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
仿佛对应世间的风暴一样,黑沉的天幕,也在酝酿着风暴。
杜小曼站在门槛处看了看天,总感觉,要有更大的事件即将发生。
尚不到酉时,天竟已全黑了,被打着唿哨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树影在窗上摇摆,门窗都紧闭了,但烛光仍像感应着外面的风声一样,微微颤抖。
突然极亮的白光一闪,一个惊天的炸雷在屋顶炸开,两个胆小的宫女吓得惊呼了一声,赶紧跪地请罪。
杜小曼道:“不用不用,雷打这么大,谁都会害怕,快起来吧。”又向大宫女道,“下去后也不要罚她们。”
两个小宫女叩首谢恩。
风声、闷雷声与啪啪开始降落的雨点声中,杜小曼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她竖起耳朵,是幻听么,怎么有……
“娘娘,皇上驾到!”
哇,是A版妹子?太辛苦了,这种天气也不能休息一下。
杜小曼赶紧跪地相迎,雨点狂风斜卷入殿,扬起跨入门槛的龙袍衣摆。
“媗媗,起身罢。朕都说过了,你以后无需如此行礼。”
杜小曼的脊梁像过电一样微微一麻。
来的,是B版。
“风雨这么大,皇上还来看臣妾,臣妾感恩惶恐。”
B版携住她的手:“怕雷么?不用怕,有朕在。”
杜小曼后颈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B版这种越来越浓烈的,对唐晋媗的爱意,是目前她最犯怵的。
爱的越深,恨的越切。如果哪一刻,B版突然正常清醒起来,发现她的确不是唐晋媗,一定会让她死的很难看。
她呵呵干笑两声:“谢皇上厚爱。臣妾的神经很坚强,打雷什么的,我都当歌听的,一点都不会怕。”
B版凝视着她,清澈的双瞳在灯光中显得有点深邃,加上外面场景的烘托,杜小曼不由有点发毛,刚要假装羞涩垂下视线,B版轻声道:“逞强。”
杜小曼暗暗打了个哆嗦。
保彦公公这次竟随侍在B版身侧,掩口笑道:“皇上看见天色不好,担心娘娘得紧,不顾风雨和奴才们的劝阻,也要过来看娘娘。”
B版淡淡道:“都退下罢。”
保彦及其他宫人皆施礼退出,杜小曼木木然被牵着走到内殿,在软榻上坐下。
“你休要听保彦多言,我只是有些累,才想着到你这里来。”
杜小曼又努力笑了一下,不自觉地将手往后缩了缩。
B版看着她,松开了手:“你今天去看贤妃了?”
杜小曼道:“随便聊了聊。”
B版倚到靠背上:“不然,还是杀了她算了。”
杜小曼赶紧道:“她真的一句您的坏话都没讲。还在劝我对圣教忠心。”
B版凝视着她,轻笑出声:“吓你的,你当我很喜欢杀人是么?”手指掠过杜小曼的鬓发,“你竟去找她,估计也惊到她了。你啊,总是出人意外。但居于上位,要得就是魄力。你做得甚好。”
杜小曼无语。
现在B版看她,就像王八看绿豆,胖头鱼看跳跳虾,怎么看怎么顺眼。
她抖擞精神:“皇上,其实臣妾也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
微凉的手指忽然按在她唇上,将差一点点就出口的“慕云潇”三字压下。
“别说那些杂事了。”B版突然将头枕在了她肩上,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倦意,“这几天杂事太多,真的很累。陪我静静地歇一歇吧。”
风声,雷声,倒水一样的大雨声中,他浅浅的呼吸渐渐匀长。
杜小曼僵硬地维持着坐姿。
刚才B版是在逃避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杜小曼仍是无法将这个状态的B版和大脑中已有的慕云潇的形象糅合统一起来。
B版逃避问题的这个举动,居然让她觉得,有点像……撒娇。
慕渣撒娇……想想就恶心。
但是,现在枕在她肩上的这个人,她却不觉得讨厌,竟……还感觉挺自然的……甚至,觉得,有点萌……
我,我这是怎么了啊。
杜小曼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冷静点,大娘。
她再小心调整了一下坐姿。枕着她的人轻轻动了动,将脸侧向一边,唇角浮起浅浅的笑。
这……
云玳咬住手绢角,偷偷瞥了一眼还是那副死样子的鹤白使,暗暗对自己说,淡定,淡定。不会的,相信她,相信自己。这不算什么。
她一面默念,一面暗暗捻了一只瞌睡虫,弹向杜小曼的鼻孔。
送你个好梦,暂时离开这个尴尬的局面。
要梦到谢况弈或者那个谁喔。
云玳放下手绢,转头迎上了鹤白使的视线,立刻叹了一口气:“唉,好让人担心呀。一直在跑偏呢。”
鹤白使微微扬了扬眉,没说什么,又看向下方。
雨砸花砖,星点水滴溅飞入帘。
谢况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酒。裕王府中的藏酒,的确不错。”
秦兰璪端着酒盏含笑道:“承谢少主赞赏。闲余精力,多半耽于此道,故而藏品尚可。”
谢况弈微微挑眉:“想来还有一半是女人。”
孤于箬儿赶紧偷偷在桌下拉了拉谢况弈的衣摆。
秦兰璪笑吟吟道:“看来谢少庄主可做本王的知己。”
谢况弈一脸不置可否。孤于箬儿结结巴巴开口:“时公子,弈哥哥,雨大,这敞轩之中仍是能淋到,菜里都溅进雨点了。不然,还是回屋里去吧。天不算暖,别着凉了。”
谢况弈道:“正是这般对雨畅饮才痛快!”
