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上了车,她慢慢地放慢自己,靠在座椅上面,“表哥,我其实——”
说到这里,突然就忍不住的落泪了,带着哽咽,“其实—很想你。”
猝不及防,车颠簸着,夜漆黑着,远处似乎是带着枪炮的声音。
冯二爷坐在后排,突然顿住了,他连呼吸都是带着一点儿轻微的。
他依然是拉着她的手不放,依然是在那里看着前面的路况,可是他的心一直在那里等着。
“我从北平一路逃亡,我其实很害怕,我胆子很小了,我一个人跑,害怕他们丧心病狂的去报复我家里人,一个人上路,没有同学老师,我又担心有坏人,所以我一路上不敢睡觉,不敢闭着眼睛。”
“火车不能走了以后,我站在荒郊野外,看着大家都聚集在一起,我也是害怕的,急匆匆的进城,包被人抢走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一点庆幸,幸亏只是行李被拿走了,如果有的人,要把我拐卖了,表哥你大概是见不到我了。”
她的眼泪似乎像是不要钱一样,然后一下子就崩溃了,嚎啕大哭,伴随着车轮摩擦的声音,显得那么可怜。
已经是顾不得身边还有旁人了,冯二爷想说些什么,可是都说不出来。
如果他知道后面是这样,那他绝对不会离开北平的,“你留在上海,以后我照顾你好不好。”
那祯禧很想点头,一个女孩子经历了这么一出,已经算得上是波澜壮阔了,一旦到了日本人的手里面,未来是看不到的,结果也能想得到。
冯二爷心里面悔恨,可是对着日本人的意见,已经到达了顶端了,怎么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在别人的领土上,如此猖狂呢。
中国人,为什么要如此的坑害自己的同胞,去助纣为虐,不顾及一点老祖宗的情分呢。
他是个很传统的人,跟他大哥不一样,但是你瞧着他的想法,便知道,传统不是害人的东西,不是一些学生跟留学生嘴巴里面一样的愚昧无知。
上海是个安乐窝,租界就跟天堂一样的,没有人能这么压迫,可是日本人的野心,绝对不是华北华东地区。
那祯禧觉得这个安乐窝的诱惑太大了,她知道那里有多么好,她也很想就此停下来,然后在那里继续读大学,再去结婚生孩子,每天享受着一切的物质的一切,当好冯二太太。
可是每当她想着去下定这么一个决心的时候,都会觉得很委屈,比现在还要委屈。
我们一个这么多人的国家,凭什么亿万同胞们要跟爬虫一样的去苟活着呢。
在我们的满目疮痍的土地上,跟猪羊一般的任人宰割,再没有这样的道理了,她的孩子,她的兄弟姐妹们,以后难道也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难道一辈子就能不出租界了?
难道一辈子就只能当一个租界里面的亡国奴?
还是被逼着去当日本人、美国人呢?
“表哥,我要去长沙,因为那里是我应该去的地方,我们已经沦陷了,但是我们的思想不能沦陷了,我要承担起来这个世道给我的责任,不能去当亡国奴啊,如果我们都去苟活着了,那我们的后代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直起来腰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你身为其中的一个,就得去做,尽管这个时代很烂,可是谁让你摊上了呢?
没法子的事儿,你就得干。
那祯禧咬着牙,就是要干,但是她也舍不得,舍不得冯二爷。
经历了那么多,可是她发现,她还是蛮喜欢这个人的,尤其是这个人为自己发生了改变的时候了。
乱世生意难做,冯二爷也要左右支应不过来了,跑船的事儿,就是要看天气。
冯二爷其实也猜到了她这么干,心里也是有数儿的,“可是你看看,你这样的女孩子,让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呢?”
