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太阳,申城的天空阴蒙蒙的,像盖了一层灰色的幕布。
小木屋边的菜地里,撒下的种子发了芽,在一个个整齐的窝里泛着青葱的绿意,嫩嫩的,喜得人心里发醉。
池月很珍惜一家人的劳动成果,浇水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用力过猛把苗儿浇坏。不远处的小木屋,炊烟袅袅,是于凤在做饭。池雁坐在田埂上,叼着一根结了草籽的狗尾巴草,望着天空发呆。
时光静谧,生活在静止中,有了不同的意义。
乔东阳拎着一桶水过来的时候,池月正蹲身仔细观察着她的鸡毛菜苗儿。
“看什么这么入神?”他问。
池月回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嫩绿的鸡毛菜,“看着这些菜,有没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乔东阳:“还好。”
黄沙里跋涉出来的孩子,对绿有特殊的冲动和情感,池月能理解他的不理解,笑叹一声,就着水桶里的清水洗了手,拉着乔东阳慢慢踱步过去,坐到池塘边的椅子上。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回来看看我的小女人在疼爱哪颗鸡毛菜。”
“……”池月轻笑着,扬起胳膊舒展舒服身子,悠悠然地说:“必须得疼爱啊。有了它们,我都有一种提前进入退休生活的感觉了。”
这一点,乔东阳认同,“你最近有点中毒了。”
“嗯?”池月抬抬眉,“有吗?”
“有!”乔东阳望着她的脸,视线温和柔软,“庭审后,你在家里待的时间比在公司还多。”
呃!
池月笑了。
“不是闲着吗?如果有事,我就去了。”
实验室需要的三维实验设备还没有运到。就算运到了,这个部分池月也插不上手,她能做的只是帮乔东阳整理资料和打理工作日程等琐事,而这些,其实侯助理就可以做得很好。
在于凤和池雁还没有离开申城前,池月想尽可能多的留出时间陪她们。
乔东阳理解,但是吃醋。
“你爱你的菜,超过我了。”
“你吃醋的段位又上升了啊乔先生。你居然会吃一颗鸡毛菜的醋?”
“不是一颗,是无数颗。”
池月哧声,“那我劝你赶紧爱屋及乌,提前进入中老年生活状态,和我一同爱上鸡毛菜吧,要不然,你会一直吃醋下去的。”
“哼!”乔东阳白她一眼,牵过她的手,翻过来瘫在自己的掌心,看了片刻,又重重捏了捏,“手变粗糙了,池小姐。”
“乔先生会嫌弃吗?”
“会。”乔东阳把拿过凳子上的水杯,递给她,“喝点水。”
水的温度刚刚好,入口舒服,正如住在这小木屋里的每一天,一切都刚刚好。
在这里,池月不去关注新闻,不关心八卦,除了偶尔在“亚洲五美”群里聊几句,基本不和任何人联系,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把她修炼得像一个隐世高人。
她喝着水,开始规划,“乔东阳,等咱老了,就住这里来吧?自给自足……”
乔东阳沉默。
漆黑的眼,专注地盯住她。
池月愣了片刻,思维从悠远的天空和碧绿的池塘中回神。
“干嘛这样看我?”
乔东阳从她手里接过杯子,目光飘向别处,懒懒散散地笑,“不住月亮坞了吗?”
他状似不经意的语气里有太多的情绪。
池月双唇紧抿,看他许久,“你想说什么?”
“这口小池塘不是月亮湖,这些田地不是月亮坞的大片绿地,这个小木屋也不能让更多人安居乐业……”乔东阳的目光愈发深邃,以使于池月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映时,脸上都是带着大片阴霾的。
不。
也许此时的她,正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以为她醉心于这一片田地池塘,是对月亮坞计划的一种情感转移吗?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池月微笑。
“乔东阳,不要给自己压力,那不是你责任。这些日子我想过了,月亮坞……可能就是我异想天开的一个梦。为了这个梦,我们都已经投入了太多……”
“你是想放弃吗?”乔东阳突然问。
池月哑然。
好半晌,她摇头。
“正如你520光年的梦想一样,月亮坞是植根于我内心的一种情怀,未来我还会为它努力,但是……现在先全力以赴做好眼前的事吧。”
乔东阳沉默不语。
目光里,有心疼。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为了他。
天天陪在身边,为了他的梦。
可是她的梦呢?又怎会不想。
乔东阳慢慢偎近乔东阳。
“不要自责。我们已经迈出过一步。下一次,一定会走得更远。”
“池月——”
“闭上眼。”池月打断他,目露狡黠。
乔东阳看着他不吭声,也不动,池月勾勾唇,手覆盖上他的眼睛,“听话,闭上眼。”
“……”乔东阳轻笑,“你搞什么?要亲我吗?”
他一脸笑意,内心疑惑,但仍然配合了她的小趣味儿,慢慢合上双眼。
“对呀,我要亲你啦。”
羽毛般的柔软,轻轻落在唇上,蜻蜓点水一下,转瞬离开,然后,如兰的呼吸里是她带着笑的声音。
“现在,跟着我的节奏。身体放松,深呼吸——”
乔东阳忍不住笑起来。
“要不要气沉丹田?”