秦兰璪温声道:“箬儿姑娘如斯纤弱,莫受风寒。请先回屋中罢。这些菜多半凉了,不宜姑娘食之。孤着人另备好,送到姑娘房中。”
孤于箬儿脸顿时红了,慌忙摇手:“不用不用,我身体很好的。小曼姐可能都比不上我呢。这些菜我都很喜欢。重做太浪费了,我吃这些就很开心了。王府的厨子做饭真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多美味的菜。”
秦兰璪又微微笑起来,孤于箬儿脸更红了,不敢看他的视线,低下头。
谢况弈硬声道:“箬儿你就进去吧。正好我跟他还有点别的话说。”
孤于箬儿抬眼看向他,站起身:“啊,那……弈哥哥,时公子,你们慢慢吃。我正好吃饱了,就先进去了。”再看向秦兰璪,“时公子,我真的饱了,什么也吃不下了。你……你和弈哥哥慢慢聊。”小步跑向通往内室的回廊。
秦兰璪看了看她的背影,再看向谢况弈:“箬儿小姐真是个好姑娘。”
谢况弈目光一寒:“你想做什么?”
秦兰璪笑眯眯弯起眼:“谢少庄主不要误会,孤只是真心诚意地夸赞。其实箬儿姑娘和谢少庄主实在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为何谢少庄主不惜手中花,却念墙外草?”
谢况弈的双瞳微微收缩:“你眼里,她可能只是一棵草,与你那些女人差不多,或许还比不上,拿来利用完就扔。但是我不会放着她不管。”
“孤方才之言,仍不过是个比方。”秦兰璪稍收敛了一些笑意,口气仍是轻描淡写,“孤只是不明白,谢少庄主对她到底是何等心意。你对她,必然心存侠意。但不知这份侠意,是坦荡荡,唯豪侠仁心而已,还是侠字之外,另有情?”
谢况弈沉默不语。
秦兰璪放下手中酒盏:“谢少庄主休怪孤多事,她的情况,你应清楚。她若跟随少主,你要如何处置她?搭救之后,任她继续飘零江湖,自生自灭?若继续照拂,一男一女,总惹闲话。若你对她有情,又将至箬儿姑娘于何地?她的脾气,少主也知道。肯定不会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谢况弈亦将酒盏往桌面上一搁,盯向秦兰璪,面无表情:“她喜欢你。”
秦兰璪一脸淡然。
谢况弈轻嗤一声:“你既然把她看得连草都不如,其他的事情,不用多问。我的私事,她的私事,更不劳你操心。但请明明白白说,到底做的这些那些,是不是打算救她?打算救,究竟怎么救?别拿她当幌子,诓我帮你们玩那些乌七八糟朝廷的事。恕在下不奉陪!”
大雨滂沱,密如帘,倾如瀑。
仆从擎着被吹歪的雨伞,踉跄奔跑,穿过庭院。
谢况弈紧盯着秦兰璪:“她一个女孩子家,若不是真喜欢到了极点,不会亲口跟你说喜欢。男人都做不到那样。你一直把她耍得团团转,从来没有半点真心,更从没打算娶她吧。”
“嗯。”秦兰璪颔首,“没打算过。”
仆从奔到廊下,丢掉手中雨伞,跪倒在地:“王爷……宁右相带兵围住了王府,说是奉旨前来,正在叩门。”
秦兰璪起身:“开门请入。”
雷声渐远,烛火微曳,皇帝横抱起杜小曼,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手指抚着她的脸颊,俯视着她睡颜。
媗媗,你的神色如此舒缓,想来正做着一个好梦罢。
是不是,梦到了我们的昔日?
“媗媗,我要不要告诉你,我不是慕云潇。”
电光闪,裕王府正门大开。
宁景徽解开漆黑雨氅,率先跨入门内。
“臣等奉旨,请阅裕王府账目,求见裕王殿下。”
宗正令彭复在宁景徽身后悄悄向御史台都宪房瞻递了个眼神,房瞻微微一摇头。
当下朝局便如此时的天,惊雷时远近,乱雨落纷纷,一切难辨。
裕王与宁景徽的关系,亦扑朔迷离。
这二人原本素来不合,日前忽有这样那样的传言,说两人一同谋划着什么,其实暗中关系并不同于表面。
这桩差事,让宁景徽挑头,显然有试探之意。
宁景徽接旨之后,立刻点人调兵,且是请调了听令于皇上的羽林禁军。房瞻与彭复都委婉道,是否少带随从更妥当,毕竟只是看一看账目。
宁景徽一脸公事公办道,裕王府别业甚多,人少恐怕看不过来。再多添些人手,亦方便搬运账册。查账之时,王府内外,也必要肃清,免生枝节。遂带着几百禁军,加上皇上的心腹禁卫统领黄钦压阵,一副要连夜端了裕王府的架势,浩浩而来。
“下官恭迎各位大人。”裕王府府丞跪倒在雨中,“裕王殿下不在府中,下官代领圣旨。”
宁景徽微微蹙眉:“殿下可有告诉大人,何时回来?”
