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山。”裴义淳道。
“那宣她进宫!”永兴帝命令一声,对他们三人道,“你们外面候着,等余三娘来了再说。”
裴义淳、裴老爷和何大将军都退了出去,永兴帝烦不胜烦,想了想对身边的太监道:“让雪宝林过来。”
很快,素雪来了,打扮比起永兴帝在她那里离开时有所改变——换了一身鲜艳的齐胸襦裙,朝云近香髻上原本只簪着一支步摇,现在又别了一朵新鲜的月季花,手握团扇,行走间如流风回雪。
她走到永兴帝面前行礼,稍微有点忐忑,毕竟一大早就见他被何贵妃坏了心情。
永兴帝见了她明艳年轻的模样,倒是心情极好,招手让她走到身前,拉她坐到自己身侧:“从哪里来?”
“回圣上,在园子里赏花。”素雪低头回答,并不敢真坐,只是轻轻挨着一点边。
永兴帝看着她头上的鲜花,笑眯眯地问:“就是这花么?”
素雪红了脸,下意识拿团扇挡了一下。永兴帝看向团扇,扇面上绣着两片荷叶、一朵莲花,旁边空白处有两尾游鱼。
素雪看见他的眼神,有点无措地垂下手,想将扇子藏起来。
永兴帝叹道:“你还记得余美人?”
余美人叫“余戏莲”,看着这扇子上的图,自然就想起了她。
素雪心中警惕,小心翼翼地道:“妾身自然记得她的。”
“朕也记得她。”永兴帝感叹了一句,“她有个妹妹余三娘,这余三娘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素雪满腹疑惑,怎么问起三娘来?要不是前几天在这里见过余慧心,她肯定摸不着头脑。
既然前几天见过,她自然猜和那天的事……不,和今天早上何贵妃闹那一出有关吧?何贵妃说裴六郎杀了何四郎,而那日三娘出现在这里可是和裴六郎一起的。
当时她见了人,自然是认出来了,虽然永兴帝事后没问,但他心里肯定清楚,自己不能装作没认出;不过他是大忙人,自己也不必浪费时间去回忆。
素雪道:“她自然是极好的。”
“比起余美人呢?”
素雪歪着头想了想,有点俏皮地道:“在余家的时候我就伺候余美人多些,自然要把她放在前头。余家虽是生意人,为人却厚道,先前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极明事理,对子女管教有方,后来……”
素雪说到这里,有些忐忑,声音也小了下去:“后来姑奶奶嫁了位进士,进士大人是读书人,美人和两个弟弟妹妹都跟在他身边读了几年书,虽比不上书香人家的子女,到底也与平常的商户子女不同了。不然……圣上当初也不会对美人一见倾心呐?”
永兴帝一笑,将她搂在怀里:“读过书,自然就明理。你说的进士是卢宪清吧?他做事倒是不错。”
卢宪清被贬出京时已经是四品官,天天都要上朝,永兴帝自然记得他。
素雪猜不中他对卢宪清的确切态度,不敢顺着说,起身道:“我给皇上弹首曲子吧。”
……
余慧心上了宫里来接她的车驾,虽然太监只说皇帝召她,没说什么事,但她肯定与早上的事有关。
裴义淳当时便说,何家抓她是为了让她去指认他。现在两家闹到了皇帝面前,这时候召她,是事情僵住了,要她去当目击证人?
她暗暗握拳,恨恨地想:我当然要向着裴家说话,就看何家怎么死!
怀着雄心壮志走到半路,她又突然想到,自己若向着裴家太明显了,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和裴家事先勾结?这样的话,反倒弄巧成拙了。她这一趟去,说话还得多个心眼啊!该怎么将何家说死,得讲艺术,可她么向来不懂说话的艺术啊!
想她上辈子写网文,与网站的编辑接触。当时古言红火,那个站偏偏扶不起古言,主要是没几个人能写。她这人说话没个把门,在群里浪的时候提到自己有外站的朋友写古言红了,然后被编辑找上,叫她帮忙挖墙脚。
她……她这个棒槌,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就拒绝了,说话还特别欠揍:“我们站不行,她肯定不会来!”
