨开口说不愿意,他就只能再次放手。
柳渊咬咬牙,吩咐薛首辅,“召众卿去奉天殿!”
奉天殿是天子群臣上朝的地方,薛首辅等人心下震惊,面上不敢耽搁,速速去了。
姜满满开始哭,“放开我,我要找娘亲!”
柳渊不顾他的哭声,目光扫过一脸担忧的姜缨,缓了口气,“姜姑娘不放心可跟上。来人,带姜姑娘上车。”
姜满满哭了一路,姜缨坐在后面的马车里,自是看不到,他愤怒地对着柳渊拳打脚踢,可无论如何捶打,柳渊都无声无息。
姜满满只觉男人的胸膛如铜墙铁壁般冷硬,男人的气息也是无情的,他哭哑了声音,哭红了眼睛,“你不是好爹爹,不要你了!”
柳渊无动于衷,姜满满气得一口咬上他的下巴,柳渊这才死死地将他塞入怀里,低低哄一声,“乖一点。”
姜满满不理,继续哭。
奉天殿阔大恢宏,殿里官衣连绵,柳渊抱着姜满满阔步进来,自中间道往台阶而去。
两侧群臣伏地,扬声齐呼陛下万岁,惊得姜满满探出小脑袋一望,只见黑压压的一群,不由吓了一跳,复又挣扎,“放我下来!”
“众卿起身。”
到了龙椅前,柳渊将吱哇乱叫的姜满满一把摁进龙椅里,旋身回望群臣,见群臣端立垂眸,微微一笑,“众卿抬眼!”
群臣听令抬眼,但见五岁孩童被一只长臂横在龙椅里,柳渊立于龙椅侧,心中惊涛骇浪,这………从未见过此等景象,陛下脑子不清楚了?
他们不知晓,柳渊很好,好到了一个极点!
六年来,柳渊从未像此刻这般畅快过,他不知自己忍耐了多久,他已数不清忍耐的日子,他急需一个发泄点,他找到了这个发泄点,就是他的儿子!
心中喧腾的情绪如破闸的洪水,翻过喉咙,涌到嘴边,他要快意地说出来,只是,一个刹那,肆意的目光发觉了姜缨已到殿门边,洪水立时分崩瓦解,四散逃开,只余一股细流残存于口,整个人像离了水的鱼,挣扎几下,偃旗息鼓,沉寂下来。
“娘亲!”姜满满哭喊。
柳渊面无表情,一把将其摁回去,不顾姜缨是何反应,凌厉黑眸扫过群臣,一字一顿道,“这是太子,朕的太子,你们的太子,跪他!”
顷刻间群臣伏地,齐呼声阵阵,柳渊耳朵听着,面上悍然,心里却道,对,就该这样,这是朕和姜缨的孩子,他就该受着这样的礼,他不受这个礼,难不成要让姜缨受皇后之礼么?这辈子怕是再无可能了。
群臣还伏于脚下,姜满满还在哭,“我不要做什么太子!”
柳渊双目不看,充耳不闻,视线飘飘浮浮,迟疑着往殿门外落去,见姜缨面色大惊,并无恼怒,心头一松,竟猛地大笑出声,惊得群臣浑身发抖,陛下发什么癫?
唯有姜满满,都没劲儿哭了,还锲而不舍,“我不要做太子,我要找娘亲!”
“不做也要做,由不得你,待礼部筹备齐全就行册封大典。”柳渊望向群臣,礼部当即应下,他道,“姜姑娘虽与朕和离多年,现今我们同有一个太子,这是不争的事实,昨日姜姑娘与朕已订下约定,我们两人会一同抚育太子长大。”
群臣揣度圣意。
薛首辅老当益壮,“陛下英明,姜姑娘柔嘉表范,性秉温庄,贞静持躬行,度娴礼法……”
姜缨听得一清二楚,“……”
这说的谁?
