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六郎

夜色阑珊,西陵城楼上火把高燃,千里之外的风裹着鲜血的酸腥之气,伴着沉沉马蹄声一路逼近,将士翻身下马,飞速冲上城楼,单膝跪地,沉声道:“大人!京中两封密函!”

城楼上,一袭天青色轻袍广袖的成静冷淡而立,身形挺拔修长,广袖淡淡垂落,衣襟上却不染一丝尘埃,反而满袖盈风,散落了夜里的淡淡寒气。

他闻声转头,拿过那两封密函,不紧不慢地拆着,冷淡问道:“为何是两封?”

“其一来自皇宫,其一不知是谁。”那将士沉声答道。

成静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拂袖道:“退下罢。”

“是!”

待那将士退下了,成静才慢慢展开密信。

第一封来自皇帝,细说如今局势,朝中弹劾他之人数不胜数,让他多加忍耐周旋,再过几日方可等到救济粮草。

粮草尚足,但支撑不了半个月,成静眼神岑寂,不带一丝波澜。

信的末尾,又提及谢映棠失踪之事,前后关于安乐公主的始末都略略提了,并对他多加安抚,提醒他无论谢映棠安危如何,他都宜静心将眼前之事做好,如今侍卫正在满城搜寻谢映棠下落,必会给他和谢族一个交代。

君要臣死,臣都不可不死,更遑论为了一个女人?

皇帝相信,他不会……至少如今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不识趣。

成静神情漠然,抬手将密信伸入火把之中,带火舌腾起,手指便轻轻一松。

那信燃成灰烬,落于脚下尘埃之中。

成静再拆下一封信。

这是他埋在洛阳的暗桩送来的。

信中细说谢映棠在宫中的遭遇,再提及提前备好的一切终于有了用处,李征姚兼已带谢映棠和婢女红杏连夜离开洛阳,待送夫人抵达襄阳之后,自会通知成静亲自安置夫人。

成静的目光久久凝于那几个字上。

——险避下毒,又遭刺杀,夫人伤及左脸,却无大碍。

攥着密信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成静垂下眼,将密信折好,依旧伸入火中。

那腾起的火舌照亮了漆黑的双眸,火光在瞳孔里飘荡,像他此刻心中的一抹刺痛的红痕。

他闭了闭眼。

脑中却缓缓浮现她望着他时的神情。

她眼眸清澈温柔,望着他便如望着整个世界,满心甜蜜与依赖。

她的眼睛是那般漂亮,身子是那样的软。

她侧眸笑时,脸颊上的梨涡那般恬静可爱。

洛阳城中,她或许会遭遇的一切皆被他猜测过,他本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人人说,谢三郎冷心寡情,可他看来,三郎不过外冷内热。

而真正外热内冷之人……是他。

他选择将她留在洛阳,一为作战带她着实不便,二为来自谢族的压力。

其三,却是因为他需要她在洛阳。

成静拢了拢衣袖,慢慢走下城墙,路过士兵皆对他行礼,他迎风一路四处乱走,太阳穴无端地有些疼,思绪却越来越远。

临走时,他叮嘱她要小心,确实料到她会遇到危险。

他留下她,便是需要她夹在谢族与皇帝之间,若他们护得好她,他便无后顾之忧,他们若护不好她,那他便亲自出手。

谢映棠出事,皇帝对他心存愧疚,自然会放松许多,还他人情。

而谢族,与帝王之间的芥蒂会加深,至于他……谢族本就没有将他当作自己人。

最后一点,他要逼谢映棠做选择。

她既已嫁他为妻,哪怕他当初说并不会主动对付谢族,亦不能容忍她的摇摆不定。

他的妻子,便要连人带心,都牢牢绑在他这处才是。

耳边仿佛响起她的声音——

“静静不要为我生气,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走罢。”

“若是想你,我便瞧瞧你给我的玉佩,或者临摹你的字。”

不知不觉走到训练场,他拿过一边的弓箭,拉满弓弦,松指射了一箭。

正中靶心。

千军万马亦盘算轻松,他成静既担得世无双之名,既受得天下群起而攻之,亦能将她牢牢收于怀中。

如这掌中弓箭,脚下城池,皆在股掌之中。

西陵城风一路吹到宛城,谢映棠提起裙摆,慢慢走下马车,岸边带着草帽的男子走上前来,横剑抱拳道:“在下秋无易,是成大人荆州旧属,特地在此接应夫人!”

