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如此一个月,四太太似乎也明白这次考试的重要性,家里面凡事不惊扰她,每日里只看着她看书。

怕她心里面有事儿,晚上的时候,都要去她屋子里面说几句话,无非就是饿不饿,晚上睡得好不好,今儿晚上天儿冷,记得关好窗户才是。

那祯禧自来是懂得父母的一片苦心的人,这样的事儿,她只管听着就好了,她是个极为孝顺的人,这样的唠叨她向来不觉得没意思,也不嫌弃四太太车轱辘话,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陪伴在父母身边有几个春秋啊,这样的事儿上,顺着一些他们吧。

等着她考完以后,看着阳光明媚,闲来无事,也没什么朋友故旧联络的,便有一些心思去做别的事情了。

第一等的事儿,就是要赚钱,赚钱了,也好自由一些。她能写会画,干活儿也精细,就是不知道能干什么,她自来是没有赚过一分钱的人。

现如今北平不少的女招待,各大餐馆里面都有了,小二似乎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跑堂的了。

那祯禧不知道要干些什么,能给穷人家看到的招聘信息,能给她看到的,无非就是一些招待之类的工作了,其余的,还真的是难。

找工作,都是靠着介绍的,熟人的熟人介绍的,她不太有戏。

这事儿她就自己闷在心里面了,也不跟家里人说。

她自己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晚上提笔写信,不想隔壁又吵闹了起来。

刚写了个开头,是给上海的信,纵然是没有婚约了,可是总要是当亲戚一样的,书信往来问候,两家子,算得上是子一辈儿父一辈儿的交情,当初老爷子孤身一人送别友人,如今合该是当亲戚一样走动起来才好。

提起笔来,难免就想起来某些人。

她自己开头问候,从老太太到冯大爷冯二爷,都有问候,看不出来一丝儿的差别来。

只是思绪乱,下笔不曾乱。

晚上听着有人吵闹,她听着了,说实话,觉得有一股子人气。

从小的时候,她就没有在什么深宅大院里面生活过,那祯禧瞧见的,是市井百态,是每日里这样的柴米油盐,她看底层的人,看的太多了。

隔壁一户人家是田家,家里刚娶了儿媳妇,刘妈悄悄的跟她说,花了一百二十块的彩礼呢。

其实不说,那祯禧也知道,因为就是为了这一百二十块的彩礼,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嫁进来以后,似乎就被定性为当牛做马了。

田家的人觉得花了大价钱,欠了一年都还不清的外债,娶了这么一个人回来,理所应当的是要给家里当老妈子的,理所应当的是要报答自己家里的,不然为什么她的兄弟父母能吃肉喝酒,自己家里却要吃糠咽菜呢。

就这么一件事儿,这田家的儿媳妇自打进门了,是笑着进门的,慢慢地都收起来了笑。

她丈夫是个木匠,不常回来,只是在镇上给人家做活,可是就是回来了,也没有新婚燕尔的甜蜜。

刚进门的媳妇,已经是被磋磨的不像话儿了,都说是多年媳妇熬成了婆,她家里虽然婆婆去世了,可是小姑子端起来谱儿,比正儿八经的婆婆都要吓人呢。

也不知道怎么的,小姑子怎么就跟嫂子是天生的不对盘呢?那祯禧也觉得神奇的很,她家里姐妹也不少,若是以后当了大姑姐,她也从没想过去为难人家。

人家到了你家里来,人生地不熟的,不说是好好招待,对着格外好一点儿,做什么给人家脸色看,张口闭口的一百二十块。

“每日里只知道吃喝,饭也不知道做,哭丧着脸,白白的对不起那一百二十块。”

一说到一百二十块,就连公公都要皱一下眉头,只是儿子不在家,当公公的避嫌,不能对着儿媳妇说多少寒碜人的话,但是他有规矩啊,当公公的规矩,竟然比婆婆的规矩还要大。

“说得对,每日里闲散的不行,家里的事儿,竟然一点儿也顾不上,这是白吃饭的本事。”

公爹说话了,儿媳妇不敢应答,就是小姑子说话了,她也不敢应答。

不是没骨气,也不是不会说,可是说给谁听呢?

谁体谅你呢?谁愿意帮衬着你一句呢?

说的不合心意了,她算是知道了,公爹不能动手,但是他人坏,挑唆儿子打人,小姑子也挑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到家上下嘴皮子一张罗,全成了她的错儿。

丈夫是木匠,那胳膊壮的跟什么一样,锤头落在身上,半天喘不动气儿。

那祯禧听得声音真真儿的,那边是吵起来一团,小姑子是个念书的人,竟然还对着嫂子动起来手了,只管着尖尖的两个手指头,对着胳膊内侧的嫩肉上就去下。

那边儿媳妇总要反击一下吧,跳着躲开了,可是院子就这么大,能躲到哪里去呢,要是敢出了这个院子,那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公爹门给关上,这世界算是没有你的立锥之地了,娘家人但凡是舍得要一百二十块,都不当女儿是人了,哪里还管她的死活。

因此只能说冤枉,“家里不是不做饭,是没有米了,就连杂合面都没有了,要我怎么做饭呢?”

