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老守墓人看着薛长明脸上轻松的表情不似作假, 便以为他真不会有什么事, 点头同意了。

反正现在他们已经看到自己的殿下了, 那些人留在这里确实是没有什么用了。

薛长明也好奇这些属下们为什么每一百年就要从外面坑几个修士进来, 他直接开口向老守墓人道:“何必留这么多人在这里面。”

“我们想知道这段时间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您的消息”老守墓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沉重, 他对薛长明说, “而且我们怕有朝一日我们不在了,还有其他人可以记得您。”

薛长明动了动唇,不知道该怎么与眼前的老守墓人说。

他记得眼前的这位老守墓人,他是自己的老师,从小的时候就在自己的身边,按照父皇的旨意教导自己长大成人, 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成为一代明君,可自己最终……最终还是辜负了他,辜负了当时跟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他离开的时候, 这位老师还不到五十岁, 他的头上只有寥寥几丝白发,而现在, 他成了这么个模样。

薛长明心中酸涩,他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老守墓人望着薛长明, 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当年狼神在救出他们以后,给过他们选择, 要么改头换面,做一个普通人,要么就藏在地下,等着殿下终有一日回来。

他们这些人都选择了后者,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么也不需要后悔。

老守墓人曾经无数次幻象过殿下回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现在他站在自己的面前,比他想象中的样子都要好。

老守墓人对他说:“殿下请跟我来。”

薛长明跟着老守墓人一起西北方向走去,章含微则留在了原地,其他守墓人纷纷过来围住她,向她打听关于薛长明的事。

章含微之前也恶补过关于逍遥尊者的事迹,所以现在对着这些守墓人们也是各种传奇故事张口就来。

章含微当时在看这些关于薛长明的话本的时候,因为里面有不少夸张的成分,她总是挑剔这儿挑剔那儿的,但这些守墓人们不会意识到哪里不对,只要章含微说的故事主旨是在表达他们殿下的,如果有什么艺术夸张的地方,他们也只会发出哇的惊叹声。

然后发出果然是他们的太子殿下,真的是太厉害了的赞叹声。

章含微:“……”

这个反应与她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说实话,她这辈子第一次讲故事有这么多人捧场,直讲得唇焦口燥才停了下来。

章含微喝了两口水,润了润自己发干的嘴唇,窦十五过来轻轻戳了戳章含微的胳膊,章含微转过头去看他,就听他开口问道:“你跟我们殿下是怎么认识的?”

章含微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她在不苦崖下,转眼间已经快要一年了呀,过去的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比她过去的十几年都要精彩。

章含微开口对窦十五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窦十五问:“你跟我们殿下认识多长时间了?”

“不到一年。”章含微答道。

窦十五当即就呦呵了一声,说:“一年就话长啦?”

章含微剩下的话被窦十五这一句话全部都堵了回去,这还让她怎么说。

窦十五的视线在章含微的脑袋上逗留了好一会儿,小姑娘梳得这个头也看不出是成亲了还是没成亲,最终还是忍不住向章含微问道:“你跟我们殿下成亲了吗?”

章含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与前辈的关系与你们想得可能有点不太一样。”

“得了吧,”窦十五摇了摇手,对章含微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你知道你手上的这根红绳的来历吗?”

章含微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系着的铃铛,这是在进狼谷前一天晚上薛长明送给她的,告诉她危险的时候可以把铃铛摇响,他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现在听这个窦十五的意思,这根红绳好像还有点其他的含义,章含微开口向他问道:“这个红绳有什么来历。”

窦十五嘿嘿一笑,“不如你亲自去问我们殿下。”

章含微:“……不说算了。”

窦十五果然还是藏不住话,见章含微没有了兴趣,他又巴巴地凑了过来,对章含微说:“你别看这根红绳样式简单,材料也普通,这可是殿下的母后传给他的,让他将来送给心仪的姑娘的。”

在知道皇上为怀明太子与王太傅家的二女儿赐了婚的时候,他们这些个下属们都挺高兴的,虽然说王太傅的权势比不上朝上的其他将军丞相什么的,但好歹他们的殿下也有个伴了。

所以他们曾一度以为这根红绳在王妍的手上,后来他们把王妍抓到锁夜塔里还曾向她索问这条红绳的下落,但是王妍一直声称自己不知道,为这个,他们没少逼问过王妍。

看来的确是他们冤枉她了。

章含微抬起手,将手腕上的红绳细细打量了一遍,还真没看出这根红绳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向窦十五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那根红绳?”

