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像是没注意到旁边异样的视线,或者说,注意了也不值得理会,只看着苏伊,单刀直入:“说出你的条件。”
青莲几乎为他的无耻所震惊,莫非世道变了,堂堂王爷,不仅光天化日之下逼迫人妇,还堂而皇之地要求对方提条件?
她转头看着她们姑娘,只觉得心中一阵悲苦,这么多年,姑娘才从阴霾中走出,难道又要走入另一个深渊么?
苏伊被青莲看得有点莫名,她知道对方很维护她,可眼下这表情看起来也太严重了吧,好像下一刻她就要以身饲虎似的。
不就是打打架而已么,虽然没人知道她能打,她也确实不准备答应瑞王,因为打起来肯定没完没了的,她懒,不想动手。
“没有条件。”苏伊摇了摇头,“王爷身边能人无数,何必盯着我不放?就如我的丫鬟所说,要是被外人看见,我一个女子,名声肯定受影响,您何必强人所难。”
“我可以保证无人得知。”瑞王说,声音低沉,在窄窄的巷子里几乎有回响,莫名迫人,“你只需点头,其余事务本王一概解决。”
他的属下、那名黑漆漆的神秘人,外号叫老七的,暗暗咽了口口水,心说我的乖乖,王爷这是来真的,人家夫人都这样拒绝了,他还不放手。
不过说真的,方才第一眼见到这位夫人容貌,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多看几眼,确实是少有的人间绝色。
虽说已嫁为人妇,可身段,看着跟没出阁的小姑娘似的,面容既有少女的娇俏,又不若少女稚嫩,既有少妇的风情,又无少妇的艳俗,就是皇帝老子后宫里,燕瘦环肥,百花争艳,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
他们王爷清心寡欲近三十年,猛一下开了窍,对象还是这样的倾城美貌,可不就咬紧不松口了么。
可是王爷呀,您再喜欢,那也是别人的夫人,这样光明正大摘别人家枝头红杏,真的好么?
苏伊暗自翻白眼,这王爷看着话少,还挺难缠,她想了想,把沈二搬出来当挡箭牌,“就算我同意,也根本找不到空闲,您身为王爷,大概不知道,妇人家在后宅里,也是俗物缠身,一天到晚除了管家理事,还得伺候一大家子人,就说现在,您把我拦下,一会儿回去晚了,我们二爷还不知要怎么责怪我呢。”
“是啊,”青莲忙附和乞求:“二爷片刻也离不得夫人,就求王爷开恩,放我们夫人离开吧。”
老七听得跟着点头,可不是,他要是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也得一天到晚看着,严防外头的野男人。思及野男人三个字时,他把目光飘向他们王爷。
瑞王终于有了表情,微微拧了下眉,本就气势吓人,这下煞气更重,语调沉沉,“本王知道了。”
说完,如来时一般突兀,转身离开。
剩下三人互视一眼,都在想,你知道什么了?
苏伊转身走进轿子,对老七道:“劳烦这位壮士,把我的小厮唤醒。”
老七觉得对方不愧是王爷看上的人,寻常妇人逃过一劫,这会儿不得腿软?哪还能气定神闲地指使他干活。而他还真的就乖乖照办了。
几名小厮几乎同时清醒,不需苏伊提示,青莲便挑眉道:“你们几个莫不是皮痒了,走着走着都能犯困,不怕把夫人摔着?”
那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赶紧告罪,继续抬起轿子。
一直到回到苏伊的卧房,关上房门后,青莲才忍着泪,指天发誓,“姑娘放心,今日之事,奴婢只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苏伊点点头,有点纳闷,不说就不说,为什么搞得这么悲壮?
当天,她吃过晚膳,想起先前青莲说,这个月铺子里的账本又送来了,便道:“账本呢?拿来我看看完吧。”
青莲一脸温柔,轻声细语道:“姑娘累了一天,账本明日再看也不迟,先前姑娘说想找个戏班唱戏,我想,咱们院子小,戏班住不下,不过,请两个说书的女先生,进府说几日书还是成的。”
苏伊简直一头雾水,又受宠若惊。
当夜,怀着对女先生的期待,苏伊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醒来,正梳头,青杏进来通报:“姑娘,府里二姑娘来了,要给您请安。”
“请安?”苏伊打了个哈欠,“今天是什么日子?”
青莲与青杏对视一眼,解释道:“并非什么特殊日子,只不过,姑娘是正室夫人,二房的姑娘哥儿们,论理是要每日来请安的。”
苏伊瞧了眼天色,自言自语道:“天还这么早,小孩子不该睡觉长身体么?”
