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骊珠呆住了,呆了片刻,猛地起身,碰歪了棋盘。几个棋子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滚远。
阿炎吓了一跳,惊得直起身子。
太子对他道:“别怕。”然后仍然看着裴骊珠。
裴骊珠倒吸一口气,慌乱地退了几步,惊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平静地道:“我当初就有意娶你,但姑母和姑父不同意,父皇才选了静贞。”
“闭嘴!”裴骊珠愤怒不已,“你把我当什么了?把静贞当什么了?!”
太子顿了顿,神色有些抱歉,但并未为此说什么。他继续道:“朝中如今又要给我选太子妃,上次我不敢问你,怕吓着你,但这次……我想问问你。”
他看着她,“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你若答应,我就跟父皇说。”
“我不答应!”裴骊珠脱口而出,怒气尚未消散。
太子神色黯然,沉默了片刻看向阿炎,低低地问:“你不是答应静贞,要帮忙照看阿炎吗?”
“我……”裴骊珠再次呆住,静贞当初那样说,难道……她来不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道,“我也不用顶替她去照看!”
“骊珠。”太子看着她,认真地问,“是事发突然、你接受不了,还是你讨厌我?”
“我……”事情的确发生得很突然,她下意识就拒绝,可静下来想一想……
“我知道,很突然。”太子语带请求,“你可以好好想想吗?我不急的。”
“不。”裴骊珠不愿去想。她虽然天真,但不傻,爹娘既然不同意,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她看着他,见他注视着自己,仿佛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人。
她想起他成亲之前,对她很是照顾。以前她从未多想,只觉得两人是表兄妹,他对她好不算稀奇。现在想来,他那么多亲妹妹,表妹也不止她一人,但他唯一照顾的,好像只有她……
裴骊珠的心,出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跳动,她摇着头道:“我……我可能做不来太子妃。”
“那做我妻子呢?”太子追问,紧紧地盯着她。
“表哥?!”裴骊珠的心重重一跳。她不懂,这有何区别。
太子双手紧握成拳,势要抓住这机会将心意都献出来。他知道,今日不说,将来就没得机会了。
他看着她:“骊珠,如果只是要太子妃,我就不必给你添这份烦恼了。但是,我心悦你多年,心中放不下。从前我放过一次,想着好好对静贞,但老天爷与我过不去!重来一次,我想为自己求一个你。”
裴骊珠吓得连连后退,再不敢留下,转身就跑。
太子急喊:“骊珠!”
裴骊珠脚步一顿,不敢回头,心里乱糟糟地说:“你、你待我想想……”
太子顿时松口气。想就好,他等得起的。
裴骊珠出了房间,整个人神色都不对。
金椟吓了一跳,想着屋里的人是太子,有些担心。
她伺候裴骊珠多年,早就发现太子对裴骊珠与众不同,从前她不懂,和裴骊珠说过一次,裴骊珠老气横秋地道:“因为我姓裴。何氏当权,表哥不容易……”
那时的裴骊珠,以为太子对她好,是为了讨好裴家这股势力,以稳固太子之位。
但这两年金椟懂事多了,渐渐地明白太子对裴骊珠是什么意思了。看见裴骊珠的脸色,她心中一慌——莫非太子终于忍不住,对小姐用了强?
她担心地看着裴骊珠:“小姐……”
裴骊珠看她一眼,知道是自己脸上露出了情绪,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淡淡地道:“无事……母亲该等得急了,我们走吧。”
到了正殿,皇后正和安阳说什么,回头就见裴骊珠脸色有些不对。
皇后张了张嘴,想问,又觉得由自己问出来不好,便去看安阳。
安阳笑道:“骊珠回来了,我告退了,还要回去祭月呢。”
皇后笑着点头,没再说什么。
裴骊珠看见她一连串的反应,想起先前去求她让自己见阿炎时,她似有些犹豫。显然,当时她是知道太子来了的。
先不说自己与太子私下见面合不合适,但这种事她合该提醒一声。结果就那样让自己去,不会是他们母子俩计划好的吧?特意寻这个机会,让太子亲口问自己……
能来问她,当时是好的,但裴骊珠心里还是不高兴。
一路无言出了宫,安阳让裴骊珠与自己同车,上了车问:“你怎么了?看了阿炎回来就不说话,难不成是阿炎有事?”
