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月咳得很厉害。
晚上照常失眠。王雪芽已经睡着了,她辗转反侧好久,越睡越清醒。难以入眠,又怕影响到王雪芽休息,于是她披了一件外套到外面走了一圈。
夜深,风大,霓虹寂寞。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回到宾馆,更觉得头晕眼花。
天狗站在房间中间,扫描到她的脸,测温仪启动,脆生生的告诉她,“亲爱的池月小姐姐,你目前正处于发烧状态,体温39.5,高烧,需要看医生的哦。”
人工智能小天狗,能测出池月的体温,却测不出她此刻的情绪。
池月摸了摸它的头,“我真羡慕你。”
天狗大脑袋转了转,“为什么呢?”
池月:“你不需要睡觉,精神永远这么好。也不会痛苦。”
天狗蓝澄澄的眼,对焦在她的脸上,“是的,因为我是一个机器人。但我可以是你的朋友。你生病,我是必须告诉你去看医生的。还有,你要多喝热水。”
池月:“……”
多喝热水这个梗……是谁置入它系统的。
乔东阳吗?
想到他,池月心里一窒。
每想到一个细节,池月内心就隐隐作痛。
在认识他前的很久,除了姐姐,她从没有这样担心过一个人。
她认为自己的血是冷的,她的心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生了根,长出芽,渐渐长成大树,再变不成柔软的样子。
是乔东阳拯救了她。他把她从那个角落里移植出来,用阳光沐浴,有了与正常人一样的温情,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可这一刻,他被带入了黑暗,被同宗血脉步步相逼,虎视眈眈要置他于死地……而她,除了等待,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能逼疯人。
池月躺在床上,看着对床的王雪芽。
她睡得不好,眉心紧锁,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突然呓语,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唇角无意识的抽搐……
池月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
喉咙发痒。
她退回来,捂着嘴轻咳两声,倒在床上。
无力地灭了灯,她盯住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
迷迷糊糊中睡去,梦到乔东阳,他站在观星台上看着她,双眼如同淬了星辰,唇角荡着笑,那温柔的样子真实得不像梦境。
池月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说:“我要走了。把银河系一起带走。”
池月心里发慌,“你要去太空吗?……银河系,怎么带走?”
他轻蔑的笑,“银河系算什么,宇宙都是我的。只要我想,我可以把这个宇宙带走……”
“宇宙那么大……你又吹牛。”
“这个世界无限大,也无限小,每一个事物都是如此。你以为宇宙无限大,其实它在宇宙系里,无际小,如你身体的细胞,如空中的一粒尘埃……”
“不,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池月觉得乔东阳有点搞笑,现在好像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乔东阳……”
她想睁开眼睛,可是怎么都睁不开,身子像被压住。
“我走了。”他莞尔一笑,背影渐渐消失在光晕。
池月吓出一身冷汗,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像被捆绑在虚空里,身不由己,大脑晕眩,四肢无力……只依稀听到王雪芽的呼唤。
“月光光。”
“月光光……”
小乌鸦的声音很远,唤不回池月。
等她再睁眼,天已亮开,床前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焦急的王雪芽。
“你发高烧了。”
哦。
池月想到那个梦。
看来真是烧糊涂了,荒唐的梦!
池月对自己的身体非常有信心,这辈子都没吃过几回药,自认为免疫力强,随便吃点药就可以好。没想到,直到权少腾赶到津门,她还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高烧未退。
权少腾来找过她。
他不是一个人,还带来了两个重案组的同事。
面对面谈事,容易了很多。
池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权少腾,语气里满是担忧,他却只云淡风轻的笑。
“乔东阳这个家伙,就该吃些苦头。哼!都狂出天际了,动不动就想上天。”
池月眉头一皱,“权队,你得帮他。你欠他一个人情的。”
权少腾眼角一弯,“我欠他?”
池月直言不讳:“机器人。”
生病状态的她,脑子并不糊涂,对权少腾这种人而言,欠人家一个人情没有机会还,可能就和欠债不还一样的道理,会让他浑身难受。她搞不懂权少腾有多大的能量,但她知道,这至少是一个正直的警察,如果能让他在感情上对乔东阳有所偏斜,对乔东阳而言,是有好处的。
嗯,这是她能为乔东阳做的,为数不多的事。
一点点微小的希望,她也要争取。
权少腾一听机器人的事,愣了半秒,嘿声笑了。
“小姑娘了不起啊。这是替他讨债来了?”
