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想害一个人,在洛阳,本就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成静被赐死之日,边关将士议论纷纷,反抗情绪十分高昂,几近哗变。
但乱象被宋让等将领及时镇压。
到底还是远离权利中心,闹也闹不出个所以然来,谢映舒当日亲自去检查了一下“尸体”,便满意地点了点头,淡淡道:“随便寻个地方埋了罢,不必立碑,他仇家太多了,就这样吧。”
御前总管对谢映舒满面堆笑,讨好地应了个“是”,便连忙命人拖着成静的“尸体”退下了。
成静再次睁开眼时,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伸出手来,看了看沾满灰尘的手心,忽然听到身边有细微的喘息声,扭头看了过去。
黑暗之中,宋匀坐在一边,笑道:“您醒了!”
成静在黑暗中低低应了一声。
“属下刚刚将您从坟里面刨出来,差点吓死我了,真没想到谢映舒说埋人就埋人,差点就以为您要被憋死了。”宋匀笑出一口白牙,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道:“别说,这假死要当真好用,幸好当年我们在荆州认识了窦海,不然这回倒不知道该怎么脱身。”
成静没有回应,只抬头捏了捏眉心——假死药的药效并未完全褪去,他此刻还有点头晕。
他一边吐纳,一边淡淡问道:“这是何处?”
“这是属下在郊外的一座废弃老宅,闲置已久,周围没什么人居住,只是如今整个洛阳都在谢族监视之下,属下怕暗中有人监视到这里,便没有点灯。”宋匀道。
倒是谨慎。
成静低声道:“给我准备一套衣服,待我换了之后,即刻启程吧。”
宋匀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摸出兵法来递给他,“将军尽管调遣兵马,属下已经全部知会过了,只要谢族有什么轻举妄动,将军就可以主动出击了。”
“事情不可操之过急。”成静皱紧眉,慢慢撑着身子站起来,捂住脑袋,又低声道:“我夫人如何?”
他提前与谢映棠说过假死之事,只是此事终究有危险,他怕她还是担心。
三郎应该是不会为难她,只是以三郎多疑的性子,就怕她再次被软禁起来。
宋匀道:“大人放心,夫人安然无恙,只是……”
“只是什么?”
“……夫人又病了。”
谢映棠站在屋中,舀了一盆水,对着头顶一遍又一遍地淋下。
她身子虚弱,不过才用了小半盆,便已浑身滚烫。
她确实被谢映舒软禁了,也唯有此法,才能争取到一丝机会。
她不知道外面如何了,但是她只有一个念头——
尽管完成成静交给她的任务。
只要做好了,她就可能救他,才有绝地反击的希望。
谢映舒过来时,她虚弱地坐在床头,小脸惨白,身子软绵无力。
他当即怒道:“你便是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
她睁开眼,对他惨然一笑,“阿兄,我的死活对你重要吗?”
她看着谢映舒的脸由暴怒转为讽刺,脸色却白了一寸。
她没有再说话,闭上眼去,直到婢女端来黑乎乎的汤汁,她才配合张嘴,小口小口饮下。
谢映舒看了半晌,微微伏低身子,对视着她的双眼,“谢映棠。”
她睁开眼,望着他。
“你说我残忍,你又何尝不是。”他一字一句,声音冰冷至极,“我作为兄长,到底有过亏待你吗?”
她抿唇,偏头不语。
他自然没有。
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能用简简单单的兄妹亲情来衡量。
当初的她天真烂漫,或许会觉得阿兄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如今,放在她眼前的,是这个天下,和那么多的性命。
那些寒门儿郎们,要被士族赶尽杀绝,凭什么?
成静从头到都是被逼的,他周旋至今,又哪里做错了?
七郎为害成静,私通柯察尔,可成静为了她,没有将此事捅出。
谁知竟倒打一耙!
她在心软,可对方却丝毫不心软。
孰是孰非,她觉得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安静许久,盯着那雕花窗棂,许久都不开口。
谢映舒拂袖而去。
她的病情不曾好转,再过三日,果真被解禁了。
她知道,谢映舒对她的容忍已经抵达极限;也知道,她的苦肉计奏效了。
可三日之后,她出来时,整个洛阳已经变了天。
皇帝身子直转急下。
大内官冯意早已与谢映舒勾结,日日送入御书房的汤药都掺了慢性毒。药。可太医诊治之后,只会说只是染了风寒。
其症状也与风寒并无二致。
早朝罢了几日,满朝惶惶不安,成静被“赐死”之后,还有一大堆烂摊子需要收拾。
而这些烂摊子,自然全部落入谢族手中。
当初是几大门阀鼎立,以谢族为首。而战事过后,士族之中,几大世家全部需要调养生息,唯有谢族遮天蔽日。
是以,这天下大权,毋庸置疑落入谢定之与谢映舒手中。
随后,民间寒门书生渐渐产生不满。
谢映舒将计就计,令他们引导舆论风向,暗中安插人手诱导,令天下渐渐传开帝王昏庸的言论。
再利用成静之死,说皇帝枉杀忠臣。
几日诱导下来,舆论的大火便越烧越烈。
最初的那几位辅政大臣拟好圣旨,进入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面前的圣旨,脸色骤变,冷冷道:“你们这是何意!”