按理不可能的。真有事,早就闹开了。皇孙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又在皇后宫里,就算是亲祖母也怕沾麻烦,凡事不会隐瞒。
“没有……”裴骊珠不想说太子示爱的事。
她心里乱糟糟的,还没想清楚呢。若是不答应,太子应该也不会告诉旁人,她就将这事烂在心底;若是答应,也该让太子来提,不该她说。
但是,见过太子的事显然不适宜瞒住,而且多半瞒不住。
她便道:“我碰见太子了。”
安阳心里一跳,有些发急:“他——”
她本想问太子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但又觉得太子没那么不堪,便硬生生地改为担忧,“他怎么了?”
“他……他说要选新太子妃了。”裴骊珠低头趴在她腿上,闷闷地说,“我想着静贞,心里难过。”
安阳松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他始终要有太子妃的,难过也没办法。”
裴骊珠一听,更难过了。她想着他那一宫的妃子,更不愿意了。
回到公主府,暮色已经降临,门上点起了灯笼。
下了马车,余慧心和裴骊珠扶着安阳往里走,管家走过来,神情纠结:“韩暄少爷来了,他……”
正说着,外头跑来一个小厮,道:“五小姐回来了——”
安阳回头,就见韩家的马车缓缓驶来。
她站了会,裴五从那辆车上下来,面带愧色地走近:“阿娘,我听说阿暄过来了,来接他。”
她和韩暄重孝在身,不该来的,何况今日还是过节。但韩暄最近怪怪的,她只当他是突遭变故、适应不过来,便没怎么管他。刚刚准备开饭了,才发现他没在家,一问才知道来裴府了。
她心里直跳,总有不好的预感,赶紧找了过来。
安阳对亲生女儿自然宽容,不管她重孝在身,道:“今日过节,既然来了,就吃了晚饭再走。”
“还是不了。”裴五皱眉,“传出去不好听。”
“……先进去吧。”安阳疲惫地道,不想在门口与她掰扯。
从这里到内堂,要走好一会儿,安阳仍是坐步辇。到了内院,安阳尚未下辇,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内堂中央,烛光映得他身影模糊不清,只见一个披麻戴孝的轮廓。
余慧心跟在步辇一侧,也看见了,不由心里发憷,觉得韩暄身上散发的气息怪怪的。
步辇停下来,她和裴骊珠一左一右扶起安阳。
安阳站稳,朝韩暄走去:“阿暄——”
韩暄跨过门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安阳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韩暄神情悲怆、目无焦距,用僵硬死寂的声音道:“母亲毒杀了父亲,求外祖母为孙儿做主!”
裴五身子一晃,其余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好片刻,大家看向她,见她的脸在烛光下一片惨白。
她尖叫着扑向韩暄,伸手对他拍打起来:“你在胡说什么?你居然敢诋毁自己母亲?!”
“求外祖母为孙儿做主——”韩暄大喊,在裴五的殴打中痛哭起来。
他自己知道此举不孝,但若隐瞒不说,他倒是孝顺了母亲,却没孝顺父亲啊。
想到此,他哭得越发悲痛。
“这是怎么了?”裴老爷和裴义淳回来了,进门就见这副乱象,不由皱眉。还没走拢,又见安阳的身子往地上滑去。
“阿娘——”裴骊珠最先反应过来。
周围人大惊,急忙冲过去将人扶住。
安阳颤巍巍地指着裴五和韩暄,晕了过去。
她这两年身子大不如从前,这一倒更是完全失去了生气。数名太医轮番诊治,都露出沉重又小心翼翼的神色,一句有把握的话都不敢说,只顾着开方下药。
裴老爷得知事发原因,震怒不已,将裴五叫到面前:“阿暄说的是不是真的?!”
