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嗓音沙哑, 哭得悲悲切切,徐柔的声音很轻, 就听她叹了口气, 没能听清她说什么。
徐妧站住了。
那沙哑的女声停顿了片刻, 又扬起了些声调:“现在你都改了名字了, 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的确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从前身份……这么多年过去了, 当年你红遍江南的时候,估摸着谁也想不到……师姐就是心里难受,我白牡丹这辈子和你一起长大的, 除了你, 没牵肠挂肚过……行吧, 是我想得不周, 当年班长待你也不好, 哎呀我说那么多干什么……”
徐柔的声音这才传了下来:“师姐,从前过往,我都忘了, 我也没想到, 竟然会在北城遇着你们,也不是故意的, 谁能想到白牡丹的名头, 竟然比不上小姚红,我真是一丁点没往那想过。”
“当年红白双华早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小姚红顶着你的名头开嗓那是一炮而红,我早就吃不了这口饭了。行了,也是不该相认。我走了,就当我今天从未见过你,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我们戏班,我总能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现在看着你好,那就够了……”
说话间楼上有了动静,脚步错乱。
“师姐,师姐你这是干什么……”
徐妧快步上楼,三楼客厅当中,徐柔背对着她,正拦着个穿旗袍的女人:“师姐……”
徐柔面前的女人,四十多岁光景,妆粉厚了些,一脸沧桑,此时她诧异的目光透过徐柔的肩上,落了徐妧身上,啊的一声。
徐妧听着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
徐妧:“妈。”
那个女人已经呆住了:“蝉衣,那个孩子,你生下来了?”
很显然,徐妧就是女人口中的那个孩子。
也很显然,她好像在别人口中,是不受期待的孩子,知道她存在这个世上,这女人有些吃惊,有些不可思议的诧异。
徐柔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徐妧会回来,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神色,把徐妧拉了身边来,转身给她介绍一下。
“我女儿徐妧,妧妧,这是当年鼎鼎有名的白牡丹你白姨,从前妈的姐妹,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徐妧上前,不喜不悲地:“白姨好。”
徐柔借机推了女人坐下:“师姐眼力真不错,一眼就看出妧妧是我生的了?还是我的女儿,多少也有我的风韵,是吧?”
被她称作白姨的女人,嗓音沙哑,此时定定看着徐妧,眼睛还红着:“胡说八道,她像她爹。”
徐柔伸手抚鬓,干笑了声:“师姐说的是,可惜了她爹那好皮囊,就是人死得早了点。”
说着推了徐妧,让她先去洗澡,早点休息。
看起来,并不想让徐妧听她们聊天,徐妧纵然有万般疑问,也只好先回房了,她试图在走廊上停留,可惜光听着那姓白的女人叹着气,说何苦来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说徐柔。
她听不着,乖乖去洗澡。
泡澡的时候一直想着自己的身世,徐柔在北城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一样,关于她的传闻有很多,起初她是在报社做过事的,文章以笔名登报,人称北城第一才女。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混到了商会去,紧接着随着她结婚离婚,生意也越做越大了。
至于徐妧这个拖油瓶,传闻更多。
当年徐柔出了趟公差,回来就抱着个孩子了,这个孩子就是徐妧,有人说,徐妧是徐柔早年生的,一直养在外地的,大了才抱回来的。也有人干脆说这孩子是捡来的,因为随着这小姑娘长大,她越长越漂亮,跟徐柔不像。
刚才一上楼,徐妧听得清清楚楚,白姨对徐柔说的是,那个孩子,你生下来了?
而且,她说的和徐柔之前说的一样,说她长得像她爹。
这足以证明,徐妧的确是徐柔的亲生女儿,这一点让徐妧很开心,至于之前听见的只言片语,从中不难推断出些徐柔从前的往事,多半是和戏班一起唱过戏。
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戏子没有什么地位。
这可能是徐柔隐瞒身世的目的,徐妧并未在意,反而是白牡丹口中的徐蝉衣三个字让她多了一点小惊喜,这是徐柔的小秘密,现在也成了她的小秘密。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将近一小时才从浴室出来。平时这楼上没有什么人来的,外面出了那么大的事,顾修远也不可能回来,不过想到总有意外,还是穿上了略保守的家居服。
长发吹得半干,徐妧想着谢云亭跟她说的话,从书袋里拿出了那张名片。
客厅里面还有谈话的声音,徐妧走了长廊上去,离老远就听着女人轻轻地啜泣声,这跟之前沙哑的声音完全不同,她快走两步,到了厅中。
白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此时徐柔坐在沙发上面,正低头拿着指甲刀挫着指甲。
她低着眼帘,轻轻挫着,小心又仔细,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身边坐着林娘,还拿帕子擦着眼泪:“太太也知道了,则正对我这个妈是不大放在心上的,我生了她,当初给人抱走养的时候,我当然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他心里有埋怨我知道,我也是愧对于他,一直想着就这么个儿子,尽量补偿他……”
可能从前她就喜欢和原来的太太分享心事,她的天地就是儿子,现在徐柔进门了,她还是这样的絮叨样子,啰啰嗦嗦一大堆,总不能进入正题。
如果是平常时候,徐柔可能还会敷衍敷衍,但是今日赶上她心情不好,自然也不忍了。
徐柔眼帘未抬:“林娘,顾家有三个儿子,他们在我眼里都一样的,你现在在我面前一直说则正埋怨你,说你的苦楚,他的难处,你到底想说什么?怎么明明是个挺好的孩子,听你这么一哭,他不孝不义不忠不仁了呢?”
