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心走进房间,见裴义淳拎着两张纸坐在床上、一脸冥思苦想。他的身边,还散落着无数这样的纸。
余慧心正疑惑他在干什么,他突然看过来,明显地一惊,脸色极不自然,可以说是肉眼可见地心虚。
余慧心:???
他在干什么?难道背着自己在看小黄文?
她走过去,拿起落在床边上的一张纸,看清上面写的什么,顿时有点懵。
这是她新写的故事,完全背着他写的,不是藏进箱子里了吗,怎么被他发现了?
余慧心想到里面的内容有些仇男,怕他和自己观点不一样,吵起来。而且学了两个月文言文创作,她又倒回去了,他不会骂她吧?
想到他在学术上严肃的样子,她不由得腿一软。
裴义淳马上扑过来,将她抱个满怀:“醉了?”
余慧心席间喝了几杯酒,身上有味道,再加上这身子喝酒上脸,脸是红的,看起来有股迷人的醉态。
她摇头:“没醉。”
这年代的酿酒技术低下,酒精浓度极低,根本不会醉人,喝多了只会胀肚子。
她撑着他身子站好,心虚地往纸上瞟了一眼:“我……我没有哪个字用错吧?我、我学那富贵闲人写的,不用咬文嚼字,应该不会用错……”
“……没错。”裴义淳抱着她坐在床上,见她颈边的头发有些松、掉了几缕在衣领下,伸手给她拨出来,“我让丫头打水来给你洗脸?你重新梳个头、换身衣服——要不要小憩一会儿?”
余慧心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这簪子还是清早他亲自给她戴上的,“我先洗脸吧。”
裴义淳下床去,见稿纸乱着,想整理。
余慧心道:“我自己来。”
他便去吩咐丫鬟打水了。
余慧心惴惴不安地将稿纸理好。这是初稿,誊抄后要烧掉的。为了方便自己整理,她在边角上用阿拉伯数字标注了页码。
她顺着页码理好,裴义淳回来,指着面上的“1”问:“这是什么?每张纸上都有,还不一样。”
“呃……我随手画的,方便自己排顺序。”
裴义淳疑惑地看着她。
她故作茫然:“怎么了?”
他顿了顿,没好气地样子:“等下和你理论!”
余慧心:……?!还要理论?
过了会,她洗了脸,松了发髻,脱下穿了大半天的衣服,换上睡衣,和他并排躺在床上。
天有些热,平常这时候都有丫鬟来打扇,刚刚裴义淳打算和她说事,让丫鬟出去了。此时,他拿着她的团扇,对着她慢慢地扇着。
余慧心看向他,眼神楚楚可怜。
“不睡?”他问。
余慧心翻身侧躺,往他怀里钻。
他倒吸一口气,伸手握住她腰身,气息有些不稳:“大白天的……你别招我。”
余慧心偷偷一笑,抬头故意道:“就招你怎么了?”
他眼神一暗:“那你等会儿别躲!”
余慧心吓得赶紧退开。
裴义淳咬牙,隐隐有些失望,谴责道:“你看你,就是故意招惹我!”
余慧心闭上眼,不吭声了。
她每天下午都要小睡一会儿,一般两刻钟上下,不到半个时辰。裴义淳习惯了,见她闭上眼就知道她困了,慢慢给她打着扇,渐渐地自己也睡了。
不到半个时辰,余慧心醒了过来,裴义淳跟着转醒。下午其实都睡不沉,更像是闭目养神。反正余慧心从来没睡着过,处在一种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状态,但养精蓄锐的效果极好——不眯这会儿,下午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眯上这一会儿,就像是原地满血复活。
她要下床,裴义淳拉住她:“我们说说。”
“说什么?”余慧心忐忑,没忘记《美人涧》大抵是让男人看了不适的东西。
裴义淳盘起腿,单薄的中衣松松垮垮,露出洁净的胸膛。
余慧心想起他皮肤上滚烫的热度、胸口位置有力的心跳,有点口干舌燥。
一定是中午的饭菜太咸了!
