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拿出三份聘礼清单,其中两份是裴三、裴四的,这是既定事实、不可更改;另一份是裴义淳的,还可以琢磨琢磨。
她让汀兰比照着念给自己听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差错了,正打算让人去叫裴义淳来,裴五从外面进来了。
她给汀兰使了个眼色,汀兰将礼单收起来,朝裴五行了礼,转身将礼单放到内室去。
裴五朝安阳盈盈一拜:“给阿娘请安。”
“起来吧。”安阳往榻上一靠,“阿暄没来?”
裴五回娘家,很少提前报信。韩家人丁凋零,她上头没有公婆就算了,左右还没有兄弟妯娌,于是家里规矩松散,常常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都不叫韩少章接送,只带着儿子韩暄。
时间一久,安阳有了经验——带着韩暄,就是单纯回家坐坐、探望父母;不带韩暄,多半是有事儿。
“阿暄读书呢。”裴五道,“六郎在家么?”
“你有事找他?”安阳惊讶了。
裴五和裴六原本感情不错。但在裴五和韩少章的婚事上,裴六不太赞同。他和韩少章是师兄弟,从小一块儿学画,太了解对方了。韩少章并没有哪里不好,就是不适合做他姐夫。裴五不懂他的意思,觉得他是向着外人永宁公主,和亲姐姐不亲,于是生分了。
数年来,两姐弟虽然面上和气,但私下根本就不亲了。裴义淳和韩少章之间反倒没受什么影响,仍然一块玩,看起来更像同窗好友,不像郎舅。
裴五突然问起裴义淳,安阳当然惊讶。
裴五尴尬地解释:“少章最近不着家,我想他常与六郎一起,所以想找六郎问问。”
安阳微微皱眉。要说韩少章哪里不好,就是太烂漫了,成亲好几年、孩子都几岁了,他还长不大!就跟独身一人的裴义淳似的,想看风景了,就独个儿出城上山,几天几夜不着家;或者和一群友人流连于画舫青楼,吟诗作乐……本来是风流雅事,但他有妻有子,哪还能如此任性?更何况他家一个长辈都没了,他更该收收心在庶务上,结果还是纨绔做派!
安阳忍不住担心。裴义淳成亲后不会也这样吧?那这亲成得毫无用处啊!
裴五见她脸沉下来,知道是韩少章惹她不高兴了。但裴五自己也怨韩少章的做派,并不帮着说话,只道:“我去找六郎问问。”
“你找他没用。”安阳想起还没告诉她余家的事,便趁机说了,“我刚安排人去给他提亲。要成家了,他现在乖得很,都不往外跑,老老实实在家读书作画。”
“提亲?”裴五一喜,就算他和裴义淳生分了,裴义淳的婚事她还是上心的,顿时将韩少章抛到脑后,“他终于要成亲了?他自己愿意?可别临到头又闹。”
“这次是他自己相中的,他敢反悔,直接打死!”
“噗——”裴五一笑,知她是说笑,但也知道如果真那样,是免不了一顿打的。她不禁惊奇,“他自己相中的?谁家的姑娘,竟让他连聘礼都不顾了?”
“说起来你也见过,是余三娘。”
“余三娘?”裴五想了想,硬是没想到——她直接将余慧心所在的那个层次排除掉了。
安阳只得说明白点:“就是那个余慧心呀,上次在北山救了七娘的。”
“她?!”裴五脸色一变,十分不解,“她怎配给小六做妻?”
安阳叹气:“我和你爹也不答应。但小六认准了,寻死觅活、非卿不娶……我想他肯成亲就不错了,只得随了他。这余家虽然身份低了点,好在没什么乱事,我寻思着去求你舅舅给个恩典,在成亲前给他们抬抬身份,大家脸上也就过得去了。”
“我看阿娘是老糊涂了!”裴五婆家没人了,她倒是无所谓,不然她不掰扯,韩家也得掰扯。但她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什么身份啊?还是个和离的!阿娘也忍心委屈小六?他再喜欢,纳成妾就好了,怎么还做妻呢?还全家跟着抬身份?糊涂糊涂……真糊涂!”
裴五越说越气。这样的弟妹,她着实不想要!
“纳妾?”安阳一呆,尴尬了,她原先真没想到,不然……纳妾还真是更好的解决办法呀!她轻咳一声,板着脸道,“咱们家就没有纳妾的先例,我宁肯他娶妻!”
对!就是这样!不怪她,只怪裴家家风太正,从未有过纳妾蓄婢之事,她才完全没想到。不单她没想到,其余人也没想到啊,也只有裴五想到了!
安阳不禁郁闷:这韩家怎么回事哟?将我五娘带坏了……
裴五抿了抿唇,不再说什么。娘家做了主的事,她没资格反对,但她是不可能给余氏好脸色的!
安阳留裴五吃饭,裴五惦记儿子独自在家,拒绝了。
她走后,安阳让人去请裴义淳。
裴义淳还不知道媒人去余家提亲了,掐着指头算了算,紧张地问:“是不是二姐来信了?”
裴三、裴四的信之前就到了,二人不但给裴老爷写了信,还给自己的孩子、岳父、裴义淳写了信。他们当然没反对这门亲事,全权交给裴老爷做主,写给裴义淳的信也是劝他好生与父母说话,不许忤逆。
到了这份上,裴义淳就不担心他们的态度了。但裴二有军功在身,她要说不同意,裴老爷都得掂量一下,裴义淳便十分紧张她的反应。
安阳听了他的话,眉毛轻轻一动,幽幽一叹:“小六啊……余氏身份低微,聘为妻的确太为难大家了,不如纳为妾吧?”
