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氤氲,隐有白衣美人,广袖飘逸,遗世独立,似近在眼前,又似遥在天边。
好美……
怎么可能有这么美的人……
一定是仙人吧……
这是……还在天庭吗?
杜小曼张了张嘴,努力看向那抹勾魂夺魄的玉影。白影一动,向她走来。
“女娃,醒了?”
一张猥琐老脸陡然特写,杜小曼一个激灵,直弹起身。萧白客眯眼俯视她:“看来恢复得尚可,四肢未残。”
杜小曼拍拍胸口,顺了顺气,目光扫视四周。
素纱帐,大床,陈设雅致的房间。床头的小炉子上架着小砂锅,咕咕冒着药香浓郁的蒸汽。
就是她刚才恍惚中看到的,仙雾。
杜小曼再看看萧大侠身上那件款式相当仙风道骨的白袍,内心流泪。
朦胧什么的真是害人啊。
一道熟悉的影子扑进了房门。
“曼曼,你醒了!”
杜小曼扯了扯唇,望着璪璪,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发现自己在傻笑。
两人对视着呆笑了片刻,萧白客道:“这个女娃已经没事了,你可过来看看她。”
秦兰璪立刻扑到杜小曼床边:“有无哪里不适?”
“目前还行。”杜小曼试着动了动,“就是身体有些沉重。”
可能是在天上当鬼魂惯了,猛一下接受不了实体感。
“对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也刚醒。”秦兰璪坐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方才出去透了一口气,就听到你醒了。还是做人好,能摸到你的手,真好。”
萧白客递来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碗:“女娃,把这碗药喝掉。”
杜小曼从璪璪爪中抽出手,接过碗,脸有些热。璪璪又摸向杜小曼端着碗的手:“我喂你。”
杜小曼往后一闪:“我自己喝就行。”
萧白客瓮声道:“非老夫不让你们调情,此药乃为女子身体而配,男子凑近闻多了,无甚好处。”
秦兰璪敛了些笑容,但仍旧坐在原处不动。杜小曼咳嗽一声:“萧大侠,是您救了我们两个?”
萧白客道:“老夫只是恰好在场,顺手罢了。”
在场……
杜小曼抱着碗,努力回顾了一下之前的场景。
树林、悬崖……奇怪的东西还是蛮多的。一切皆有可能的萧大侠到底是……
萧白客淡淡的语气中饱含惋惜:“老夫那个桥墩,真是再容易看出不过。不过当时情形,你无心无暇,倒也可谅解。小儿女你情我爱之类琐事,委实无益。”
桥墩……
萧大侠什么时候到达的那里,为什么要蹲在里,什么也不做,只扮演一个桥墩?
杜小曼默默流着冷汗喝了一口药,萧大侠的艺术人生,凡人就不要去破解了。
“多谢萧大侠,救命之恩,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萧白客道:“不必。老夫一直很喜欢你这个女娃,把你二人从崖下的树杈上摘下来,未能让你们做成一对腊鸳鸯,只是顺手,莫怪老夫多管闲事。先把药喝完。”
杜小曼赶紧道:“真的太感谢您了,救命的恩情,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咕嘟咕嘟灌了两口药。
秦兰璪道:“多谢相救,但阁下分明答应过我,会扮做我的模样在宫中,为何又到了那里?”
萧白客高冷地瞥他一眼:“老夫想去看看,不行么?女娃,当日老夫让你带的话,你是否尚未带到?”
杜小曼陡然被点名,一口药梗在喉咙里。
萧大侠和璪璪两人之间的气氛,很一言难尽啊。
萧大侠竟成了璪璪的召唤宝宝,帮忙跑腿送信做替身。明明交流得如此深刻,此时距离不到一米的两个人,非让她传话。
这算什么事?她夹在这个剧情算什么啊?
秦兰璪看看杜小曼,再看向萧白客:“什么话?”
萧白客微微侧身,一副老夫就是不说的冷傲姿态。
杜小曼深深地无奈了。她两口灌完剩下的药,一抹嘴角:“哦,萧大侠曾经让我带话给你,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的事。让你不要瞎想。”
秦兰璪挑了挑眉。
杜小曼索性帮他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我猜,萧大侠是想说,他不是你爹。”
萧大侠和璪璪这别扭的样子,其实很有父子相嗳。
秦兰璪的目光闪了闪:“你都知道了。”
杜小曼点点头:“假皇帝妹子恨不得让全天下人知道你不是皇家血统,我肯定听说了呀。萧大侠这样的高人肯这么帮你,再加上他对我说的话,就差不多能猜到喽。”
“女娃,你的聪慧老夫不需要多夸。”萧白客仍维持着那个姿势,“可惜这小子远不及你的见识。小子,老夫帮你,只因故人之谊。令堂是个好女人,你可疑心老夫,但不要侮辱她。”说罢劈手夺过杜小曼手中的空碗,大步离开。
秦兰璪又抓起她的手:“抱歉,天庭都去过了,其实这些凡尘事,本是浮云罢了。”
一直习惯了璪璪奸猾油腻的画风,突然之间他切换成这么正经深情的模式,杜小曼还挺不适应的。
她张了张嘴,秦兰璪垂眸望着她:“嗯?”
杜小曼尴尬笑笑:“我是在想,这个时候该和你说些什么好。我好像,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脑子有点空白,反应很迟钝。特别是在看着这个人的时候。
秦兰璪的眼眸离她越来越近:“那就不要说。”继而一低头,攫住了她的双唇。
咚、咚、咚……
真实的心跳声快震破耳鼓。
意识更加空白了,浑身如同陷进了棉花堆一般的飘飘然。
许久许久之后,杜小曼的唇齿才获得自由,秦兰璪在她耳边低低一笑:“虽然天庭甚好,到底不及做凡人的滋味。”
杜小曼把烫得简直能煎肉的脸贴在他肩上,秦兰璪双臂又收紧了些。
“我本以为,今生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那时在山神庙,我才硬拖着你拜堂。我想着,反正不可能,就有一次假拜堂也好。”
杜小曼心里某个地方像被戳了一下。她抬起头:“对了,你我现在在哪里?目前是哪年哪月了?你我晕了多久?那些事,都怎么样了?”
待的这个屋子,摆设很不错的样子。
秦兰璪道:“这里是京城。”
杜小曼听出他语气里的微妙,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
秦兰璪叹气:“一醒,有些事就躲不过。宁景徽在外面。”
杜小曼晕了一下:“不是萧大侠救了你我吗?”
秦兰璪道:“他装成那个桥墩,在你我下崖之后,变成人跟着下去了,宁景徽又不是瞎子。”
杜小曼又流下冷汗。当时在场的人目睹了裕王殿下跟着月圣门的妖女唐郡主跳崖,然后又看到桥墩大变活人,三观肯定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大内高手没有萧白客的轻功,不敢追随下崖。可宁景徽知道你我二人被萧白客所救,他带着我们两人走不远,救人需要药材,你是女子,救治看护还需要仆妇帮忙。所以,宁景徽找到我们非常轻易。”
杜小曼无奈地翻个白眼,宁相大人不去侦探剧当主角真浪费。
“那你……要做皇上了?”
秦兰璪抓住她双肩:“想不想当皇后母仪天下?可比做酒楼老板娘霸气多了。”
真要按照那狗血天演镜的剧情来进展啊。
不想,不是那块料。一个酒楼就够折腾了。
再说她也是有常识的,自己现在这样怎么样也当不了皇后了。
杜小曼道:“说真的,你当皇上很合适。”
秦兰璪微微侧首:“哦?掌柜的竟对我如此高度评价?”
杜小曼道:“嗯。摆摆架子的时候蛮像回事的,造反这么酷炫的事都做了,我在宫里听过你的账本,你赚了不少钱来着,搞经济也有一手。宁景徽对你这么死心塌地的,那个丞相也支持你。综上所述,你当皇上不错的。”
秦兰璪一笑:“多谢夸赞。我得出去和宁景徽聊一聊。放心,不会有多久。你待在这里就可以了。”
秦兰璪起身走出房门,杜小曼想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微凉寒,廊下院中一株腊梅开得正好,宁景徽与树下向秦兰璪施礼,抬头看见杜小曼,杜小曼停下脚步。
面对宁景徽,她的心情很复杂,宁景徽倒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平静,向她这里走来。
杜小曼不由自主迎了上去,下得台阶,两人在距离四五步远的地方同时停住了脚步。
秦兰璪抢到杜小曼身边站定,抓住了她的手。
宁景徽淡淡开口:“月圣邪教孽首孤于箬等人已在朝廷追捕中当场伏法。盘余地方之势力亦在清扫。”
孤于箬儿兄妹已死的消息虽在天庭就已得知,杜小曼心中仍然一沉。
“多谢宁相告知。”
宁景徽声音和缓:“孤于兄妹乃前朝余孽。邪教覆灭,社稷去一大毒瘤。本阁谢过姑娘。”
“宁相客气了。”杜小曼扯了扯嘴角,“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都是……顺势而为。”
宁景徽的立场,她至始至终都能理解。
宁景徽从袖中取出了一本册子:“此乃月圣邪教与孤于兄妹身世之真相,或许姑娘有兴趣一看。”
杜小曼接过册子,秦兰璪松开她的手:“宁卿,孤有些话要同你说,那边厢房中说话罢。”
宁景徽道了声遵命,两人走向游廊尽头的厢房,杜小曼在回廊长椅上坐下,晒着太阳,翻开了册子。
正楷书写,她能看懂。
阳光渐渐西斜,册子差不多看完的时候,尽头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宁景徽和秦兰璪先后走了出来。
杜小曼不由得抬头起身,秦兰璪含笑向宁景徽道:“孤明日会按约出现。其余事情,便倚仗宁卿了。”
宁景徽抬袖:“臣尽力而为。”侧身扫了一眼杜小曼,下了台阶,向院外走去。
斜阳下他的身影比以往更清瘦了,虽还是那样的淡定,但杜小曼总觉得那背影有些寂寞。
她转头看向负手站在廊下的璪璪:“你跟宁景徽谈了什么?”