“我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我们家的女孩子都是好好养着的。”裴义淳说。
“不是——”
“虽然三哥、四哥都是头胎得男,但头胎得女也很正常。”
“我不是……”
“我娘生了大姐、二姐才……”裴义淳顿了下,“你是不是觉得她和爹非要生个儿子,才继续往下生的?虽然……虽然……哎,我怎么和你说呢?世人的确都想要儿子继承香火,但我不会这样!”
“你误会了。”余慧心干巴巴地说,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就是怕他会误解这些,才藏着不敢让他看。
“我自然想和你多生几个孩子。”裴义淳看着她,“但不是因为没生出儿子就必须继续往下生,而是——我就想我们有很多孩子!要是你不喜欢生,也可以不生……”
“不是这样的。”余慧心忍不住感动。一个古代的男人说出“可以不生”这种话,多么难得。她扑进他怀里,哽咽道,“义淳,你别瞎想,我不是因为我们……”
“是不是娘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娘对我那么好……”
“那你怎么哭了?”
“还不是你惹我……”余慧心松开他,背过身偷偷擦眼泪。
裴义淳拉着她面向自己,帮她擦:“其实你不用担心。就算要继承香火,已经有阿谨和阿学了,我有没有儿子不要紧的。”
余慧心无奈了:“我们才成亲,我怎么会想那些?只是上次回家,碰到阿墙了……她因为生了女儿,被婆家嫌弃,她婆家甚至想……想扔掉那孩子……孩子扔在野外,活不了的,你懂吗?”
裴义淳震惊:“还真有这种事?”
“这种事很多的。”余慧心平静地说,“不是所有人家都像我们这样养得起……养不起的时候,儿子是舍不得的,女儿就……”
“别说了!”裴义淳不忍面对这些,过了良久道,“幸好你家没有……不然我就没你了。”
余慧心下意识地想:没我也会有别人。
不过看他这么单纯的样子,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
两人沉默良久,渐渐收拾好情绪,余慧心以一种退让的口吻道:“我以后不写了。”
“我不是不让你写。”
她马上问:“那我继续写?”
“……”所以还不是想写?真不让她写,她就要闹了。他有些没辙:“不过以后,你不要写这么可怕的事了。”
“哪里可怕了?又不是瞎编的。”
裴义淳一怔:“难道真有这样的村子?”
“有没有这样的村子我不知道,但的确有人杀掉刚出世的女婴啊!”
裴义淳心中一窒,实在不愿想这种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余慧心道:“我还没写完呢,等写完了,会比现在更可怕!”
裴义淳惊道:“还能多可怕?还要写什么?”
余慧心顿了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简单地道:“有几个地方得改!”
这是她的初稿,一口气顺下来的,完全跟着思路走,结构上来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了,但写得太顺畅,有几个点没顾忌到。
原先的构想里,很重要的一点是体现李家村的人自食恶果——因为没有女孩留下,长大后的男孩娶不到媳妇了。目前的情节里,这一点完全没提到。
在这一点上,她打算安排角色说一句话:“你们的媳妇就在土里啊,十几年前就埋进去了!”
张八妹听见这话,吓得当场流掉一个男胎——张老爷和李家村的人都期盼的男胎。
刚刚说话那人(应该是鬼)笑道:“哟~咱们这土里总算有个男的了。”
古代人迷信,这一段含着因果报应,无疑会产生强大的冲击力。
还有一点——自古以来,哪怕再过千年,迫害女人的执行者都大多是女人……在李家村,是女人想出了“只生男不生女”的妙计,也是她们屡屡出手、付诸行动。
……
裴义淳无法想象她要改得多可怕,现在已经很可怕了!
他严肃地道:“你写好后,再给我看看。”
余慧心:“……”这次可不是我给你看的啊?何来的再?
不过,念在他三观与自己还算契合,她没有拒绝,只是警告道:“等我写好了,我可不会改的,你看归看……”
他微微一顿:“你要是画画得不好,我肯定叫你改。但文章非我擅长,我只看看罢了。”
余慧心莫名心软:“其实你文章作得比我好,我还要向你学习呢。”
“也没见你学以致用!”
