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侍奉2

就这么摆脱了悻悻而去的芈融,赵姝猜度不安着,再一次回到府内西北处的兰台,被安排在了外院西厢的仆役房里。

看着一溜素雅平整的仆役房,她倒自嘲地一笑,总归是比上回柴房的待遇好多了。

等李掌事引了她进屋后,她当即蹙眉犯难。

但见屋内是一大排通铺,约莫能睡十余人的长度,此刻却已有两个小宦候在一旁。

还是她上回来时的样,整座兰台也只这两个小宦收拾。

也就是说,她要同这两人同吃同住了。

有些犯难地偷眼看了下这两人,倒都才十二三的年岁,瞧着也算面善,身量同她差不多,还带了些孩童的稚气。话亦不多,李掌事问一句,他们也就说个“喏”,间或点头应下。

十余年扮作儿郎,也不是未同生人露宿过。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到底得谨慎些。

“贵人?”李掌事先斥退了两个小宦,朝她跟前挥手,又是一番陈情好话:“小人这也是没法,侍从的衣服就是粗劣些,您多担待,若是遇着小人能帮衬的,尽管吩咐。”

赵姝回神,来了这月余时间,她也算是看出来了,这李掌事体胖心却不宽,是个极为怕事谨慎的人。

看了眼这老掌事两鬓白霜,她想着自个儿身份特殊,也不好总叫人费心不安的,遂暂放了心事,笑意洒脱地朝他说了明白:“李翁不必太过顾虑,我在赵国时亦常出入军营,况且入质的路上,什么苦吃不得呢。主君既发了话,往后你也莫费心总与我另安排吃穿。上回给的酿瓜坛子倒是爽脆,族妹颇喜欢吃,您若实在忧心,便请多费神她那处就好。”

这话说的坦荡,就差直接说来日若得势归国绝不会计较了。

李掌事奉陈贵胄看人眼色一辈子,也不是没遇着过落魄遭难的公侯,说到底自己是个仆从,似这般对自己说话的还是头一位。

非是讨好亦无目的,只是在顾念照顾他的心理。

“贵人折煞小人。”他目中动容难得卸下了恭维掩饰,低声道:“既这样说,贵人只管放心,戚英姑娘那处老朽定会照顾周全。”

来王孙府这一月,赵姝委实多受他照顾。此刻见他一脸肃穆,竟同外祖犯难时有两分神似,遂感慨笑道:“落到如今地步,也不必再用敬称,李翁若是不弃,我小字长乐,唤我长乐便是。”

这是先王后与她的小字,亦曾是她的封号,洛邑同邯郸一些知情的长辈私下便仍这样唤她。

未料李掌事闻言先是一愣,略犹豫了一瞬,他便还是决定多一次嘴:“您这小字……王孙可知道?”

赵姝听了眉头一跳。

——嬴无疾小字长生,她那时便觉着长生长乐的太过凑堆,觉着不过陪着玩乐一阵就散的,自也不可能将自家小字告诉他。

三年前,她喊他‘阿生’,他只敬称她‘主上’、‘小公子’。

以为李掌事问的是这个,她遂摇头。

“那小人眼下还是不敢这般呼您,王孙曾有一亲妹,名讳无忧。”

见他面色踟蹰,欲言又止,赵姝直言打听:“他如今权盛,若是亲妹庶出,向来是会随就封开府的母兄同住,没听府里人提起过,可是早早议亲出嫁了?”

“哎,三年前亡故了。”李掌事亲历过那一场宫闱险恶,只重重叹了口气嘱道:“王孙不提,贵人只当未听过小人今日的话。”言罢,也不再说下去,匆匆离去了。

李掌事不说,赵姝也自不追问。只是在心中讷然,无疾无忧,那胡女虽微末又不大通汉话,于儿女名讳上,倒同她母亲想到了一处去。

区别只是,赵姝的名由‘姝’改作‘殊’皆是父王国师来定夺,作为先王后的母亲,亦只能与她起个‘长乐’的小字。

而嬴无疾那胡人生母却不同,她所生的一双子女当是不受宗族重视,便连名讳也一并由她率性而取。

想来也是,他胞妹无忧怕非是好死,还好李掌事提醒,她从前既未说过自个儿的小字,往后也更不会同他了。

‘长乐无忧’,这也太过相类了,倘若那人何日发了狂性,要用她去祭祀胞妹……

廊外拂来二月的一丝春风,腊梅残香渐淡,赵姝收回思绪,仰头看了下申正还高照的太阳,算了下已是二月初三了,她心神一晃,重重吸了口残香,提醒自个儿还有时间,先顾好眼前再论。

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便将靠窗的一张铺位收拾完,也同两个小宦认识交谈了一番。

彼时他两个正往侧院的梅树下偷埋冬酿。

“这是采蒿东南家乡的酿法。”

“采秠,分明是你这小子说未喝过,才要我做。”

侧院修竹成荫,斜风穿廊,拂下落蕊簌簌。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赵姝已能觉出,采嵩采秠两个,都是单纯的孩子心气,平常日子过的也定是闲适。

她坐在一大片藤架下的石凳子上看他们:“就要到晚膳时候了,真的不用我做什么吗?”

采嵩合拢泥土,摇头诚恳道:“李掌事交代过我们了,一会儿采秠去膳房领食盒,我再去后院割把新鲜冬葵,用小灶多炒个鸡蛋,可鲜了!”

