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本经

荀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上。她发现自己躺在太子的床上,还盖着被子。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掀开被子朝里面看了看,还好衣衫完整。

她下了床,四处看了看,并未发现淳于翌的身影。

她分明记得昨夜自己是睡在床边的,是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她躺在床上,那臭太子躺在哪里呢……

荀香想得脑袋疼,走到窗边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忽然看见窗前的软榻上放着一床叠得很整齐的被子,瞬间就明白了。她坐下来,伸手轻轻拍了拍被面,勾起嘴角。叫她守夜什么的,分明只是托词吧。太子有太子的骄傲,就像老爹打战从来不愿意认输一样。

男人们总是有一些固执又可爱的地方。

门外响起了两下敲门声,绿珠端着早点进来。

“小姐,昨夜睡得可好?”绿珠脸上的笑容很揶揄,“这是太子殿下‘特地’吩咐厨房做的早点呢。”

荀香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绿珠,昨夜我留在这里,你没来找我么?”

绿珠为荀香盛了一碗粥,笑吟吟地说,“顺喜公公来给我传了个信,说太子殿下把小姐留下来说话了。顺喜公公还说,这是太子殿下头一次主动留人呢。”

荀香往嘴里塞了一个水晶饺子,瞥绿珠一眼,“你这么快就把冀州知府的美娇娘给忘了?太子可跟那个姑娘在一起三个晚上呢。”

“奴婢还以为小姐不在意呢,没想到记得这么清楚。”绿珠见荀香横眉竖眼的,连忙补充道,“奴婢昨夜也是这么问顺喜公公的,顺喜公公说了,那个小云姑娘只是帮太子抄了几分佛经,又写了一些供状,并没有侍寝这一说。殿下只是通过她来对付冀州知府那个贪官而已。”

“小顺子是太子的狗腿子,他说的话你也信。”

“奴婢当然信啦。因为太子跟一般皇室的男人不一样。”绿珠走到窗边,把那床被子抱起来,又给了荀香一个眼色。

“绿珠,你见过几个皇室的男人了?我们大佑的皇室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两个男人而已嘛。”

绿珠顿了一下,随即浅笑道,“奴婢只是以前听过一些事情。小姐,快趁热吃吧。”

等到早点吃完,绿珠整理盘子的时候,荀香问她,“我起来的时候就没见到臭太子,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清楚。好像是跟顺喜公公一起出去的。奴婢还有些活要干,先退下了。”绿珠行了个礼,把盘子收走了。

荀香早就听闻鸣泉宫的足汤很出名,能够消除疲劳。昨日去永川城,骑马走路,腿脚酸疼,正需要足汤来疗养。她出门去寻足汤,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水井旁有两个宫女正在浣衣,间或聊几句。

她本想上前问路,听到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宫女说,“我听说太子今早在禁军营地里露了一手呢。”

“哦?”

“从山下买早菜回来的嬷嬷说,太子吹了一声哨子,就让马厩里头的马跨栏奔了出来呢。”

“这么神奇?”

“可神了,那个嬷嬷说,当时整个禁军营地没有一丝响声,估计都被吓呆了吧。”

荀香越听越觉得这场景好似昨天才发生过。可是,那人不是说,这御马术既神奇,又需要慧根,天底下没有几个人会吗?所以当时她才学的。但她现在无比怀疑,那个人是糊弄她的。

荀香从那院子退出来,问了一个路过的宫女,才寻到足汤。足汤池建在一个凉亭里头,沿着汤池的边沿,摆放着木质的长凳。足汤的温度比一般的汤泉要高许多,荀香挽起裤管把腿伸入水中的时候,被烫得嗷嗷乱叫。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腿完全地浸入水中。

她正打算作罢的时候,忽听到身后“哗”地一下水声。她转过头去,见淳于翌已经气定神闲地把双腿浸在汤里,正坐在长凳上望着她。方才,淳于翌从山下回来,本想独自去泡温泉,经过这里时,见荀香在足汤旁边又是叫,又是被烫到跳脚,实在看不下去,才转而来泡足汤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路过。”淳于翌指着汤池说,“你先一下子把腿全部浸入水中,等到双腿适应了水温,只要你不乱动,就不会觉得烫了。”

荀香依照淳于翌所说的试了试,果然有用。她也在长凳上坐下来,舒服的几乎要睡过去。

淳于翌看着她那满足的神情,不经意地问,“喂,你还要不要那黑泥了?”

