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本经

天阴沉沉的,像一盆被搅乱的淡色墨汁。早间有些风,仍然刺骨的冷。不过再下几场雨,也许就是春天了。

淳于文越已经有几天没有下床,挣扎着身子动了动,却仍然是无力地躺回床上。他望着明黄的帐顶,觉得脑子里面混沌一片。阴沉的光线让他越发地困乏,下意识地用力叫了一声,“黄一全!”

黄一全弓着腰小跑进来,低头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炎贵妃呢?她最近怎么不来了!”

“回皇上的话,炎贵妃近来身体不适,正在娥皇宫静养。”

“太子呢!太子怎么也不来!”

黄一全顿了一下,“太子政务缠身,早上来请安的时候,皇上还在熟睡,就没有打扰您。”

淳于文越侧过头来看着黄一全,眼光锐利,“你在撒谎!”

黄一全吓得跪在地上,“奴才不敢!”

“你们以为朕死了吗!你们都以为朕死了吗!”淳于文越猛地做起来,挣扎着要下床。黄一全连忙上前搀扶着他,“皇上,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

“去!去把太子叫来!”

“皇上别动怒,奴才这就去,这就去!”黄一全一边稳住皇帝,一边叫人进来伺候。他出了宫,一路小跑着到了上朝的地方,远远地张望了几眼,确定还没下朝。他看到顺喜在殿门前走来走去,立刻挥了挥手,招顺喜下来。

顺喜看到黄一全,立刻跑下石阶,巴巴地问,“师父,您怎么来了?”

“小顺子,这早朝什么时候能结束?”

顺喜回头看了一眼,谨慎地说,“够呛,户部尚书曹闫坤大人贪污受贿,里头正要办呢。师父有什么急事?”

“皇上急着见太子……”

“唉,殿下不把曹闫坤给办了,肯定不会分心的。”顺喜挠了挠头,“要不师父在这里等等?我偷偷进去问问。”

“好好,交给你了。”黄一全拍了拍顺喜的肩膀,顺喜又小跑着上石阶去了。黄一全看着顺喜的背影,内心有些感慨万千。当初皇上主事的时候,宫里那么多太监宫女,哪个不是赶着巴结他。当时他是风光无限的大太监,收了许多的徒弟,义子,因顺喜是东宫的太监,只例行关照了一下,并未太在意。想不到如今到了太子掌事,从前那些跟着他后头转的人全都不见了,只有顺喜一个,还真真地喊他一声师父,有好酒好菜仍记着孝敬他。要说这长情的个性,真是像极了太子。

那瑶华宫,至今还空着,每日派人打扫,犹如荀太子妃还在的时候吧?

顺喜溜进了殿中,站在门边,可忽然觉得整个大殿上的气氛异常地压抑。官员人人自危,都低着头,

不敢说话。大殿的正中跪着户部尚书曹闫坤,看他的背影倒像是很沉得住气。不时还抬头跟刑部尚书炎松林飞快地交换一下眼神。

淳于翌坐在龙座旁边,目光扫视大殿,突然喝道,“说啊!刚才还巧舌如簧,如今各个都说不出话来了?!”

吏部尚书苏弘道已经上了无数次折子要告老还乡,退位让贤。折子已经得到批复,这是他最后一次上朝,自然就充耳不闻,以免后祸。礼部尚书亓明瑞就是一个书生,朝廷上尔虞我诈,纷纷扰扰的事情,他几乎就不懂。礼部也是个闲差事,没有什么牛鬼蛇神愿意近来,亓明瑞便成天和李朗两个吟诗作对,活得就像个神仙。工部尚书笪琛,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明哲保身,所以这种场合一般不会出头。

唯一会出花样的,就是刑部和兵部了。刑部尚书炎松林,跟他哥哥不一样,是只老谋深算的千年狐狸。他早就收到消息,皇太子要办曹闫坤,这户部尚书是如何都保不住了。强出头,可能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可叹曹闫坤完全不知道盟友已经背弃了自己,还自信满满地以为能用炎氏的威望逃过这一劫。

“太子殿下,您不能凭一个账房先生的片面之词,就要定臣贪污的罪啊,臣可是冤枉得很!”

“冤枉?”淳于翌冷笑了一声,“当初敦煌城数十次发出紧急军情,说你克扣军饷,影响士气,这条也是冤枉的?”

曹闫坤愣了一下,没想到太子会翻旧账,下意识地说,“敦煌的叛军说的话怎么能信……?”

淳于翌猛地站起来,高声道,“谁说敦煌的是叛军?我手中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足以证明,是当时皇上听信谗言,陷敦煌数十万将士于极其不利的战争环境,导致荀家军几乎全军覆灭,还冤枉了进京求援的十数名将士,将他们全部斩首!这是本朝最大的冤案!皇上要下罪己诏!”

