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义淳找余老爷,是有问题要请教。
他原本以为国库空了,永兴帝才慌不择路地盯上自己。到户部后,发现也没那么穷,但太子大婚,大赦了天下、减免了赋税,未来几年可见地没什么进项。永兴帝又想干点大事,修修水利什么的,还有他的陵寝不能不修,样样都要花钱。
永兴帝原本想从军饷里省——从前内忧外患,军饷开支大,现在江山稳固,可以缩减一些了。何固自然不干,声泪俱下地说养兵有多重要。
永兴帝也知道养兵重要,被他一说就打消了主意。
兵不能不养,陵也不能不修,剩下的倒可以不做,但人活一世,哪能不做事呢。永兴帝又不打算几年后加重赋税,他觉得照现在的样子,自己在位时还能过下去。问题就在他不在之后,太子接手的国库可就真空了,没法再照今天的样子,到时候赋税一加……永兴帝想想就替太子头疼。所以,他总得给太子留点,不然到时太子办坏了事,追根究底还是自己留下的隐患,说起来也不好听。
为此,永兴帝想换个人管户部,盯了裴义淳两三年,找着机会将他扔了过去。再养几年,可堪大任,到时就不用愁了。
裴义淳到户部后,真是一心为朝廷着想。在他看来,自己的钱袋子还可以松一松,反正是自己的,想怎样就怎样。朝廷的可不能松,不然别人说他中饱私囊怎么办?于是前所未有地抠!才到户部几天,抠名已经在外,朝中上上下下都领教过一回。他又不上朝,搞得大家天天找永兴帝和裴老爷告状。裴老爷不动如山,永兴帝甚是欣慰!
裴义淳在给朝廷省钱。
但他发现,省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该花的并不是永远不该花,只是眼下可以不花而已,真为了江山和百姓想,迟早还是要花。
他揣摩不到永兴帝的想法,但他有眼睛会看,知道这几年收不到多少赋税。而裴老爷很能明白永兴帝的心思,虽不好明说,但多少会提醒他。
他就知道,照这么下去,民会富,国会穷。
而且他现在是为永兴帝做事,却要为太子想啊,保不准将来要为太子做事呢。要是不给太子铺点路,等太子登基的时候太艰难,太子肯定看他不顺眼!
他就觉得,只节流不行,还得开源!不然永兴帝舒服了,太子登基后要偷偷地哭。
他琢磨不出主意来,想到了余老爷——人可以做生意,要不朝廷也做点生意?
这种意见他不敢和永兴帝提,甚至连裴老爷那里都没说,想先找余老爷聊聊,看朝廷到底有没有生意可做。有,他再和裴老爷提。
余老爷倒真有些主意。京中胡商遍地,别人能来,他们当然也能去。裴义淳就想起张骞出使西域,完全可以效法。
余老爷又提到出海。船能装下的东西,自然比驼队多,丝、纸、瓷都可以大量往外运。唯一的问题是船太小,经不起风浪,得想办法造大船。
余慧心来送茶,听到两人聊,心中震惊:这什么年代你们就想到大航海了?不过外贸的确赚钱……
她放下茶,裴义淳的眼睛跟着她走。
余慧心瞪他一眼,道:“丝与瓷固然赚钱,这茶也不差;酒里都是水,酿得浓一些,也能卖个好价钱;酿酒却是要粮食的,还是种地重要;种不了地的荒山,没准也藏着宝,珍禽异兽、灵芝人参什么的……听说金银铜铁也是山里来的?”
“咳!”裴义淳呛了下,矿可是朝廷的,她也敢说。
余老爷瞪余慧心:“你懂什么?”
余慧心撅噘嘴,她是不懂。她又不知道古代怎么发展经济,只是觉得以目前的生产力,打铁比较重要。她想吃炒菜了,却连锅都没有。甚至还没火.药,烟花都看不成。这些要是发展起来,自然就有钱了。
裴义淳被她一番话说得脑子通了许多,又和余老爷聊了聊,回家去找裴老爷。
裴老爷听完了道:“你自己上本吧。”
裴义淳愣了下,点头。
裴老爷的意思很明了,这些主意就算不完全可行,至少也有一两样会得永兴帝赞同。裴义淳自己上本,永兴帝记住的当然就是裴义淳。
第二天,裴义淳在衙门里翻地志。要赚钱,当然要拿出办法来,只说一句开源,那不成了他在命令皇上吗?皇上是最讨厌这种人的。
他决定上本的时候,列出两个实际可行的法子,让圣上先试试。
正忙着,李二来了,进门一声冷笑:“哟~清虚兄忙呢?”