赵姝有些懵,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采秠心思细些,出门前忽然偷偷朝她说:“主君原本就不住这处,都旬日未来了,咱们白日里就略洒扫洒扫,采嵩气力大手脚麻利,便只他一个,半个时辰就没活了。”

言罢,还俏皮地朝她吐了吐舌,而后欢欢喜喜地去膳房领羹菜了。

采秠以为赵姝是怕苦怕累的,倒不知自个儿无意的一句话,几日后会叫她差点被人识破了身份。

适应了两日,赵姝便发现,偌大的兰台,四进八院一小楼,平日里倒还真只有他三个无所事事。

采秠采嵩都是良善孩子,虽是年岁到底差的多了,说不到一处,平日搭伙安寝倒都没问题,两个小宦更是受了李掌事所托,粗活一类都不叫她沾一下手,只推说都不大识字,叫她空闲时便去小楼理一理竹简。

这哪里是做侍从,分明是来养身子的。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易容的膏皮夜里不好卸,还有沐浴擦洗的问题。

到第三日上午,她在小楼最高处卸下易容膏,梼杌祥云纹的硕大落地铜镜里,是她久不见日阳的苍白面容。巴掌大一点,五官秀美灵气,较卸下易容前,更多了两分稚气。

随意扯了个笑时,镜子里的人便似明眸含魅,有她过往春和景明纵马趁意的清朗疏影,可更多的却是眉眼深处凝结的无望灰颓。

这栋异域风格的小楼面开极阔,是湖心岛的布排,仅有一条木筏浮道通向内院。

而三楼书房同卧房交接处的窗户,便正对着这唯一的浮道,甚至因地势之高,能一眼将整个兰台尽收眼底,八院景致小径,一览无余。

这处杂书又多,离着旋梯又尚有些距离,她便正好可以借理书的由头,白日卸掉膏皮透透气。

到第四日上,依旧没有人来吩咐,赵姝便悄悄同来寻她的戚英一道去了她那院子,弯弯绕绕的行路来回要三刻,着实是有些远的。

在她院里终是能坐水泡了个澡,她又嘱了戚英几句,待问及廉羽一回也没来过时,赵姝免不得又多了重失落萧索。

赵宫皆晓她身边的寤生女喜欢廉氏子,从前她不遗余力地撮合过几回,廉羽迫于她同老将军的威压,敷衍冷对。而后来众人获罪入质,廉羽眼中只剩了冰冷狠辣,只英英这傻丫头,竟还将执拗心思存着。

日暮西斜,顾忌着自个儿总是个侍从的身份,出来久了怕被人拿了由头,故而只吃了两口点心,趁着天黑前便急急往回赶。

回了兰台,采秠采嵩两个又在玩牌嗑瓜子,她便独自去了那小楼。

倚在天光云影的书屋西窗,她卸下易容,撑着手,出神地看一只孤零零的鸽子来回地在湖岸兜圈盘旋,而后忽随一记清亮哨音,一头朝东边主院扎去。

冬末萧索,即便此湖一步一景,此时暮光渐微,了无生机,亦是叫人心有所感,同生苍茫。

窗前少女分明是天真娇憨的,那双眼里,却透出老翁般的苍凉无望。

就快三月了……

不愿正视心口沉重,赵姝起身,打算索性去寻一本神怪杂谈消磨消磨。

才起身要去燃灯时,她眼前乍痛漆黑,周身经脉如刀凿一般狠抽一记,而后一股子久远却并不陌生的寒冰自胸腹间升腾而出。

她惊诧地瞪大眼睛,这一季的反应,怎会提前了这许多!

没时间细想,她如今必须得在二刻里寻着热源,否则,血脉僵冷,不到一个时辰就会立毙。

可是兰台深阔,便是她能自个儿走出小楼,再要避着采秠采嵩劈柴坐水,那至少也得二刻过了。

这种冷伴着四肢躯干的发僵,绝不是寻常的寒气能比拟的。若说当日在石场被冰水泼透是三分苦,那这体内养了十几年的毒,则是满了十分。

跌撞着冲出书阁,她倒在那扇能瞧清楚整个兰台的菱窗下,泪水难以遏制地无声委地。

四周除了自己痛苦的喘息外,杳然冷寂,连鸟雀之声都未闻,好似天地间只余了她一个。

绝望中,一个念头在脑中窜过,她猛然想起小楼二层的湢浴,曾听采秠说过,好像是连通了地脉热泉的,要用时只需扭开铜兽机括,并不需人服侍担水,极为方便,只是王孙从未得空来泡过汤。

命悬一线,也管不得会不会被人撞破。

她当即扶着旋梯木栏,一步一跌地往二层去,扭开首兽的一瞬,便果真有微烫的山泉涌出。

冷意似毒蛇的信子,已然渐渐蔓延到手肘双膝。

昏昧无灯的湢浴中,仅能听见滚滚山泉自兽首不住泄出,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拂去面上泪,攀着湛青玉壁,翻身摔进池中。

……

主院的秘阁内。

成戊还在慨叹,不明白自家主上,今日为何要在大殿力陈不可灭周,竟到了惹恼陛下,被斥禁足的地步。

嬴无疾不急不缓,只是听他剖陈。

待拆完飞鸽脚上的密信,他眉梢一挑,面上难得现出丝得意:“世路顺遂起来,倒似天君也为吾开道般。王叔袭周之事定了,竟连赵王宫也给本君多了条路,哼,赵戬那昏君,子息单薄,邯郸城却也能夺位内乱。”

成戊听完深虑了会儿,才理顺了大好局势,转头就见主君抱着飞鸽出了密室。

他快步紧跟了两步,正要恭维拍马,便听前头人丢了句:

“本君要禁足反省十日,正好去兰台泡泡汤,少府大人入宫伴驾吧,祖父的头疾近日发作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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