“……听话嘛!”
她一撒娇,乔东阳就败退,成了任由宰割的大绵羊。
“吐气。”池月又说。
“吸气,吐气,三次。憋住气,再长长吸一口气……”看乔东阳照做,她没有说话,盯着他俊美的面孔,仔仔细细地观察,连细小的毛孔都没有放过,一直到他忍不住询问,池月才笑出声。
“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闻到我女人的味道了。”
“皮!认真的。仔细感觉一下,空气里有什么?”
乔东阳没有说话,持续那个表情好久,而池月也由着他,只是静静的微笑着,陪着他。
“闻到了。”
乔东阳声音缓慢而磁性,像在读一首优美的散文,“是清新的空气。”
“清新的空气,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清新的空气告诉我,要把看着不爽的人当成空气,才能获得清新的感受。如心经所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做人只要看得开,就明媚清新,温暖如初。”
池月愣了愣,噗一声,笑出声来。
“乔东阳,你快要变哲学家了,但是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乔东阳睁开眼,斜睨着她,“那你是想说什么?”
“……我是想问你,有没有闻到空气里,野生菌炖鸡的香味儿!”
“……”
“菌子是我自己去采的,可食用。鸡是去采菌子的时候,在一个农户家里买的放养鸡……”池月说着,咽了一口唾沫,“我妈在炖。好香,好香啊。”
乔东阳:“……”
他的人生哲学理论初探,就这么败给了一窝鸡汤。
……
木屋那边有汽车驶近的声音。
没过片刻,于凤在叫:“囡囡,小乔……”
池月哎一声应了,转过头,看到院门口来了几个人。
小木屋栅栏不高,她坐在塘边,可以将几个人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
为首的一人,满头的银发在秋风中瑟瑟,左右各一个女人扶住她,小心翼翼地下车,池月看到这画面,想到了太后西行——
“乔东阳!”
池月轻轻吸气,有一种美好生活被打破的心塞。
“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在两个人最艰难的时候,池月曾经和乔东阳开过玩笑,说也许有一天乔奶奶突然想通了,或者真相大白了,她会亲自来找他,当面向他道歉,并把他失去的一切通通还给他。
乔东阳当时说了一句,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这不!
人来了。
只不知是为什么而来。
一审判决后,乔瑞安当庭表示不服表示要上诉。他不承认杀人,不承认强丨奸,不承认伤害,不承认所做的一切恶行。不得不说,乔瑞安这个人的心理素质极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在咬牙硬杠。
王律师说,除非有新的证据或者事情逆转,不然他上诉除了拖延执行的时间,不会改变结果。
而且,有了这个案子的判决垫底,在再接下来乔东阳和乔正元,东阳科技和乔氏集团间的民事官司,还有乔东阳对乔氏财产的申诉和认定上,都会比较有力,法律会往他的方向倾斜。
大家都认为乔瑞安再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但是,案子没有终审,没有定数,池月仍是悬着心。
……
乔奶奶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大婶娘,三婶娘和乔家的保姆阿凤。
人一让进客厅,气氛就莫名凝重。
小木屋与乔家的大宅子相比,实在太寒酸了,客厅面积小,和餐厅挤在一起,平常家里人少觉得温馨,来了客人,就显得十分狭窄。
乔奶奶坐在沙发上的第一眼,扫视一圈这房子,眉头就皱了起来。
池月怕于凤乱说话,让她去厨房里照顾她的野生菌炖鸡,自己留下来倒水泡茶,招呼客人。
这些人来意不明,她冷静地观察着,在发现乔奶奶看着房子皱眉的时候,她内心隐隐生出一丝希望。毕竟乔东阳是她的亲孙子,她希望老太太看乔东阳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能生出怜悯心,不要再对他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
可惜,乔老太太第一句话就挺招人烦的。
“住到这种破地方来,你是想向谁示威呢?乔家是没地方给你住了吗?”
乔东阳闻言一笑,对她的话,似乎无半点意外,“你不主动找上门,上哪儿去看我示威呢?”
说罢,看老太太沉下脸,他笑容越发扩大。
“咱们就不用兜弯子了,你老人家身子娇贵,在我这破地方待久了不合适,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完了回去继续养着吧。”
他的话,明显带着讥诮,老太太活一把大岁数,不会听不出来,被他刺激得气血上浮。
“你是在故意气我?”
乔东阳愣了愣,微微一笑,“是的。小小回敬一下,我就不跟您客气了。奶奶——”
前些日子他被羁押在看守所里,乔正崇三番五次想要去求他这个亲奶奶,想让她老人家出面,哪怕说几句好话,给乔东阳一条活路。可是,他这奶奶身体不好,不知道被大伯弄哪个地方疗养去了,见不着人,电话也找不着,直接避免了和乔正崇相见。
以前乔东阳很少叫奶奶,这次相见,他倒把奶奶叫得响亮,声音拖得很长……
于是,那话里的嘲弄就格外刺耳。
大婶娘看老太太气得脸都白了,当即沉下脸,“东子,奶奶今天来找你,是商量事情的。你犯不着甩脸子。咱们乔家走到今天,寻求一种合理的解决方法,才是唯一的出路……”
“商量?”乔东阳还是在笑,“商量什么?”