“表哥,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那祯禧很想问这么一句,可是总要考虑一下他的事情,父母兄弟都在,跟着自己颠沛流离。
但是她心里面是暖的,所以说女孩子有时候不能太懂事,让人心疼。
“表哥,我跟老师同学在一起,好得很。”
冯二爷看着她的眼睛,里面还带着一点泪光,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怎么就在里面盛满了哀伤呢,“我跟你一起去吧,你瞧瞧,我会武艺,还能说会道的,而且人也是很机灵的,跟你去了,你一点也不吃亏的。”
他好像是生怕她不答应一样的,在那里很生硬的带着笑,然后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优点。
两个人的感情也是很有意思了,那祯禧当然想着他去了,情感上很希望,很快乐。
可是理智上不允许她这么要求他,这样子太自私,太为难人了。
可是当冯二爷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她突然就觉得,一起吧,真的一起吧,没有什么事情是能耽误两个人相爱的,没有什么是能耽误两个人相互思念的。
古人有句话,叫做水到渠成,顺其自然。
那祯禧不能说出来拒绝的话来,她甚至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因为你完全去依靠一个人的时候,你是极为快乐的。
她带着笑,里面的忧伤似乎全部一瞬间都没有了,一点儿也不带着拖沓的。
“冯老二,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真的。”
“你真的很想,很想陪我去读书吗?”
“当然很想了,不过你愿意吗?”
冯二爷去摸她的头发,还是依然记得她小时候,一脑袋的花儿的样子,让人没有法子去下手,四太太的审美,恨不得给女儿的脑袋戴满了首饰。
那祯禧眼睛弯起来,这孩子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就让人觉得这人笑起来很少见,很难得。
“我当然很愿意,”她慢吞吞的,然后飞起来一眼,极快的看了冯二爷一眼,“那你不要后悔哦。”
这话说的幼稚,似乎是多么能干的人,最后相爱的时候,都能变得傻了,脑袋不好使了。
冯二爷上海都没有去,直接奔长沙去了,幸亏是没有回上海。
日本人狼子野心,他们前脚出了南京城,后面日本人就直接南线伏击,一举侵犯了南京城,占据长江要道,打算进攻上海,彻底打入中国南部。
那祯禧到长沙跟老师同学汇合了以后,上的第一堂课,她永远都记得,校长拿着一份极为小的报纸,似乎是墨色太着急了一点,连夜印刷出来的,字迹都不是很清楚。
校长站在上面,没有庆贺大家一起到了长沙,也没有勉励大家好好读书,更没有说一路南下的不容易。
校长已经是花白的头发了,这个年纪了,两个儿子,全部送到了前线去。
这个年纪了,带着夫人一起来到长沙,夫人身体不好,气候不适应,饮食习惯不一样,一来就病倒了。
校长很有本事与学问,不仅仅是思想大师,而且办学模式跟经验,都是非常先进有心思的。
他站在上面读,一篇小报纸,屡次停顿,不认卒读。
那祯禧听到耳朵里面,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听到旁边同学啜泣,身边几位同学一起抱着头哭。
不少同学,是南京来北地里求学的。
南京沦陷了。
日本人疯了,竟然屠城。
那祯禧前脚离开了南京,后脚日本人就进城了,再晚一天,她就是里面其中活埋的一个了。
幸亏是走的早,可是大家都在空地上站着,校长摸了一把眼泪。
“同学们,任重而道远啊。”
那祯禧牙齿都在颤抖,咯吱咯吱,那么多同胞啊,昔日的南京城,成了一座鬼城呢。
日本人,你怎么敢呢?
那祯禧就站在那里,立志一定要救中国,一定要自己的后代同胞,不要受这样的罪啊。
咱们几十万的同胞,就这么被虐杀了。
国际条例有规定不得虐杀俘虏,可是日本人连老百姓都不放过。
校长给大家上的第一节课,就是这样深刻的烙印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中的。
她们教室没有什么,都是临时搭建出来的,铁皮屋子,冬天很冷了,湖南天气又潮湿。
很多同学身上起了皮肤病,还有的吃不了辣,长沙的辣带着干辣,吃不了。
那祯禧嘴巴上面起来痘痘,红色的每天火辣辣的疼,她是上火了,再加上刚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吃了不少辣椒。
红红的一个,她瞧见了都觉得丑,冯二爷去了上海了,他是不得不回去了,日本人眼看着要去攻占上海,他得留一手才行。
那祯禧这孩子,不会做饭的。
但是她懂,会去学。
最起码会煮面疙瘩汤,有水有面的,吃起来方便。
说她也不会打疙瘩,只能跟糨子一样的,然后扔进去一下蔬菜之类的,最后撒上一把盐。
没有油,战略阶段,大家物资都很紧张了,出门在外是,都不够用的,长沙又不是很富裕的大城市。
她端着碗吃,同学们看到了,觉得这么一大海碗,不适合端着,毕竟跟本人气质不符合,都起了外号,叫浆糊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