府丞叩首:“承宁相垂问,裕王殿下素来随性,几时回来,下官或王府仆从,当真不知。”
“雷大雨急,殿下深夜尚未回府,着实令臣等忧心。”宁景徽向黄钦侧转身,“黄将军,依本阁看,还是派些人出去寻一寻,迎一迎,较为妥当。”
府丞抬起身:“但……王爷亦未告知,到底往何处去了。”
宁景徽温声道:“这更令臣等担忧了。请黄将军着人全京城及城外都寻一寻。或许殿下已回府,下人尚未察觉,顺便也让人在府中看看。烦劳府丞引本阁与诸位大人先到账房。”
府丞站起身,向宁景徽一揖:“下官代殿下谢过宁相,诸位大人里面请。”
彭复和房瞻在宁景徽之后,缓步前行。
雨水自伞外飞入领内,随从们手提的犀角灯笼似也不堪雨击,火光微微。
到底唱哪出呢?
暂且看着罢。
毕竟天已经变了,雨已经落了。
清晨时分,雨终于停了,杜小曼起身,让宫女们打开窗扇,嗅着格外清新的空气,清醒了一下头脑。
真是做了个很不错的梦呢。
梦里她一时和谢况弈在旷野中骑马,一时听十七皇子吹笛,突然璪璪就出现在了花丛里,连宁景徽都冒了出来,站在树下,袖着一卷书笑得清风拂面。
杜小曼不禁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这是又让朕选中宫了么?
“有了他们,你就会忘了我?”
她的耳边轻轻响起一个声音。
“也罢,你应该忘了我。只要你好便可以。”
然后,她就醒了。
骑马真好,笛子真好听,宁景徽其实很美。在梦里璪璪还是笑得这么油腻。
但,那两句话,总让她心里,有另一种味道。
有点涩然,或者说是……怜惜。
她不禁问:“皇上,什么时候走的?”
宫女道:“禀娘娘,皇上卯时便起驾了,吩咐不让惊醒娘娘。”
杜小曼道:“啊,是,好像刚才起来的时候,你们就告诉我了。”
宫女们嫣然:“皇上说不定过一时还会来。奴婢们先帮娘娘梳妆吧。”
结果真被宫女们说中了,用完早膳没多大会儿,皇帝又驾到了。
杜小曼的心不禁快跳几拍。不过,来得是A版妹子。
她笑盈盈扶起杜小曼:“朕早上未曾惊动你,早膳可吃好了么?”
杜小曼垂头做羞涩状道:“谢皇上,臣妾睡得好,吃得好。”
A版放开她的手,坐到案旁,又开始批阅奏章,朱笔未提,先问忠承:“对了,宁景徽那里,尚无消息?”
忠承躬身:“奴才听说,宁相已在裕王府看账,裕王未在府邸,雨大路滑,恐出意外,宁相已让黄将军在京城及周边寻迎。”
杜小曼不禁抬起眼。
这是说,宁景徽抄了璪璪的家,璪璪跑了?
皇帝垂目看向案上的奏折,淡淡道:“是否其实在府中,下人不知道?”
忠承道:“裕王府中已经找过,的确未回去。”
A版挑起唇角:“那可令人忧心啊,和宁景徽说,人手不够的话,朕再派些去。”
忠承应喏。
A版又轻叹一声:“裕王皇叔是颗多情种子,遣散姬妾都如斯大张旗鼓。言官弹劾,朕不能不办。他倒也会选时辰。真是不让朕安生,亦不让宁景徽这些臣下安生。”
杜小曼低头拿针往布上戳着。
风雨虽停,天仍阴着。
直到晌午,正南方天上,方才有了一块略白亮些的云。
左相府内的花木已有数日未曾修剪,积存的水滴,从擎出的枝桠上滴落,砸在散乱在积水中的落叶上。
书房的门闪开一条缝,管事的侧身入门,李孝知放下手中许久未翻一页的书册:“老夫暂不用午膳。”
管事的躬身:“老爷,有客。”
李孝知垂眼再看书册:“早已说过,谁来都请回。”
管事张了张嘴,尚未出声,他身侧的房门大开,裹着长氅的一人跨入门内。
“李卿连口水也不打算给孤喝么?”
李孝知猛然怔住,继而起身,颤巍巍绕出桌案后,在无声合拢的门扇阴影中双腿一曲。
“老臣叩见裕王殿下。”
一双手托住了他的双臂。秦兰璪的双眼笑意盈盈。
“李卿不必多礼,孤被宁景徽抄了家,这是找李卿寻救来了。”
又有风起。
杜小曼看了看铅色打底铺浓黑的天,应该还会下雨吧。
A版妹子今天铁心要打造对她的宠爱,一直没走,在这里用了午膳,还特意赐了她很多汤菜,杜小曼只能在小黑屋里跪着吃完饭,膝盖跪得生疼。
忠承公公向杜小曼抬了抬眉,杜小曼居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做贤淑状走到桌案边:“皇上,刚用完膳,歇一时吧。”
A版道:“内宫出了许多事情,外面也不太平,朕不能置百姓不顾。这些折子,要尽快批完。”
杜小曼捧哏:“皇上真是辛苦。”
忠承又看了看她,好像是让她再做点什么,杜小曼便去端茶,忠承道:“娘娘,奴才来吧。”
A版似笑非笑抬头:“要么,媗儿,你来替朕念一念折子。”
杜小曼只得拿起一本折子,打开:“臣……”
嗯?这是个什么字?
“臣朋或有本……”
“朕的臣子中,应无人叫此名。”A版淡淡道。
杜小曼的脸有点热:“这两个字,不太认识。”
忠承在一旁道:“想来是蒯彧蒯大人吧。”
A版从杜小曼手里接过折子,扫了一眼:“的确是。”
杜小曼汗颜:“对不起皇上,臣妾没有文化。”
A版唇边抿出一丝笑:“久不碰书本,是会生疏。朕可着女官来,帮你一些。”
杜小曼内心泛起涟漪,这是要进行帝王培训的节奏?