李二今天到了刑部,发现有别的同僚也看过《大盛探案录》了、还向大家推荐。
大家看完书,就都知道裴义淳做的好事了,个个义愤填膺,想找他算账!只是,大家和他不熟啊,只好看着李二。
以前李二还能找姚仲融作伴,这次突击考试,姚仲融考得好,破格提拔,已经不和他一处了。他只能单枪匹马、孤军奋战……
李二想:你害我这么惨,平白无故多了场考试,在家要被娘子派任务,在衙门要被同僚支使……那我一定要对你甩脸子!
他想:裴义淳要是不请自己喝酒,不将探案录第二卷交出来,自己就不能给他好脸色!
裴义淳看向他,没有见到好友的喜庆,只有满脸警惕:“刑部缺钱了?”
李二:“……”
李二气愤地走到他身旁:“我找你有事,到酒肆去喝一杯!”
“还没散值呢!”裴义淳皱眉,突然灵机一动,“有了!既然走得早,就该少领俸禄,我得跟圣上说一声……”
李二:???等等!什么意思?
裴义淳将写了一半的纸揭开放到一边,在下面一页刷刷地记下新的省钱主意。
“别别别……”李二急道,“我是出来办事,顺便来找你的。你忙你忙,我先回去了,散值了再来找你!”
李二飞快地跑了,不忘将裴义淳写了一半的纸抽走。要是圣上真答应了这条,大家知道是因他而起,还不弄死他。
裴义淳盯着他背影,思索片刻,低头重写,还加了一条:夹带公家财物者,罚!
哼,一张纸都不能拿走!
到了散值时间,裴义淳丝毫没逗留,马上离开。
别以为他对朝廷忠心耿耿,就会主动留下来加班。下了班,时间是他自己的,他这么抠的人,会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吗?当然不能!还要回家检查娘子的功课呢……
出了门,碰上李二。
裴义淳想起他下午来找过自己,道:“我回家有事,就不去喝酒了,我们边走边说。”
李二:你分明是不想请我喝酒!算了,喝酒也多半是掏钱我,还是不喝为好……
他从怀中掏出探案录,扔进裴义淳怀里。
裴义淳一看,十分高兴:“你也看这书?”
“我不看不知道你多害人!”李二愤然,“上次富贵闲人不是你,这次聚宝散人总是你了吧?你再要否认,我就报官!你刻了八个聚宝散人的章,被人冒用了还得了?”
裴义淳淡然道:“是我,不用报官。”
李二噎了下,停步看他:“那你真和富贵闲人没关系?”
“啊?”裴义淳愣了愣,当然有关的,毕竟富贵闲人的书都是他娘子的书肆出的,但那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也没必要提了。他不耐烦地道,“都说了我不是他,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李二翻开书,指着上面的“廿一居士”:“你和廿一居士合著了一本书,总该认识他吧?”
“呃……”
“这廿一居士写的文章和富贵闲人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土著书生习惯了文言写作,都不会白话写作,突然冒出两个人会,自然有人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
李二严肃地问:“廿一居士是不是富贵闲人?”
“怎么可能?!”裴义淳叫道。她娘子再怎么也是女人,怎么可能写那种文章?
他暗暗地想:幸好我抄《美人涧》时将竹林那段香艳的描写删去了,不然更说不清了……诶?!这不是写了吗?
裴义淳突然开始怀疑人生。不过他还是笃定余慧心不是富贵闲人,她顶多也就能写竹林那一小段了。
“那他也一定和富贵闲人有关系!”李二也很笃定,“他们的文章那么相似!”
“你不要骗我没看过富贵闲人。”裴义淳皱眉,翻开探案录严肃地问,“这哪里像了?富贵闲人白话著书,这本却是半文半白的!”
是的,《大盛探案录》已经是半文半白的风格了。
李二冷笑:“这不是有你吗?富贵闲人用白话,你用文言,合起来不就半文半白了?”
裴义淳噎住,简直和他说不通:“合起来写那也顶多一人写一段,难道还一人写一字?你写给我看看!”
“那你说说这里面哪些是你写的?”
裴义淳这个暴脾气,受不了别人冤枉他,拿起书就翻,翻到断案开头指了下,又刷刷翻到断案结束:“这里到这里,都是我写的!”
李二:“……”
李二拿过书,默默翻看片刻,恨恨地看着他:“裴清虚,我真想弄死你!”
“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李二摔书,“你知道吏部让我们考试吗?就是你写的这些!你写就算了,还不提前告诉我,我被考的呀……”
李二涕泪交零。考题太难了,比科考还难;现在回想,居然比答题的时候还难受!