“太子殿下,我有名有姓,不叫喂好吗?”

淳于翌轻笑,“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名字只是一个称呼。”

荀香把头一昂,硬气起来,“那时跟现在可不一样。那时,你是太子,我

是太子妃,我们是不平等的。”

“哦,难道现在平等?”

“现在,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们之间有三个月的赌,正在互相努力,所以你不能再拿太子的身份来压我。”

淳于翌见她说的头头是道,频频点头。待她说完,又忽然觉得不对。他何时拿太子的身份压过她?但这番话,换成京中的那些大家闺秀,不要说对着他说出来,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在别人的眼里,他是储君,是太子,是高高在上的男人。但在她的眼里,他却只是个普通男人。

这种普通的感觉,真好。

淳于翌望着远空,口气轻快地说,“一会儿,我们再去见黎雅夕。”

荀香高兴起来,“你要帮我买黑泥?”

“我只是去见个人。当然,顺便买黑泥。”

荀香兴奋地一下子把脚从足汤抬起来,要去穿鞋的时候,才发现双脚湿漉漉的,居然笨到没有带擦脚的布来。

“接着!”淳于翌把一块布抛过去,嫌弃地说,“太子妃,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竹篮子,你不知道吗?”说着,把竹篮举起来,轻轻晃了晃,“里面有泡汤泉要用的所有东西,麻烦你下次不管去泡什么,都带着它。”

荀香仔细盯着那篮子,连连点头。看来泡温泉也有很多的门道啊,幸亏这次一起来的不是炎贵妃,否则少府监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要分开回各自的住处换衣服时,荀香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子,你也会御马术吗?”

“不会。”淳于翌如实回答。

“可我听到宫女说,你早上……”

淳于翌挑了挑眉,竟然传得如此快?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我让顺喜躲在马厩里面,用针扎了那匹马。那马儿自然就发狂奔出马厩了。”

“可你为什么……”

淳于翌打断她,“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因为各国关于御马术的禁忌实在太多,就算解释了,一时半会儿你也不能全明白。日后若有机会,再行解释吧。我换好衣服在宫门口等你。”

*

荀香回到住处换好衣服,正要和绿珠一道出门。鸣泉宫里的一个老宫女却匆匆忙忙地跑来,说有要事请绿珠帮忙。

鸣泉宫里的人手本来就少,荀香也不好拒绝,只能单独前往宫门。

<

br>淳于翌换了一身轻便的长衫,乍一看之下,以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穷酸书生,惹得荀香忍不住嘲笑道,“太子殿下,你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吗。”

“永川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难道穿着金丝绣的锦袍,走到城里的大街上,明目张胆地招那些地痞流氓来抢我?”

“反正我说不过你。”荀香走到淳于翌的身边,四处看了看,“小顺子呢?”

“他,肚子疼,不去了。”淳于翌胡乱编了个理由。

荀香狐疑地看着他,明显是不相信。小顺子是那种连死了魂都要粘着太子的人,怎么会因为区区的肚子疼,就跟太子分开呢。

淳于翌在荀香再开口之前,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快走吧,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荀香怔怔地看着他们紧紧交握的手掌,忽然觉得心里有某个地方,被填得满满的了。

到了黎雅夕所住的竹苑前面,依然是那个鼻孔朝天的门童在守门。这一次,他多瞄了淳于翌一眼,公事公办地说,“我们小姐今日乏了,不再见客。”

淳于翌上前,附在门童耳旁说了一些什么,门童的眼睛逐渐瞪圆,连口气也变了,“请稍等,请稍等片刻!”