裴五此人,于自己无利的事能瞒则瞒,瞒不住了倒也坦然——反正面前的是她亲爹,周围的是她娘家人,还舍得将她送官府不成?也就韩暄姓韩,才愿意替他爹出头!
她略微犹豫了片刻就道:“我是往他酒里下了毒,但他后来掉水里了,谁知道是毒死的还是淹死的?”
“你——”裴老爷身子一晃,险些气倒。
裴义淳站在他身后,一直盯着裴五,神情茫然而愤怒。裴老爷这一晃,他竟没反应过来。还好裴骊珠站在门内偷看,赶紧冲出来扶住了裴老爷。
裴老爷气息不顺,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裴骊珠松口气,却听旁边一声咳嗽,一团血渍飞溅到地上。
“六哥——”裴骊珠大骇。
裴义淳捂住心口,愤恨地看着裴五,唇上挂着一丝鲜血。
“六嫂——”裴骊珠慌了,急忙朝里间大喊。
余慧心在安阳床边,闻言跑出来,看到裴义淳的模样慌了神,冲过去将他扶住:“你怎么了?”
“我对不起韩师……”裴义淳仰天痛哭。
韩师临死前嘱咐他对韩少章照顾一二,结果……韩少章命丧她亲姐之手!
裴义淳越想越难受,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就这样倒了下去。
“义淳——”余慧心慌得六神无主。
裴老爷看见这景象,也快站不住了,还好有太医跑了出来,给他掐住人中,又叫人出来给裴义淳把脉。
“还好还好……”搭住裴义淳脉搏的人道,“只是一时悲愤,缓过来便好了。”
余慧心松口气,抱着裴义淳哭起来。
但他这一倒,也虚弱了两天,且他心里想不开这件事,整个人一直郁郁寡欢。
他自然是告假了,裴老爷也告了假。
裴五见娘家因她闹成这样,不敢离开,整日整日跪在内堂外面。
裴义淳虽然自己病了,但每日还要来看安阳几次,见到她病情就加重,裴老爷便将裴五赶去了祠堂。
裴五不敢进祠堂,跪在了祠堂外面。
过了几日,安阳的病情仍不稳定,太医对众人道:“长公主这次……不容乐观。若是三公子和四公子上任的地方远,最好早做打算。”
“你到底会不会医?!”太和暴怒。
裴老爷神思恍惚。他这几天老了好几岁,整个人像丢了半条命。
他扭头对裴义淳说:“你给你三哥、四哥写封信吧。”
裴义淳难受地点头:“好……”
太和一窒,挺着肚子出了门。
裴老爷急道:“她要做什么?快!跟上去!这一个个的……这时候了还不让人放心。”
一群丫鬟追着太和跑。
太和扶着大肚子,到了祠堂外。裴五跪在地上,跪得太疼,正在挪膝盖,想要好受些。
太和一看——跪祖宗都不老实,显然是不诚心、不知道自己错了!
她伸手折断了旁边的树枝,大步朝裴五走去。
裴五听到声音,扭过头,看见太和的模样,直觉要挨打,下意识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太和举起手,树枝狠狠地抽在她脸上,她整个人掀翻在地,从嘴里溅了几滴血在地上。
太和扔掉树枝,走过去将她扯起来,拖着她离开。
丫鬟们这才追到,急道:“二小姐,你带五小姐去哪里?”
“大理寺!”太和阴沉着脸。
丫鬟愣了下,赶紧回去告诉裴老爷:“不好了……二小姐要将五小姐送大理寺!”