秦兰璪道:“没什么,就是商议我明日进宫拥立十七,后日举行登基大典一事。”
杜小曼瞪大眼,秦兰璪捏捏她两颊:“怎么,难道你想当皇后了?我这就去追上宁景徽,告诉他我改主意了。”
别!杜小曼鼓起腮:“我只是想象不出十七皇子当皇上的样子。”
秦兰璪呵呵一笑:“我倒真心觉得十七能当好这个皇上。比如今的我合适。你喜欢我,当然怎么看我怎么好。但我身世不清之谣言已传开,必有人拿此做文章。我起兵造反,和皇上抢一个有夫之妇,又跟着掌柜的你跳崖,亦是德行有污,贪恋美色,罔顾社稷,不配为帝。唐王匡乱有功,我和他女儿的纠葛却会让他台面上难以交待,十分尴尬。那些言官平日里没少弹劾我,查抄裕王府有不少人都参与了,若我为帝,必然惶惶。这次宁景徽在暗,李孝知助我在明,若我即位,刚开始必要更厚赏李孝知。他本来官位就高于宁景徽,再升一级,就是太傅了。即便后来压制也较麻烦。种种纠葛,不如让清清白白的小十七登基,他身份压得住,各方都能均衡,重开新局面。”
杜小曼撇嘴:“谁看你怎么看怎么好了。我只是觉得十七皇子比你柔弱,他那么超尘脱俗,和皇帝画风不搭而已。”做个解说还能自我吹嘘一番真是够了。
秦兰璪笑眯眯地环住她肩:“那在你眼中还是我英俊又霸气呀。十七年纪小,个性温吞了一些,但遇事很有分寸决断,骨子里挺倔的。我们在天上这几日,臣子武将彼此间勾心斗角,翻来覆去好几轮了。已有人提议让他即位,只是这孩子太实诚,一直不肯。他的确无权。我这里替他压一压,别人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我朝才不过三代,出了这么多的幺蛾子。需要一个温和慈悲的皇帝爱惜天下。”
杜小曼道:“嗯,但你别往脸上贴金了。英俊霸气这两个词跟你没关系,说谢况弈还差不多。”
这个名字无意识脱口而出,杜小曼自己僵了一下。
秦兰璪自然察觉到了,瞄了瞄她手中的册子:“你都看完了。”
杜小曼点点头:“嗯。”
月圣门的真相,孤于箬和孤于箬儿兄妹的身世,让人意外又苦涩。
孤于兄妹其实是前朝皇族遗脉,但,按照古代的算法,又不是。
因为他们是亡国公主的后人。
前朝最后几个皇帝子息不旺,末代那位是唯一独苗,吃奶的时候继位。节度使高荆乱国废了前朝,杀了小皇帝,皇族的男丁也都断绝了。小皇帝的姐姐昭圣公主辗转各处,想复亡国之仇。当时的江南节度使王铣表示愿意帮助公主剿灭高荆。公主相信了,但等她到了王铣之处,才发现王铣其实只是贪图她的美色以及她手中的前朝宝藏。
王铣夺走了公主的所有复国财宝,杀了跟随她的人,把她囚禁在杭州府邸中。
一个晚上,公主突然消失了。
各地节度使拥兵自立互斗了十几年,各有消长。王铣有公主的财宝加持,渐渐成为势力最大的一方。
忽有一夜,王铣遇刺,满门皆灭。
据下人中残存下来的活口说,前一日,王铣刚在民间找到了自己遗落在外的儿子。
原来,那个孩子就是昭圣公主所生。
当日,是前朝残余的死士将公主救出,公主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这对孩子流着王铣的血,但又是前朝皇家血脉仅存的延续。
公主在被折磨与生下孩子后已近疯狂,她已没有能力复仇,就隐匿起来,让死士们教自己的孩子武功。
孩子们在公主的教养下自认是前朝皇族,憎恨自己的父亲。公主设计让儿子与父亲相认,再吩咐儿子杀了王铣满门,而那个孩子也因在屠杀中受重伤不治而死。
这件事后,世间又没了昭圣公主的消息,天下未定,也无人有闲心去追查一个没有夺江山之力的亡国公主。王铣死后,各方势力开始新一轮逐鹿。本朝太祖渐占上风,最终夺得天下。
谁都没有发现暗处有一股一直在默默发展的小势力。
待到德慧公主婚姻不幸时,这股势力凭空出现,世上多了个月圣门。
德慧公主也罢,后来的圣姑们也罢,都只是幌子。真正操控月圣门的其实是昭圣公主的后人。
他们自称姓“孤于”,取“孤余”之意。
秦兰璪从杜小曼手中取过册子,翻了翻:“所以我对你说过,如果谢况弈知道了真相,只会谢你。说不定谢庄主夫妇此时都想把你插香供起来。”
杜小曼喉咙中泛出一丝苦涩:“但是箬儿,真的很无辜。”
秦兰璪摇头:“孤于姑娘是个好姑娘,可若说所有的事情她一概不知,也不太可能。她武功很高,又懂制毒和解药之术,你知不知道她的洞府中有多少稀世毒草?我相信她心性单纯不谙世事绝非作伪,但她这种单纯,乃是孤于一系故意为之,为了让谢况弈相信她,娶她,延续前朝血脉。这一族如何繁衍,你也知道了。”
杜小曼沉默。
昭圣公主在经历了向王铣复仇,儿子也赔进去了之后,彻底扭曲变态。她手中也只剩下女儿可以培养利用。于是孤于一族开创了一个奇特的繁衍方式,他们每一代,都会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把其他多生的杀掉,男孩学习武功,负责刺杀等事务,后来就成为实际掌管月圣门的月君,而女孩则挑选合适的男子,骗其婚配,待生下孩子后,再灭男方满门。
秦兰璪卷起手中的册子:“你还记得杭州的牛瀚古吧,他的叔父便是中了这种圈套,成为孤于氏女子借种之人。他的祖父母与父亲在那女子有了孩子后一同被杀,幸亏当时他母亲带他回外祖家省亲,逃过一劫。他母亲很聪慧,闻知立刻带着他隐姓埋名逃到外地,但外祖一家亦遭不幸。”
杜小曼愕然。
秦兰璪叹了口气:“这些事不便记录于书册之中。牛瀚古考科举就是为了报仇,所以宁景徽才会把他调去杭州。多亏他,才能彻底查得孤于孽族的底细。牛瀚古还记得他那位婶娘,柔柔弱弱,看见花落都会流泪,飞虫蝼蚁也不忍心伤害,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女子能变成恶鬼。那个女子应就是孤于箬儿兄妹之母。”
杜小曼寒毛倒竖。也就是说,和谢况弈的爹结义并定下儿女亲事的那对男女,根本不是夫妻,而是一对兄妹。
“他们遇见谢庄主是圈套……早就相中了谢家?”
白麓山庄在江湖颇有地位,家业甚大。谢家习武世家,基因良好。谢庄主好像没什么兄弟,谢况弈又是独子,和谢况弈生了孩子,灭谢家之后,还能接手谢家的财产,搞到谢家的武功秘籍之类的,简直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
秦兰璪颔首:“不错。因为谢庄主和谢夫人都是精明之人,小孩子在他们眼前耍花招不容易,月圣门才索性就先让孤于姑娘真的单纯无限长大,白麓山庄一直视月圣门为邪道,帮了朝廷不少。可一直没想到,罪魁祸首,就养在身边。”
上一代丧心病狂的孤于兄妹死于几个被朝廷策反的死士之手。孤于箬接掌月君之位。而箬儿……继续天真无邪地生活在竹幽府中,等着做谢况弈的新娘。
“可我还是相信,箬儿不会做这样的事。”杜小曼艰难地开口,“她真的喜欢谢况弈。谁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秦兰璪将她的手笼进自己袖中暖着:“事已至此,无法挽回。那个结果,可能对孤于氏的女子来说,算是个好结果。宁景徽告诉了谢家真相。谢况弈应已经知道。”
杜小曼攥住拳,真正无辜的是谢况弈,莫名其妙被拖进这个事那个事之中。
秦兰璪将她的手指展开,掌心抵住她的掌心。
“对这件事,你丝毫没有自责的必要。若你担心谢况弈以为你死了又添心痛,我着人去告知他你的消息。你想与他见面,我也可以安排。”
杜小曼道:“不用了。”她和谢况弈,暂时不见面,对大家都好,“让他知道我没死就行。谢谢你。”
掌心上的温度蔓延至心,她踮起脚,双唇飞快地在璪璪脸颊上触了一下。
璪璪的双眼弯得连眼珠都看不见了,一把将她又扯进怀中,低头亲了亲:“虽然吾只是小五,但一定会让掌柜的觉得我贤良淑德,识大体又大度。”
他还记得这事!