她道:“那,再请人来教臣妾些礼仪可不可以?”剧增的体重需要拯救,而且她也想成为举手投足都优雅的女人。做卧底的时候顺便上点气质修炼的小课,也算福利吧。
她这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看在忠承眼里倒是充满上进心,不禁嫣然一笑。
A版微微扬了扬眉:“好。”执起笔,又看向窗外,“该回来一些消息了。”
裕王府中,秦兰璪仍未出现。宁景徽与彭复、房瞻在一厅内督看御史查账,再行复审。黄钦带着几名下属匆匆而来。
“宁相,彭大人,房大人,兵卒在府内找寻裕王殿下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些东西。”
黄钦搓了搓手,充满兴奋。
本来他是打算在某屋或某个角落处放上点什么,岂料手下竟发现裕王的书房中另有内室,推开暗门,豁然一片别样风景。
黄钦摆了摆手,两名兵卒托着漆盘呈上。
“宁相与两位大人请看这些书册图画与丹药,是否裕王殿下为巫蛊所惑?”黄钦取出一卷书,“尤其……这册。”
宁景徽接过,彭复、房瞻均凝目看来。
书册墨蓝,竟未有名。
宁景徽翻开一页,微黄的纸张上,赫然画着一条龙。
房瞻和彭复盯着那条龙,神色都变了。
宁景徽又再翻开一页。
右侧页上,赫然两行大字——『云腾雨自润。姹水化青龙。』
左侧页上,是一横跨马步,左臂举,右臂垂,左掌心向天,右掌心向地的男子。
宁景徽的眉毛跳了跳,房瞻和彭复的表情又变了变。
宁景徽再翻开一页。
密密小字书曰:『嗟呼,润化之术,难乎?玄乎?实髓华唯阴、阳二字而已。阳者,为火,阴者,为水。世间凡水凡火,两不相容。但此水火,却是相济,阴水养阳火,乃天地第一道理。但要养得好,养得妙,方可助阳腾龙,其窍诀之法,便是润化……』
宁景徽合上了书册,再翻看漆盘。
袒露上身,盘膝而坐,双手各种抱印手势,身上画满点点与不同经脉行走图案,身外冒着袅袅烟雾,于头顶结为各样龙形的男子图画数张。
贴着初、次、叄的各种小药瓶无数。
同色皮的书册数本,《紫云飞化》两卷,《白虹阳贯法》数卷……
房瞻轻咳一声:“裕王殿下真是……养元有术,咳咳。”
黄钦扫视他三人:“宁相,两位大人,是否要将此送入宫中,呈交皇上?”
房瞻又猛咳两声,以袖掩口。彭复打个哈哈:“黄将军尚未成亲吧,真是年少有为啊,呵呵……”
宁景徽抬眼看着他,缓声道:“本阁以为,彭祖之术之物,呈于皇上,恐怕不妥。”
乌云堆挤,隐隐又有雷声。
雨点啪啪落下,街巷中的积水泥浆被御林禁军扫踏街巷的马蹄溅起。
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辆车,马身披着油毡,慢慢前行。兵卒们顿时纵马涌上,马车停住,车夫取下雨笠:“此乃裕王殿下的车驾,何人竟大胆阻拦?”
裕王!
踏破铁鞋无觅处,竟自己送上了门?
带队的副领与兵卒们谨慎靠前,车帘缓缓挑起,一人的声音飘了出来,在疾落的雨点中格外悠然。
“如斯多人拦住孤的车驾,是出了什么事么?”
真的是裕王!
副领按捺住内心的汹涌,抱拳行礼:“禀王爷,宁相与御史台房都宪、宗正府彭大人奉圣上旨意,帮王爷处理些事务。因殿下夤夜未归,天阴雨急,宁相特命臣等来接迎。”
秦兰璪微露出恍然之色:“哦,原来如此。孤昨天傍晚驱车赏雨,吃了些酒,便随便宿了一夜,今见京内处处兵卒,还以为哪个被抄家了,原来竟是为了孤。”
副领躬身,再道:“恭请王爷回府。”
秦兰璪点点头:“好啊,那就走吧。”
大雨如泼,裕王的马车在禁军的包围中缓缓前行。
行至某条街时,车忽然停了。车帘又一动。
兵卒们的手都按在了刀剑柄上,车帘挑起,一个小厮冒头道:“王爷想在前方路口稍拐一下,在仁寿大街左边稍停片刻。”
仁寿大街有什么?副领急忙派出探子前往,自到轿前拖延。
探子打马撞开雨帘,片刻便到了所说之处,只见一座恢弘府邸,抬头望去,门匾上四个大字——楚平公府。
“禀,禀皇上。”
傍晚时分,就在杜小曼已认命地做好晚饭也跪着吃的思想准备时,报信的终于来了。
“裕王……”是个脸生的小宦官,初次来报信,偷偷瞟着皇帝和杜小曼,结结巴巴的,显得很不淡定,“裕王向楚平公府说要退婚。”
杜小曼一时间都忘了去看A版的表情。
如果璪璪现在站在她面前,她肯定会扑上去卡住他的膀子道,大哥,好好对待当下的剧情好吗?
连她这种政治白痴都知道,一场大戏即将到来。
夺皇位!争天下!看谁主江山的正剧大戏!