“您说什么?”
苏伊摇摇头,“没什么,请她进来坐,问问吃早膳了没有,让厨房多做一份。”
青杏出去了,青莲一边为她梳头,一边道:“咱们这房两名姑娘,二姑娘性子软,话也少,几乎不怎么出来走动,四姑娘便恰好相反,而且……”
她瞧了瞧苏伊的脸色,继续往下道:“她的生母兰姨娘,也比较得二爷喜爱,昨日大夫人话里的意思,想必您也听出来了,几名姨娘里,就数兰姨娘最掐尖要强,为人不是很和善。”
苏伊听得又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道:“不和善就不和善吧,反正跟咱们也没关系。”
青莲本还要再说什么,见她这样,又咽回肚里。罢了罢了,这些烦心事,就不要再叫姑娘知道了。
可她也担忧,在府里一日,就不得不忍受一日,总不可能一直不管,除非真有什么解脱的法子。
如此想着,免不了想起昨日的遭遇,若瑞王爷对她们姑娘是真心的,那有没有可能——
青莲晃了晃脑袋,心头沮丧,真心的又如何,难道对方还能娶姑娘做王妃?只怕是为了一时欢愉而已。
苏伊梳完妆,换好衣服,走进花厅。
二姑娘沈书瑶见到她,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礼,“书瑶给太太请安。”
“坐到桌边来吧。”苏伊说。
“谢谢太太。”沈书瑶忍不住偷偷看她。
大约今日不出门,她穿着件比较舒适的半旧衣裳,头上只挽了根白玉簪,衬得满头乌发越发黑鸦鸦,一身肌肤则白皙如雪,比之先前的明媚娇妍,又有另一番清雅慵懒的风情。
她们府里,美人也有不少,大房的三妹,还有父亲的几位姨娘,都美得各具特色,可没一个能与太太相提并论,饶是沈书瑶多活了一世,仍旧想不明白,怎么会有男人将这样的美人放在一旁,转而摘些野花野草呢?
有丫鬟为两人摆膳,一人一碗鸡丝粥,几个精致的包子饺子,几样小菜。
沈书瑶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筷子,不敢多喝,怕被说无礼。
可等她抬头,却发现,太太已经将粥喝得干干净净,连面点也吃完了,正把最后一只虾饺放入嘴中。
“不合胃口吗?”苏伊看着她面前剩下的大半食物,问道。
先前考虑到她可能胃口大不,已经减了分量,结果还剩这么多,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是正能吃么?
她记得上个世界养儿子的时候,那小子顿顿都能吃下一头牛,一天还得吃好几顿,要不怎么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沈书瑶忙摇头,“味道很好,已经饱了。”
她一直下意识轻捏着袖子,似乎里面有什么,苏伊发现,说:“有什么话便说,不要拘束。”
沈书瑶微微红了脸,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绣着牡丹的荷包来,腼腆道:“这是我自己绣的,希望太太不要嫌弃。”
青莲上前接过,递给苏伊。
牡丹绣得很好,活灵活现,要是一般人戴这样的荷包,或许还显庸俗,但在苏伊身上,却再合适不过,她的样貌,足以压得过雍容华贵的牡丹。
“手艺很好,你有心了。”苏伊点头夸赞。
又随口问了几句话,她发现对方很拘谨,坐在那儿腰板挺得直直的,好像谁在她背上插了根杆子,话也不敢多说,也不敢随处打量,明明是重生的,比别人多活一世,看起来依旧不懂人情世故,也不说好听话,大概连向她请安,也是考虑了很久,才迈出这一步。
没多久,她就让人回去了,并以长辈的身份,赠了两匹绸缎和几样点心。
青杏将人送出门,回来的时候说:“姑娘您看见了么,二姑娘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还是去年春天的,早两天奴婢看见,兰姨娘那儿,连丫鬟都做新春衫了呢。”
“二爷不喜欢丁姨娘,连带对二姑娘也只一般,其他人见了,自然捧高踩低。”青莲道。
“我看二姑娘比四姑娘懂事多了,”青杏道,“咱们姑娘是她们嫡母,这么多天了,可没见四姑娘来请过安。”
青莲看她一眼,道:“你呀,凡事只看皮毛,从不深思。”
“那你倒跟我说说,怎么个深思法?”青杏不大服气道。
青莲看了看苏伊,见她也在听,才继续往下说:“先前我听闻,大房那边,似乎在给大姑娘相看人家,算起来,大姑娘只比二姑娘大几个月,今年相看了,明年下定,后年嫁过去,正正好。可是咱们二房,因为姑娘多年不管事,那几个姨娘各自为政,在府外也有娘家,只有丁姨娘是府里家生子,就是想带二姑娘走动走动,也没有门路。”
听完这番话,青杏冷哼一声,“我说呢,这么殷勤,原来是想到咱们姑娘这棵大树下乘凉。也不想想,丁姨娘当年干了什么好事,要不是她,姑娘能——”
“青杏,”苏伊打断她,“现在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而且你以为,当年的事,光凭丁姨娘一个人就办得成?大家都是你情我愿,何必做了之后把错推到另一方身上,他要是能主动承担,好好做个父亲,我还当他是个男人。”
青杏抿抿唇,不甘不愿道:“以前的事不说,那现在二姑娘给姑娘请安,还没安着好心呢。”
“她怎么没安好心了?是想给我下毒,还是暗地里盘算给我一刀?”苏伊懒懒地反问,“人家爱来就来呗,我们这儿冷清,热闹点也好。”
青莲也笑着道:“姑娘说的是,奴婢看二姑娘挺乖巧,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听底下人说,四姑娘才叫厉害,在老太太面前又乖顺、嘴又甜,私底下,却经常把身边小丫鬟,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要是来给姑娘请安,我才不放心呢。还是说,青杏你这样计较,是舍不得送出去的两匹缎子?”