淳于翌说完,朝堂上立刻爆发出了热烈的讨论声,惊诧声。徐望山第一个站出来,还没开口说话,淳于翌已经抬手制止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帝也不例外!这是我这几年查到的所有证人,证言,你们拿去看看吧!”淳于翌从座位上拿起一沓厚厚的纸,抛下大殿,继续说,“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自大军离开凤都开始,户部就一直无故断粮,到了敦煌之后,大军屡屡打胜战,朝廷不但不抚恤,不嘉奖,反而还克扣他们的军饷,导致军中怨声载道,将士寒心,才有不听朝廷之命而出的抗议行径。这行径,却被朝中有心人解读为荀家要步当年宇文家的后尘,谋反的证据,说给皇上听。皇上年事已高,听信谗言,置数十万大军生死于不

顾,弃他们于孤城,白白战死!我每思及此,便心痛难当,无怪如今大佑国势大不如前,无怪北方强国频频犯边,这样不辨是非的国,这样善恶不分的君,凭什么要将士舍命来护!这供词上,有敦煌幸存者的血泪,还有那些残兵败将苟延性命想要申诉的冤屈,你们处庙堂之高,食君之禄,看了之后,又作何感想!!”

几个老臣翻看供词之后,频频摇头,几个年轻的官员,甚至流下了热泪。当年那场敦煌之战,可歌可泣。虽然在场无一人亲眼见过,但民间所传,何其悲凉,何其悲壮!荀梦龙本是宇文军中将领,不惜大义灭亲,检举对他有恩的宇文家,也要保家卫国。卸甲归田之后,西凉来犯,不惜以高龄再披战甲,远赴边关,再战鞑虏。满朝上下,谁不知道荀梦龙忠君爱国,荀家军忠心耿耿,无奈皇帝一意孤行,白白冤死了忠良。众人敢怒不敢言,如今看到这血淋淋的供词,遥想当年斩杀进京寻求救援的荀家军将领的一幕,唏嘘惋叹。

“曹闫坤,你还有何话说!”淳于翌质问道。

曹闫坤看向炎松林,炎松林却只是闭着眼睛站着,丝毫没有开口帮他说话的意思。他这才有些慌了,“炎大人,你说话呀?”

“老夫无话可说。”

曹闫坤愣了一下,“炎大人,炎大人!你不能这样,你……”

炎松林喝了一声,“无耻小人,你还不速速住口!平日里枉我跟你交情匪浅,没想到你是这么恬不知耻的小人!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你怎么能把大军的军饷占为己有!”说着,朝淳于翌一拜,“请殿下速速惩罚此恶徒,以正朝纲!”

满朝文物皆俯身行礼,“请殿下严惩恶徒,以正朝纲!”

曹闫坤大惊失色,站起来指着炎松林说,“好你个炎松林,你居然过河拆桥你,你……”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整个人摇摇晃晃起来。在门口的罗永忠看见了,连忙冲进来,大声喊道,“护驾!”进军立刻涌入大殿,把所有大臣团团围住,罗永忠则迅速跑到淳于翌身前,伸手将他挡在身后。

曹闫坤吐出一口鲜血,目光直直地盯着炎松林,然后“砰”地一声倒地,再无动静。

整个大殿极为安静,众人怔怔地看着大殿上的曹闫坤,皆不知所措。

淳于翌说,“传太医!”

这时,一直站在门边的顺喜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到门口大声喊,“传太医!”

过了一会儿,太医匆匆忙忙地跑进殿中,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曹闫坤已经死了。死因是中毒。

众人不解,刚才众目睽睽之下,他是怎么中毒的?

太医一时也给不出个合理的

解释。淳于翌便下令把曹闫坤送到京兆尹处,命仵作详细调查死因。

等下了朝,顺喜欲上前向淳于翌禀报皇帝的事情,淳于翌却私下叫住了萧沐昀,“笪孉没事吧?”

萧沐昀微笑道,“忘了给皇上报喜,母子平安。”

“有时间把孩子抱进宫来给我看看,我这个表姑父要代姑姑送他份见面礼。”淳于翌拦住萧沐昀的肩膀,“对于太子妃的事情,我很抱歉。”

萧沐昀摇了摇头,“殿下无须自责,太子妃也许不是故意的。他们母子平安,臣已经十分感激。”

“我就不耽误你了,早点回去照看妻儿吧。”

“臣告退。”

淳于翌看着萧沐昀的背影,内心升起些许凄凉哀伤。如果他的孩儿还在,应该早就会跑会跳还会每天都跳到他身上,缠着他讲故事了吧?一定像她一样,是个古灵精怪,逗人喜欢的小家伙。说到底,是他这个太子无用,保不住挚爱的妻儿。

顺喜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递给淳于翌,“殿下……”

淳于翌回过神来,用手抹掉眼角的泪珠,振作精神问道,“何事?”

“奴才的师父在殿外等了很久了,说皇上要见您。”

“为何突然要见我?”淳于翌一边往殿外走,一边回头问顺喜。顺喜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奴才的师父只说皇上今天精神很好,问了炎贵妃,问了您,然后就叫师父来找您了。”

淳于翌看向远处,“既然如此,我也刚好有事情要找他,去一趟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