裴老爷愣了愣,叹息:“让她去吧……”
裴五本就该扭送官府,只是到底是亲生女儿,他下不去手,且安阳又还病着,他也腾不出空来。现今太和做了,就让她做吧。
……
裴义淳起床时,余慧心已经去看过安阳一趟回来了。
裴义淳仍然病恹恹的,余慧心知道他感性,这一连串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无法释怀。她不知道怎么劝他,只能每天多花时间陪他、督促他喝药。
她将药端到床边,给他拉拢袒露的衣襟——天气凉了,容易感冒。
“快喝药。”她柔声道,又带着点责备。
裴义淳看她一眼,乖乖地接过药喝起来。
余慧心转身拿了件外衣给他披上,道:“我知道你难受,但如今阿娘还病着,你振作些,不然大家还要忧心你。”
裴义淳闻言,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她。
她本准备离开,如此只好坐下来。
裴义淳低着头,一口气将药喝完。余慧心接过碗,他仍没松手,盯着她道:“这几日辛苦娘子了。”
余慧心这几日的确忙,自己房里这个要照顾,安阳那里更不能马虎,几乎没停下来过,睡眠严重不足。
“你知道我辛苦,就赶快好起来。”余慧心认真说了句,扯了扯他的手,“好了,快起来了。我去给你备饭,吃完好去看阿娘。”
裴义淳点头,依依不舍地放开她,见她出去,突然叫道:“慧心。”
“嗯?”她回头。
他一笑:“我幸好是娶了你。”
她愣了愣,接着笑道:“那你别磨蹭了,不然你夸我再多,我也不高兴的。”
他马上爬起来。
余慧心还没吃早饭,和他一起吃了点,又跟他一起去看安阳。
安阳刚醒,裴骊珠准备伺候她用饭。她现在浑身无力,自己没法吃,都是旁人喂她。
裴义淳道:“我来。”
裴骊珠见他气色好了许多,想是病好了,将粥碗递给他。他坐到床边,叫了一声阿娘。
安阳问:“你病好了?”
裴义淳大窘:“是孩儿不好,让阿娘担心了。”
“你以后莫这样……”安阳苦口婆心地道,“让慧心担心……”
余慧心闻言,想宽慰她,但说“不担心”又不对,一下子卡住了。
裴义淳舀了勺粥吹凉,对安阳道:“阿娘放心,我知道的。”
喂了几口,汀兰端着药进来,余慧心转身去接,走了两步,感觉脑子有些供血不足。她甩了甩头,没缓过来,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慧心!”裴义淳虽在照顾安阳,但眼睛里也有她,慌乱地将粥碗放在床边,跑过去将她接住。
安阳急得爬起来。
裴骊珠急忙安慰:“六嫂应该是太累了!”
“阿娘莫担心。”裴义淳抱着人说了句,心里其实慌得不得了,一边责怪自己这几天只顾自己、让她劳心劳力、害她累倒,一边探了探她额头,感觉热度如常,心中微微一松,抱起她往外走,“我让她在外面躺会儿。”
安阳房间外有个隔间,是个小卧室,这几天余慧心和裴骊珠夜里轮流侍疾,都是睡在这里。
他将人放上去,汀兰已经带着太医来了——安阳如今的状况,太医随时候命。
太医怀着沉重的心情给余慧心把脉——这差没法当了,接二连三地病倒,万一有谁起不来……嗯?
他一怔,来了精神,细细感受脉象。
裴义淳急道:“怎么了?”
“莫急!”太医凶了他一句,又把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六少爷莫担忧,是好事,少夫人有喜了。”
裴义淳呆住。
旁边的汀兰面露惊喜:“是喜脉?”
太医点头。
“太好了!”汀兰马上去见安阳。
安阳已经模糊地听见了,几乎不敢相信。
汀兰道:“恭喜殿下,六少夫人有喜了!”
安阳喜极而泣:“真好……真好……不对,六娘是不是累着了?快让她休息!让太医给她开安胎药!”
汀兰点头:“殿下放心,大家会照顾好六少夫人的。你莫急,先吃饭,好好养病,好了就能抱小孙孙了。”
安阳点头,高兴地道:“真好……六郎也当爹了。”
一墙之隔的裴义淳,已经整个人傻掉了。
他紧张地看着余慧心,太医在旁絮絮叨叨地说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想碰碰余慧心,又不敢。
过了会,他扭头看着太医,急切地问:“她刚刚晕了,没事吧?”