窦十五挺了挺胸膛,对章含微这个怀疑的语气十分不满,然后将脑袋凑近章含微的手腕,伸出手指着那红绳说:“我当然知道了,你仔细看这里,是不是有一根有些透明的丝线,丝线里面隐约还能看到一些亮晶晶的东西?这个是天仙蚕吐得丝,老皇帝找了很多年就找到了这么一条,传说中将天仙丝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能绑住对方的一生一世,他把这根天仙丝编织在红线里面,送给了皇后娘娘,娘娘在临死前又把它给了我们殿下。”

倒是没想到,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个老皇帝还挺深情的,可若真的那么深情,又怎么舍得对自己与皇后唯一的孩子下狠手。

章含微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她瞪着眼睛将窦十五说的地方又仔细看了一遍,的确如窦十五所说,里面有一根细细的透明丝线,只不过以她现在的眼神,还看不出丝线里面藏着的亮晶晶的东西。

而另一边的老守墓人已经把薛长明带到了一间二层的木屋前,他推开门站在一旁,叫了薛长明一声:“殿下……”

薛长明走了进去,转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守墓人说开口道:“不必这么叫我。”

老守墓人没有应声,这不是薛长明第一遍说不用称他作殿下了,但是这么多年叫得顺口了,一时间根本改不过来,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他们的殿下。

薛长明将眼前的房间打量了一遍后,转身看向跟在自己旁边的老守墓人,问他:“您带我来这里看什么?”

老守墓人长叹了一声,转身走到了北墙,他抬起手在墙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凹槽,凹槽里放着一只木匣子,老守墓人将那只木匣拿了出来,捧到薛长明的面前,对薛长明说:“这是当年陛下留给您的。”

薛长明恍惚了一下,望着老守墓人手上的小匣子,如果不是他刚刚重温了一遍那些故去的记忆,恐怕根本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匣子里面放的是玉玺。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后去世不久,皇帝将他带到御书房里面的暗室中,将这个小匣子展示给他看,当时他摸着自己的头,对自己说。

这个天下以后会是你的。

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关于那个王朝的爱恨早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现在再看到这个匣子,薛长明的心已经起不了任何波澜了。

现在这只匣子里面放的肯定不会是玉玺,薛长明倒是有了几分好奇。

他接过老守墓人递过来的盒子,面无表情地将这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直巴掌大的小木马,与他小时候造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薛长明将这只小木马从盒子中拿了出来,放在手中把玩了两下,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一旁的老守墓人盯着薛长明的脸色看了许久,分不清他现在是个什么态度,出声叫他:“殿下?”

薛长明听到老守墓人的声音,十分随意地松开了手,手中的小木马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得四分五裂,再也回不到最初。

老守墓人被吓了一跳,出声道:“您这是……”

他叹了一口气:“您还怨恨着陛下?”

薛长明将手里的匣子也随手丢到了一边去,“没什么怨恨不怨恨的。”

“那这个木马?”

“手滑了。”薛长明淡淡说道。

这完全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刚才薛长明的动作老守墓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哪里像是手滑。

薛长明:“您叫我过来只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老守墓人啊了一声,便不知道再怎么开口了,老皇帝后来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他十分后悔,找了许多许多的方士,只为再见到的怀明一面,但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没有能够再找到那位风采出众的太子殿下。

但老皇帝也不算是一无所获,他最终找到了他们这些守墓人,他以为老皇帝是要杀了他们的,可是老皇帝没有,他听说他们这些守墓人是在等怀明太子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让太监取出一个匣子来,放到了他的手上,将来如果他能够再见到怀明太子,就将这个匣子交给他。

地上那只破碎的小木马上此时升起白色的点点荧光,这些荧光最后汇聚在了一起,形成一个人形,正是当年的皇帝。

虚影中的他已经很老了,牙齿掉了许多,头发斑白,脸上多了很多难看的斑点。

他看着眼前的薛长明,只一眼,他也认出了这是他的皇儿,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刻,并不知道此时几千年都已经过去了,他的泪水簌簌而下,一点也没有皇帝的样子,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这个亏欠良多的皇儿。

“皇儿……”皇帝喃喃出声道。

后来他一天比一天的年迈,没有足够的精力来治理这个天下,他必须要再找一位继承人,其他的皇子也知道他的意图,为了得到太子之位,各种阴毒的手段层出不穷,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怀明太子是一位多么优秀的继承人,他后悔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还好,他的悔意到成功找到下一位继承人的时候估计就要消散干净了,可后来发生的事终究是让这位年迈的帝王后悔终生,以至于死不瞑目,他知道太子是被人构陷的了。

悔意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在梦里总是会看到年轻时的皇后,指责他为什么要那么对待他们的孩子,但他从来梦不到怀明。

他能够找到怀明那些被救走的下属们,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嫡长子了。

眼前的老皇帝在流着泪,眼睛中满满的都是悔恨。

而薛长明却笑了起来,当年的事他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今日阴差阳错来到这座地下城池,才又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

眼前的皇帝不过是从前的他留下的一缕执念,现在来到自己面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他当年跳江之前说的,父不信子,君不信臣,他与皇帝间的父子情早就已经断了。

老皇帝还在向薛长明诉说着自己的悔恨,薛长明轻轻地挥一挥手,眼前的人就完全消失不见了,无论是后悔,还是内疚,都已经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老守墓人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再没有说一句话,殿下已经成长到足够可以保护自己的地步了。

薛长明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一抬眼看到的依然是在远方矗立的锁夜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