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珊的行为让人意外,她突然冲过去的举动,让在场人始料不及。
几个正在谈话的民警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做出动作,拿起警棍,制止她靠近。
池月觉得民警最初的反应大概是把她当成意图不轨的暴力家属了,待董珊走近,身子突然软下去,他们才镇定下来,询问她。
董珊在和民警说着什么,但距离远,池月听不清,单看她的面色是仓皇失措又带着一种可怜无助的情绪。
突发状况,现场渐渐响起议论,乔东阳就是这个时候被警察带出来的。
为保护嫌疑人的隐私,他脑袋上有黑色头罩,看不到他的面孔,但是池月对他太过熟悉,单看那走路的姿态,就知道是他……
他是瘦了。
几个月不见,高大的身躯更显颀长。
他一出现,现场当即引起喧嚣和骚动,一片嘈杂声里,人群在往前挤,民警迅速出动,把他带上警车。
池月来不及多看他,来不及和他说话,甚至来不及让他看见自己,他的人就已经消失在众人面前。
上车前,乔东阳看了董珊一眼。
朝着她的方向,没有说话。
董珊整个人却突然瘫了下来,掩面低泣。
发生了什么?
好事的人群嘈杂议论。
几个民警不停挥手,呼吁他们不要影响秩序。
池月和乔正崇也在人群里,被警察叫开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一辆载着乔东阳的警车离去,然后,看到董珊被带上车。
临上警车前,董珊回头,用一种哀怨无助的眼色看乔正崇,但一个字都没有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看得池月浑身冰冷,头皮发麻。
而乔正崇一动未动。
警笛声呼啸而去。
乔正崇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池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硬着头皮叫他,“乔叔,咱们先上车吧?”
现场有很多人观看,还有人在拍视频,说不定中间就有媒体人,池月不想在这里像猴子似的被人围观,她怕被人认出来。
乔正崇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愣了好一会,沉下脸来。
“走吧。”
回去的路上,池月和乔正崇没有交谈。
这位老爷子像是被人抽去了力气,眉心紧紧皱着,一次次拨打董珊的电话,没有接通。
池月满心疑虑、猜测,但无法问他。
就在这时,乔正崇接到警方的电话,让他过去刑侦队。
他们的具体对话是什么,池月没有听清,但是看到乔正崇接电话时一脸震惊的表情,池月心里突突的,总感觉是出大事了。
“乔叔,怎么了?”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乔正崇摆摆手,不说话,一脸苍白,神态颓然又愤怒,咬着牙,嘴唇颤抖片刻,最后无力地软倒在椅背上。
池月以前不喜欢他,但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是乔东阳的父亲。
池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他失态的样子,想了想,温和地说:“乔叔,我陪你去吧。”
她没有说不要担心,没说他们不会有事……因为这些话她已经被人用来安慰过无数次,知道听的人是什么心情。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有人陪在身边,才是最好的安慰。
乔正崇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
池月拿过乔正崇的茶杯,递水给他。
乔正崇接过,浑浊的眼看她,一秒,低头喝水。
……
刑侦队。
池月老老实实地坐在接待室,等着乔正崇。
他们刚到地方,乔正崇就被警察叫进去做笔录了。池月是一个事外人,除了一杯一杯喝水等待,做不了别的。
这个过程有些久。
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池月记不清。
中途乔正崇的律师过来了。那是一个看上去就精明能干的眼镜男,岁数不大,但眼神很犀利。他办了手续,看了池月一眼,径直进去。
饭点早就过了。
池月坐在接待室,坐立不安。
煎熬了如同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们出来了。
乔正崇、董珊、还有那个年轻律师,三个人沉默不语。
董珊明显是哭过,眼圈通红,小心翼翼的跟在乔正崇的身边,似乎有些畏惧他。乔正崇抿紧嘴唇,一言不发,脸色沉得如同漆黑的夜空,令人不敢靠近。只有那个律师,在送他们出门的时候,露出一个职业的微笑,并向乔正崇做了保证。