薛首辅扬声总结,“姜姑娘与陛下齐心……”
群臣恍然大悟,心里再次调整了对姜缨的定位,这是太子殿下的娘亲,日后是不是皇后娘娘且不说,现今就得敬着。
姜缨至此还没搭上一句话呢,姜满满倒是茫然地搭了一句,“和离是什么?”
群臣被惊了几回,第一次乐了,搁心里啪啪鼓掌,好太子!
殿里静悄悄的,姜缨尴尬地想跑,柳渊很是从容,摸了摸他的脑袋,“和离便是两人分开生活,正如朕与你娘亲,不会住在一起。”
姜满满觉着头上的大掌很温暖,他吸了吸鼻子,点点脑袋,表示自己知晓了,“我知道娘亲和小白姨霄叔叔生活在一起,那爹爹和谁生活在一起?”
柳渊笑了,孩子就是孩子,不久前还踢他打他,还说不要他了,这会儿就关心他和谁生活,他道,“朕一个人。有了你,就是两个人了。”
姜满满惊讶,一个人,爹爹一定很孤独吧?
柳渊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抱他的动作轻了许多,见他也不闹了,抱紧了就下台阶,及至殿门前,对着姜缨微一点头,“朕命人送姜姑娘回去。”
姜缨见他并无多言之意,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毕竟立满满为太子一事,他从未在自己跟前提过,打得自己是措手不及,如今事已成定局,她还能说什么?
柳渊甚至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抱着姜满满就要走,姜满满扑腾一下,要下去,“娘亲!”
“还要找娘亲么?”柳渊轻言。
姜满满不动了。
姜缨见状,知晓大局已定,暂且如此吧,她笑着对姜满满道,“满满听话,今日住在宫里,去吧!”
柳渊被宫人簇拥着走得极快,姜满满窝在怀里,“爹爹不凶娘亲,不凶我,我就不哭不闹,好不好?”
“好。”柳渊道。
“爹爹,娘亲看着不开心。”
柳渊阖眸,将他搂得更紧,低着下巴蹭了蹭毛茸茸的小脑袋,“喊朕父皇。”
姜满满哦了一声,他想说他愿意跟着爹爹,是因为爹爹好像也不开心。
两人身影甫一消失,群里百官呼啦啦涌出来,一一与姜缨打招呼,姜缨微笑应对,一个年轻臣子奔过来,“姑姑,我送你回去?”
另一臣子说,“叔,我送姑姑!”
“喊什么叔,都一个姑了,你喊我哥都成!”
“……”
姜缨,以一己之力搞乱了全朝堂的辈分,她也无觉着哪里不对,摒弃了心头那失落,还是没让宫人送自己,坐上了薛家的马车。
马车里,薛首辅和薛仲何对视一眼,薛首辅咳了一声,“满满已五岁了,聪明着呢,今夜定能睡得好好的。”
“兄长不必安慰我,满满自个儿都睡过几次,我倒不担心他离了我睡不好。”姜缨直言,“我只是未料到陛下会立满满为太子,我回京也有一阵了,知晓陛下尚未立后,倘若以后立了,满满又该当如何?”
薛首辅及薛仲何,“……”
那你自己当皇后啊!
憋了半响,也没敢说出来,薛首辅含蓄地提点,“妹妹,你有无想过陛下为何不立后?”
姜缨一笑,“兄长不必再试探我了,我知你们的意思,实则那天我在王府也提了,你们试探错了,能让陛下不立后的并非是我。”
薛氏父子心头大惊。
当晚,薛首辅与众人齐聚薛府,个个急得团团转。
襄王爷大叫,“孩子都做太子了,娘亲怎么就不能当皇后呢!”
“做不做需得陛下先开这个口!陛下不开口,姜姑娘如何知晓呢!”
“听听陛下那话,姜姑娘,朕命人送你回去,哇哦,两人不像生个孩子,倒像生了个礼貌用语!”
其余人笑他,“什么烂笑话拿出来乱讲!”