璪璪你这个时候还坚定不移地走言情线是几个意思!
杜小曼努力维持着平静,A版瞥了她一眼,淡淡向小宦官道:“哦?什么理由?”
小宦官继续结巴着回禀:“裕,裕王说,不能耽误了小姐的大好青春,更不能连累楚平公爷一家。因为眼下,他又在被抄,抄家。”
“孤是被抄家的人,诸卿不必在勉强虚饰,爱怎样就怎样罢。”
秦兰璪站在暴雨中,素油纸伞下,脸色分外苍白,眉梢眼底都是死灰般的寡然。
转身,举步,迈入一旁亭中,在石桌边坐下。
“孤就在这里,裕王府任众卿查检,或是连孤身上也验一验亦可。诸卿若是带来了其他要给孤的东西,直接拿出无妨。”
彭复、房瞻只得顶着大雨重重跪在水中。
“王爷万不可如此说。”
“臣等万死,逾越冒犯,请殿下恕罪。”
宁景徽亦跪下。
秦兰璪叹了一声:“三位都起来吧,这般淋着,若是病了,孤更死亦不得超生。”
彭复和房瞻只能再叩首。
“王爷万万不可如此说!”
“臣等粉身碎骨,不能赎此罪。”
宁景徽起身:“因有御史弹劾,皇上方才命臣等来帮王爷查点账目。亦是体恤王爷之意,望王爷明白。”
秦兰璪垂着眼帘,淡声道:“孤,知道了。”
其实,就冲他这个姿态,说是对皇上的大不敬,绝非牵强。
在折子里提还是不提呢?
房瞻和彭复很头疼。
要不,就交给黄钦好了?
在这个时节,每行一步,都十分艰难哪。
秦兰璪仍在亭子里坐着,一副打算就这么坐着的样子。
宁景徽恭敬道了声告退,就去继续看账册,一副不打算给裕王留脸的姿态。
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跟着做出兢兢神情,告退折返,踏上台阶时,房瞻终于忍不住轻声一叹:“雨,下大了甚好。早下早了。”
“裕王皇叔真是每每能让朕惊奇。”A版轻叩桌面,“他说抄家,难道是说朕在抄他的家?除了朕,谁又能抄他的家?”
忠承躬身:“裕王这是大不敬地污蔑皇上,更辜负皇上的厚爱。”
A版挥袖让双腿弹琵琶的小宦官退下,方才又道:“裕王素来狡诈,他这样做必有缘故。”又瞥了一眼杜小曼,“朕觉得,情情爱爱只是个幌子。背后必另有文章。”
看来A版妹子也认可影帝的演技了。
杜小曼默默在心里道,妹子你不用暗示得这么明显,我当然不会捂着扑通扑通的小心脏想,“啊,难道他做这些也是为了向我暗示,他除了我之外,谁都不会爱,不会娶吗?”
她突然觉得,连这种梦都不会做的自己好悲哀。
A版略一思索,向忠承道:“着人示意楚平公,他的女儿,生是裕王的人,死也是裕王的人。”
杜小曼抬头:“这样那女孩不就……”
A版淡淡道:“逼她的人是裕王,而非朕。”
杜小曼一字字道:“我希望,世间的女子,都不用遭受这些。”
谢谢月圣门道德制高点的句子,关键时刻挺好用的。
A版不耐烦地皱眉:“朕不会真的让她怎样。大不了就让人……”
忠承轻咳一声。
A版摔下笔:“那就再议吧。”继续看了两页奏折,啪地合上折子,“是了,朕想起还有他事,先去御书房一趟。”
杜小曼躬身相送,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不禁想,璪璪跑得这么难以捉摸,是和宁景徽商量好的吗?
一直到临睡,她杜小曼都情不自禁脑内着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剧情。
“娘娘在想什么心思?”
头顶上方响起询问,她忙从脑补小剧场中拔出,向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笑。
“可是在想着裕王殿下?”
杜小曼一惊,灯下的铜镜中,晴照那双在帮自己梳发的手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晴照取下她最后一根发簪,轻轻婉婉的话如丝般滑进她耳中。
“郡主请想一想,殿下为何要在此时还做这等冒险的事。唯有云开雾散,鸳鸯才能成双。”
杜小曼猛地起身,回过头,发现偌大的内殿中,竟只有她和晴照两人。
晴照敛身施礼:“奴婢告退。”
杜小曼上床就寝,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刚才惊站起之前,晴照还在她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声。
“宁相请郡主拿到证据。”
杜小曼一夜没有睡好。
宁景徽要她拿到什么证据?
证明皇帝不是本人?这个年代,没有摄像头,没有照相机,怎样才算证据?
而且,她心中始终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情不自禁想,是不是自己对璪璪,的确不是真爱呢?
据说,真心喜欢一个人,会愿意为其付出一切。大约宁景徽也把她看成了这样的女人。
晴照说出那番话后,她有那么一瞬间一点都不想配合宁景徽了。这种明明白白利用她感情的感觉真是心塞。
那些被称为怨妇的女人,应该是非常非常喜欢那个不喜欢她的男人,即便对方不爱自己也愿意奉献,才造成了悲剧吧。
人还是最爱自己比较好。这样又算不算自私?
杜小曼在心里唏嘘一声,思路又正回卧底线。
对了,B版是慕云潇,这里有没有可以找到抓证据的地方?
比如,慕云潇总归是要在大众面前出现的,只能偶尔来扮一扮皇帝,那么他是怎么进出宫廷的?