太医:“……”我刚刚不是说了么,你怎么不好好听?
他只得再说一遍:“那是劳累所致。若是平常,倒不会如此严重,只是身怀有孕,难免虚弱些。不过六少爷无需担心,我刚刚把了脉,少夫人与腹中胎儿都无异样,只需好好休息就是。”
“哦……”裴义淳松口气,点了点头去看余慧心,又问,“那她什么时候醒?”
“既是累了,就需好好睡一觉,大约两三个时辰就会醒来。”
裴义淳又点头,想抱她回房去,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地摔了她,只好叫红梅紫兰回去拿她平常用的枕头被子,免得她用安阳这里的睡不安稳。
他折腾了半天,傻样都叫安阳知道了。
安阳忍不住好笑,对汀兰道:“等六娘醒了,就让她回房去,别在我这里过了病气。”
因这喜事,她的精神倒是好了许多。
……
余慧心醒来时,裴义淳眼巴巴地坐在床边,见她睁眼,神色一喜,扭头道:“快把药端来!”
于是,余慧心话还没说一句,先被灌了一碗药。
她不知道是什么药,不过人都晕倒了,太医不开药怎么对得起这份职业?
她噙着泪老老实实地喝了,完了裴义淳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嘴。
她莫名觉得他今天殷勤许多,比起平常的温柔更胜了百倍,却无暇细想,问:“阿娘怎样了?我……没吓着阿娘吧?”
“没有的。”裴义淳嘴角带笑,“你还需要休息,我送你回房去。”
“我去看看阿娘。”余慧心下床。
“小心!”裴义淳按住她,拿起鞋帮她穿。
余慧心:???
安阳睡着了,她看了一眼,本想留下来等对方苏醒,但裴义淳说什么都不干:“你就是累倒的,太医说你要好好休息,你快跟我回房去。”
“……好吧。”余慧心忧愁地跟他走了。她觉得,自己不止是累倒这么简单。
回房的路上,裴义淳万般小心,生怕她又倒了似的。她更肯定自己心中的想法,心情沉重了几分。
到了他们住的小院,豆豆喵喵叫着跑过来。
余慧心看它可爱的模样,心情放松了几分,快步朝它走去,想抱它。
“别动!”裴义淳急道,冲过来挡在她面前,大喊青竹,“快将猫抱走!它们太吵了,打扰少夫人休息;将它们抱远些,免得跑来跑去蹭到少夫人!”
余慧心:???
进了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忙上忙下瞎折腾,一会儿拿个垫子来,说:“你坐这个,软和些。”
一会儿又问:“天气凉了,你冷不冷?要不要把手炉给你用上?”
“这才几月?”余慧心惊道。
“那你饿吗?想吃什么?”
余慧心脸色一沉,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指:“你给我坐下!”
裴义淳马上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眼巴巴地看着她,像个幼儿园小朋友。
余慧心:“……”
她深吸一口气,问:“我是不是病了?”要死了?所以他这般紧张?
卧槽,古代也有绝症啊?不对,古代有些不治之症留到后世不算什么,那她……
“没有呀!”裴义淳一笑,突然明白自己的小心吓着她了,握着她手道,“你没生病,你是要做娘了。”说完看着她肚子。
余慧心:“……?!”
裴义淳盯着她肚子看了一会儿,伸手一摸。
啪!余慧心将他拍开,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和欢喜。
裴义淳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她无奈地道:“好好的事,你搞得我像命不久矣一样……”
“啊呸呸呸!”裴义淳大急,“不许胡说!我明明是担心你!”