“好呀,那么多粮食,都哪儿去了,是不是你馋婆娘都吃了,我白日里瞧着是你在厨房里面开小灶,端的是一个馋婆娘。”

小姑颠倒黑白,白的说成黑的,信口拈来的事儿,就给嫂子的头上扣上去。

嫂子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哭,可是解释,可是没有用,还是要挨打。

挨了打就告饶,就给自己求情,可是也没用,公爹的棍子还是要在身上落下来,还是没饭吃。

那祯禧听着了,知道三五不时的闹腾这么一场,她慢慢地拿着铅笔起来,听着隔壁的哭喊声。

其实她是真的能坐的住,见得太多了,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事儿,她觉得自己应该起来,可是没有用,去了也没有用。

她今天不挨打,人家都给记得呢,后天还是要双倍补上的。

家里的日子不是没有奔头,可是打老婆似乎是成了家常便饭的事儿,这里的人都动手打老婆,不仅仅是这里,好似是天底下的穷婆娘都该打一样的。

为着是爷们在外面挣饭吃,穷婆娘只能围着灶台转,去等着爷们给吃的,那祯禧早先就发现了,妇女的地位,是真的低,穷人的妇女,地位更是低到尘埃里。

即使是这样,也是不离不弃的,但凡是给个好脸色,脸上便带着笑,好似日子跟太阳一般的,光明的很。

可是穷人的坏,是想象不到的坏,穷人有钱了,更会折磨人了,因为他知道怎么去折磨一个可怜人,才会让他更可怜。

一个爷们你瞧着他在外面好朋友讲义气,办事儿爽快又利索,可是到了家里面,竟然也是一言不合就打老婆的,老婆好似是成了一个出气筒,真的是神奇。

那祯禧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那边没了音儿,再也没有心思写信了,可是不舍得放下来笔。

她不想动,不想起身去洗漱睡觉,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能干点儿什么,她有一点超然忘我的精神了,好似是跳出来一个圈子了,她成为了一个局外人。

慢慢地,慢慢地,笔动起来了,她一阵儿凭着感觉写,再然后是一鼓作气,其实也没有思考那么多,就是说一些自己想说的话儿,记录一下身边的事儿,稀松平常的,可是她觉得有意思。

就写眼前的事儿吧,她写了,就放在一边儿去了,然后蒙着被子睡觉。

早上起来的时候,听着刘妈在那里跟三姨娘说昨晚的事儿,“给打的不轻哦,真是命苦。”

三姨娘对比之下,也觉得命苦,“谁说不是,刚嫁过来的时候多好啊,见着我了,还喊我婶子呢,给了我一把花生吃。”

“昨晚上又是为着什么事儿?不就是家里没米了,可是她不是外出赚钱的人,手里面一个大子儿没有,她要拿什么买米去,不过是难为人,这田家的人,是真的坏。”

刘妈说的来气,这田家的人,从根上就是坏了,那老田头,不就是认识几个洋文,是给人家老英国府上打扫院子的,就这么一个营生,竟然就嘚瑟起来了,干着洋事儿的人。

三姨娘见着她可怜,早上没见着田家儿媳妇出来,指不定是打得不轻呢,悄悄的去看她,“打你,你就对你丈夫说。”

“平白的冤枉了你,你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得哄着小田,哄着他向着你才行呢。”

儿媳妇瞪大了眼睛,就躺在床上,再没有什么表情的,难道新婚燕尔,她不知道哄着丈夫呢,可是这是别人的儿子。

她嫁进来的外人,说一万句一千句,比不上人家亲爹的一个眼神。

但凡是他爹瞪一下眼睛,说一句,“这一百二十块,一辈子的积蓄不说,棺材板儿都没了。”

小田就必须要动手了,瞧瞧,给亲爹气成了这样,对不起祖宗不是?

毕竟,这可是拿出来了一辈子的积蓄,而且还是棺材本儿的钱都拿出来了,你要是不孝顺,违逆了长辈,能对得起谁啊?

因此,要打,打到满意为止。

所以说,三姨娘天真了一些。

儿媳妇瞧着三姨娘,只觉得自己比不上一个妾,这个世界以痛吻她,她也还击给别人,再没有当初羞涩的笑,只管着对着别人恶声恶气的。

“你就知道说,还不是给人家当小老婆的。”

这是她能比得过的地方,三姨娘就是日子再好,可是她是一个妾。

自己就是日子再难过,可是自己是正房的大头娘子,吃糠咽菜也愿意,老早就想说这样的绝情的话儿,再不让她假惺惺的来看自己笑话儿,要是真对着她好,昨晚上为什么不来拉。

她也不看看自己公公什么德行,新鞋不踩臭狗屎,谁敢去劝着啊,不得到人家门口上骂不说,还要讹钱呢。

给三姨娘气的,扭头就走了,“不识好人心,再不来看你了,脾气又臭又硬的。”

回来再对着家里人说,那祯禧不由得叹气,人性是真复杂,也真是让人迷惑,她现如今,有点喜欢研究这些玄学的东西了,因此她对着村子里面的事儿,是极为关注的,尤其是对着自己邻居家里的事儿,关注的很。

给上海的信,到底是没有写。

冯二爷早上起来,必定是要问一句的,听着跟往常一样,脸色再没有任何变化的了。

只是不常见他笑了,再有意思的事儿,也不笑了,只是板着脸,名副其实的阎王脸了。

有时候他遇到好笑的事儿,也想着笑一笑,觉得脸上刷了浆糊一样的,竟然舒展不开了,最后别到喉咙里面,全成了一句冷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