或者,慕云潇在变身为B版时,有什么特殊装备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又或者,指纹?
杜小曼在被窝里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我真是太机智了!
拿到指纹,这件事应该好办。
次日,A版妹子又来此办公,杜小曼暗暗拿捏时机。
和以前一样,宫女们端上茶水,杜小曼接过,亲自放上桌案,假装手一滑,茶盏没搁稳,盏盖一跳,茶水泼出些许。
杜小曼呀了一声,赶紧惶恐道:“臣妾手滑,臣妾之罪!”假意拿手绢擦抹,袖口扫了一下砚台。
杜小曼更惶恐:“啊,皇上没事吧,对不住,臣妾……”
“娘娘,让奴才来吧。”保彦扶住了她的胳膊,“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
杜小曼跪倒:“不,是臣妾的错,臣妾该死,臣妾手滑。”躬身前一扫桌面。
见鬼,墨汁是洒出来了,但是只有一点点,A版早已搁下笔坐着,手指更不可能碰到。
A版硬声道:“都算了吧,擦干净便可,折子都险些污了。”一瞥杜小曼,“你也起来吧。”
杜小曼悻悻地站起身。这个计划果然太弱智了。
第一次尝试,失败。
A版拧着眉头问:“宁景徽仍无禀报么?”
保彦躬身:“宁相与彭大人、房大人的折子,奴才放在最上面了。”
A版取过翻开,扫了两眼,嗤了一声,将几本折子摔在一旁:“这种空泛无实的折子,朕就不亲自批复了。让宁景徽进宫一趟,彭复和房瞻留在裕王府先查着。”
保彦领命,正要离去,忠承公公突然匆匆入内;“启禀皇上,裕王不见了。”
杜小曼又吃了一惊。
A版一怔:“怎么不见了?黄钦不是一直都在裕王府么?这么多人,能让一个大活人平白不见了?”
忠承深深低头:“来龙去脉奴才亦不清楚。黄将军已前来宫中请罪。”
A版站起身:“摆驾,黄钦来了,就带他去勤政殿。”
杜小曼恭送他们离开,下了两天大雨,今日始有转晴的迹象,天上的云盖很薄,好像下一秒太阳就能破出来。
但杜小曼却感觉,真的暴风雨才正要到来。
黄钦在勤政殿,把头磕得咚咚作响。
裕王的确是丢了,而且等于是他看着丢的。
昨日查账到夜里,秦兰璪摆出山珍海味,稀世佳酿,说裕王府平时就这么吃,让他们务必吃吃看,顺带算算每餐的银钱,还让几个没来得及离去的美姬弹曲歌舞,搞得他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宁景徽坚定推却,说自带了干粮。他们当然要唯宁相马首是瞻,就在歌舞倩影酒肉香中,啃着被雨水泡过的馒头继续查账。秦兰璪又让人给他们备床铺,那华帐锦被神仙屋。住一晚肯定得变裕王同党,摘都摘不清。
宁景徽和彭复、房瞻就先告退了。只有他黄钦借口保护账册安全坚定地留了下来。并坚决地不离开回廊下方。
然后酒足饭饱的裕王揽着美姬,打着呵欠道,黄卿不睡,孤可有些熬不住了。黄卿是否还派几人守在孤床头,保护保护孤的安危?
黄钦再怎么样也不敢真把兵放进去,就派手下前后左右暗暗守好裕王寝殿的大门。
然后到了第二天早上,兵卒们只看见侍候起居的下人进进出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裕王踪影,待到门窗大开,发现只有姬妾在镜前理妆。
追问裕王殿下何在。小厮睁大眼道:“我们王爷一大早就出去了呀,诸位没看见吗?”
黄钦立刻知道进套了,但毕竟名义上只是查账,不是查抄,只能一面暗暗派人飞速追找,一面让人马上进宫报信,一面忍气吞声问,裕王殿下几时出门,到哪里去了。
小厮道:“将军对不住,去哪了小的还真不知道。将军昨儿也见着了,我们王爷,去哪儿从来谁也说不准。”
黄钦只能把涌到喉咙的血往肚里吞,还没等再扯破些脸皮问一问姬妾,那美姬又哭了起来:“王爷,昨宵情尽,今朝露散,妾去了,竟不能与王爷当面别。”摸出一把小刀子,就要往胸口戳,黄钦还得拦着。
手背上那个被小刀子口误划出的血道,简直就是他的耻辱烙印。
黄钦再次以头砸地,手指死死扣住地面毡毯。
杜小曼在含凉宫心如猫抓,快傍晚,忠承公公前来带话:“皇上政务繁忙,今日就不能到娘娘这边来了,请娘娘早些歇息。”
杜小曼实在八卦得熬不住,反正她跟忠承公公算是互相知根知底,就说了一句请皇上保重龙体,莫要劳累的场面话后,目光灼灼地问,裕王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忠承公公低头:“这个,奴才只是个奴才,真不懂政务。不过,下午,宁相大人来时,皇上询问他的意思,宁相大人倒是和皇上说了一句,裕王应有反意。”
宁景徽……这是要和璪璪争拿奖吗?
杜小曼忍住想抽搐的嘴角。
她绝对相信宁景徽对璪璪的真爱。右相大人的这个举动太深刻,她看不懂。
忠承又道:“娘娘请放心,朝务之事,皇上自会处置。娘娘安心养身子,不要顾虑太多。”
杜小曼道:“啊,后宫之中不应该讨论政事,是我逾越了。反正我什么也不懂,只要天下太平就行了。”
忠承笑盈盈看了她一眼:“娘娘若是真记挂,奴才可以服侍娘娘去前面走走。”
杜小曼实在对前两次一出去逛就踩进坑的经历有点怕了。第一反应是,不会又有套让我钻吧?先回了一句:“可以吗?”
