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有些事情, 是现在的薛长明还意识不到的。
在多年以后,那条母狼再次掉进陷阱中, 它已经很老了,当年为了救下那些人, 它的修为一朝散尽,它变成一条普通的狼在这个世间流浪,它总是会在无意间回想起那个穿着白衣的青年, 然后眼角便渗出泪来。
母狼趴在陷阱里面, 仰着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恍惚间, 它想起那年春天,帝都北郊的森林里, 自己一脚踏进陷阱, 那个青年站在陷阱外面, 对着自己扬眉一笑,而后他跳进陷阱里,弯下他停止的脊背,为自己垫了一条出去的活路。
天空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滴落在它的皮毛上, 它缩在陷阱的一角, 看起来十分狼狈,它感觉自己大概也要死了,它在人间游荡了许多年,即使死了多半也是没有办法再见到怀明太子的。
这条狼感到无比的悲哀。
可是令它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 它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又见到那个青年了。
青年从天而降,踏雨而来,一袭白衣胜雪,滴水未沾,他在陷阱外面站了一会儿,低垂着眸,望着陷阱中的母狼。
母狼亦抬起头,一人一狼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它仿佛听见青年低笑了一声,还不等它竖起耳朵,青年就跳进了陷阱中,想要直接把它抱出去。
一道银色的闪电划过天际,如同蜿蜒巨龙,将这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青年的身影在这一刻静止,一如当年的模样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母狼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是雨水,还是泪水,它自己也说不清楚,发出的低低的呜咽声,用湿漉漉的脑袋亲昵地蹭着青年的小腿。
青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伸出手在它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虽然青年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而且也不再记得它,但是这条狼彻底地满足了。
一条条闪电在天空中划过,轰隆的雷鸣声震耳欲聋,它看见这个青年懒洋洋抬起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接着抬起手,将劈下来的那道天雷直接挡住了。
如果母狼现在化成人形,青年一定可以看到它脸上此时欣慰的笑容,怀明太子现在已经可以保护好自己。
那个晚上,无数道天雷劈下,这个青年始终没有把自己抛下,知道东方既白,红日初升,云销雨霁。
青年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御剑离开,那是这条狼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那个青年了。
薛长明回过神儿来,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他抬起头,视线越过那些飞扬的长幡,来到了遥远的天际,弥散的混沌在那里凝成深色的剪影。
薛长明不知道怎么的脑袋一沉,他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没有了知觉。
老守墓人看到倒在地上薛长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还不明白这声叹息是从何而来的。
他仰起头,那个小姑娘被薛长明保护在了罩子里,他们暂时没有办法把她给抓下来。
“把这个人也给丢进锁夜塔吧。”老守墓人看了薛长明一眼后,移开了视线。
“这人应该让他吃点骨头。”窦十五看倒在地上的薛长明,摸着下巴说道。
“我……下不去手,要不,”另一个守墓人转头看向窦十五,“你来?”
当年窦十五倒是看过很多暗卫是怎么折磨人的,只是现在让他把那些手段用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上,他向后退了半步:“算了,我也下不去手。”
“你们见过他吗?”老守墓人开口问道。
所有的守墓人都摇了摇头,这个青年相貌出众,如果从前他们见过他,一定会印象深刻的,可事实是,他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这么个人。
老守墓人最后看了薛长明一眼,对众人说:“把他送去锁夜塔吧。”
窦十五在薛长明的身边蹲下身,打算把他直接拖走,可是手指刚一碰到薛长明的肩膀,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纠结了起来,想了想,最后将他背到了自己的后背上,将他送去了锁夜塔。
章含微依旧是在梦中,她看见怀明太子跳了江,那些前来缉拿人的暗卫们也跳到了江中想要找到他的尸体回去向老皇帝复明,但是很可惜,他们都没能够找到他。
没有办法,这些暗卫们只能将怀明太子的那些个下属们给抓了起来,送回了帝都。
老皇帝得知怀明太子跳江之后大病了一场,下旨将劫狱的那些下属全部处死,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个人一夜之间全部从天牢中消失了。
皇帝得知此事后病情再次加重,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清醒了过来,只不过这一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气,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他吃下了从江南带回来的那颗仙丹,却没能够像那些道士说的那样延年益寿,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的大臣们每日催着他确立好太子,而他的皇儿们明争暗斗,都想要得到更多的权利,一日皇帝在逛御花园的时候,看着老树下的木马,忽然念起怀明的好来。
几年之后,皇帝已是双鬓斑白,垂垂老矣,几个皇子如火如荼地争夺着太子之位,在很普通的一个早朝上,二皇子忽然拿出了证据,向皇帝禀明,当年太子谋反之案正是三皇子一手策划的,太子自始至终都是被冤枉的。
皇帝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昏倒在了大殿中,等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彻查当年怀明太子谋反案。
当年怀明太子的谋反其实各方势力都在里面动了手脚,如今开始纷纷互咬了起来,时隔多年,老皇帝终于发现太子是被冤枉的。
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所有的一切都迟了,怀明太子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人前了。
年迈的皇帝坐在冰冷的龙椅上,会不会突然间想起自己那个最骄傲的嫡长子,那个被他逼得跳了江的怀明太子。
这些章含微已经无从无从知晓了。
故事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可是章含微仍然被困在这场梦中,她看着老皇帝驾崩,低调的五皇子成功登上了皇位,登基后的第二年,他就下旨要将王太傅家的二小姐纳为妃子,天下的人谁也不记得她曾经是怀明太子的未婚妻。
封妃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晴日高挂,万里无云,可是就在那宣旨的太监刚刚读完圣旨后,一群黑色的乌鸦突然从空中掠过,它们的口中发出嘎嘎的尖叫声,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逃窜着,过了不久,等到这群乌鸦终于离开了,他们发现,今日皇上新封的贵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皇帝震怒,对此事却又无从下手,有人认为是邪祟作乱,于是他派了许多道士和尚想要将他的新妃子找回来,可是多年都没能有个结果,等到这位陛下的年纪逐渐大了,他在一次出巡的时候同样看到了那些乌鸦,伺候便爷爷噩梦缠身,不得安宁,不到五十岁就去了。
章含微站在白蒙蒙的浓雾里,她此时已经知道了苗谷与狼谷的来历,也知道那些守墓人都是谁,不过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她该怎么从这场梦中醒过来。
也不知道薛长明现在在外面怎么样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薛长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进了锁夜塔中,四处一片昏暗,而江奇那个小光头正在对面打量着自己,眼神中透着一丝古怪的情绪。
江奇见薛长明总算是醒了,开口就问他:“我小师妹呢?”