池月双眼通红,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权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定制机器人的稀有和珍贵,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实验室里还没有量产的高科技产品,如果不是乔东阳发话,你是没有机会得到的……”
权少腾拉下脸,“你不讲道理,是他输给我的。”
当初他和乔东阳的沙漠赌局,谁先抓到范维最赢,权少腾认为自己赢得理直气壮。
池月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不是你赢的,是他让你的。你们撒网布局,拿范维做饵,想抓大鱼,结果没成,只能收网——你早就知道范维在那里,这是作弊。而且,你还骑走了他的机车。”
权少腾啧声,扬扬眉,“可是我给了它一匹血汗宝马。”
池月翻个白眼,“权队不脸红的?”
“咳咳咳……”
权少腾握拳掩脸,咳了起来。
“行,这个事我记他人情。”
“那案子……”池月抛出了线,当然是要有收获的。
“案子不是我能左右的,我是个正直的警察。”权少腾虎着脸,一板一眼正经说:“我们会依法办案,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抓了许久的那条大鱼,就藏在乔家,我当然不会客气。至于乔东阳,他该接受什么样的处罚就是什么,我无法给你承诺什么。”
池月点头。
他的回答,她已经很满意。
如果权少腾拍着胸膛保证乔东阳不会有事,那才可怕。
——那样的警察是不值得信任的。
说到底,她不认为乔东阳是那种暴戾的人。在乔瑞安的案子上,她怕乔家人暗中使绊子,托了人把乔东阳往死里整——有理的怕坏的,坏的怕不要脸的,他们诚心要拉乔东阳下水,侵吞家产,那势必会把计划做周全。他们是有钱有地位的人,能用的手段,池月认为自己可能想都无法想到。
权少腾明白她的顾虑,“放心,在小爷的眼皮子底下,没人敢乱来。”
池月眨眨眼,真诚地感谢,“有权队这句话,就够了。”
“好好休息吧,看你都瘦成条儿了。姓乔的出来,怕是要心疼死。”
权少腾带着人走了。
池月知道他会去见乔东阳,心里的紧张感,又松了些。在王雪芽的帮助下,她喝了点稀粥,打了针,吃了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这一病,竟倒床不起。
她断断续续地发烧,把王雪芽愁坏了。
池月在她的坚持下,去医院挂吊瓶。
王雪芽的身体大不如前,扶着一个生病的池月,有些吃力,但没有到那种无法应付的程度。因此,郑西元主动要来帮忙,她是拒绝的,但是没想到,池月接受了他。
“让郑哥一起去吧。有他在,你也能腾出个手来。有事相互照应。”
池月态度的转变,猝不及防。
前些日子两个人还在一起吐槽郑西元是个渣男,这突然就原谅了么?
王雪芽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
她想,或许池月是病糊涂了吧。
去到医院,她才发现,池月不是糊涂,而是傻。
“小乌鸦,其实你还是喜欢着郑哥的吧?”
王雪芽被她吓了一跳,不肯多想,本能地反驳,“不要瞎说……”
“不要瞎说大实话么?”
王雪芽别开了脸。
池月的眼睛贼亮,比没有生病的时候还要亮,也许是乔东阳出事,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病,让她对事情的看法有了改变,王雪芽发现,说这话的池月,比往常更通透了些。
“我们不能要求别人是完美人设,是个人,都会有毛病。我有,你有,郑哥也有……如果你已经忘掉他了,看到他不会有任何波动,没有任何感觉,也就算了。不必强求。但是,如果你还喜欢他,看到他会心动,心疼……那小乌鸦,可以给自己,给他一个机会。”
王雪芽许久没有说话。
“他不是坏人。讲义气,对朋友好。对女性很尊重和照顾,这样的男人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不奇怪。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投怀送抱的女人,拒绝不了,也不是大错……只要以后不犯了,过去不是不能原谅的……”
“月光光……”王雪芽不解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遵从自己的心。哪里跌倒,就哪里爬起来。要不然,你一直在深渊。”
一直在深渊。
王雪芽狠狠一怔。
是的,她一直在深渊。
身体在阳光里笑,灵魂在深渊里哭。
她喜欢的男人不喜欢她。她喜欢的航天事业,终身都不再有机会,她热爱运动……可往后连剧烈运动都做不到,而且她的身体坏了,常常会有些抽搐的怪毛病,她不知道会不会彻底康复。
但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个正常人了。
“月光光,我不怕在深渊,我只是怕努力了,还在深渊。”
“至少努力过。”池月咳嗽两声,喘了一口气,“小乌鸦,你要自救。哪怕你不跟他在一起,你也必须把这个坎儿走过去。不然,你怎么做一只幸福的小乌鸦呢?”