“……”好吧,是她胡思乱想了。
她摸摸肚子,本想感受即将收获小生命的感动,却突然想起——小生命还是颗小豆芽呢。
古代没有医学仪器,看不到他在肚子里的样子,好可惜……
她抿了抿唇,看着裴义淳,又高兴起来:“娘应该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她一笑,捧着他的脸道:“我们要有小义淳了。”
“我想要小慧心。”
她一顿,笑着点头:“可以。将来再生一个,好事成双,小义淳和小慧心都会有的。”
裴义淳突然就哭了,激动地抱住了她。
余慧心笑起来,拍拍他的肩:“都当爹了,不要哭了啊。”
“我高兴的……”
“嗯。”她也高兴,也忍不住哭了。她与这个世界的牵绊,多了好多。
……
重阳节前,裴三、裴四回来了,得知安阳病重,两人都是即刻出发、连夜赶路。进了家门,两人带着妻子,第一时间赶到病床前。
安阳看到他们,一瞬间想:我命不久矣,众人居然瞒着我。
下一刻,她忘了这茬,高兴不已——谁不喜欢儿女在身边呢?
余慧心这几天养胎,大家什么都不要她做,家里的事都让裴大姐过来帮忙了。但裴大姐不能时时在,她还是免不了要操心。如今裴三嫂、裴四嫂回来,她就完全放下了。
虽然她成亲时裴三嫂、裴四嫂不在,但三人早就见过面,此刻并不生疏,反倒一派和睦,安阳看着就高兴。
一天夜里,轮到裴骊珠侍疾,半夜风雨交加,裴骊珠被惊醒,感觉气温降了些,担心安阳受凉,起身去看。
床边有岸蓼守着,正喂安阳喝水,见她进来,道:“七小姐来得正好,殿下刚说要找你,我正打算去叫你。”
裴骊珠便走得快了些,接过水亲自喂安阳。
安阳摇摇头,不再要了,问:“你二姐快生了吧?”
“是。估摸着就这两天了,大家已经不许她再过来。”
“那就好。”安阳靠在床头,又问,“你五姐去哪了?这些日子没见着他。”
“她……”裴骊珠一脸为难,不好说。
这案子,大理寺还未判。安阳这位长公主多受重视,他们是知道的,如今她病了,他们哪敢给她添堵,万一判了后她病更重了,谁来担待?于是裴五在牢里,暂且好吃好喝地被伺候着。
“算了,不管她了。”安阳叹息一声,看着裴骊珠,“你其他哥哥姐姐我都不担心了,只担心你。”
“阿娘?”裴骊珠想起了太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快睡吧,明日再陪你聊。”
安阳一把抓住她:“那日太子和你说了什么?”
裴骊珠一怔,呆呆地看着她。
她道:“你不用管旁的,看你自个儿。你愿意,便应允他;不然……重新找让你乐意的。”
裴骊珠失笑,这一刻倒淡定了。她最怕和父母意见相左。
她点点头:“好,我听阿娘的。”
安阳便躺了下去。
……
“六娘。”睡梦中,余慧心听到安阳的声音,“你每日太累了些,以后少做些事。我知道,让你不写字有些难,那你以后莫绣花了。”
余慧心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虚虚实实,看不太清楚。
“娘?”她叫了一声。
安阳并未出现,只声音传来:“义淳有时癫狂,你多担待些,好好开解他。我看不懂你,怕你哪日嫌他这点好……答应娘,莫弃了他。”
“我不会的!”余慧心心里难受,猛地惊醒,感觉脸上冰凉,一摸,都是泪。
她推了推裴义淳,一时没推醒,又慌乱地推了一下。
裴义淳忽地爬起来,在黑暗中问:“怎么了?”
“少爷?”门外传来青竹的声音。
“进来。”余慧心坐起来。
青竹马上进来点灯。
余慧心一边准备下床,一边对裴义淳说:“我们快去看看阿娘,我刚刚梦见她了……”
更多不能说了。或许是她胡思乱想,但她想起前世看过的一本巨著,觉得是某种预兆。
裴义淳暗暗一惊,一言不发地照做。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两人穿好衣服,丫头仆妇们打着灯笼、簇拥着二人往上房走。
裴义淳小心翼翼地牵着余慧心,手轻轻颤抖。
走到半路,前方有人打着灯笼过来,他们停下脚步。
前面的人也停了下,又继续走来。
裴义淳问:“是谁?”