谢映棠微微一笑,“秋将军不必多礼,这回是我麻烦了你们。”

“夫人不必客气。”秋无易抬眼看见她的容颜,眸中惊艳微闪,旋即低下头去,恭敬道:“成大人对我们有恩在先,我们亦是主动追随大人,如今能帮夫人,亦十分高兴。”

谢映棠想起成静,微微一顿,低声问道:“那他如今……”

“夫人不必担心,成大人如今在西陵城中,胡人攻势凶猛,多处城池相继沦陷,西陵易守难攻,占据重要之位,只要西陵不破,胡人便难继续深入腹地。”仿佛发现了她所担忧的事情,秋无易出声安慰。

谢映棠一路上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舟车劳顿,她从洛阳赶至宛城,已用了许多日,总担心着会有什么变故。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她哪怕相信他的能力,也怕他得知自己的消息,因而分心。

秋无易顾忌谢太尉正在宛城,唯恐暴露,便在宛城中安排好了一家小旅舍,让谢映棠修整一下行装。多日不曾好好沐浴,谢映棠洗干净了身子,再换上一身朴素的衣裙,将头发简单挽起,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了。

红杏这回也狼狈得紧,谢映棠没让她伺候着,而是让她去收拾一下自己,红杏很快便换了身衣服,回来就看见换了副模样的谢映棠,不由得噗哧一笑,上前去解她腰间系带,一边好笑道:“夫人今日头发挽得不错,只是这又是什么系法?看来夫人到底还是离不来奴婢们伺候着。”

谢映棠低头瞧了瞧,不满道:“不就是打个结而已,我爱怎么系便怎么系,你这家伙,我夫君都不曾嫌弃我,你倒是说我离不开你了?”

红杏忙哄道:“是是是。夫人的结系得也好,只是在外的,还是让我来伺候着吧。”红杏笑着解开她的系带,又重新一道一道系紧,然后在正了正谢映棠的头发,才笑道:“好了!翁主到底是翁主,穿上多劣质的衣裳,都不掩一身贵气呢。”

她这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谢映棠生得好看,褪下繁复衣裙,满头发钗后的她,虽没有从前的端庄矜持,却更显得清丽脱俗,灵气逼人。

谢映棠笑嗔她一眼,像只被捋顺了毛的猫儿,倒也生受了这马屁,推门下楼了。

李征、姚兼,以及秋无易俱坐在下面等着,店小二已将菜肴悉数上好,满桌菜香四溢。

他们这些粗人,本身就穷的很,平时吃饭也没什么讲究,从前艰难时,甚至连树皮草根都啃过,自然不需要吃什么丰富菜肴。

只是谢映棠金枝玉叶的,他们怕照顾不好她,届时不好向成大人交代,尤其是李征和姚兼,自打离开洛阳以来,他们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消瘦下来的,还不得赶紧补回来?

谢映棠下来后,看着这满桌菜肴,也委实吃了一惊,忙摇头道:“诸位何必这般照顾我?我并非娇生惯养之人,如今这般局势之下,何苦为了我再铺张浪费?”

姚兼干笑道:“我们看夫人您这些日子都饿瘦了,还是好好补补,日后也有力气赶路。”

李征也道:“我们都有钱,夫人不必歉疚。”

“夫人还是别拘谨了,再迟疑一会儿,这饭菜都凉了。”秋无易笑道:“这是我们的心意,您若觉得欠了我们的,届时见了成大人,再行将银两补上便是。”

盛情难却,谢映棠终究不能拒绝,只好坐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只是她跋涉千里,到底还是有些水土不服,才吃了几口,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实在吃不下了。

她捂着胸口,小脸煞白,惊坏了这三个男子。于是又去匆匆找大夫,折腾了好半日,谢映棠才缓了过来,秋无易看她身子如此,实在不好在拖延,只好与李征姚兼提早道别,立即送谢映棠过襄樊,前往襄阳城。

襄阳城更加靠近西陵,且根据如今胡人攻势,如今已基本算作边境之城,只是城中粮草尚足,兵力亦足,城墙稳固,相对其他地方都要安全许多。

可尽管如此,谢映棠入城时,仍觉得城中一片萧索景象。

许是敌军已不远,襄阳城中人心惶惶,百姓皆面露愁容,愁云密布,集市中吆喝的小贩也基本全部收摊,人人都想趁早离城避难,将士亦在匆忙整理武器,修筑城墙。

谢映棠身份不可贸然暴露,怕被有心人利用。是以秋无易只能委屈她扮作他的家眷,跑遍满城才找到一家尚在营业的旅店,将她安顿下来,再去求见襄阳太守,将宛城将令传达下去。

襄阳城防守固若金汤,城外堑沟俱已挖好,引水而入,暂时胡人不可攻下,谢太尉下令襄阳迅速调兵支援前线,襄阳太守却久不受命。

谢映棠在旅店里惴惴不安,与红杏小声说话,忽地便听见外面有一片马蹄声急促响起,百姓发出惊呼,她微微一怔,起身推开了门窗。

一眼便看见,城下黑甲锐兵的将士们骑着黑马,像一片乌压压的云,横冲直撞地掠过集市,为首一人,身姿修长,举手投足皆含杀气,眉眼锋利似刀。

正是六郎,谢秋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