林娘怔住,随即察觉到了生疏之意,也从中发现自己抱怨的话中的确有纰漏,忙拿手绢擦了眼泪:“太太,我就是心里难受,不是则正的错,他能有什么错呢!他是个好孩子,从前只当是太太生的,既孝顺又仁义,按说家里三个孩子,他年长,我就是想跟太太说说,还是他的婚事……”
徐妧坐了徐柔身边,随手把名片放了茶几上面。
茶几上面有倒好的白开水,她拿了一杯,小口喝着水,徐柔还挫着指甲:“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有这心思,不如去医院看看老太太,老太太一高兴,什么都能应你不是?”
林娘怔住,随即又来表忠心了:“这个家里,还得是太太说的算,我这也是为母之心,想跟太太商量商量,则正年纪不小了,可以考虑下婚事了。他一心跟着后备军,这年纪轻轻的,我怎么能不担心呢,要是成家立业了另两说。”
徐柔靠向了沙发,真是懒得敷衍了,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言语间也是从未有过的厉色:“真想和谢家联姻,那就让顾则正自己来说!”
林娘语塞:“……”
就是因为不能搞定顾则正,林娘才想从新太太这先下手为强,一旦新太太和顾修远都同意了这门婚事,到时候身为顾家长子,儿子不会拒绝联姻。
但是现在,顾则正完全没有考虑婚事,她这当妈的才急得跟什么似地。
徐柔累了:“回吧,别在这浪费口舌,愿意听我的,就去医院看看老太太,亲手给老太太煲点汤补补,多说说家常,替我尽尽孝道。”
林娘明白过来了,起身告辞:“太太说的是,我明天一早就煲汤,替太太过去看看老太太。”
徐柔嗯了声,没有动。
“是林娘不好,什么事都来烦太太,我是真没有主心骨的个人,眼下府上事多,知道太太忙还来打扰,还请太太别放在心上。”
这一次连嗯都懒得嗯了。
林娘察觉到她今天心情烦躁,不敢再留,赶紧走了。
徐柔一脸疲色,揉着额头,指甲刀随手扔了茶几上面啪嗒一声,弹着摔了地上。
徐妧起身,察觉到她情绪波动,绕到沙发后面来给她揉着肩:“妈,怎么了?头疼吗?很不舒服吗?”
徐柔低着眼,拍了拍她的手:“妈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徐妧:“晚上我和顾良辰去了德意林餐厅,弗雷德克先生还问起你,说是这么大个日子你怎么没去看看。”
徐柔:“本来是要去的,呃……突然有点事。”
徐妧给她揉了揉肩,又来给她揉着两边太阳穴,想也想不到因为什么事,她能耽搁德意林餐厅的开业,看着徐柔的脸色,似乎真的很疲惫的样子,只能猜测她心情不好是因为戏班的事。
“那个白姨,我听着你管她叫师姐,从前你们一起还唱过戏?她说什么红遍江南的,是不是以前你们走南闯北的,也曾风光过?”
她一脸好奇,在徐柔耳边轻声细语。
徐柔神色淡淡的:“什么风光不风光的,别再提从前的事了,我的确是在戏班待过,那时候戏子被人看不起,以后也不许你跟别人说起此事。”
徐妧才不在意:“妈,凭本事吃饭,管他们说什么呢!”
徐柔回头看了眼女儿,随即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头,被她逗笑了:“你说的没错,凭本事吃饭,活得坦荡荡管他们说什么。这么多年被人指指点点的我习惯了,她们越是笑我们,我们过得越好。但是有些事永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我不想被人提起,也是因为你,你从小就敏,感,怕别人说你身世低气,从出生到现在,我只想让你过最好的生活,所以徐蝉衣这个名字,你就当没听过,知道吗?”
从前的徐妧的确敏,感,可现在的徐妧才不在意。
那种母亲的心意,当子女的能体会得到,徐妧伸臂揽住了徐柔的颈子,还轻轻晃了晃。这世上她只有她妈一个至亲了,才不管什么身世,只有妈妈最重要。
“妈,我也不在意,你那个名字很美,不过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再不提了。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以后谁敢乱嚼舌根看我不扇她大嘴巴子!”
徐柔满心欣慰:“好孩子……”
徐妧搂了她一会儿,又绕到沙发前面,挨着徐柔坐下了:“妈,我想和您商量件事。”
徐柔:“什么事,说吧。”
徐妧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张名片在徐柔面前晃了一下:“当当当!看,今天我遇见谢云亭,他跟我说,医学院现在特招会外语的学生,正好我也想学医,所以想去试试,这是他给我的名片,说是今天才回国的一个医生,拿着名片去就可以。”
徐柔从她手中拿下了那张名片,前后看了一眼,伸手在名头上摩挲了下,随后放了茶几上:“想学医啊,那我明天帮你打个电话问问,问好了你再去。”
徐妧欣喜不已,抱住了她一边手臂:“真的?那就是你同意了!”
徐柔嗯了声,浅浅笑意看着女儿,温柔得很:“去睡吧!”
徐妧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欢呼一声,捧着徐柔的脸狠狠亲了一口:“谢谢妈,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啊!”
说着,她捡起了指甲刀重新放了茶几上面,转身走了。
徐妧走了以后,徐柔再次拿起了指甲剪,她低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目光当中,是茶几上放着的那个名片。
就那么看了片刻,脚步声起,徐妧去而复返。
她回到茶几前面,一把拿起了名片,然后一溜烟跑了。
客厅当中,再次安静了下来,徐柔手里的指甲剪一把摔了出去。
很快有人上楼,顾修远脚步很慢,走了指甲剪前面把小东西捡了起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让你参加苏家的宴会你不去,让你去医院你也不去,我的好太太,什么都依着你,怎么还这么大脾气?”
说着,指甲剪递了她面前来,一脸笑意。
徐柔一腔怒火正是无处发泄,一把拂落:“谁是你太太,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