裴义淳猛地呆住。
“只是纳妾的话,不管她是谁,都是没关系,旁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不行!”裴义淳脸色阴郁,“我不要这样委屈她……”
安阳只瞅着他。
“我真的不想如此待她……”裴义淳突然哭了,伏在安阳膝上,“阿娘……我没脸去见她的……”
安阳惊了:“你哭什么呀?!”
裴义淳想起雪夜相见,两人其实已经说好了的,倒也不急。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将泪一揩:“无事!我情之所至,没忍住!阿娘,我绝不让她做妾,我要敢和她说这话,只怕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安阳听这话心里有点不舒服:“她当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不怪她,怪我!我若有一点让她做妾的想法,也不必为难爹娘,早向她表示过了。如今到了这份上,我再去说,她生气理所应当。”
“你们到什么份上了?!”安阳大惊。
裴义淳将嘴一抿,不说话了。
安阳知道他上次在隐陵寺碰到了余家,还以为他们私定终身了,举起手就想抽他。
裴义淳本能地往后一躲,急道:“我只是和她说,若是家里不同意,我就入朝做官去,待自己身居高位就能自己做主了!”
安阳瞪大眼:“你挺有想法啊?”
裴义淳一阵尴尬,觉得自己不是有想法,是太自大了。
“你以为你入仕了就能想做什么官做什么官呀?!”
裴义淳惭愧地低下头:“娘,孩儿错了。”
“是娘错了,就不该为你操心!你这么能干,自己尽可以的!”
“阿娘——”裴义淳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安阳不为所动,叫汀兰:“赶紧让人去余家,把窦夫人拦下来,别让她说媒了!”
汀兰看裴义淳一眼,噗嗤一笑,不应声。
裴义淳突然回过味儿来,扒着安阳的裙子:“娘!什么意思?什么窦夫人?说什么媒?”
话到此处,他一顿,惊喜地问:“你是说有人去说媒了?!”
安阳对汀兰使了个眼色,汀兰马上进内室将聘礼单子拿出来。
裴义淳猴急地往安阳身上蹭,不停地撒娇:“阿娘!阿娘——”
“好了!要成亲的人了这么不稳重?”安阳推开他,将聘礼单子塞他手中,“这是预备送往余家的聘礼,你自己看看!”
裴义淳马上翻开,却不急去看:“二姐的信什么时候到的?我还一直担心……他们都同意么?”
“自然是同意了,不然说什么媒、下什么聘?”
“那你刚刚还说纳妾……”裴义淳不满。
“逗你呢~”安阳一笑,“我就想看看你是什么反应。”
“……”有这样对自己儿子的么?
“不过话说到这里,我可得告诉你,我们家没有纳妾的传统。今天是你非要娶余氏的,他日你若嫌她,却也不可能换了。”
“我不会嫌她。”裴义淳脸一红。
“朝三暮四也不行!你看看你爹、你哥哥,可没有谁三妻四妾的。余氏你自己相中的,不管将来如何,你都只能守着她一个。”
“知道了!”裴义淳有点不耐烦,守她一个那不是天经地义么?哪用人来说?他继续看聘礼,看了两行又急不可耐地问,“什么时候下聘?”
“急什么?”安阳瞪他,“刚请了媒人过去,总得那边点了头才好过六礼。”
“哦……”裴义淳失望了。他这会儿想起哥哥、姐姐成亲时的繁文缛节了,还要好久呢。
安阳见不得他这样子,促狭道:“怎么?不想成亲啦?”
“没有!”裴义淳赶紧道,“我就是没想到……还要等这么久……”
“等抬进你房里,搞不好还要半年呢,想今天就洞房啊?”
“…………”裴义淳脸涨得通红,终于认真看起聘礼来。看了几行,他又看不下去了,急急地问:“请的谁做媒啊?”
“你放心,我特地挑的,是你大姐在麻城认识的一位夫人,恰巧是余三娘嫂嫂的亲表姑。就算许多年不往来了,她去也比旁人好说话,准成的!”
“哎!”裴义淳终于放心了。就怕余家那边以为他们开玩笑,不肯点头呢。
安阳见他终于安分了,忍不住摇头,端起茶水润喉。
没一会,裴义淳看完了单子,又作妖了:“阿娘啊,这东西会不会少了点?”
“噗——”安阳差点呛住,“你说什么?”
裴义淳怯怯地道:“聘礼还是多些好看。”
安阳气笑了:“你居然会嫌少?我以为你只会嫌太多了!”
裴义淳浑然忘了自己为什么现在还没成亲,默默地再看了一眼清单,还是觉得不够呀!
那可是三娘,有了她,世界上就没有更宝的宝贝了,再多东西都应该给她的。
他红着脸道:“我……我是真心求娶,阿娘再添点吧~我、我那里有钱,自己出!”
安阳真的震惊了,乐道:“行,我相信你是真的想求娶了,居然舍得了!”
“阿娘~”
“别撒娇!”安阳板起脸,“东西是不可能添的!就这么多了!这是比照着你三哥、四哥来的,多不出来了!”
“我自己添呀~”
“自己添也不行!本来余氏就身份低微,让她过门已经是出格了,还想越过你两个嫂嫂去么?有我在,别说是她,就算你今日要娶的是公主,也只能是这个例!”
裴义淳知道,这聘礼是多不出来了。
他缓缓合上单子,双手交还给安阳:“那……我想拿两幅自己作的画下聘,阿娘你看,这里面减什么合适?”
安阳看他片刻,道:“你自己作的倒无所谓了,直接加在里面就是。”
裴义淳面上一喜。
安阳赶紧说:“你给我悠着点,不许作多了,不然还是要减的!”
她就怕他仗着自己本领高强,什么东西都作一份。到时候比裴三、裴四的多出一堆,像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