后来她的推荐总被压,成绩吊打别人也放在最后考虑,她还一直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过了几年,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情商不及格。
不,情商低成这样,多半智商也有问题。她深深地忧虑了。她这一去,不会怀揣着帮裴家的心,最后帮了何家吧?
哎……一个因为社恐放弃工作而宅在家里写网文的宅女,一点儿勾心斗角的经验都没有,却将她卷入波澜壮阔的政治斗争中,她是不是有机会穿回去了啊?
余慧心想得深了,整个人瑟瑟发抖,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琢磨着,实话实说怕也只是及格表现,要是对面太奸了,还要收她人头。
到了行宫,她满脸英勇赴死的表情。
太监见了,油然而生一股爱护之情,提点道:“大将军与裴公子各执一词,皇上听信任何一方都有偏袒的嫌疑,这才请姑娘来。姑娘不必害怕,问几句话罢了。”
“……嗯。”余慧心听完,开始偷偷抹泪。
她刚刚又想了想,叫她来多半是裴义淳的主意,毕竟永兴帝不知道个中细节。而何家今天早晨想绑架她却失败了,肯定不会主动提,不然不是把把柄递到裴家手上?
但裴义淳让她来,肯定不是叫她来认罪的,伤何四的事他多半一力承担了。她要是实话实说,说自己给了何四一剑,又开口叫裴义淳阉人,那就弄巧成拙了。何家正奈何不了裴家,奈何她却是轻而易举。
那裴义淳叫她来干嘛?
余慧心一路琢磨着进了御书房,差不多有点眉目了,含着泪紧张地向永兴帝请安。
“平身。”永兴帝神情疲惫,直截了当地问,“余氏,七月十七日,你是不是去了裴家在此地的别院?”
余慧心点头:“是。”
“路上可发生了什么事?你细细说来。”
余慧心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裴义淳,另外俩老头不用猜也知道是裴丞相和何大将军。
她细细说了当时的情况,从发现山路垮塌开始,没有任何隐瞒。
进了树林,看到何四和裴骊珠,她当然就改了改:“我不知道他是谁,见七娘受欺负,就上去帮忙。但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是他的对手?他差点杀我灭口!还好裴公子及时赶到……今天一早,有一队官兵无故派人去拿我,将我和父兄及家中的下人都抓了起来,说我杀人。我整日大门出门、二门不迈,这些人也不知找个好理由。我当时觉得今日便是我的忌日了,幸好半路上碰到了裴公子!”
永兴帝倒吸一口气,下意识看向何大将军。
何大将军有口难辩。这女人又没说是何家做的,他若跳出去,不是对号入座了吗?
永兴帝问裴义淳:“是谁?”
“嗯……”裴义淳沉吟,慢吞吞地准备开口。
余慧心抢先补充了一句:“妾身不知道是谁,但在车上时听人说,要拿家里人对我威逼利诱,叫我指认裴公子!”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抓她的那些人说的,但其实是裴义淳说的,以至于她都没说谎。
裴义淳这时瞟了眼何大将军,淡淡地道:“是大将军麾下的人。”
何大将军急忙否认,对永兴帝道:“臣没有,臣从未听说过此事!余氏含血喷人,定是裴家叫她说这些话的!”
永兴帝抿着唇,不发一语。
这案子别说闹到了他面前,就是没闹到,由大理寺去审,最后也要来问他的意见。宰相和大将军打官司,大概也只有他能定夺了。
然而该怎么判?说何四死有余辜?是个人都要说他偏心裴家,这是万万不能的。
叫裴义淳杀人偿命就更不行了,他当时并没有杀何四,何四是不治身亡。
就算以伤人罪处置裴义淳,两家也都会觉得吃亏。何家不用说,他们死了一个人;裴家还有裴骊珠吃了亏,这又怎么算?
永兴帝被搞得焦头烂额,心里越发厌恶何家。这是他们家闹事在先,自己不知好好处置,还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当他没有政务忙是何家的管家婆吗?
再看裴家,一早就吃了亏,那个时候何四还活着,他们要是当时就进宫告状,他绝对将何家骂得狗血淋头,事后何四死了何家也不敢再吭声了。
也就何家多事,还叫何贵妃去他面前哭,欺负安阳不屑这一套么?