“谁舍不得?”青杏立刻反驳,“不就是缎子,咱们库房里多得是,堆得都发霉了,才不稀罕。”
苏伊笑笑,“那就别唠叨了,青莲说要请女先生说书,你不如好好想想,到时候打算听什么。”
另一边,沈书瑶带着丫鬟往回走,丫鬟手上抱着锦缎,她则提着点心。
“姑娘,咱们太太可真和善,人又长得好,跟玉宫里的仙子一样。”小丫鬟不住道。
沈书瑶抿唇微笑,正要说话,前面迎面走来几个人,是她四妹。
“呦,二姐姐这是打哪儿来?怎么还打秋风似的,提着一堆东西?”
沈书瑶敛了笑,往一侧让了让。若是从前,听对方这样嘲讽,她或许还会忍不住回敬几句,然后又要吃上一番苦头。
她这位四妹,虽然是庶出,却因为得老太太和父亲喜爱,吃穿用度,样样和嫡出的大姑娘一样。
上辈子,每每跟对方吵架,明明是四妹挑的头,到最后,受罚的肯定是她。
沈书瑶那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总分不清真假,老冤枉她,后来她知道了,那就是明明白白的偏心,而偏心,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你怨长辈不公,你哭天喊地地闹,统统只会让不喜欢你的人,更加厌恶。
上一世懂得太晚,这一回,她早已不奢求不属于她的疼爱,也不想一昧沉浸在自怜自艾中,人生短短,何必还活得那样痛苦,不在乎你的人,你也不要在乎他就是了。
见她不说话,四姑娘哼了一声,从道路正中央走过,还撞了她一下。
沈书瑶踉跄了两步,才又站稳。
等对方簇拥着走远,她的小丫鬟才抱怨道:“四姑娘什么都有,姑娘什么都没有,她为什么还要跟我们过不去呢。”
“走吧,”沈书瑶说,“再慢些,点心就凉了。”
皇宫里,皇帝仍旧在批奏折,有内侍通报,瑞王求见。
“稀客啊,”等人入内,皇帝道,“今天是什么风,把瑞王爷吹到这里来了?”
瑞王站在大殿中央,身量挺拔,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
“什么?”皇帝微微瞪眼,握着奏折从龙案后站起,几个大步,稳稳跨到他面前,“你再说一遍,朕看看是不是听错了。”
“我愿意娶王妃。”瑞王道。
皇帝喜出望外,连眉间威严的褶皱都舒张开,大掌拍着对方的肩,连声说好,“是哪家的姑娘,朕这就下旨赐婚。”
瑞王爷说:“安国公府的。”
“安国公府?”皇帝皱眉重复,在脑中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才从角落里找出丁点印象,“老安国公去世不少年了吧,现在的安国公……”
皇帝摇摇头,他记起来,当年还是太子时,曾在宫宴上,见过跟着老安国公一起赴宴的继承人,那相貌,足以把在场所有少年郎衬成愣木头,当年他皇妹第一眼见了,还曾闹着要嫁给对方。
可惜那是个十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公子哥,一开口就暴露了,肚子里是半点墨水也无,听说因是老安国公老来独子,活生生给纵成那样。
自从老安国公去世后,朝堂上有多久没听过这府的名字了?想来下一辈也没什么出挑的人才,用不了多少年,朝廷就得收回爵位。
一个已经没落,又可有可无的国公府,就算那家女儿再出色,依旧配不上堂堂瑞王。
但皇帝自觉开明,他侄儿又是多年来头一回开口,无论如何不该驳回,于是偏头问身边的太监,“德海,安国公府还有哪位千金待字闺中?”