等小童飞一样地跑远了,荀香好奇地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门童说,我是你们小姐的一个故人。”淳于翌扬了扬眉毛,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荀香却并不信。哪一个门童听到了对方是自家主子的故人,会激动成那样的?摆明了是骗她的。不过,这一路上,她已经见了淳于翌说假话不脸红的功夫,反正只要能拿到黑泥送给炎贵妃就行。

过了一会儿,黎雅夕亲自迎出来,一见到淳于翌就蹲身行礼。淳于翌伸手道,“雅夕,不用多礼。”

黎雅夕立起身子,这才发现站在淳于翌身旁的荀香,“这位姑娘不是先前……”

“哦,忘了介绍,她是我在路上收的一个侍妾,平日里对她甚是宠爱,这次特意帮她来求你的黑泥。”淳于翌揽住荀香的肩膀,故作亲密地说,“爱姬应该向雅夕姑娘打一声招呼。”

荀香真想喊一句爱姬你大爷的!什么狗屁的侍妾!她伸手狠狠地捶了一下淳于翌的后背,淳于翌明明吃痛,却面不改色,仍然温柔地催促着,“爱姬?”

荀香只能笑着

打招呼,“雅夕姑娘好。”

“二位请先进来再说吧。”黎雅夕侧身让路,淳于翌也不推测,搂着荀香,就进入了竹苑。

趁着黎雅夕去准备茶点的功夫,荀香怒气腾腾地质问淳于翌,“太子,我什么时候变成路上收的侍妾了?我的身份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淳于翌看她一眼,“说你是太子妃,确实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倒不如说是侍妾,还能让别人对太子妃存有一点幻想。”

“臭太子!”荀香咬牙切齿地叫道。

淳于翌轻轻地笑道,“爱姬,我们商量件事,臭太子这称呼委实不怎么好听,不如唤‘翌’,如何?当然,如果是夫君的话,我会更高兴。”

荀香顿时暴跳如雷,淳于翌却开心地大笑起来。

黎雅夕和侍女捧着茶点回到大堂,看见淳于翌开心地大笑,不由问道,“殿下,何事如此开心?不妨说出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淳于翌伸手,把荀香拉到自己的大腿上坐下,假装把玩着她的一缕头发,“在说太子妃呢。”

黎雅夕布好茶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听说太子妃在敦煌的名气极为显赫,在军中的威望也很高,娶了她,对太子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吧?兵部尚书和大将军的女儿全都握于您手,等于掌管了我大佑的军权,不愧是皇太子殿下!”

荀香再笨,也听出了黎雅夕话中的含义,动了动,却又被淳于翌按住。

淳于翌对黎雅夕说,“雅夕,我今天是来买黑泥的。无关的话题,请不要多谈。”

“是,我多嘴了。不瞒殿下,我现在手头确实没有黑泥。如果殿下真的想要,等过两日做好了新的,再派人给您送到鸣泉宫去。当然,还是老规矩。”

说着,黎雅夕便命人摆上一副棋盘,棋盘上有一局残棋。

“只要殿下解了这盘棋,我分文不取。”

淳于翌看了看棋盘,眉头微皱,“雅夕,你的棋局是越来越难解了。难怪连慕容子陌,都要铩羽而归。”

黎雅夕的笑容有一些苍白,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没有再接话。不破这棋局,就无法见到那个人。她凭借棋局和黎家独传的医术,为他收罗了许多出色的谋士。而作为这些的回报,便是他一月甚至数月一次的那短短的温存。

她明白自己是在饮鸩止

渴,但在爱情的这场角逐里面,谁先爱上谁,谁用情更深,谁便是输了。

荀香不懂棋局,她脑子里面只不断重复着黎雅夕刚才说的一番话。她虽然隐约知道,关于皇权的争夺,自古就没有平息过,更何况太子的对手,是被那样的表哥爱着的公主。但利用这两个字,像是一把插。进了她心房的匕首,刺得她心痛。