忠承道:“奴才服侍娘娘稳着些走。应无事。”
嗯,眼下为求情节,必须惊险,就跟忠承公公走走看吧。
杜小曼含笑点点头:“那就有劳公公了。”
几个宫人轻盈地围过来,替杜小曼简略理了理妆,裹上一件斗篷。
杜小曼出了寝殿,一乘纱顶小轿已备好,四个宫人将小轿稳稳抬起,缓缓前行,忠承在轿边,一路向杜小曼指点。
“这里娘娘应来过,是往畅思湖去。”
杜小曼点头。
轿子在那个路口径直行了过去,没有折转。
“行这条路,可通往绮华宫等几座宫院,娘娘还未见过淑妃娘娘等几位娘娘罢?”
杜小曼再点头,不会是要把她领去见其他的妃子,然后发现都是月圣门的鲜菇,来个鲜菇大联欢吧?
轿子亦未往那个方向去,暮色渐渐变重,轿子一径往前,忠承一直在和杜小曼讲解,敬业地扮演着一个好导游。
就在杜小曼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忠承的确就是带她出来观光,领略皇宫之美时,轿子停了,忠承道:“娘娘,这里不可行轿了。”
轿帘掀起,杜小曼下轿。宫女替她把斗篷的兜帽罩在了头上,忠承扶着杜小曼,带她走进一巷,跨进一道门槛。
是个花园,里面花木葱茏,有假山亭阁,前方还有殿阁,杜小曼道:“这里是御花园么?”
忠承笑笑:“不是,只是个小园儿。”带着杜小曼上了一道游廊,蜿蜒走了很长,到得一处看似尽头的墙边,推开一扇小门。
杜小曼跨过门槛,门扇在她身后合上。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她立刻十分敏锐地发现,一直跟随的宫人们,又没有跟上来。
走过这道小门的,只有她和忠承两人。
暮色更重了,四周一片寂静,游廊的前方,似通往无尽的所在。廊外花木浓叠,更显得前路深邃。
稳稳走着,忠承轻声道:“娘娘可知,方才走过的那道,是什么门么?”
杜小曼道:“不知,请公公明示。”
忠承含笑道:“娘娘的声量请轻一些。此处已非内宫,方才那道门,本是奴才们走的门,委屈娘娘通过。内宫之中,除皇上之外,不能有其他男人,而这里,则不可有女人。”
杜小曼心里暗暗一震,打量前方,殿阁屋檐的式样,的确与内宫不同。
忠承,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忠承引着她,拐过游廊的转角,前方一道虚掩门扇。
忠承停下脚步,轻声道:“娘娘,这道门内,就是勤政殿了。皇上平日常在此理政,宣召臣子议政,亦多在此处。自此朝开国以来,这道游廊,从无一人以女子的身份走过,更无一人,以女子的身份跨过这道门槛。”
忠承走到那扇门前,无声地将门推开,躬下身。
杜小曼走到门边,跨了进去。
抬起脚的刹那,浑身有过电般的感觉,鸡皮疙瘩跟着一粒粒地冒起来。
她的脑中不由冒出一句经典名言——
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踏进殿内,杜小曼便听见了说话声,是皇帝的声音。
她轻轻转过拦在门前的屏风,眼前十分昏暗,忠承又出现在她身边,引着她轻手轻脚地向前,到了一道厚厚的帷幔边停下。
帷幔的某处有空隙,光从这里落过来,皇帝的声音穿了过来。
“裕王府有多少封地,如今田租几何,朕岂能不知?难道户部报上的田租岁贡都是虚数!”
杜小曼凑近空隙,只见空旷殿内,灯烛已掌,皇帝在龙纹御案后,将几本册子啪地丢到地上。
这么火爆的举动,大概是A版妹子。
御案下首,跪着两个大臣,另有一个站着的,竟是宁景徽。
其中一个稍胖一些,胡稍有些花白的大臣以头触地:“回皇上,户部钱款,绝无错漏。但裕王府进项,并非田租。臣等查看账册才知,裕王府封地,多非由佃农耕种。如苍雾山一带封地,遍是茶园,如今市面上‘蛟雾’、‘蟒鳞’、‘螭吻’几种茶,就是其茶园所出,价甚昂贵。天缘满、宝福兴等时下大茶贩商号,皆进此茶,源源出产,尤供不及求,仅这一项就……”
这是在说璪璪的家底?