“东子——”
大婶娘还想说什么,被乔奶奶抬手阻止。
她头发银白,但精神尚可,面容憔悴十分显老,可那双盯住乔东阳的眼,依旧锐利,摆足了长辈的架子。
“我知道你这人冷血,是没有血脉亲情这种概念的。所以,我也就不和你谈亲情关系,不绕圈子了。”乔奶奶声音沉重,每一个字都极有分量:“欠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你已经在绕圈子了,奶奶。”乔东阳歪歪头,“看来你休养这么久,还是没有康复啊?怎么这脑子越来越糊涂了呢?”
乔奶奶被气得提了一口气,自找台阶。
“行,不怪你。你长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当初就不该同意你爸把你送走。要不然,天天在我跟前,也不会养废了……”
“容我提醒你一下。奶奶。”乔东阳一口一个奶奶,全是讽刺,说的话更是句句扎心,“在您跟前由您亲手抚养长大的乔瑞安,是个杀人强丨奸犯。”
乔老奶奶脸色一变。
乔东阳哦一声,假做惊诧地看着乔家大婶娘,笑着问。
“你们该不会还没告诉我奶奶吧?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隐瞒呢,法院的死刑判决都下来了……”
“你胡说八道!”大婶娘的脸,瞬间拉下来,吼他的时候,声音有点破,情绪上头了,“我们家瑞安是什么人,奶奶是最了解的。瑞安从断奶开始,就是奶奶着着的,奶奶看着他长大,他会不会杀人强丨奸,奶奶不清楚吗?”
“你是想说,奶奶教唆他的?”
“乔东阳,你——”
大婶娘喘了一口气,彻底把护犊子的泼辣劲儿拿出来了。
“东子,你要报复就冲我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去害我儿?瑞安被你弄瞎了一只眼,傻了那么多年,已经够可怜了,现在你联合你的女朋友,你女朋友的疯子姐姐,还有你的后妈,你们一家子一口咬定我瑞安强丨奸……过分不过分。”
乔东阳抬抬眉,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个你们不是应该去问法院吗?哦对,你们上诉了。那等着二审就是了。找我做什么?”
大婶娘:“你从小就狡猾,有本事,会耍手段。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弄出了那么一个判决,今天婶娘只是想求求你,放过我们家瑞安吧,他是个老实孩子……”
老实孩子?
池月望天花板。
“这是老实人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乔东阳轻扬唇角,笑了起来:“有这样的妈,乔瑞安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大婶娘气急,“乔东阳,你不要欺人太甚。当年你弄瞎瑞安的眼,是谁在刑事谅解书上签的字?是你大伯!要不是你大伯饶过你,你早就坐牢了。哪里轮得到你今天来报复我们?乔东阳,知恩图报,你怎么这么没有人情味儿呢你?”
“淑香!”
乔奶奶黑着脸,呵了声,不悦地瞪她一眼,阻止了她和乔东阳的争论。
然后,她慢吞吞看着乔东阳,“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今天来,我不是跟你谈亲情的,我想,你也不在乎这样。我们就谈条件。你要什么?要多少?”
池月:“……”
这个奶奶,还真是不拿乔东阳这个孙子当亲生的。
心都偏到姥姥山去了,还是亲奶奶吗?
乔东阳扶住突突直跳的头,懒洋洋看着她,“没想到乔瑞安还挺值钱的。”
乔奶奶:“你开个价吧。”
末了,看乔东阳只是看着她笑,她沉了声音,“乔家财产的分配,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你的心里底线是多少,都可以说出来。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好说好商量。”
乔东阳点点头,下巴微抬,一副了然的样子,“既然乔瑞安这么值钱,那我……”
拖长声音,他莞尔,“更不能谈条件了。看你们急得跳脚的样子,可比钱有意思多了。”
几个人厉目看着他。
这话,太狠了。
大婶娘更是骂叫:“你还有人性吗,乔东阳?瑞安是你大哥!你怎么说出这种猪狗不如的话来?”
乔东阳摸着下巴,似笑非笑,不接她的话,只是盯住乔奶奶。
“钱再多,我可以自己赚回来。但这种乐趣……千金难买啊!”
乔奶奶脸更黑了。
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感情是不一样的。
乔瑞安的死刑判决下来,几乎要了她的老命。
吃不下睡不着,她思索再三,顾不得老脸找到乔东阳这里,没有想到会被他一阵奚落。
“乔东阳,你到底要什么?”她盯住乔东阳,“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要求。”
“有啊!怎么会没有?”乔东阳慢条斯理地笑,一字一顿,“我要他伏法。要、他、死!”
------题外话------
……大家不要觉得乔家奇葩,毕竟现实里,比这奇葩的多了去了。哈哈哈~
其实,人的思考方式都是很主观的,看不到别人的感受,只会在意自己的得失。嗯,乔家这些人,大概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