淳于翌花了一番功夫,终于破了那棋局。黎雅夕高兴地看着棋局,当即写下了凭证,应允两日后,送黑泥到鸣泉宫。

淳于翌知道黎雅夕虽然聪明,但绝不是出此残局的人。布此局者,心思缜密,谋断极高,普通的棋局现象环生,步步相扣,这样的能力绝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他虽然耳闻黎雅夕那位神秘的入幕之宾,但一直不敢妄下论断,而今却更加有几分断定。

等从竹苑出来,荀香一句话不说,就钻进了马车。

淳于翌知道刚才黎雅夕“故意”说的几句话,刺痛了她。他也是天真,黎雅夕是何等七窍玲珑心的人,怎么会因为他故意的掩饰,而猜不出荀香的身份?毕竟能够认识诚王王妃,西凉公主李翩翩的人,定然不会普通。

他原本只是想找个机会跟荀香独处,现下是好心办了坏事。他钻入马车,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吩咐车夫驱车。

一路上无言。当马车快抵达禁军营地的时候,淳于翌终于低声问道,“你信她所说的?”

荀香没说话,只是拿背影对着淳于翌。

“香儿。”淳于翌似是随意的唤了一声,好像并没有期待得到回应一般。

荀香一怔,这是她的乳名,初次听到爹娘,还有表哥以外的人这么叫她,似乎有些不习惯,但又似乎还有点莫名的……悸动,或者说是欣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被拉近,不再存有地位的高低,身份的尊卑。

淳于翌从被背后环抱住荀香,手臂用力,好像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荀香能感受到脖颈间的热流丝丝缕缕,若有若无,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听耳旁那人低沉的,蛊惑般的声音,“若我真是有心利用,你会如何?”

这句话,像一计重锤,狠狠地砸在荀香的心上。她的手指微微发抖,眼睛有些发酸。如果真的是利用,她会恨他。她最讨厌被当做工具,正如当初刚刚接到那道选妃的圣旨时,最先想到的是老爹把她卖给了皇帝。身后的这个人,虽然从来都没有温柔的言语,但在

她几次遇到麻烦的时候,都是他出手帮了一把。

她并不是没有感觉,但是她也没有任何把握。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

“我会证明。”淳于翌忽然开口。

“啊?”荀香被猛地叫了一声,本能地回头。

而此时,迎上来的是一个缠绵悱恻的吻,令她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这个吻,显得有些急迫,又似乎夹杂着些许烦躁和不安。渐渐地,那些情绪似乎都消失了,只变成了霸道的索取和抵死的温柔。

直到荀香感到不能呼吸,才猛然间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淳于翌。

淳于翌被推得跌坐在一旁,嘴边却挂着一抹笑容。她的惊慌,她的沉沦,她的无法抗拒,全都看在他的眼里。

荀香双手撑地,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心却好像已经完全相信他了一样。这算不算一个可怕的结果?还是一个,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开始……

马车慢慢地停下来,禁军中将罗永忠在马车外面大声说,“恭迎太子,太子妃回宫!”

淳于翌转身,正要撩开帘子出去。衣袖忽然被人扯住。

一个很小的声音问道,“太子,你现在就能确定,我比你漫长的人生中,所要遇到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好吗?也就是,你认定我,不会后悔了吗?”

淳于翌先是一愣,继而缓缓回过头去,俯瞰不敢抬头的荀香。

“是。”

荀香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好,这场活命的战,我陪你一起打!这是我的决定,我也绝不反悔!”她用力地握住淳于翌的手掌,然后又像被什么烫到似的,飞也似地跳下马车。

淳于翌愣在马车上,过了一会儿,畅快地笑起来。后宫的女人说过万万千的情话,却没有一句能比得上这句“绝不反悔”。所以,他没有看错人,是真的认定了这个女人,亦是不会反悔。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冒出来呀,冒出来啊!!这章的感情多么孔武有力,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