杜小曼流着冷汗干笑两声:“啊,那个狗血镜子,你不说我都忘了……哈哈,说起来,咱们现在这个场景,好像那个镜子里演的,你和我说我不嫉妒你那堆美人肯进你王府的时候一……唔……”
这种转移话题的方法真叫耍流氓吧。
杜小曼合上眼。
不过,她还……蛮喜欢。
史书载,丁亥兴极五年十一月,皇帝秦簇恒驾崩,谥号代皇帝,后世称代宗。
代宗无嗣,弟十七皇子羽言宽厚有德,皇叔裕王、左相李孝知、右相宁景徽与众臣跪请继位。数辞不能,遂登基,减赋免役,大赦天下。
钟鸣九下,百官陈列御阶,等待贺拜新皇。
宁景徽独自踏进偏殿,宫人们敛身退下,紫烟缭绕,簇新龙袍山河社稷纹之上金龙腾凌,十二旒珠帘闪着熠熠光泽。
“陛下,吉时将至,莫让众官久候。”
秦羽言自窗前转身:“皇兄的尸骨,还是未曾找到?”
宁景徽微微摇首:“妖党有一药物,名为化尸粉。臣想,他们那时需做得不留痕迹,大约……”
秦羽言沉默。
他身上的龙袍,十分沉重,头上珠冕更若顶泰山。
从古到今,穿戴上这套衣冠者,便从此禁锢加身,与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永远捆绑在一起。
秦羽言逸出一声轻叹:“宁卿此时,应有许多无奈。我亦自知非帝王之材,本愿青灯佛前,了此一生。只是时势所迫,你我都不得不如此。朕唯能向宁卿与天下起誓,既登此位,定竭尽今生所能所有,不负社稷,不负百姓。若违此誓,身便如此。”取出袖中玉笛,重重一摔,玉笛跌落地面,碎做数段。
宁景徽敛衣跪倒。
“臣宁景徽,亦立誓殚精竭虑辅佐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腊月的微风寒凉入骨,柔暖阳光自重叠云间落下,照耀巍峨陵墓。
秦兰璪携住杜小曼的手,站在陵前。
“母妃,这就是你的儿媳,拜堂之前,带来给你看看,从今后相携白头,请母妃在九泉下勿再挂念。”
杜小曼和秦兰璪向着太妃的陵墓三叩首,一道起身。
两人退到一旁,一直站立在远处树下的萧白客走向墓碑。
他并不拜祭,只是沉默站在碑前。杜小曼抬头看了看秦兰璪。
秦兰璪盯着萧白客的侧影,低声道:“我出生之前,父皇便驾崩了。我对他所知,只是太庙中的牌位,史书的记载。他乃太祖皇帝,无人敢妄加议论,即便母妃提到他,也只能恭敬赞颂,不敢多言。太后不喜欢我,一直担心我会谋位,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了谣传,说我非父皇之子。”
杜小曼小声道:“你很想念母亲,当时在天上,为什么不……”
秦兰璪道:“那时来不及,即便来得及,我也不会问。她已过世多年,可能早已转生。其实拜祭先人,更多是为了仍在人世者的一点牵挂罢。”
矗立在阳光中的萧白客伸手抚摸碑顶。
二十多年前,他尚是一朵血雨腥风的美男子,竟惹得天狼教圣女米萨苏、欢喜门掌教花媚媚、双合楼主秋烟袅几位祖奶奶级的大妈出山,争要品一品这根嫩草的滋味。萧白客被从西域追到中原,从中原奔命到南疆,在自南疆逃回江南的路上又遭江湖怨夫团联手伏击,负重伤改逃进京城,躲入太上皇休养的行宫中。
他听说太上皇多半时间人事不省,本想躲在其寝殿,可以捞几口珍稀补药吃。但伤重之下眼神不济,加之对宫内等级规矩不甚懂,拣了间看起来最奢华的寝殿就藏了进去,未曾想却是太妃的寝殿。
萧白客在床下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满是书的陌生房间。
一个少女给他端水送药,告诉他,因为她的嗅觉异于常人,闻到了血腥味,发现了他,把他藏到了这里。
少女向他保证,自己不会告发他,让他安心养伤。
萧白客以为少女必有所图,深宫女子,必然寂寞,想来是觊觎自己的美色和肉体,便打算为过此劫,稍微牺牲一下色相也罢。
但少女除了给他送吃的和药之外,并没有再做什么。偶尔萧白客言语举动有戏弄之意,便敛起笑容走开,举动仍然客气。
萧白客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被当成了一只受伤的猫或兔子。
也不对,猫和兔子还会被摸摸毛。少女就是很正经地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救治的人而已。
萧白客指尖滑过碑上刻字,淡淡开口:“小子,不怕和你说实话,老夫今生唯一爱的女人,便是她。可惜我爱的人却不会爱我。”
他平生所见的女子,如花海繁星,百妍千娇,各种品性脾气,但这样的女子,确实第一次遇到,且是平生独一无二。
容貌很美,但他见过的女人里,艳丽过她的亦有。且举止毫无娇媚姿态,淡如白水,再美又有何趣?一看就是从生下来起,便拘禁在院墙之中,全无见识。
举止永远得当,言语永远和缓,即便生气,亦不多形于色。
一个年未过双十的女孩子,怎么会是这般模样?他忍不住想看她笑,逗她生气。讲笑话,她有些却听不懂,只是睁大了眼。觉得被冒犯,亦只是找个借口,从容离开。
初见时近在眼前,越靠近越觉得遥在云外,远不可攀,这就是所谓的名门闺秀?
他藏身的房间是个书房,她常拿书看,都是那些男人也看不下去的书,他本以为她是那种负责侍奉笔墨的侍女或女官。
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太妃。
韶龄少女,居然是那个老且垂死的太上皇的妃子。
他便觉得明白了她救他的原因:“待我重伤恢复,带你离开,并非难事。且我易容之术已有小成,若是自己不露真身,今生无人能识得出你我。”
但他还是猜错了。
“侠士无拘无束,不会明白我这样的人生来便身不由己。我自进宫起,身上便系着全家性命。一步走错,就是满门覆亡。”
那就一生如此,守着一个老头,等他咽气后继续住在这冷宫里?
他的确是不能明白。
“我与她相识时,她已有身孕。当日她曾托付过老夫一些事,故而老夫才如此帮你。”
斜阳染成金红的室内,她向他福身,语气恳切,但没有他期待的神色与话语。永远不可能有。
“我已有身孕,不知能否守着这个孩子平安长大。若来日他有难处,望侠士方便时帮他一二。”
萧白客瞥向秦兰璪:“她当日救我,只是为了给你小子积德。你老子开国时杀孽太重,你做皇帝的哥哥和皇后嫂子也不是什么凡角色,她怕你稀里糊涂就没了命。旁人谣言倒也罢了。你竟也如此想。老夫若真是你爹,早该打断你的腿!”
秦兰璪沉默。
杜小曼抓住他的手,握紧了一些。
萧白客再又向墓碑转过身,从脸上摘下一张皮,拉下花白头发。
“自别后,第一次过来看你。当日诺,未相负。”
杜小曼倒吸一口冷气,两眼金星闪烁,不敢相信地盯着前方。
苍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
世上,竟竟竟竟竟竟竟竟竟有,如此美美美美美美美美人!
那那那那那那是萧白客!
杜小曼噎出两口倒气,白衣美人乌瀑般的发丝微动,无暇侧颜一转,凌若九天星辰的双眸向她望来。
“老夫承诺已兑现。就此别过。女娃,你若不想和这个小子在一起,愿做我徒了,便到崚山之巅找我。”
杜小曼浑身发颤,双膝一软:“大神,我……”
秦兰璪恶狠狠一把揪住她:“你敢跟他走试试!”
萧白客夺魄的双唇中逸出一声高冷的笑,飞身而起。杜小曼抬头痴痴望着树杈上绝尘而去的清影,喃喃:“他肯定不是你爹。他如果是你爹,你不可能才长成这样。”
“你嫌我不够美了?”秦兰璪阴鹜地眯起眼,“你不是说最喜欢我的脸么?”