“这边我会盯住,有消息再给你们联络。不用太担心,回去好好休息。”
年轻律师看上去有点严肃,但是池月敏感的发现,这个年轻律师的字里行间,有一丝微妙的同情。
乔正崇嗯一声,低着头大步出去,上了司机开过来的车。
前头到尾,池月没有机会询问,在这紧张的气氛里,也不方便询问。她像一个隐形人,陪乔东阳父母去刑侦队,等了他们几个小时,没有得到一句与案情相关的话,他们也没有与她交淡的欲望,然后就被送回小区。
“叔叔,阿姨,再见。”
下车的时候,池月礼貌地与他们挥手告别。
乔正崇脸色十分难看,满是皱褶的眼皮抬了抬,若有似无的嗯一声,算是客气地回答。董珊却是从沉思中回过神,睁着红彤彤的双眼,抱歉地看着池月,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好孩子,辛苦你了。回去小心点,注意安全。”
池月微微一怔。
这是在小区门口,天高气爽,从环境到天气都无半点阴霾,董珊的注意安全说得格外沉重了,听上去有点诡异。
她没有多问,“好的,谢谢阿姨。”
董珊似乎叹了口气,还有什么想和池月说,但是瞄一眼乔正崇冷着的脸,她默默摁上车窗。
……
那天回去,池月和王雪芽讨论了很久。
两个女孩子,推测了许多可能,但谁也说不准董珊到底和警察说了什么。
在外奔波一天,池月有些疲惫。和王雪芽坐在沙发上说了会儿话,就打起了盹。
半睡半醒间,她脑子里出现今天医院门口那一幕。
乔东阳、董珊、乔正崇……她像一个站在乔家故事外的旁观者,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身形模糊,莫名觉得酸楚。
他们有故事……
而她,在这个故事之外。
池月想知道,她喊乔东阳,他只是朝她冷笑,转身就走。
“乔东阳……”
池月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沙发上,王雪芽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妈过来做饭,换了拖鞋过来,看她突然惊恐地从沙发上坐起,吓了一跳。
“池小姐,我……我吵醒你了吗?”
池月看着她,看看屋子,看看自己身上搭着的毯子,懵懵地扶额,摇摇头,“没有没有。”
李妈笑了起来,“做噩梦了?”
池月尴尬的抿抿唇,嗯一声。
李妈看她没有聊天的意思,指了指厨房,“那我去做饭了?”
池月看着李妈的背影,跟过去倒水,不经意地问:“你从哪里过来?”
李妈在厨房里弄出了些动静,声音也就拔高了不少,她不是本地人,普通话说得不好,带着浓浓的方言,“从那边过来的。”
那边指的是乔正崇家。
池月瞥她一眼,随意的问:“董阿姨今天回去没事吧?”
她用这样的语气,问得又语意不详,不论李妈怎么理解都是没有问题的。果然,李妈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只是随便与她唠起家常。
“他们今天去看小乔先生,可能是哭过,回来又哭了好一阵子,我走的时候,还把自己关在房里呢。”
“乔叔呢?”
“没回家呢,就你董阿姨一个人。”
池月哦了声,不敢探听太多。
比起她来,李妈和董珊的关系当然更近,她如果话太多,被李妈一翻嘴,到时候就尴尬了,会显得鸡贼又有心机。
“李妈,你在乔家很长时间了吗?”
“有些年了呢。乔家厚道,我也没什么本事,换别处,哪找这么好的活儿干。”
池月点点头,不知道怎么聊下去。李妈却是个能说的,提到这件事,就忍不住唏嘘,话痨子似的说个不停。
“你董阿姨是个可怜的人呢。你要是在小乔先生那里说得上话,有机会就帮她说些好话吧。怪可怜的……”
池月抿了抿唇,尴尬地笑着看李妈。
一个豪门太太,有什么值得一个保姆说可怜的呢?
她不问,李妈开了口子,忍不住说下去,“你董阿姨,为了小乔先生,把亲生孩子流掉了。还……”说到这里,李妈停下,似乎察觉这些话,不该自己来说,可是话递到嘴边,不说又不舒服。
李妈压低嗓子,“这话我就对你说,池小姐。你可别卖了我。”
池月唇角抽搐一下,目光微深,“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不用告诉我。”
李妈:“……”
有些人在说事前,惯常想听到别人的保证。保证不外传,保证不对人说起,但池月知道那是没有用的。该说的话,憋都憋不住,要是不说,心里痒痒。
李妈突然叹口气,“这些事,原是不好对外说的,但我寻思池小姐也不是外人……多少能帮衬得上。”
池月微微一笑,“李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妈放下手上的大葱,擦了擦手,把头凑近池月,“那会儿,都说你董阿姨嫁给乔老板是为了乔家的钱,还说小乔先生可怜,遇上这么个不懂事的后妈,还没有嫁进门,继子就被送走了,说她心眼坏得很…………后来你董阿姨,把孩子做掉,还去做了节育手术。”
节育手术?