“这……”大太监德海公公面有难色,身为皇帝身边红人,脑子肯定要机灵,在刚才皇帝还苦思冥想哪个是安国公时,他已经把苏府的家谱上上下下理了一遍,可不管怎么理,都找不出一位还没出嫁的姑娘啊。
“就奴婢所知,这一代安国公,膝下有两名小姐,均已出嫁。”
“哦?难道是旁支?”皇帝看了瑞王一眼,心头皱眉,怀疑是侄子怕他不答应,故意把旁支的姑娘说成是安国公府的,如果是旁支那是真的当不起王妃之位,连个妾室都是抬举。
当然,如果他侄子非要娶,旁支就旁支吧。
皇帝把底线又往下调了调。
结果德海公公小心翼翼道:“旁支也没有适龄的姑娘。”
皇帝这下真的皱眉了,狐疑地看了瑞王一眼,疑心对方是说着胡玩的。
瑞王正要开口,皇帝忽然想到什么,眉心猛地一跳,“你、你该不会……”
当年小安国公那样妖孽的长相,不但一群女子倾心,连某些好男风的,据说也暗自垂涎,皇帝坐拥四海,又历经深宫阴私,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事情不知道?
难道他侄儿在营地里混惯了,有了些难以明言的喜好,看上了安国公府的小公子?
不,不行!
“决不能让一个男人当王妃,成何体统!”皇帝严厉呵斥。
德海公公把头低低垂着,瑞王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又黑又沉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一丝莫名其妙,“不是男的。”
皇帝松了口气,面上又变得一派和蔼,不是男的就行,只要不是男的,就算是安国公府一名小丫鬟,被他侄子非当成安国公千金来娶,他也能够默许。
瑞王继续道:“是安国公嫁到沈家的妹妹。”
皇帝表情凝固,一脸肃然,叫了声德海,“你看朕是不是又听错了,这混小子刚才说了什么?”
德海公公多为难啊,只能把头垂得更低,战战兢兢道:“王爷说,是嫁到沈家的安国公妹妹。”
“——混账东西!”皇帝大怒,扬起手上的奏折就要打过去,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眼皮微垂的脸,又下不了手,只能狠狠把奏折往地上一丢,跟困兽似的,在大殿上来回走动,边走边用手指着瑞王,骂道:“朕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看上什么人不好,偏偏看中别人的妻子!还敢腆着脸跑到朕面前来说,你当我会由着你胡闹吗!”
瑞王一言不发,任他发火,但看那样子就知道,不是被皇帝的怒火吓怕了,而是任你雷霆雨露,我自岿然不动。
骂人这东西,一边骂一边有人回嘴,那就回越骂越起劲,越骂越上头,要是一边骂一边有人求饶,那就越骂越痛快,越骂越舒爽,可对方这样无动于衷,跟看猴戏似的,皇帝只能越骂越憋得慌。
打又舍不得打,踹也不忍心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捂着胸口,快把自己气死。
德海公公忙端上茶,一边给皇帝舒气,一边道:“王爷,您倒是说句话啊。”
瑞王动动于是嘴唇,沉闷闷地憋出一句:“至少是个女的。”
“噗——”皇帝一口茶刚入口,又都喷了出来。
他颓唐地摆摆手,阻止德海给他擦水,觉得自己三魂七窍,都给这混账气升天了,连带刚才那些怒火,也都泄光了,现在只觉得沧桑无力。
“滚滚滚……”皇帝眼不见为净,摆了摆手。
瑞王还准备说话,但是德海在一旁猛使眼色,他看了看靠在龙椅上的伯父,终究还是退下了。
大殿上沉闷无声,许久后,皇帝叹了口气。
德海公公在心里搜肠刮肚,想要劝说几句,让皇帝不要急于一时,先冷一冷,说不定过几天,瑞王自己就又改了主意。
皇帝道:“这混账东西,都叫太后宠坏了,想一出是一出,他也不想想,那是朝臣的妻子,就这么抢夺过来给他做王妃,臣子的心寒不寒?百姓知道了又该怎么传?朕看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些。”
“王爷年轻,难免冲动——”
“罢了,你去暗中查查,安国公妹妹在沈家如何,要是不如意,朕也不好眼看着功臣后代受苦,就恩准他们和离吧。”
“……是。”德海公公默默把劝说的话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