杜小曼赶紧擦擦哈喇子:“那什么,虽然你跟萧大侠一比,实在,咳咳……但,即便在对比下你没那么美了,我依然喜欢你,说明我爱你爱得更本质深刻纯粹了呀。”
璪璪双眼幽幽的:“嗯。”
出了皇陵,天有些转阴了,杜小曼抬头看看天,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雪,今年到现在还没下过雪呢。
她和秦兰璪一道回到那个养伤的小宅内。
这个小宅实际是宁景徽花钱买的,当时宁景徽出于种种考虑,在他二人昏迷时,将消息暂时封锁。小宅中寥寥几个仆从也都是经过了严格的挑选。
杜小曼觉得,暂时享受一下免费住宿,就当是做卧底的抵扣工资了。住得颇心安理得。
但是清醒后的璪璪,一直不肯回王府,也非赖在这里。
杜小曼忍不住问:“你干吗老不回去?这个小院子,肯定没有你的王府住着舒服吧。你是不是担心我怀疑你在王府里留的有妹子?放心吧,我不会吃这种醋。”
秦兰璪笑眯眯地道:“掌柜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趁机又揽住她,“天这么冷,你我这样在一起比较暖和。”
好吧。璪璪的厚脸皮总是让她无话可说。
秦兰璪又道:“那府邸我其实不算喜欢。当日是太后赐给我的,连地方都是她亲自挑选,据说还找人测算过,决计不会冲撞皇上的龙气。”
宫斗总是这么的复杂啊。杜小曼有点唏嘘,璪璪这个王爷确实当的不容易。
那位息夫人也是奉太后之命到裕王府,名义上是帮助当时还在世的太妃娘娘打理王府,其实就是监视。
不过息夫人比较会做人,两边都不想得罪,又能管得住那些太后赐给璪璪的美女们。所以太后薨后,依然留在王府。
他扶住杜小曼的双肩,望着她双眼。
“那些侍妾,我得给你一个解释。我少年时,的确风流过。一是少年荒唐心性,二则,也觉得不羁些,皇兄、太后与先帝便不会那么防备我。太后便将计就计,赏了我许多侍婢。还有一些,譬如南缃,是侍奉过我母妃的人。后来,宁景徽来与我谈剿灭月圣门一事,我答应助他,便遇上接近我的女子,就收入府内。”
“她们很多都是真的喜欢你。”
“可我在那时,不敢信什么真心。”秦兰璪轻叹,“我知道,你定然觉得我人渣。其实,与其说我相信过萧白客可能是我爹,不如说我希望过。”
希望实际跟帝王家没什么关系,一身洒脱,快意江湖。
这种情怀,小老百姓出身的杜小曼没办法全部理解。
不过,当时,璪璪为了找这个愿望中的爹真蛮拼的,各种访察打探,查证出当日自己母亲救下的化名时载的侠客就是传说中的萧白客,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时阑,学了几招武功,有意无意成为了一名演技精湛的影帝。
“我在杭州遇见你,的确是个意外。我曾有段时间,觉得什么都无甚乐趣。游荡各处,在哪里都待不久。阮紫霁便是我那时遇上的。她当时装成了一个游湖的女子,在船上弹琴,与我的画舫相遇,我为她所弹的曲子几句词,后来题在一幅画上。真的只有这些。”
杜小曼点点头:“我在你的小别墅里见过那幅画。”
当时还因此又怀疑璪璪和月圣门有联系。
秦兰璪抓紧她手臂:“我与她真的只有这些。后来去慕府听琴,又见到她,甚是吃惊。想来是月圣门想让她离间我与庆南王府之关系。”
杜小曼嗯了一声。
璪璪的那堆妹子,说她完全大度地当没有那些事,不介意,是假话。
不过,璪璪这个认真交待的态度还是蛮让她受用的。
秦兰璪接着道:“那时在我身边的人,各有各的目的,即便真心待我,大约也是因为我是裕王。宁景徽与我相商国事,亦是因为他无别人可选择。若我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还会剩下谁?”
杜小曼回忆当时在慕王府,第一次遇见璪璪时,在门内听他的声音,笑得颇开朗嘛,真听不出正身患牛角尖忧郁症。
“我一时觉得活着无趣,便扔下一切到了江南,装作一文不名,混迹于市井,即便我还有一张好皮相,亦无人待见,人人厌憎。”
杜小曼无语,那是因为你吃霸王餐好吗?
用脸刷卡只是一种说法,现实里哪有这么多冤大头啊。
秦兰璪望着她露出笑容:“然后就遇上你了。你知道你当时有多危险么。一个显然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带着个小丫鬟就敢女扮男装招摇过市。还敢露富大手笔开酒楼,简直是等人去劫。”
“所以你就来我店里吃霸王餐了?”杜小曼挑眉。
秦兰璪一点都不羞愧地道:“我本是一时好奇。没想到你竟然把我留下了,且也不是贪图我的美色。”
“谁贪图你的美色。”一直不忘自吹自擂倒真是你的本色!
秦兰璪一脸沉醉:“世上竟有不图财也不贪我色的女子,甚令我意外,我就留在掌柜的你身边了。真是每天都有惊喜。”
“你也是个令人惊奇的小人儿。”杜小曼僵硬地呵呵一笑,“别告诉我你是惊着惊着就喜欢上我了。”
秦兰璪神色一正:“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回过神来时,就发现,总是想着你了。”
“听起来很科幻。”
“我后来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罢。”秦兰璪摸了摸下巴,“你虽然逼我签了卖身契,但给我吃住,亦不让我奉献美色,嘴巴凶一点,性子蛮特别,和我一道逃跑时,还把甜葡萄给我吃,我生病的时候那么照顾我……”
杜小曼皱起眉,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心路历程,不应该是,“啊,这个女孩子好可爱,我喜欢,我要好好保护她”吗?
为什么璪璪是“她给我吃住,对我好好哦,我好喜欢”……
她心情复杂地望着璪璪的脸,拍拍他的肩:“明白了,天上都一起去过,那些细枝末节就忽略吧。”
秦兰璪又一笑,亲一亲她的发。
最重要是,与你在一起,便觉得开心,世间一切,充满希望。
杜小曼抬头:“嗯?”
秦兰璪道:“没什么。”又在怀里摸了摸,“对了,一直忘记了,这个,给你。”
杜小曼接过那个小布袋。呃,这个不是当时在树林里,璪大爷偷偷塞到她怀里,又一脸傲娇要回去的东西么。
她扯开袋口,里面是一块玉,两张纸,几个铜板。
秦兰璪拿起那块玉,挂到她颈上:“送你好几次,你都摘下了,这次永远别再还我了。”
杜小曼点点头,摸摸玉上的花纹:“这玉是不是你们每个皇子皇女都有一块?”
秦兰璪颔首:“这是本命玉,玉上兰草暗合了我的名字。”
在杭州的时候,月芹临死前塞给她的那块,就是假女皇真公主的本命玉吧,玉上有月亮,代表皇女。所以月芹才说,她们知道一个秘密,才被朝廷灭口。
唉,都过去,不想了。
杜小曼再掏出那张纸,嗯?这个,是璪璪的卖身契和二掌柜文书嘛。
她抬头看看璪璪,璪璪眨了眨眼:“当日把这个还你,是想让你心里踏实,明白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杜小曼道:“那你现在为什么给我?”
“你我之间怎还需这个?”秦兰璪娇羞地低头,“人家已经是你的人了。”
杜小曼嘴角抽搐了一下,把那两张纸重新折起:“那我留着做纪念。”
璪璪依偎着她:“嗯。”
杜小曼手哆嗦了一下,拉紧小布袋的收口绳:“你那时候也太抠了,宁景徽还送我一包银子呢,就算意思一下,也多塞几个铜子儿嘛。”
秦兰璪从她手中拿回布袋,重新打开,取出两枚钱,平摆在她手心:“仔细看看。”
两枚钱一模一样,正面镌刻着四个清逸的楷字——“永世至宝”。字口深峻。看似寻常的折二钱,但这个色泽……
不是铜,是金?
秦兰璪轻轻将钱翻到背面。
一枚方孔左侧镌着一个“木”字,一枚方孔右侧有一“土”字。
秦兰璪从布袋里再取出两枚钱,换下方才两枚,摆上她手心。
同样大小,正面亦是“永世至宝”四字,但是不是楷书,而是行书,一枚背后方孔上有一“日”字,另一枚方孔下是一横卧的“目”字。
秦兰璪再换了两枚钱。
这一对,“永世至宝”四字是篆书,其一,背后方孔左侧有一“小”字,另一枚,背后方孔下方有一“又”字。
杜小曼定定看着手心中的钱。秦兰璪轻声道:“这几枚钱都是琼灵金所铸,此金乃前代流传,据说是天界遗落之宝。上面的字皆我亲笔所书。楷、行、篆三版,共六枚,至于背字。”
杜小曼道:“我看出来了。”
楷书版背后的“木”和“土”,合起来是杜。
行书版的“日”、“目”加上篆书版的“又”字背书,是曼。
还有篆书的那个“小”。
这么明显,破解起来一点智商要求都没有。
璪璪对此很得意的样子,笑得特别甜腻。
“既然造反夺位,就得逼真一些,我便让人铸了这些钱。你手中这套是祖钱,世上绝无仅有。还有一套小平祖钱,我自己留下了。知道你喜欢大的,给你的是折二。”
杜小曼缓缓抬头注视秦兰璪的笑脸:“这钱,你铸了多少?”
“还有两套寻常金的折二,赐给了宁景徽和李孝知。”璪璪两眼亮晶晶的,“另有金质小平几套,赐给了唐王和几位大将。银质的略多一些,做赏赐给了军士,还有……”
“你到底铸了多少!”
打算把“永世至宝杜小曼”撒遍天下吗?
心里是……是有暖暖的,说不出的甜啦……
但,还是觉得蛮羞耻!
“只试铸些许,没多少。”秦兰璪神色一正,“但我本打算,若真做了皇帝,就把年号改成永世。将此钱通行天下。我知道,你最喜欢钱。在这世上,不论身处何方,都必须用钱。我要你天天都摸得到,看得到。”
杜小曼愕然:“你,你不是把卖身契还给我,让我忘了你好好过吗?”