“六少爷……”那边哭道,“我是沅芷……长公主薨了。”
裴义淳一呆,松开余慧心狂奔而去,嘴里大喊着“阿娘”。
余慧心哭了出来,扶着红梅和紫兰的手,继续往前走。走到半路,碰到裴三嫂。
裴三嫂哭着问:“六弟呢?”
“他先过去了……”余慧心哭得更厉害。
“你小心些。”裴三嫂过来扶她。
……
清晨时雨停了,吊唁的人陆续走进公主府。
归德将军将太和扶上马车,宽慰道:“我们先回家去,万一你发动了,弟媳她们忙不过来。”
太和点点头,泪水从干涸的眼睛里溢出:“我当初为什么那么任性呀……我要不去找你,咱们的孩子不会有事,我也可以多陪阿娘些年……都是我不好……”
“宝珠你莫哭。”归德将军揽着她肩道,“你若不去,我和爹就回不来了啊。”
不止一次,因她在,他们父子才有命从战场上归来。
太和一听,顿时不哭了,吸了吸鼻子道:“去大理寺!”
归德将军一愣。
“还没人跟五姐报丧吧?”她淡淡地问。
归德将军担心地看了一眼她肚子,见她神色坚定,还是带着她去了。
进了牢房,她让归德将军在一旁等,自己出现在裴五面前。
裴五的牢房里有桌凳床铺,甚至有妆奁,上面都用绸缎铺过。她趴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
发现人来,她抬起头,顿时挺直了背,有些害怕地看着太和。
太和隔着牢门看她,冷声道:“你坐牢也比寻常百姓享受些,都因为我们有个好娘。若没有她,光靠爹,得不着这份优待。”
裴五飞快地走到她面前,抓着牢门问:“阿娘怎么样了?你……你哭了?哭什么啊?”
“阿娘走了,你不哭吗?”
裴五一呆。
“听说阿娘临终前问起你了,也不知在担忧你什么……”太和抬头问,“你会告诉她吗?”
裴五哇地一声哭出来,转身一头碰在了墙上。
归德将军听到声音跑过来,见裴五满头是血地倒下,急忙拉着太和退开。
其实他们隔得远,那血溅不到他们身上。
好半晌,归德将军反应过来,让狱卒叫大夫。
大夫来后,一探裴五鼻息,脸色一变,紧跟着把了脉,道:“救不了了。”
……
永兴帝让安阳陪葬帝陵,陪的不是先皇的陵寝,而是他的陵寝。
安阳这一走,裴三、裴四、裴义淳都要丁忧三年,裴老爷已无心政事,直接辞了官。
裴家自安阳走后,浑浑噩噩地过了小半年,直到来年春暖花开、余慧心的肚子显怀,才渐渐恢复生气。
余慧心的《大盛探案录》不写了,原先有半卷存稿,她无心继续,裴义淳帮她补全,就此结束。
满京城都知道聚宝散人要守孝,也只能等了——等三年过后,应该会继续写吧?
一日无所事事,裴义淳打开了他遗忘的画稿,准备设色。
余慧心从门外进来,他忙扔下画稿迎上去:“你有事让人来叫我就是。”
“我没那么娇气。太医都说了,得适当走动才好。”
“嗯。”他没忘,就是忍不住担心,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画案前,“这是《吉祥仕女图》。”
余慧心瞟了一眼,惊得低下头:“什么时候画的?”看起来是传世佳作啊!
