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昼并非是个完美的人,家庭缺失,处境凶险,外人看他光环加身,只有他自己知道,连邀请朋友回家都不敢。
少年时期的他除了那张脸,浑身性格却半点不讨人喜欢,说是张扬自信,其实却是欲盖弥彰的嚣张。
甚至有时候臭屁得令人讨厌。
可谢糖同样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上一世的她躲在自己的龟壳里,不敢轻易伸出触角,说到底就是懦弱。
这一世她带着记忆回来,顺利地得到了上一世没有的,朋友、认同、夸赞,也成功地送谢翩跹进了监狱,可唯独对待陆昼,她一直都是逃避的姿态。
她一被触碰,稍稍感到不舒适,便迅速退缩回去了,除了上一世那次海啸之外,从未拥有过一往无前的勇气。
陆昼见过谢糖最好的一面。
他见过她清晨校门口、上午跑操、国旗下讲话,偷偷拨开刘海,腼腆地朝自己看来。
见过她拎着伤药等在院墙下,知道自己竹笋过敏,便让人撤掉那道菜,尽管后来知道那只是误会,更见过她海啸中拼命将救生衣脱给自己。
那些美好的、喜欢着他的情感,是他拼命想要掩饰一无所有的人生里从未见过的,所以他喜欢她。
他也见过她糟糕的一面。
他见过她冷冰冰拒绝人、毫不留任何情面的样子,也见过她吓得腿软、犹豫不定的样子。
可他仍深深地喜欢她。
谢糖喜欢上陆昼,是因为以为他和自己的人生截然相反,他站在阳光里,他是天之骄子,他勇敢无畏,他是自己最向往最倾慕的那种人。
她后来觉得,或许那时候,那种喜欢其实不足以称之为喜欢,而只是一种单纯的向日葵向着太阳的情感。
可后来,她一点点看见了他的阴影面。她终于意识到,与其说陆昼是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倒不如说他和她才是相同的人。她故作坚强的外壳之下,陆昼张扬而无所谓的笑容之下,是一类东西,空荡荡的孤寂,无人可说。
那么,她还喜欢陆昼吗?
她还喜欢陆昼,她一直喜欢陆昼。
真正不喜欢了,早在刚重生时起,她就该彻底把他当陌生人了,可她没有。她那时不知道真相,心中其实一直还是觉得陆昼亏欠了自己,虽然想着互不相欠,可内心深处并不是这么想的。否则,她不会一次又一次对他那么冷淡。
她完全可以把他当朋友,可那时的她,却完全没办法把陆昼当做朋友,就连他总是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都有些无法忍受。
对于陆昼而言,谢糖更像是他贫瘠虚假生命里的唯一一束光,是他得到的所有的温柔、真挚、美好的情感。
对于谢糖而言,陆昼又何尝不是,无论是上一世追光般的存在,还是这一世的处处相护。
自从得知上一世真相之后,谢糖心里一直无时无刻不在愧疚,但她始终看不透自己的心,她不知道,如果真的一点也不在意的话,又怎么会愧疚这么深。她以为是愧疚,可或许里面掺杂了心疼、思念、后悔呢?
可她还是逃避了。
但此时此刻,谢糖跌坐在地上,陆昼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拥着她。安静的夜间,病房静悄悄,呼吸可闻,只有两人是一种互相依偎取暖的姿态。谢糖闭上眼睛,慢慢将双手环上陆昼的脖颈,当她手腕肌肤触碰到陆昼脖侧时,陆昼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板。
谢糖眼眶湿润,她忽然就释怀了。
为之前纠缠的过往,无论有多纠结,无论错过了什么,无论是谁对不起谁,她全都想要放下。
谢父欺负了她,在谢家受了委屈,以前从来没人给过她一个拥抱,安慰她,为她出头,可现在有了。
她还觉得,这世界上没人能比陆昼更喜欢自己了,少年时期的他莽撞,以莽撞的方式对自己好,成熟时期的他稳重,以豁出一切的方式为自己付出生命。全世界没有人再可以为自己做这么多。
陆昼从未不喜欢过她。
而她,好像也还在喜欢陆昼。
这太好了。
他和她之间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去过以后的日子,而非一直纠缠于过去。
陆昼抱着谢糖,身体却不敢动,只用右手小心翼翼地在她背上轻抚,试图安抚她。他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心中骂了谢父一百遍,不敢再吵到她。
这个拥抱只是安慰的意味,陆昼半点胡思乱想也没有。可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感到谢糖忽然垂下脑袋,将额头抵在了他胸口,陆昼太阳穴猛跳,顿时血液狂涌,停止了思考。
这是什么意思?
陆昼视谢糖为生命,可却从没和谢糖这么接近过,谢糖的呼吸刚好落在他心脏的位置,隔着一层薄薄衣料,清晰落到他少年身体的胸膛上,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呼吸。
还是谢糖从自己思绪中回过神来,突然听到病房里没了陆昼的呼吸声,差点以为陆昼死了,顿时抬头,就发现陆昼憋红了一张脸,她忙问:“你怎么了?”