妈呀,幸亏是选了璪璪,要是他说的这种情况成真……
简直不能想象!
秦兰璪双眼微眯:“我把卖身契和二掌柜的契约还给你,是告诉你我不会再纠缠你。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让你永远都记得我。”
杜小曼无语凝噎,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那……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把这袋子要回去?”
秦兰璪双瞳转为幽深,语气平淡:“你打晕谢况弈,以为别人看不出你的打算?你那么喜欢他,我又何必执念。”
杜小曼磕巴了一下:“你……是不是还考虑到万一我一个不谨慎,在挟持的过程中把你给咔嚓了,也不会因为看到这些东西,增加愧疚?”
秦兰璪眼中光芒闪动,突然俯身,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杜小曼惊呼一声,璪璪咬的并不重,立刻就松开牙,将她紧紧搂住。
“而今,这些更加都用不上了。”
杜小曼缓缓抬起手,尚未抱住他的背,秦兰璪又松开了她,把所有钱都塞回布袋,扎好口,一脸哈皮地往她怀中一塞。
“但是这些钱得收好。存世本就不多,这一套的价值就不用提了。再多过几年,其价更不可估量。”
“这,怎么也算纪念品吧。”杜小曼握紧了布袋,璪璪一副打算挑个好时机出手捞一票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秦兰璪低头亲亲她的脸。
“都是身外之物,要回布袋那时我就想通了,金玉纸铁,换来变去,物件不过是物件。满天下都是又如何。你我在一起,有没有这些东西,无所谓。你我不在一起,有没有这些东西,更无所谓。不过,你觉得留着好,就留着,给我们的儿孙也不错。到时候和他们说,想卖就卖,想留就留,不要因为是祖传的东西就太执念。”
秦兰璪的目光闪了闪,唇角又挑起来。
“你觉得,我们生四个孩子,一个名永,一个名世,一个名至,一个名宝,怎么样?”
刚要夸你哲学,立刻又换回天雷了。
杜小曼道:“我觉得,别人会说你称帝之心未死。”
秦兰璪再揽住她:“是哦,此事须从长计议。”
天空簌簌飘下点点银白。
今冬的第一场雪降临了。
唐晋媗随陆判一道,踏入幽冥地府,前往秦广殿。
忘川河中黑水滔滔,魂魄们列序穿过奈何桥,等待再入轮回。
桥头魂魄,背啼喜怒,诸形诸像。唐晋媗的视线无意间落到路边某处。
一个少女的魂魄,正扯着一少年魂魄哭泣。
鬼差不耐烦道:“哭甚。你二人上辈子是兄妹,下辈子就无关系了。你身无罪孽,可直接投胎,他好几道重罪在身,还要去血池受罚,快松手吧。”
少女哭着不肯松手:“求大人行行好,我愿代哥哥受罚。”
少年甩开她的手:“箬儿,别闹。一人之罪一人当,我生前做下那些,便不怕死后如此。你我兄妹情分已尽,快去投胎吧。”
唐晋媗看清那少年的面容,听他唤出的名字,不由停下脚步。
陆判看了看她,亦停步,但未说话。
少年的魂魄似有所感,侧身看向此方。
此时的唐晋媗已是转生为杜晓曼时的模样,少年看着这个望着自己的陌生女子,面无表情。
和判官一起,是灵官?
在看痴愚凡魂的笑话?
少年欲不屑冷笑,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一股寒冷的寂寞包裹住他这抹残魂,像要将他彻底消抹散尽。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女子。
“生生世世,来来回回,轮轮转转,其实都不过如此。”陆判悠悠开口,“你既要入仙籍,这些便要先看破。”
唐晋媗再深深看了一眼少年,回身:“多谢陆判大人指点。”跟随陆判继续往秦广殿去。
少年却又回过了头,盯着她的背影。
幽暗冥府,仿佛化作初春庭院,他藏身树后,以别人的容貌等待着那颗堕入彀中的棋子,但不知为甚,心却忐忑,充满期待,想看到她的笑颜,一时恍惚,不知何是真实,何为虚幻。
“媗媗。”
新帝登基次年,改年号为重明。
裕王秦兰璪上书,自请擅动兵马之罪,求贬为庶民。
帝重叔侄之情,再三不能允。裕王便捐尽家产入国库,各地府邸亦皆献出,只留些许封地,亲王之尊降为郡王。
民间一时议论纷纷。
裕王兵破皇宫,本该是皇帝的,却功成身退,主动拥立今上为帝。这等功绩,不封赏,反得此结局,不由让人惊诧。
那场不清不楚的“匡乱”更显得神秘。
朝廷的说法是,德慧公主创立的月圣门,已被心怀不轨之乱党控制,堕落成邪教,潜伏朝野,祸乱纲纪。
先帝其时病重,本欲亲灭乱贼,奈何龙体不支,便拟秘旨托与裕王和左右二相,更立下遗诏封今上为皇太弟,承继大统。
先帝起初将遗诏交由皇后保存,皇后竟被奸人所害,先帝再立肖贤妃为后,将遗诏托付于右相宁景徽。
裕王接到皇上除邪教妖党的秘旨与左右二相定下计策,里应外合,在德安王等忠臣良将佐助下,一举剿灭妖党,匡正社稷。
先帝在欣慰中驾崩,肖皇后哀痛殉随。裕王与众臣拥立今上。
令人不能忍的是,这套冠冕堂皇的说法中,竟将那个以有夫之妇之身先勾引了裕王与其私奔,又媚惑了皇上的祸水清龄郡主宸妃娘娘彻底模糊了过去。
裕王若真是如此忠心耿耿,又何至于如今下场。
各种小道秘辛,便就传开。
有一说,裕王本就不是皇家血脉,乃先太妃与一侍卫私通所生,将要龙袍加身时,却发现此事早被先帝告知群臣,裕王自知登基难堵众口,便只能如此大度。
亦有谣传说,裕王是中邪了,那个清龄郡主根本不是真正的郡主,乃秘密被邪教剿灭的魔教月圣门的妖姬。
妖女真身,是一条千年大蛇,设立月圣邪教,每月圆之夜摄取少壮男子吸食其血。因要渡千年天劫,寻常凡夫之血不足进补,便摄取清龄郡主魂魄,借附其躯勾引裕王,又魅惑皇上。
裕王被这妖精勾得起兵作乱,皇上亦被吸干阳气驾崩。妖姬想做皇后,更先后谋害了李、肖两位皇后。幸而右相宁景徽手中有宁氏祖先传下的降妖天书,方才降服此妖。不想第一次未能杀之,妖姬逃出皇宫,于兵营中摄走裕王,欲将裕王吸干,强渡天劫。
所幸宁右相再度及时赶到,斩杀妖姬。妖姬临死前将裕王拖下山崖,紧要关头,上天垂怜,山神显化相救,裕王苟存一命。但已魂魄不全,神气尽失,只能一世浑噩。
亦有当日在场的人起誓曰,的确看到了数道不寻常的雷光。桥墩忽然化成人形,飞身相救裕王。
断崖树林之中,残有雷击痕迹,与寻常雷击有种种神秘的不同,更是令人信服的证明。
裕王降为郡王后,娶一杜姓女子为正妃,裕王妃出身平平,据说是皇上让钦天监与数位道人高僧批命择八字,算得只有此女能为裕王挡煞续命延香火,方才指给裕王的。
裕王大婚未请宾客,亦没多少人见到新王妃的容貌。
裕王大婚后便离开京城,避世到深山老林中求仙问道,常人难知踪迹。
但那场“匡乱”与蛇妖祸国的故事,却为市井田间津津乐道。
妖姬挟持裕王的断崖,已成胜地。
断崖从此得名镇灵崖,许多人还去山神显化的那个桥墩处烧香,颇为灵验。便有富人捐资,在此建一山神庙。香火甚盛。
“这个像,还真有点形似萧大侠日常版的模样。”
六月十五,杜小曼挤在一群涌进庙里烧香求签的妇人中,打量刚镀完闪亮金身的神像。长须垂眉,少了萧大侠猥琐的神韵,颇有真神风采。
只是……
山神大人脚下踩的那条长虫,是传说中的她吧。
为什么偏偏是条蛇,祸国妖姬不应该是狐狸吗?九尾白狐,多拉风多闪亮。
秦兰璪捏捏她的脸颊:“当是进庙受香火了,其他的何必在意这么多。”
“这哪叫受香火?”杜小曼撇撇嘴。
“为夫想进还进不去呢。”秦兰璪看看神像,“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与萧老头在庙里。”
喂,这种醋都吃,真是够了。
杜小曼一阵无奈,嗓子里都品到一丝酸意。
这里算是她和璪璪之间的一个命运转折点了,故地重游本来算是件蛮浪漫甜蜜的事情,但现在这个场景……
璪璪却很兴致勃勃,拉着她在小摊上吃了两碗名叫斩蛇段的蒸粉卷,喝了两杯山神酿,又挤到卖天雷珠的摊边。
所谓天雷珠,其实就是油炸糯米面丸子,有甜有咸,六文钱一份。先在摊主那里拿一根竹签,再在小铜锣敲响时扎从篓子里滚下的丸子,扎到几个,吃几个。
璪璪扎中了六个,杜小曼只扎中五个,小输一成。
璪璪把自己那串递到她面前。
杜小曼接过咬了一口,嗯,这颗是甜的,豆沙馅,还蛮好吃。璪璪凑过来叼走剩下半刻。杜小曼忽听遥遥有人喊:“小曼!小曼!”