幸福的小乌鸦……
王雪芽想到曾经那个傻白甜的自己,无言以对。
门推开,是郑西元尴尬的脸,“那个,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是时候。”池月微微一笑,“小乌鸦还没吃东西,郑哥你带她去吃点吧。”
“你呢?”王雪芽问她。
池月摇头,“我不饿。”
她感受不到饥饿,而且吊着水,也不会饿。
他们出去了,病房里安静下来。池月很喜欢这样的安静。她拿过手机放在枕头边,阖上眼。
等待。
她在等权少腾的好消息。
可是,吊瓶里的水输完,去吃饭的郑西元和王雪芽也回来了,权少腾一直没有发消息过来,到是网上突然掀起轩然大波。
有消息称,乔瑞安已经向申城警方报案,关于乔东阳对他进行的人身伤害,他有伤残鉴定和当年留下的证据。
他们手段狠。
在报案的同时,把消息散布网络,并暗戳戳的内涵乔东阳有保护伞,会使手段,侵占乔家家产,多年来,让同为乔家人的他们,忍气吞声,如同蝼蚁,一直看乔家二房的脸色吃饭。
卖惨、搏取同情、引发舆论,乔东阳的人设被妖魔化。
纨绔子弟、没有人性、没有同情心,恶毒冷漠,无视生命……
网民本就是容易被人带节奏的一群人,而乔东阳做事,向来我行我素,不管在现实中还是在网络上,狂妄自大都是他一直以来的标签。当众人捧他的时候,这人设是有个性,傲娇,男神。当众人踩的时候,这人设就成了贬义。
乔东阳伤害乔瑞安一案,还没有立案,就在网上被热炒了一波。
同室操戈为哪般?各种媒体出来分析,乔东阳被总结了一个偏执型人格。家庭的不幸,童年的伤害,人性的缺陷,全被分析了一遍,他们扒出了他的身世,把他扒得体无完肤……
那些言论的恶意,池月看得浑身冰冷。
她庆幸,乔东阳在医院,不会看到——
她也相信,权少腾一定会把这个事情查清楚,乔东阳很快就能出来了。
然而,
她等来的消息,是不幸的。
接到乔瑞安的报警,申城警方立案了,乔东阳涉嫌故意伤害,警方很快就向家属下达了刑事拘留证书。但他病情严重,王律师申请了取保候审。
另外,申城警方要求将两个案子并案处理,得到上级机关批复同意,朱青一案被移交申城,乔东阳也在申城警方的要求下转院去了申城。
在池月再次打电话给王律师询问的时候,王律师的语气已大为不同。
前两日的自信满满,变成忧心忡忡。
他表示,案情不容乐观。
朱青的死,本来是可以做为正当防卫做无罪辩护的,成功率在90%以上。但是现在乔瑞安突然横插一脚,情况将大为不同。
王律师说,两个案子单独列开,每一个都不会太严重。但并在一起,就是加成的效应——乔东阳有故意伤人致残的行为在前,那么司法机关对他本人,对朱青案的看法,将会发生几乎逆转的看法。
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暴力狂妄,心狠手辣,很难被认定为正当防卫。
而且,乔正元和乔瑞安多方活动,又争取到了社会的同情。舆论和导向有时候也会影响到司法机关的判断。
晴天霹雳。
池月心都碎了。
“他现在,怎么样?”
身体怎么样?精神怎么样?知道这些事情,心理状态又怎么样?
她迫切的想知道,想见他。
王律师沉默了许久,给了她三个字,“都挺好。”
“……”
池月没有声音。
王律师有些担心,又补充了一句,“乔先生让你放心。他听说你生病,很担心。他说,请你保重自己。身体好,一切都有希望。身体不好了,做什么都没用。”
挂掉王律师电话,池月强自镇定着给权少腾发消息。
她想要得知更进一步的事情。
权少腾好一会才回复她,“放心。”
“……”
放心,怎么能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