薛首辅迟疑,“莫非我们真想错了,陛下心中另有他人?”
长公主一手支着脑袋,不由得烦躁起来,“其余先不论,阿缨为何会觉着皇兄心中有他人?会不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唯她知晓,我们却不知?”
“当年姜姑娘也就与公主和……”
“阳城王妃?”
众人又提了这人来,长公主眸光一闪,“当年我们三人确然在一起的多,容本公主细细想想。”
众人殷切地望过来,长公主叹口气,“罢了,本公主就再去见见阿缨,你们……”
“放心,明天我们就把赵郎中堵家里,敢纠缠公主,我们先纠缠他!”
长公主放心了。
夜色已深了,宫里寝殿灯火通明,姜满满自出生起还未见过这么华美的宫殿,到了睡觉的点,还在好奇地在殿里跑来跑去,见柳渊披着阔大红衣踏步过来,身量巍巍,面容俊美,便是张扬的红色也臣服在他身上,一时看呆了。
直到被柳渊一把拎到上肩头,他才大喊起来,“爹爹穿红衣更好看!”柳渊笑声沉沉,与他一起上了寝床。
姜满满翻身压在柳渊身上,在他身上滚来滚去,手也不停,一下扯开了柳渊的衣领,露出了肩膀的疤痕。
姜满满呀了一声,凑上去了,也不笑了,“爹爹怎么了?”
“无碍。”柳渊抱他入怀,空荡了很久很久的怀抱终于塞满了,他听见孩子的声音,“我给爹爹吹吹,这样爹爹就不疼了!”
许多年的伤口,已长进皮肉里,与他浑然一体,姜满满轻轻地吹了好一会儿,他笑了一声,“满满这么小就会疼人,跟谁学的?”
姜满满蹭蹭他的下巴,“娘亲。”
许久未听得柳渊的声音,姜满满动来动去,疑惑地喊,“爹爹?”
柳渊阖眸,一掌将他摁老实了,“喊朕父皇。”
“父皇……”
姜满满入睡极快,睡了半个时辰了,姜缨还在姜府对月兴叹,无一丝睡意,惹得白芙惊讶,“你定不是在担心满满,那你在担忧……”
“我自己!”姜缨发出寂寥的声音,“我略感孤独。”
白芙迟疑,“……要不要吃点药?”
姜缨挑眉,白芙忙道,“自然是治失眠的药,我见你一连几日都这个样子,便去药铺抓了点,在火上煎着呢。”
姜缨欣慰,“你是懂照顾我的,那就喝点吧。”
一碗药喝下去,翌日姜缨直接睡到了下午,生生错过了两顿饭,她气恼地一指白芙,“这是蒙汗药吧!”
白芙心虚地笑笑,姜缨一看她手里还拿着药碗,怒目一瞪,“还要喝?”
“不是,我见你还不醒,又去煎了碗别的。”白芙递过去,姜缨接过,低头瞧了瞧,“合着昨晚那碗治晚睡,这碗治晚醒,是吧?”
“不亏是太子他娘亲!聪明!”
白芙讪讪一笑,正欲倒了那药,忽闻脚步声阵阵,两人疑惑地望门外一瞧,只见长公主大惊失色,“阿缨,青天白日你躺床上,面色惨淡,还端着药碗,这是怎么了?”
姜缨叹气,“公主这么一说,我不病都不合适了,说来,近日确然有些不舒服,公主做什么?”
长公主自她手里拿过那药碗,“我来喂你,对了,你还记得么?有年本公主病了,你来看本公主,喂了我碗,还拿帕子给我擦嘴,那帕子……”
哦,帕子,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有各的慌张,姜缨啊了一声,“公主好记性,我记得杨文州……”
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赵大人……”
长公主大惊,“阿缨,你见他做甚?”心里却道,其他人好生无用,连个赵郎中都缠不住!
姜缨着实冤枉,“我何时要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