“呃……”裴义淳略微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拍着他的肩道,“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不好好读书。”
李二甩开他。
他捡起书,劝道:“路上这样站着不好看,我们到茶肆去?”
李二觉得神奇了啊,惊道:“你要请我喝茶?”
“就坐坐。”
“那不行!我要喝茶!”
“嗯……行吧。”反正自家的茶肆,应该用不着掏钱。唔,让掌柜上两杯白水好了,不要泡茶叶,茶叶也要钱买的呀。
到茶肆后,李二又追问裴义淳:“廿一居士是谁?能不能引荐引荐。”
“不能!”裴义淳想也不想地答。
“你怎地这么小气?”李二急道,“我又不找他麻烦,只想问问第二卷……诶,这书你也写了,你该知道第二卷什么时候出吧?”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只负责断案,且看她什么时候将前面写好,我就什么时候断。”
“那他什么时候能写好?”
“……我哪知道呢?”裴义淳也想看啊,只是不敢催。余慧心似乎很讨厌别人催她,越催越不肯写,不催反而没声没气就写出来了。
李二狐疑地看着他:“清虚……该不会你和廿一、富贵闲人其实都是一个人吧?”
裴义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副看蠢货的模样。
李二居然被这嫌弃的表情看得松了口气:“不是便好。不然你这么骗我,我可要伤心的。”
“……”
“那廿一居士是谁?为什么不能引荐?”
“还不是怕大家去烦她!”裴义淳大言不惭,“如今想看第二卷的人都排到城外了,我哪敢让人知道她是谁?”
“那只好催你了。”李二阴测测地道。
“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看书了?”裴义淳狐疑。李二是最不爱读书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二顿了顿,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娘子,那不是惧内吗?不过瞅了眼裴义淳,他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惧内——以前还能叫出来玩玩,成亲后根本叫不动了。
李二就叹气:“不是我爱看,是我娘子爱看啊!”
“……哦。”裴义淳倒是没想到,不过想想安阳和裴骊珠也爱看,就能理解了。
“你娘子看这书么?”李二问。
“……看的。”
“那她喜欢么?”
“喜欢的吧……”毕竟自己写的书,谁会嫌弃自个儿?
“那她不催你写第二卷么?”
“呃……”
“要催的吧?”李二松口气,拍着他肩膀道,“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我娘子爱上这书了,一定要我催催你。既然咱们都一样,你也催催这廿一居士吧。让他赶紧把前头写了,你好写后头,大家的娘子都有得看!”
“……”不,我们不一样。我娘子不催我,是我催她啊!
裴义淳回到家,拿李二当借口,问余慧心第二卷写得怎么样了。
余慧心皱眉:“急什么呀?一季出一本,我总能写好的。”
现在不是她懒,是文言文太难啊!用白话写,她肯定可以快很多!不过手速慢了,她倒有时间慢慢磨细节。
到了腊月,第二卷上市,王掌柜提前三天预告,马上就有人进店要手抄本。
王掌柜提前抄了两本,自然不肯卖——也不够卖。
买书的人说自己在店里抄,王掌柜不得已答应了他,随之而来的就是越来越多的抄书者,都挤在了书肆的楼阁上。就这样抄了三天,直到印刷本出来,大家才直接买书回去。
而不管印刷本出之前还是出之后,都有许多人自己在家里抄。一时之间,连京城的纸都涨价了。
余慧心听裴义淳说之后,想到一个词,笑道:“洛阳纸贵。”
裴义淳刮她鼻子:“你得意是吧?”
“少废话!”余慧心嗔怪地瞪他一眼,“快教我!”
她在学画梅。
裴义淳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认认真真地教起来。教了一会,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她的脸,哑声道:“慧心……你身上好香。”
天气冷了,余慧心怕冷,甚至不愿意让他碰,嫌动来动去的被窝漏风。这理由真是无懈可击,而且她真因为这事咳了两天,搞得太医问诊,两人都不好意思,只说是受了凉。
如今,他只能自己憋着。
余慧心一愣,扭头挣开了他:“你要是教不了,看猫去。”
裴义淳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真的教不了,需要冷静,便转身出去:“我等下再来。”
余慧心脸一红,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低头继续画画。
是夜,她躺在他怀里,勾着他脖子道:“你闻闻,我身上是白天更香,还是晚上更香。”
裴义淳倒吸一口气,气息不稳:“你又想吃药了?”
余慧心小脸皱起,撒娇道:“我不想吃药……所以你轻着点,那天还不是你太放肆?”
“别说了。”裴义淳抱紧她,“再说我要疯了。”然后轻轻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