“去年……二姐回来之后,可惜一直没来得及设色。”裴义淳扶着她走到卷尾,“这是娘。从前不曾画过她,就这一次……”
余慧心顿了顿,抬头望着他:“好巧,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也是为了阿娘。”余慧心转身,他扶着她到凳子上坐下,听她道,“我想为阿娘写传。”
他微愣,皱眉:“现在?”她怀着孕呢。
余慧心点头:“你放心,我累不着自己。只是想趁现在大家对阿娘的记忆还清晰,多问问她的事儿。”
“史官会记的。”
“史官能记多少?也不会专为她写传,顶多在记圣上和先皇时提几句罢了。而且我也不止想写她——”余慧心叹息一声,“纵观女子一生,生儿育女,大多困于后宅,像阿娘这样,因生于皇家,倒有机会在史书上留下一封号。但哪怕是二姐这样的,也难以留下名讳,更遑论事迹了。
“我想记下阿娘的名讳,一些除了子女知道,可能连孙子都不再知道的事情。写完了她,还要写二姐,哪怕是五姐……我想将我认识过的女子都写下来,留下证明她们来过这世上的痕迹。”
裴义淳莫名震动,握住她的手:“好。只是如今你有孕在身,不易劳累。阿娘的过往,我帮你整理。待你将孩子生下来,再慢慢写,可好?”
余慧心感动地点头:“好。”
……
孝期满后,裴三、裴四官复原职,裴老爷欲回祖籍,裴义淳要陪着他、在他身前尽孝,便不做官了。
裴骊珠也跟裴老爷一起走,出发前,和余慧心一起进宫请安。余慧心去见素雪,她留在皇后身边。
皇后道:“太子来了,有话想与你说。”
裴骊珠愣了下,看她一眼,淡淡地点头。
这次,倒没让她去阿炎的房间。皇后起身离开大殿,不一会儿,太子从外面进来。
三年未见,似有不同,裴骊珠平静地请安。
太子的手微微一动,在袖子里握成拳,请她落座,然后坐在她旁边的位置。
太子看向她:“三年了,你想好了吗?”
裴骊珠惊讶地看向他,接着一笑:“我以为,你已经重新立了太子妃了。”
他没想到她没回避他的问题,还应得如此直白,暗道果然长大了。不知为何,他觉着轻松不少,忍不住笑了下:“真立了你家会知道的。”
裴骊珠看向殿外:“我想去京城外看看,不想往更里面走。”
“……”
“表哥,对不起。”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太子觉得心中剧痛,却笑道:“没事,你去吧。”
裴骊珠看向他,眸上有点水雾。
他心砰砰直跳——她比从前更叫他心动啊,他不想放弃她。
“骊珠——”
“静贞拜托我的事,我做不了了。”裴骊珠叹息,“你……”
他顿了顿,艰难地道:“我是他父亲,自然会照顾好他。”
她顿时笑起来,点着头轻松地道:“那我就放心啦~”
“……”
她站起身,福了福身:“妾身告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
裴家赶路并不急,怕裴老爷年岁大了,经不住折腾。一行人慢悠悠地,权当是游山玩水。
他们出发时,京城外的水稻绿油油的,尚未抽穗。裴老爷辅佐永兴帝一辈子,自然心系百姓,时不时要停下来看一看、问一问。
过了两月,已见有人收割稻谷了,他们才到壶口。这里离老家倒是近了。
在驿站歇息,裴义淳道:“我想明日去看瀑布。”
余慧心一愣,脑海里模糊地闪过什么。
裴老爷问:“你一个人去?”
“嗯,你们在驿站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就回。”
裴老爷哼道:“你这是嫌我老头子碍事了?”
“呃……”
余慧心笑道:“那爹和义淳一起去?”
“咳!”裴老爷板起脸。
裴义淳顿时懂了,他爹也想去。他好奇:“爹是河东人,离得这么近,从前竟然没见过么?”
裴老爷哼道:“我陪圣上治理了一辈子天下,也不知这天下长什么样呢。”
“那我陪你去看看天下!”裴义淳豪气干云。
裴老爷顿时笑了:“我骨头老了,走不了那么远,看看天上来的黄河水,也够了。”
裴义淳这才想起他也欣赏《将进酒》,只是忙于政事,寻常不会追求自己的爱好。
他觉得裴老爷也和自己一样想见李白,安慰道:“李白应该是河东人。我们这次回老家,说不定能碰见他。”
余慧心:“……”不,他不是!
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没有李白。
但或许有一天她会告诉他李白的真相吧,到时候可以多给他吟几首李白的诗,他一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