池月身子抖了下。
一个女人得多大勇气,年纪轻轻就放弃生育权。
李妈说:“这些年吧,我瞧着她,对小乔先生也是真心实意的,可是……母子俩也没怎么相处,没感情,我瞧着小乔先生有点恨她,这关系就那么僵滞着,唉,真是怪可怜的,自己没有孩子,还得看婆家的脸色。”
在李妈的叙述下,池月脑子里的董珊,突然清晰起来。
但她说不出那是可怜还是什么,毕竟婚姻和人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池月想知道的是,董珊在乔东阳这个案子里,到底知道什么,又告诉了警察什么。
然而,李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却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
豪门秘辛都说了,她不可能再隐瞒这个。池月猜,李妈也不知道——
于是她越发好奇。
其后的几天,董珊来过一次,照常关心池月和王雪芽的生活,但状态远不如前一段时间,偶尔发呆,偶尔也会提到乔东阳的案子,但她绝口不提那天的细节。
这讳莫如深的气氛里,池月内心的焦躁渐渐被恐慌代替。
乔东阳在看守里,等待开庭。这是一个难熬的阶段,她无法探视,无法和他联系,在一天一天无限期的等待里,经常会产生一种会再也见不到他的错觉。
王律师约她见面,已经是半个月后。
他们约在一个咖啡馆里。那天阳光正好,春意盎然。池月没有置办春装,在暖烘烘的阳光里,她穿得有点不合时宜,却浑然不觉。
“王律师,乔东阳怎么样了?”
坐下来,池月就问。
现在看到王律师,她就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
王律师嘴唇抿得有些紧,这是一个稳重的中年律师,脸上难见喜怒,基本没有什么情绪。
他平静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池月。
“乔先生托我带给你的。”
池月看着信,微微一愣。
在电子通讯发达的当下,书信这种东西已是许久不见。
她拿起来,攥在手心,没有急着去打开,“他有说什么吗?”
王律师歉然一笑,“乔先生要说的,大概都写在信里了。池小姐可以回去慢慢看。”
池月有点不好意思,垂下眼皮,故作轻松地搅动面前的卡布其诺,“案子什么时候开庭,有消息吗?”
王律师淡淡的,“还在审查起诉阶段。案情复杂,恐怕会延期。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准备很充分。”
这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律师,池月早就发现了。
而且,王律师不会告诉她案情的真实内情,一次次的敷衍,池月都不爱找他打听了。
“王律师。”池月想了想,认真地看着他说:“你能不能给我托个底,这个案子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类似的话题,池月问过很多次。
每一次,王律师总是说得轻描淡写。
但池月还是忍不住再问,就好似为了从他嘴里听一点安慰,哪怕只是短暂的安慰,也好。
她以为王律师会继续忽悠他,没想到王律师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这场仗,对方有准备,人证、物证,一切都有。而我们被迫接招,有点仓促。”
池月脸色微沉,水汪汪的眼瞳瞬间暗下去。
“董阿姨不是有提交新的证据吗?难道也没有用?”
别人不知道这事的内情,王律师是一定会知道的。
池月憋了许久没有问,这么悠悠地说,让王律师一时难以判断她知道多少。而且,女孩子忧郁的表情,美丽而憔悴的面孔,目光里的哀怨,是让男人很难拒绝的。
王律师沉思一下,“她提供的确实是非常有用的信息。只可惜,事过多年,她的话,无人可以佐证,她也没有证据……”
池月怔忡,巴巴望住她,慢慢举起两根手指。
“可以告诉我吗?我只是关心乔东阳。王律师,我发誓,绝不会对外说一个字。”
……
池月是聪明的。
一件让乔东阳宁愿坐牢也不肯说的事,定然是不方便告诉别人的。
她知道这事不简单。
但真相,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