她回头,只见洛雪蝉正欢快地穿过人群,向这里奔来。
杜小曼笑嘻嘻地向她挥了挥手。
几个月前,璪璪非说她在杭州白待过那么久,真正好吃的好玩的都没经历过,拉她去杭州看桃花。
杜小曼还偷偷去看了看自己的不二酒楼,璪璪让宁景徽做了点安排,着官府把酒楼给了黄师傅,胜福他们都做二掌柜,酒楼已恢复了火爆。杜小曼正准备悄悄看完,偷偷离开,却凑巧遇见了路过的洛雪蝉。
洛大小姐的眼神犀利,一眼就认出了她和璪璪。那个匡乱传奇和妖姬神话洛雪蝉自然都听说了,大小姐行事也依旧霸道,尾随、威胁、撒娇种种手段用上,发誓绝不泄露,还主动献上白麓山庄和谢况弈的近况做交换,追问她和璪璪的八卦。
在这个死缠烂打的过程中,杜小曼居然和她成了挺好的朋友。
洛雪蝉知道了自己喜欢的李公子是以前的十七皇子,现在的皇上,小小地伤感了一下下。
杜小曼安慰她:“即使他是皇上,你们也……”
洛雪蝉摆摆手:“我才不要进皇宫,天下男人多的是。唉,总会有下一个的。”
这么乐观,杜小曼也就不多说了。
这次她和璪璪返京,洛雪蝉传信给她,说有事想在京城附近一见。此地算是个大家都方便的地点,就约在了这里。
洛雪蝉小步跑到近前,伸手扇风喊热,和杜小曼聊了两句近况,从腰间小袋中取出一本册子:“这么着急约你过来,是我一个朋友无意中得到了这本书,怕是那个什么门死灰复燃,就找你来问问。”
杜小曼接过册子,顿时冒出冷汗,封皮上的四个字居然是《郡主秘式》。
这是什么书名!
杜小曼镇定着翻开册子,里面就如同武功秘籍一般,右页一个招式名称,搭配几行解说,左页一名宫装妖媚女子摆出各种造型。
但是……
杜小曼一页页翻下去,配图女子或伸展双臂,或跨马步,或一手叉腰,一手上举贴耳侧弯腰……
杜小曼从书页上抬起眼:“呃,这个书,可能真和我有点关系……”
秦兰璪和洛雪蝉的眼都噌地雪亮了。
杜小曼搜索记忆,确认了一下:“应该是我在皇宫里的时候,吃得太多太好了,我怕胖的门都出不了,就偶尔运动运动,跳跳操。这些是健身操的姿势,就是……就是我的家乡,锻炼身体的一种很平常的运动,不是武功。”
洛雪蝉眨眼:“就像五禽戏那样?”
杜小曼点头:“对,对!就是那种!画这个图的,可能是当时宫里侍候的人。不一定和邪教有关系,可能就是纯粹画来卖卖钱的。”
各种谣言越传越神奇,她和璪璪都有不少相关周边,什么“宸颜膏”、“王府秘酿”、“媗锦裙”、“思情簪”等等。两人无聊的时候,还到市集上比拼过种类和销量。
比起那些凭空捏造的东西,这本册子算良心产品了。
“哦,原来是这样。”洛雪蝉一脸了悟,又眨眨眼,“好像比较复杂,我怕我转述有误,这样,我的那个朋友和我一起过来了,就在附近,小曼你直接他说一说好不好?”随即转身,向某个地方招了招手。
杜小曼心中一跳,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某个摊子后转了出来,朗朗如这夏日阳光。
洛雪蝉抱歉地看看杜小曼和秦兰璪,吐吐舌头:“对不起呀,是我自作主张,硬拉弈哥哥来见你的。”回身跑向那个身影,一把拉住他,“弈哥哥,不要别扭了,大大方方过来吧。”
再见到他时会是怎样的情形,杜小曼曾想过无数次。但此时,看着人群中向她走来的少年,那些顾虑、担忧,全都没有了。
因为阴霾曲折从来和这个人无关。
她向着阳光下的少年灿烂一笑:“谢少主,好久不见。”
谢况弈亦露出雪白的牙齿,爽朗一笑:“好久不见。”
“最近过得怎么样?”
下一句很自然地问出。
谢况弈语气轻松道:“挺不错。最近天下太平,江湖事少了,不过生意方面事还不少。”他神色一敛,认真道,“这次的事,是我让雪蝉帮忙的。册子只是个借口,我想当面和你说声抱歉。那时我竟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杜小曼也换回认真的表情:“谢少主你曾经跟我说过,不用说谢谢。你帮过那么多,不用我说谢谢。那么你我之间,也不用这样说抱歉。”
谢况弈定定看着她,片刻,又露出笑容:“好。”
杜小曼和谢况弈、洛雪蝉三人沿着山神庙前的小集街道边走边聊了一会儿。
谢况弈终于平静地说出,他将箬儿安葬在了竹幽府的花丛中。
孤于两个字,杜小曼和谢况弈都没有提起。
他们心中的箬儿,只是那个单纯又善良的女孩子,出离尘世,与一切阴霾无干。
洛雪蝉叹气:“弈哥哥那时候两眼发直,不怎么吃饭睡觉,和谁都不说话。伯母急得不行,还到我们山庄来寻药,怕弈哥哥想不开去做和尚。”
谢况弈板着脸道:“哪有的事。”
“弈哥哥你就别死要面子了。”洛雪蝉继续爆料,“小曼你大概不知道,自从弈哥哥变成了痴情心碎大侠之后,有多少女子对他因怜生爱。伯母到我家为弈哥哥找过药,那些女人就以为谢家要和我们洛家联姻了,我惨的不行,天天被人放暗箭。前几天那个洞庭剑派的崔浣儿,直接在道上拦住我,要我别再妄想用父母之命绑住弈哥哥,我怎么解释她都不听,我只好把她打走了。”
杜小曼看着冷着脸做若无其事状打量街边摊位的谢况弈,强忍住笑。
与谢况弈和洛雪蝉作别,杜小曼回身寻找璪璪。
走回山神庙,便看见璪璪站在庙前的石狮子处,手里还拿着那两串天雷丸。
她快步奔上前,秦兰璪擦擦她额头上的汗:“那边有冰镇的甘蔗汁,过去喝?”
“我方才走过来看这边也有。”杜小曼向小集另一边比了比,“还有很多好吃的。”
秦兰璪用汗巾蹭蹭她鼻尖:“好,去这边。”
杜小曼反手抓住秦兰璪的手臂,正要往甘蔗汁摊儿方向去,突然又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小曼。”
杜小曼下意识侧首扫视人群。奇怪,难道又遇上了熟人?
“小曼。”一道霓色倩影陡然出现,杜小曼吃了一惊,愣怔地盯着那盈盈笑颜。
这这这这这,怎么会是……
“是我呀。”云玳笑嘻嘻地抬起手指晃了晃。
杜小曼看看秦兰璪,秦兰璪向她点点头,表示他也能看到。杜小曼再看看周围人群。云玳笑吟吟道:“别担心,我是化成了凡人模样。”示意杜小曼和秦兰璪随她走到一个僻静好说话的地方。杜小曼方才再问:“仙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以为在这辈子过完之前,都不能再见到神仙们了,突然见到云玳,不能更惊喜。
“这座庙香火甚盛,求祷的人很多,有日游神报告天庭,天庭决定真的派一位地仙镇守此处,广施恩泽。我跟着下来玩玩,算到你也会来这边,就过来看看你。”云玳笑眼弯弯,“你们两个,一切都还好吧。”
杜小曼点头:“挺好的。”
秦兰璪挽住杜小曼的手:“多谢仙子关心,都甚好。”
云玳看向他:“因为之前可能的命数全被破掉。你本来的命格也被更改。小曼更本是命册上都没有的人,一切都重新再来。”
“这样才有意思。”杜小曼立刻回答。
云玳欣慰地点头:“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啦。”取出百宝袋,翻了几下,掏出一面镜子。
镜身熟悉的光辉一闪,杜小曼心中一跳。
幸而云玳好像只是为了方便找东西才把它拿出来,立刻又塞了回去,再翻找几下,取出一个小瓶。
“找到了。”她一脸欣喜将小瓶往杜小曼手中一递,“这里面有两颗清虚丹,凡人可用,服之能轻体祛疴除秽。”
杜小曼赶紧道谢接过。
“这几枚枣子是方才常容仙人给我的。可能是人间的供果,也送给你们吃吧。”
云玳又把几颗鲜枣塞给杜小曼。
“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过完这辈子呀,虽然赌局完毕了,但帝座那边的肯定也常看着你们呢。”
秦兰璪含笑道:“幸能重获此生,必不辜负。”
“我不能在这里多耽搁,那就先告辞了。”云玳再笑盈盈挥挥手,“不知下次会是何时,但我们定然会再见。”
“云玳仙子的最后那句话,是不是暗示,等你我这辈子过完,还有成仙的机会?”坐到凉棚下喝甘蔗汁时,杜小曼不禁喃喃,说完,又一笑,“啊,现在说这个太无聊啦。”
今天都才过去一上午,将来的人生还很长很长。
她正和喜欢的人一起,吃着点心,看山顶风光。
太阳很热,山风却仍带着凉爽的气息,十分惬意。
不能更美好了。
明天都未可知,干吗要想那么遥远缥缈的事。
“我倒觉得,方才有些蹊跷。”秦兰璪拨了拨桌上的枣核,“仙人取物,应心即至。那位小仙子翻找东西,却有些刻意。”
杜小曼松开牙间的麦秆管,愣住:“那肯定是云玳仙子没错。”
秦兰璪安抚地对她笑笑:“小仙子当然不是别人冒充的,她真的关心你,连我都跟着沾光了。可能就是捎带开个玩笑而已。”
唔?杜小曼睁大眼,又喝了一大口甘蔗汁。
天庭,广华宫。
几名彩衣小仙结伴至侧园小轩内,轻手轻脚推开门扇。
“云玳,你回来啦?”