谢定之微微一笑,“陛下在位四年,这四年来,国家内损严重,陛下又宠信成静,不料此人居心叵测。臣看陛下身子抱恙,实在是累了,不若退位让贤罢。”
“荒谬!”皇帝甩袖起身,又猛地低头猛咳起来。
他撑着御案,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染了血迹。
谢定之扫了那帕子一眼,又笑道:“陛下看来是命不久矣了。”
“朕只要还是皇帝,不盖下玉玺,朕就还能发号施令。”皇帝冷冷道:“大将军这是要谋逆吗?”
“谋逆不敢,只是陛下无能,臣实在不忍心看着这天下,再在无能之君手上消耗下去。”谢定之笑着逼近他,“陛下,您看看您都做了什么?您让成静屡次与我们作对,您想防着什么,我们又怎么会不知呢?可您既然用了人,为什么要疑他?臣的女儿早产,背负如此骂名而死,当真与陛下完全没有关系吗?现在陛下是案上鱼肉,还想试图反抗吗?”
这一连串的询问,堪比字字诛心。
“你!”皇帝猛地抬手指着他。
谢定之微微一笑,“冯意,拟诏。”
皇帝霍然转头,一边的冯意在他喷火似的目光下走上前来,伸手拿过玉玺……
此时才知,原来自东宫开始就一路伺候他的冯意,竟然是谢家的人。
皇帝“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丝丝血迹溅上几人袍角。
谢定之冷淡地看着他,看他还在继续挣扎,指着他那几位同僚反复说着“狼子野心,其心可诛”,觉得实在无趣地很,转过头来对崔江二老笑道,“陛下现在病得脑子也不太清醒了。”
崔昌平低眉不语,江施笑道:“是,还是让陛下好好歇着吧。”
他们如今空有虚衔,亦不能反抗谢定之。
他们都很识相。
谢定之满意一笑,拿了诏书后,便对冯意吩咐道:“陛下如今神志不清,危在旦夕,可以放出消息去了,好好准备准备罢。”
顺着谢定之的意,皇帝病重的消息极快地放了出去。
传位诏书还未拿出,谢映棠知道时机不等人,便开始寻找机会。
她与身边的婢女聊天,渐渐得知洛水自从被三郎厌弃之后,如今居住在何处。只是说是厌弃,其实也不全对,三郎或许对洛水终究还是有一丝怜惜之情,每个月都回去探望一下。
洛水没有闭门不见,但是两人总是相对无言。
更多情况下,都是她伺候他一夜之后,她什么也不提,他便也什么都不说,两人会将一夜的缱绻不约而同地忘记,然后,他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谢三郎,她依旧是卑贱渺小的小侍妾。
当初怀孕堕胎的风波,成了两个人都不提及的话题。
洛水最初或许还是抱有幻想的,但是她再也没有期待过谢映舒的怜悯之心。这个人,冷静又薄情,是她从一开始没有看清。
她想:就这样吧。
午时的阳光照得院中乔木投下斑驳影子,洛水看着桌上简陋的午膳,着实没有胃口,便命人撤了下去。她将琴扳到院中的树下,坐下来好好抚琴,余光便见有人走了进来,那人低声道:“外面日头大,娘子还说进屋歇着吧。”
这人嗓音婉转,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仍听得出来是个极为年轻的小娘子。
洛水抚琴的手微微一顿,转头看了去。
这人穿着婢女服饰,微微低着头,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
洛水眯了眯眼睛,“抬起头来。”
眼前的人迟疑片刻,慢慢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是谢映棠!
洛水顿时大惊,正要起身,谢映棠已飞快上前,按住她双肩,低声道:“我这回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进屋说话罢。”
谢映棠说话的语气十分冷静平淡,与洛水记忆中那个任性娇气的小翁主截然不同,不知为何她变化会如此之大,洛水微微一晃神,旋即反应过来,冷冷道:“翁主还是请回吧,妾与您没有什么可说的。”
谢映棠却道:“我是偷溜过来的,仅此一次机会,你当真确定了不要听我说吗?郑秀宜。”
洛水猛地抬头,“你唤我什么?”
“郑秀宜。”谢映棠俯下身去,一字一顿道:“你郑家究竟是怎样满门下狱的,你当真不想知道吗?你本就是金枝玉叶,沦落至此,难道真的甘心?”
她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极端的冷淡,仿佛要望入洛水心底。
甘心么?
自然不甘心。
被人百般折辱,她如何能甘心!
洛水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才说服自己,这就是她的命数,她如今没有靠山,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如今却有人问她,想不想知道自己家族之事。
洛水看谢映棠的表情越发不善,警惕道:“你无端来找我,便是要告诉我这些?”
谢映棠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若是郑氏无冤情,我自然不会来找你,你不必管我有什么目的,你只需问问自己,想洗去这一身污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