谁知此中还有内情,永兴帝越想越气,脸色铁青,拍桌道:“裴义淳伤了何四,按律处置!何四死了,只怪何家自己救治不力,怨不得旁人!另外他掳劫当朝宰相之女,该当如何?!”
“这怪四郎什么事?”何大将军听永兴帝的话,何四白死了,顿时口不择言,“谁知是不是裴七与他私下有往来,两人吵了嘴才闹到这地步。现在他死了,死无对证——”
“大将军慎言!”裴老爷怒了。
余慧心冷笑:“大将军不要脸。”
何大将军猛地瞪着她:“你——”别人骂他就算了,她算哪棵葱?吃了熊心豹子胆!出了这个门,他就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余慧心丝毫不怕,继续冷笑:“何四自己犯下的错,大将军倒好意思推给一个无辜女子?”
“你一女流之辈懂什么!”
“我是不懂!”余慧心狂怒,大声道,“我只知天下百姓人人穿着衣服,纺纱的是女子、织布的是女子、裁剪缝制的也是女子,没见谁夸她们一声,好像合该如此!纣王将江山搞坏了,却是妲己的错,周幽王将江山搞坏了,又是褒姒的错!你们男人做点事就是建功立业,史不绝书,做了坏事却全推给女人!”
“大胆!”永兴帝怒喝。
余慧心望着他:“我说的难道有错吗?”
永兴帝面色阴沉:“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我自己想的!男人建了功、立了业,留下的是金屋藏娇的佳话,亡了国就是烽火戏诸侯,所以不都是男人的缘故么?何四之死,也是他咎由自取,与裴七娘何干?!”
永兴帝:“…………”
他心里当然明白她的道理,他相信从古至今明白的人还不少。
他将江山治理得好,才能任性地宠一回余美人,现在没事儿叫雪宝林来弹箜篌,宛若昏君。但他有文治武功在前,将来只要下面不出乱子,史书也不会写他是昏君,宠幸几个女人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罢了。
但他若没治理好江山,怎好意思承认是自己的错?当然要怪罪别人,与他亲近的女人是最好怪罪的,反正从古至今,没有人在乎女子的命运怎样。
从古至今,也没人会点明这些,没想到今日会有一个女人说出来。所以说,这些女人哪是那么简单的。不过永兴帝并不打算为她们改变什么,现今已经很好了。
“此女妖言惑众——”何大将军见了永兴帝的脸色,想趁热打铁摁死余慧心。
裴义淳正要开口,外面有脚步声急匆匆地靠近。敢在圣前失仪,定然是有要事,裴义淳又退了回去,将路让开。
噗通!一个太监直接跪在了书桌前,高举起一道折子:“圣上!黄河决溢!”
永兴帝身子一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书房内外一片寂静。
余慧心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悲伤。上辈子见多了天灾,她知道有多惨的。而这个时代,只会更惨……
她抬手拭掉眼角的泪,轻声道:“圣上,先救百姓吧。”
永兴帝顿时红了眼眶,拍着桌子怒吼:“你们读了圣贤书、拿着俸禄,还不如一女流!”
裴老爷上前,拿起太监手中的折子递给永兴帝,永兴帝着急地看起来。
裴老爷轻声对那太监道:“拿地图来。”
“我去牢里听候发落。”裴义淳满脸忧心,“待水患治好再说。”
永兴帝突然抬头:“何固听令!”
“臣在!”何大将军跪在了地上。
“你即刻前往黄河救灾治水,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何固呆了呆,隐忍地道:“臣……领旨。”
永兴帝挥手让他下去,吩咐身边一太监:“回京!”说完对裴义淳和余慧心道,“你二人回家去吧。”然后留下裴老爷,商议起正事来。
……
出了御书房,裴义淳自然奉旨回家,就暂时不去牢里了。
他顺便送余慧心。出宫门前,身边一直有太监,出宫门后,二人各自上了车,为此一路无话。
到了卢家别院,正好饭点。
余老爷和余天瑞出来接人,都留裴义淳用饭。裴义淳犹豫了一下,偷偷摸摸地看了眼余慧心,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