云玳自内殿闪出,几名小仙娥忙小心翼翼进门,封上门扇,加了几道禁制,随云玳飘进内殿。
云玳取出天演镜,催其变大。
“千万要保密呀,被娘娘知道我就惨啦。都是这个家伙,不感受一下正主的气息就推演不出下面的。”
天演镜涨到一面墙大,灼灼冒出光芒。
几名小仙娥取出带来的瓜果点心摆在案上,与云玳一起迅速面对镜子坐下。
镜面浮出图像。
女皇装束的“杜小曼”站在大殿前,眯起双眼。
“朕给你的还不够多么,为何要离开朕!”
少年在几级阶下,坦荡荡抬首望着她。
“对我谢况弈来说,这壮阔宫殿,不过是一个牢笼。我非笼中之鸟,只想天高海阔,自由翱翔。皇上要么杀了我,要么,就让我离开。”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下一层层台阶。
“杜小曼”面无表情望着他的背影,任萧瑟的风卷起衣袂。
“皇上为何不追上去?”她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杜小曼”猛转身,狠狠盯着站在不远处的男子。
“兰璪,没有朕的允许,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浮起淡淡的微笑:“皇上可知,世上的人为什么只有一颗心?因为一个人这一生,只能真正爱着一个人。皇上虽贵为天子,只有这一点与世人相同。皇上其实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谁,错过了,会后悔一生。”
“杜小曼”抬手卡住他的脖子:“朕的事,不用你来多嘴!说的你好像什么都懂一样,你怎么知道朕的心!”
男子深深地望着她:“因为,我的心里,就有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果然不忠于朕!”“杜小曼”一把将他掀翻在地,“说,那贱人是谁!”
男子咳咳两声,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抬头深深望着她:“皇上,别等谢贵妃真的走了。别错过……”
“来人!”“杜小曼”一声大吼,“朕废璪贵人为庶人,把他给我拖进冷宫!”
几个宦官涌上,倒拖着男子向后,男子闭上双眼,“杜小曼”狠狠一咬牙,奔下台阶,向着已走远的少年追去。
被拖走的男子睁开双眼,望着她的背影,纯白长衫的前襟上,点点血迹仿若红梅,挂着殷红血丝的唇角又勾起一个浅笑。
“我知道,你此生不可能爱上我。我只望,你可以幸福……”
几个小仙娥握紧了潮湿的绢帕。
“为什么这么虐啊……”
“现实里杜小曼和秦兰璪在一起了,她一直真喜欢的就是秦兰璪,那么这里面,曼皇真正爱的应该也是璪贵人。”
“不一定,本来现实里的杜小曼也有好几个可能的。要不我们也没这个推演看。从这个发展来看璪贵人结果不会好吧,孤于宸妃给他下的不是不可能解的毒药吗?”
“总觉得宁皇后会帮璪贵人。羽妃不是也很照顾他吗?”
“我看宁皇后心思很深,凡人都很容易生出特别多阴暗的念头吧。说不定他是等着孤于宸妃先整死璪贵人,再让谢贵妃专宠,废掉孤于宸妃和羽妃。谢贵妃脾气那么爆,肯定会和曼皇又闹僵,然后宁皇后就可以真正成为曼皇唯一的男人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坏,宁皇后虽然很有智慧,但不阴险好吗?我觉得曼皇那么暴躁,爱宁皇后才是正确的选择!”
“璪贵人不会在装弱吧,现实里他不是造反了吗?现在弱的像和羽妃换魂了一样。会不会这里后面他也造反,把曼皇拉下皇位,变成他一个人的。”
“那就和真正的凡间之事一样了,我们还看推演干吗?不会的。璪贵人真爱曼皇,但曼皇真爱谢贵妃,勉强不来啊……”
“我觉得曼皇感情翻来覆去的好奇怪,凡人的情果然很无常。不管喜欢谁,都不要虐就好。”
……
“啊嚏,啊嚏,啊嚏——”
大路边的小摊中,杜小曼重重打了一长串喷嚏。
秦兰璪触触她额头,杜小曼摇摇头:“不是伤风,就是鼻子突然有点痒。”耳朵也很热,真奇怪。
她揉揉耳垂,秦兰璪拿开两人面前的空碗,取出一张地图展开:“接下来怎么走?”
杜小曼摸着下巴打量图纸。
璪璪非说某张他从地摊上买来的黄纸卷一定是张藏宝图,标识的地方能找到春秋时燕国的宝物。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杜小曼觉得,就当旅个游,过去看看吧。
说不定真能挖到宝贝呢。
她打算再开个店,比如杂货铺什么的,卖点天南地北各处的小玩意儿。这次寻宝的路上顺便开拓点进货渠道,屯点货也挺好的。
她指了指图纸:“我觉得陆路有点绕,是不是直接坐船到饶城一带更快一点?”
“走水路乃逆流,这些天北方都在下雨,未必方便。”秦兰璪往她身边坐了坐,“而且,如果走陆路,据说晋州、灵丘一带,风光甚美,好吃的亦甚多。”
“那就走陆路!”杜小曼斩钉截铁道,美景美食绝不可放过,“回来的时候我们再走水路,又顺,又能领略不同的风情。”
“掌柜的真是太聪慧了。”秦兰璪的眼笑得弯弯的,“我全听你安排。”
道路上人来来往往,面摊老板娘噙着笑,收走两人面前的空碗。
重明四年,左相李孝知致仕。
重明六年,右相宁景徽称病辞官。
重明二十一年,裕王世子秦允娶江湖女子谢氏为正妃,一生未纳姬妾。
裕王共有两子一女,皆王妃杜氏所育。秦允乃长子。女秦临咏封敏嘉郡主,常入宫,甚受皇帝皇后疼爱。幺子秦介,幼年便离府游历江湖,据说拜异士萧白客为师,后入玄门修道。
重明二十三年,裕王秦兰璪让王衔与世子,从此遁隐山野,再无踪迹。
但市井坊间故事中的裕王,仍只是秦兰璪。
有人说,裕王吃错了丹药,疯疯癫癫,不能见人了。
亦有人说,当日裕王被山神所救,之所以还魂,是吞食了蛇妖内丹,不生不死,已非凡人。如今乃是告别凡俗,修仙去了。
重明二十八年,白麓山庄谢老庄主七十大寿,大摆寿宴。谢老庄主只有谢况弈一个儿子,但孙辈重孙辈甚多。山庄外院款待来贺的各方朋友,内院另摆自家人内席。还特辟出一处,做女眷的游园会。孙婿秦允亦从京城赶来贺寿。
杜小曼与洛雪蝉在凉亭下吃茶闲聊,看花园里如繁春花朵一般娇艳的女孩子们嬉闹谈笑。
说是女眷的游园会,却有不少的少年混了进来。玉带轻衫,与少女们相遇在树荫湖畔。
杜小曼不禁想起当年自己被谢况弈带着初次参加洛雪蝉家举办的游园会时的情形。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没留神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那时湖畔吹笛的少年,已是金銮殿中的天子。
竹影中取下她发上落叶的宁景徽,更多年无音讯。
“有时候真感觉像做梦一样。”洛雪蝉放下玉盏,看向另一侧草丛中,跑来跑去闹成一团的小娃。
“还觉得自己跟以前没两样呢,一眨眼孙子都这么大了。”
“你是和以前没两样嘛,我们成亲早,生孩子早。孩子们也都早早成家,于是就快速升级喽。”杜小曼抿了一口手中的草莓汁。
这么多年过去了,洛雪蝉对果汁的爱依然浓厚。
杜小曼以前也觉得四五十岁是个很了不得的年纪,自己到这么大的时候,应该很老成了。但现在并没觉得心态变化太多。
“哪有,我最近眼睛下面都生细纹了。你倒是真的没变化啊。”洛雪蝉歪头看她的脸,“喂,你是不是最近又找到了什么秘方?”