“……”怎么还老师上身了?她赶忙道,“下本就用!下本就用!”
“……”还有下本?下本又想怎么吓人?裴义淳头疼。
半个月后,余慧心将《美人涧》改好,稿纸上尽是雌黄涂改的痕迹。
答应了裴义淳要给他看,她当然就给他了,顺便交给他一个任务:“不如你一边看,一边帮我誊抄下来?等回了京,我好交给王掌柜印……”
裴义淳瞪大眼看着她:“你越来越懒了,自己的事还交给我?你不练字了?”
“我在给爹娘抄经。”
“……好吧。”裴义淳拿过稿纸,看了一眼字迹有些欣慰,“不错,大有长进。”
余慧心:“……”他是她老公还是教授啊?有本事晚上也这么严肃,别浪!
……
裴义淳认真将最终版的《美人涧》看了一遍,的确比先前的吓人,就是先前的一些情节改掉了,等于他看了两个版本的结局,搞得脑子有点乱。
看完,他提笔誊抄起来,抄了几行,心里放不下张老爷那五位夫人,去找余慧心。
余慧心在另一间屋里抄经,因为有替长辈祈福的意思在,比平常练字更认真几分。
裴义淳见她抄了许多,心疼起来:“你歇歇。热吗?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余慧心放下笔,伸了伸懒腰,他马上上去给她揉胳膊捶肩。
“是有点饿。”余慧心喊了声紫兰,让端点心来。
裴义淳给她按摩了一会,待点心和冰镇奶酪端上来,两人一起吃起来。
他边吃边问:“张老爷那五位夫人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都哪里去了?”
“嗯?”余慧心自己心里当然有一本账。
她上辈子写小说就有一个习惯,有姓名的配角都尽量设计出生平来,这样人物的性格特点她心里就有数,下笔的时候才不会乱。张老爷的种种,她自然也设计过,包括哪年出身、哪年成亲、各个夫人是什么来历……只不过没写出来而已。
只是没想到,裴义淳会在意这种一笔带过的东西。
“大夫人生第三胎时一尸两命;二夫人四处求生子秘方,吃错药死了;三夫人产后亏损,病死了;四夫人久久怀不上,被休了……”
“果然……”裴义淳道,“和我猜的差不多。”
“你猜这个做什么?”
“我……”裴义淳有些不好意思,拎了块桂花糕塞嘴里,“一开始我以为是张老爷自己害死的,以为要打官司呢。”
他害怕这种想法让她笑话。
余慧心当然不会笑,写作之人不会笑任何人的任何脑洞。不但不笑,她眼睛还为之一亮:“你喜欢这个?”
“哪个?”裴义淳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下意识道,“我没喜欢哪个,瞎想而已!”
“噗……我是说,你喜欢看官府断案的故事啊?”
“嗯?”裴义淳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此前没细究过,没总结出来。
“那我给你写!”余慧心豪气干云,一副要将老公往死里宠的模样。
她正愁题材受限,现在不就找到一个永无止境的题材了?——开场一主角,走哪哪死人,除了作者老,主角永不老。
唯一的问题是,余慧心上辈子没看过几本侦探小说,知道的案例有限。不过给古代人开眼界还是足够的,一个暴风雪山庄模式,够自己用一辈子了。
当然,她肯定不会只写这个。她擅长的还是言情,就算腻了男女间的卿卿我我,侧重的也是由人物关系堆积起来的剧情。而她在此类剧情创作中,还是比较擅长设计悬念和伏笔的。
她可能写不好正经的侦探推理,但要满足读者相关的口味还是不成问题。
“不过需要你帮我。”她认真地对裴义淳道。
“怎么帮?”裴义淳升起一股责任感。
“我来写故事,等到断案的时候,坏人犯了什么罪、该受什么刑,我就不懂了。”
“这个包在我身上了!”裴义淳熟读律例,对此很有信心。她有需求、愿意对他提出来,他当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