薛长明回忆了一下自己昏迷前都做了什么,回答江奇说:“她不会有事,本尊的定神珠在她身上。”
江奇哦了一声,他没有听说过定神珠这个东西,不过听名字应该是挺厉害的。
薛长明用了好一段时间才彻底回过神儿来,他看了看四周,知道自己被那些守墓人们给关进了锁夜塔中,他向江奇询问道:“其他人呢?”
江奇摇了摇头:“没有看到,”
薛长明从地上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去找找吧。”
这座锁夜塔的内部构造倒是简单,总共有十二层,每层十二个房间,其他人估计就在这些房间里面了。
薛长明向江奇问道:“你怎么没在房间里面?”
江奇摇了摇头:“我们进来后,那些人都往楼上去了,我出声阻止过他们,但他们没有理会。”
薛长明点了点头,那几个人应该是被控制住了,而江奇的意志比较坚定,修为又高,所以他没有受到影响。
薛长明上了楼,江奇跟在他的身后,他看了看四周,向薛长明问道:“这里怎么跟我在忘乡园里见到的一点也不一样?”
薛长明嗯了一声,现实当然不能与忘乡园中一模一样。
忘乡园是依附天道而存在的,但是又没有天道的那么全知,而修士有办法隐瞒天道,就更加可以隐瞒忘乡园,所以即使忘乡园中可以模拟现实中的大部分场景,尤其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伪造得更加的真实,但是对未知,它没有丝毫的办法。
而这些未知,就会使忘乡园与现实产生巨大的差距。
目前他们所在的这座地上的城池,就是忘乡园中的未知。
薛长明此时已经上了楼,正要将眼前左边第一间房间的门给推开,忽然听到锁夜塔的上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仰起头,望着深黑色的穹顶,那声音就是从这上面。
“又来。”在薛长明没有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江奇已经听过好几遍这个声音了,他面无表情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薛长明偏头看了他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薛长明将眼前的这间房门轻轻用力推开,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四周的墙壁上画着古老的壁画,房间中央有一张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是一颗白色的珠子,薛长明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将房门关上。
江奇已经向着第二间房间走过去了,薛长明却转身下楼去了,江奇愣了一下,也跟着他往楼下走去,顺便问薛长明是要干什么去。
这样一间房一间房的找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薛长明站在锁夜塔紧闭着的大门前,稍作犹豫,手中便多了一把银色的长剑,剑身上闪烁着冷冽的光。
江奇看着薛长明手里的长剑,惊讶问道:“你的灵力没有被封住?”
薛长明嗯了一声,抬起手,对着眼前石门正要劈下去,石门却是自己向着两边裂开,整个锁夜塔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不住的颤抖着,薛长明收起剑,向着塔外走去。
江奇倒也没有太多奇怪,面对着眼前这令人惊奇的一幕,他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修为高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薛长明走出锁夜塔,抬起手掐算了一番,便知道章含微现在是在什么方位,他直接御剑飞了过去,留下江奇一个人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江奇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回到了锁夜塔内,找找与他们一同进来的其他人。
当薛长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所有守墓人都吓了一跳,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人能在他们开门之前从锁夜塔中逃出来。
章含微依旧躺在定神珠中,双目微合,看起来正在熟睡。
他看着眼前这些如临大敌的守墓人们,回忆自己之前在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老守墓人拨开人群,从最后面走了出来。
他现在同样感到奇怪,得知这个年轻人从锁夜塔中逃了出来,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愤怒。
说实话,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与他记忆中的怀明太子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怀明太子是一块玉石,温润而内敛,而这个叫薛长明的年轻人则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逼人,他们完完全全的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是老守墓人有时候就觉得即使他不是怀明太子,也应该是与太子很亲近的人。
与这个年轻人见过的面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