陆昼满脑子都是抱了谢糖了,谢糖还靠在他身上了,两辈子第一次!他都快昏古七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狂吸了口气,摆摆手哑声道:“没事。”
谢糖不放心地仰头看他:“真没事?”
“你和我出院吧。”陆昼突然道。
谢父这人既然知道了陆昼住院的医院,绝不会善罢甘休,要么再次找上来,要么就是将他消息卖给媒体,总之是桩麻烦。
谢糖也意识到这一点,抱歉地道:“对不起。”
陆昼刚想说话,谢糖正转身朝浴室走,陆昼心中一紧,以为谢糖觉得给自己带来了麻烦,这就要走了,急忙道:“你去哪里?”
谢糖这次却没有扯开他握住她手腕的手,而是道:“你头发还没擦干,我去拿条毛巾来给你擦干,不然会感冒。”
陆昼顿时一愣。
谢糖看了眼他死死揪住她衣服的手,道:“你不松手,我没办法过去。”
陆昼这才松手,他半天没反应过来,谢糖还会担心他是否感冒?直到谢糖从浴室拿了毛巾,牵着他走到床边坐下,让他微微垂着脑袋,抬起手给他乱七八糟地擦着头发,谢糖明显也不熟练,不习惯给别人擦头发,但还是很认真地在帮他擦——陆昼才后知后觉地欣喜若狂地反应过来——谢糖在给他擦头发?!!!
陆昼个子高,谢糖坐下来被衬得娇小,擦得费力,于是索性站在陆昼身前,用宽大洁白的毛巾包住他脑袋,囫囵一番擦拭。
陆昼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出现了幻觉。
他拍了下自己大腿。
谢糖莫名奇妙道:“怎么了?”
陆昼情不自禁地嘴角毫无形象地咧开到耳根:“有蚊子。”
这才四月份,哪里来的蚊子?
谢糖低头看了眼陆昼漆黑的发顶,他浑身绷紧地坐在床沿,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满脸的欣喜仍尽数落在谢糖眼中,谢糖也忍不住微微抬了抬嘴唇,心中道,傻子。
陆昼此时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身形挺拔俊俏,肩膀也比半个月前更宽阔,谢糖给他擦完头发,从他肩膀上摘下几根短发。
虽然眼睛被纱布遮住,很不方便,但陆昼依然能感知到谢糖的一举一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谢糖突然对自己好了很多——他此时的心情就像是,太久以来在黑暗中干涸已久,本来都不抱希望,只奢望一滴水,可对方突然给了他一大杯甜甜的糖水,他简直受宠若惊到不知所措。
分明不是在做梦,但陆昼依然患得患失,害怕下一秒,谢糖就收回这些好,突然从他身边离开。
陆昼一头刺猬般的短发很容易吹干,谢糖几分钟就用暖风给他吹干了,陆昼手指抓了抓头发,还很有些恋恋不舍,他听到谢糖从自己身前离开,去了浴室,就忍不住问:“你也困了吧,要走了吗?”
谢糖探出头来看了眼时钟,已经晚上十点了,她道:“十点了,是该走了。”
陆昼点点头,道:“我让人送你。”
“那你明天——”陆昼背对着谢糖。
他欲言又止,谢糖却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语气轻快地回答道:“我明天上午会再来的。”
陆昼悬起来的一颗心脏放了下去,对他而言,每天的日出都没什么区别,但明天谢糖还会过来,那么明天的日出对他就有了意义。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欣喜,却强忍住不让人看出来,低低“嗯”了声。
谢糖洗完手,拎起包,走到门边,陆昼坐在床边,循着声音抬起头望向她。谢糖心中释然以后,就决定和陆昼之间顺其自然,她今晚其实可以留下来,毕竟旁边还有沙发床,但进展未免也太快了点,何况她也有些不习惯。
她望着陆昼,微微笑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道了句:“晚安。”
陆昼心口一烫,也道:“晚安,明天见。”
谢糖踌躇了下,关上门走了,她一轻轻关上门,陆昼就摘掉眼睛上的纱布,跳起来冲到窗户边,朝下看去。他抬手碰了碰被谢糖额头靠过的心口的位置,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鲜活。
谢糖坐在回公寓的车子上,不知道想到什么,也忍不住笑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她,笑道:“谢小姐,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谢糖摇了摇头,舒适地歪倒在后座沙发上,她不肯分享,但翘起的嘴角就没平下去过。
她今天去医院时,听见陆昼酸溜溜地说“路上遇见什么人”的时候,就琢磨着陆昼恐怕是让人跟着自己了,倒也应该不是跟着,只是怕路上有什么意外,保护自己而已。只是当时没怎么在意,但现在坐在车上回味起来,越想越好笑。
她就这么笑着上了楼。
刚走到家门口,就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白色袋子,谢糖一愣,取下来一看,里面十杯饮料,全是今天没能买到的草莓芝士。
家门口灯泡被换了一个,明亮照着透明杯里浮浮沉沉晶莹剔透的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