杜小曼微有些心虚,云玳小仙子送的仙丹和枣好像有驻颜功效。她和璪璪两个的相貌一直没怎么变过,像这样见亲友的时候,还不得不做点小化妆,让自己符合年龄一些。其实洛雪蝉才是真正的保养高手,不像杜小曼有仙丹开挂,皮肤依旧宛如少女。她与谢夫人婆媳一道钻研的各种保养品让杜小曼垂涎的不行。
“我们到处跑,我到哪里都找点当地的秘方试试。我这次带过来的那个乌脂胶,我觉得很好用,你调制看看。”
洛雪蝉立刻点头:“对了,我和娘新做的荷凝冰露膏对免被晒黑很有效果,我前段时间和弈哥哥去岭南,暴晒了好几天,用了这个竟没有变成炭。我给你多拿几盒。”
杜小曼心花怒放地道谢,一团影子扎进凉亭,扑上杜小曼的膝盖,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兴奋地嚷:“祖母祖母,我拿到了小叔叔的绝世秘籍!我将来也能变成外祖父那样的大侠了!”
杜小曼捏捏孙子肉肉的腮:“你小叔叔竟然有秘籍?”
洛雪蝉向他招手:“阿汧,什么秘籍,拿来给外祖母看看。”
秦汧站直身,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墨蓝的皮上赫然四个大字——《绝世秘籍》。
洛雪蝉掩口:“这个名字真霸道。”
杜小曼接过,翻开内页,一皱眉噌地站起身:“小介,你个混账!我知道你肯定在附近,给我滚出来!让你小侄子碰这种书,欠揍是吧!”
亭外大树上跳下一个薄衫俊美的年轻人,跃进凉亭,嘻嘻一笑。
“娘,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是姐姐非要我教姐夫两招易容术,好让姐夫在边关时遇到情况不对立刻变身。就姐夫那茅坑石头一样的脾气能愿意么?姐姐非说是我不肯教,我和她说易容术都是靠实践磨出来的,没有捷径,她也不信,认定我这里有秘籍。我知道她一定来找,就把这本《灵妙小狐仙》贴个书皮蒙蒙她,等她当真偷回去,在姐夫面前一翻,嘿嘿……哪知道她会让阿汧来偷。”
秦汧抓着杜小曼的裙摆晃了晃,抬起圆圆的亮闪闪的眼:“祖母,《灵妙小狐仙》是你常讲的童话故事吗?为什么我不可以看?”
“呃。”杜小曼揉揉他头顶,“乖,这种书还是等你长大了再看吧。”又向秦介挑挑眉,“随身带着这本书,你也够可以啊。”
秦介嘿嘿一笑:“随手买的,随手买的……啊,娘,我突然想起来,爹说下午要和谢伯伯赌酒,让我做裁判来着,快到时辰了,我先过去了!”轻盈掠出亭外。
秦汧也颠颠跑出亭子,去找那草地上的那堆孩子玩了。
洛雪蝉笑盈盈执起团扇:“小孩子长得真快。记得小介在阿汧这个岁数的时候,总和真真一起玩。我以为真真会嫁给小介呢,没想到是阿允娶了真真。”
秦兰璪和杜小曼的三个孩子相貌都极好。秦允长得有点像唐家人,端正华贵,而秦介则完全升华了他爹祸水的特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桃花眼笑得一弯就迷死人了,兜里有多少糖都想掏给他,资深颜控洛雪蝉本来一直想要小介做女婿。
“小介这么个不靠谱的脾气,哪是做夫君的料。阿允比他弟弟稳重多了。真真的眼光不错。”
杜小曼知道,谢况弈和洛雪蝉之前一直顾虑阿允的世子与裕王身份,更喜欢活泼不羁的小介。但是子女感情的事,真不是大人可以做主的。
现在真真和阿允过得这么美满,几个孩子都特别可爱,阿汧的性格还有点像谢况弈。谢洛二人应该已经放心了。
“对了,雪蝉,请你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可能和小介对脾气的女孩子。”
洛雪蝉扑哧一笑:“你不是常说爹妈不要包办儿女的婚姻吗?怎么突然变了?”
杜小曼无奈:“小介到现在恋爱都没谈一个,我是有点着急了。我怕万一,小介真的变成萧白客2.0……”
洛雪蝉的表情也凝滞了一下,立刻道:“不会的,凭小介的长相怎么可能缺桃花?”
杜小曼轻叹一声,那是因为,你没见过萧大侠的真容啊……
“总之,拜托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
微风摇曳树枝,凉亭的尖顶不屑地无声一笑。
可叹,世人堕入凡俗,便会被红尘蒙蔽双目,从前的灵透资质尽失去,又怎能明白探求幻化极致的快乐?
树叶飘落在石色外壳之上,萧白客淡然合着双目,无心无我。
至境之处,总是寂寞。
杜小曼又斟了一杯果汁,看向亭外。
“咦,那个孩子是谁家的?”
草丛里,滚做一堆一堆的孩子中有个相貌异常清秀漂亮的孩童,不怎么跑闹,文文静静的,在一堆野猴子里格外打眼。
秦汧拉他团泥巴,他就将泥球整齐摆好,一个个按顺序发给拿泥团互丢的孩子们。
秦汧那堆孩子滚打成一团,他在一旁把方才乱丢的树杈铲子都拢起来。
洛雪蝉道:“哦,昨日我和弈哥哥去迎我爹他们,路上遇着辆马车。说是探亲归家,我见是几个老仆带着一个小孩子。这两天寿宴,来往的江湖人士太多恐也聚了些不是正道上的人,赶路不甚安全。就让他们先到山庄中来歇脚。他们住杭州附近,正好寿宴结束,可以和我娘家人同路。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由仆人陪着探亲,这家大人也真放心。”
杜小曼点点头,看举止,这孩子是出身官宦或读书人家吧。
洛雪蝉让下人端来点心鲜果和新冰好的果汁,招呼孩子们过来吃。
那孩子站在一堆拥抢的孩子后面,秦汧抓着满满两把糕饼果子从孩子堆里撞出来,把其中一把往他手中塞。杜小曼端了两杯西瓜汁递给他和秦汧:“慢慢吃,别噎着。”
小少年接过杯子,像小大人一样道谢。杜小曼摸摸他的头:“你姓什么,多大了?”
小少年垂下眼睫:“回夫人的话,小侄姓宁,名希知。今年七岁。”
杜小曼一怔:“你姓宁?”
夜晚,白麓山庄内灯火通明。
杜小曼站在浮桥上,看千万朵烟花绽放于夜空。秦兰璪从背后揽住她,夹着淡淡酒味的衣香将她包裹。
杜小曼轻声道:“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姓宁的孩子。”
“哦?在这山庄里?”秦兰璪轻笑,“天下姓宁的多的是。”
“但那孩子看起来和普通的孩子不太样,又住在杭州附近……我总觉得,宁景徽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爱。”
杜小曼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晚清爽的空气。
“算啦,你我都是和神仙打过交道差点做过皇帝的人,只要坚持自己,再多外因也无法干扰人生。”
“嗯。”秦兰璪亲亲她发顶,“记得天上的镜子推演,若你是皇帝,我只是排在最末的小五。”
杜小曼一抖:“哈哈,你,你还记得这个……”
秦兰璪揽紧她:“即使是那样,最后你还是会封我做皇夫的吧。要怎么封呢?”
杜小曼额头有点冒汗。
呃呃,这个……
当皇上,不能不考虑很多很多……
江山,社稷,朝政啊……
璪璪这厮,搁后宫,肯定就是个能使君王不早朝的祸水。
抛开感情,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最有正宫相的,应该是宁……
秦兰璪幽幽在她耳边道:“你该不会,心中另有人选吧。”
“哈哈哈,怎么会!”杜小曼立刻爽朗地笑,“我只喜欢你怎么会想别人呢。我根本也不可能做皇帝,皇后都不做怎么会考虑皇帝。”
绝对会脚底抹油跑路哒,后来的事仍是和现在差不多吧。
所以,是不是,这世上的确有些事,不论过程如何,结果都一定。
这就是所谓注定吧。
“压根儿不可能的事就不要想象啦……哇,看!那边,那颗星好亮!”
重明二十九年,皇帝秦羽言崩于乾元殿,谥号文皇帝,史称文宗。
文宗仁爱宽厚,崇儒尚德,史官赞颂其英比尧舜,尤胜汉时文、景。在位三十载,数减徭赋,重治轻刑,朝无党争,百姓富庶,天下大治。
文宗立皇长子为太子。太子即位,改年号为庆和。庆和十一年,皇帝崩,谥号英皇帝。九皇子继位,年方两岁。太后垂帘,太傅辅政,定年号大安。
大安五年,外戚李氏谋逆,小皇帝驾崩,无嗣。
三年后,裕王秦汧诛清乱党,匡正社稷。天命所向,群臣叩请,加冕为帝。追尊祖父秦兰璪为昭德玄尚启圣皇帝,祖母杜氏为端仁庄贤天圣皇后。这是秦兰璪与杜氏的后人初次公开将两人当做离世之人对待。但秦兰璪及杜氏的亡讯从未正式发过,皇陵中,亦一直无这二人的陵墓。
乃至百余年后,仍有人声称,见一年轻男子,俊逸华美,仿佛裕王模样,与一年少女子携手游玩,嬉笑甚欢。
秦汧又尊父王秦允为太上皇帝,母谢氏为皇太后,外祖父谢况弈为扬义侯。姑母敏嘉郡主加封懿嘉公主,叔父秦介尊号灵妙真人。革整朝纲,废左右相制。
扶助裕王平乱登位的谋士宁希知以布衣之身登丞相位,辅政当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