另一略年轻些,髭须略短的大臣道:“说来宫中御茶,似也有裕王府茶园进贡。”
皇帝神色一凝。
短髭大臣接着道:“臣等也详查了,进贡御用的茶,名曰天华,于茶山最高处单独茶园栽种,摘采制茶,皆严慎无杂。造册明白。当然纸上记录,终究为虚,臣已派人亲去查证。臣还听闻,市井间有个十分不堪的小曲,名曰《春思》,其词有四句,春雨靡靡意纷纷,听着莺儿抿螭吻;罗绡卷看红杏好,小桃结上第一梢。其中螭吻,应指裕王封邑所产之茶。”
花白胡子大臣道:“彭大人记得真清楚。”
彭复赶紧道:“皇上,臣不敢记此靡靡小调,乃偶尔听得,昨日见账册条目,方才又忆起,特意让人查得。”
皇帝抓起手边茶盏,砸在地上。
宁景徽淡淡开口:“臣以为,即便查得此歌谣与裕王有关,这般词句,亦无甚意义。朝廷律法,身有功名官职者不得经营买卖,但于皇亲却无明白约束,裕王只有封爵,未挂官职。自太祖皇帝以来,多有亲王国戚封邑所产供应商贾事。还是得在账目上再查查。”
杜小曼无声地感叹,宁右相不愧为影帝的强力竞争者,一句句都是在说怎么对付璪璪。
皇帝冷笑:“看来朕的天下果然富庶,商者多利,种几亩茶树,就能让裕王府富过朕的国库了。”
房瞻再顿首:“禀皇上,看账上所录,裕王府进项中,茶叶所入,占不到百之一二。有茶园的那片封地之上,除茶树之外,还有蚕桑。其外,有不少封地原本荒废,后划与扩建的州县,街市繁华,多是大商户,租金高昂。”
彭复道:“倒是可以深查一下这些大商户与裕王府的联系。”
房瞻又道:“再者,裕王的封地中,还有一山开出了煤井,另有一地产瓷土。止这两样其一,供应裕王府所有花销便不止了。各地府宅,看似铺张,其实庄园内蓄养奇草珍禽名马异兽,每年亦进贡宫中,也有经营,价皆不菲。供府邸开销之外,盈余颇丰。”
杜小曼险些抽了个冷嗝,赶紧自己捂住嘴。
不是吧,璪璪那厮这么有钱!不要脸啊,居然还吃霸王餐。
宁景徽看向房瞻:“税款如何?”
房瞻回道:“还未与宁相看,但目前所查,账目明白。”
宁景徽向御案施礼:“臣以为,先把与裕王府有钱财往来者理清,还有税款收取官员名单。此外,有采煤者往往有铁,可查一下有无私下锻造铁器。所养马匹,也当细查。”
皇帝冷笑:“裕王必然是要反了,养马打铁,蓄敛钱财,准备的不是一年两年。可笑竟此时才发现!”
房瞻彭复等人又叩首称罪。
皇帝再一拍桌案:“如今告罪还有个甚用!裕王估计旗帜都扯起来了!也不用再在账上多费工夫,迅速找到关键,了结此事!”
房瞻微微抬首:“臣斗胆进言,看账目的确须……”
宁景徽躬身:“臣会亲自监督,将账册之事办好。”
房瞻和彭复都暗暗抖了一下。
帷幕后的杜小曼也抖了一下。没会错意的话,宁景徽这是在明白地暗示应承皇帝,他会去搞假账嫁祸璪璪吗?
杜小曼惊诧,房瞻和彭复内心更澎湃。
唉,当下局面,若载入史册里,一定会震烁古今吧。
房瞻和彭复继续匍匐,听得上首皇帝哼道:“都退下吧,宁景徽留下。”
连名带姓唤丞相,实为不当。房瞻问自己,身为御史都宪,要不要劝谏?
算了,都这时候了,还较真个甚?小节权随大势罢。
房瞻便只当没听见,迅速起身与彭复一道退出了勤政殿。
皇帝环视其他宫人:“朕让宁景徽之外所有人退下,尔等没听到?”
宫人们皆称罪而退。偌大殿阁中,只剩得皇帝与宁景徽。
皇帝走出了御案后,静静地看着宁景徽。
宁景徽从容地垂眸站着,不与皇帝对视,恭敬的仪态无可挑剔。
灯下两人纵长的影子亦静止着。
许久后,皇帝开口:“朕知道,你和秦兰璪是一伙的。”
宁景徽微微躬身:“皇上,臣食君禄,窃踞相位,只是皇上之臣,朝廷之臣,社稷之臣。”
皇帝冷笑一声:“这等屁话就不要多说了。你方才一句句,却是帮着朕对付秦兰璪,是何居心?”
宁景徽声音平静:“臣只是就事论事。当下情形,臣以为唯有如此处置得当。并非为裕王殿下,亦非要顺皇上圣意。且皇上御口,不当被粗鄙之字所污。”
皇帝呵呵笑出声:“朕爱说就说,你算个屁!”
宁景徽抬起眼,杜小曼身边的忠承突然掀开帷幔,闪了出去。
“皇上,奴才该死,惊扰皇上与宁相议事,实在有一急报,须立刻呈与皇上。”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盯着宁景徽:“你且退下吧。既然你说裕王有反意,那朕便以明日午时为限,你须将今日所奏尽数做到,午时之前把裕王谋逆证据送到朕面前!倘若差了分毫,便是诬陷朕的皇叔,该领何罪,你自己心里清楚,也不用来朕的面前了,自行了结了吧。”
宁景徽躬身:“臣,遵旨,告退。”
杜小曼半捂住嘴,屏住呼吸,看着宁景徽退出殿阁,最终连长长的影子也消失在门槛外,忽然很八卦地想——
宁景徽和A版皇帝妹子,该不会真的有过什么吧?
虐爱的气场真的很强烈耶。
“皇上不该对宁景徽说那些话。”忠承不甚高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带出微微回响,“以宁景徽此人城府,怎会被言语诈出虚实。只徒然显得皇上这边沉不住气。”
A版硬声道:“朕做事,不用你来教!”冰冷的视线盯向杜小曼藏身的所在。
杜小曼掀开帘子,挤出笑容,小小声道:“参见皇上。”尽量用无辜的眼神表示自己是个普通的路人。
A版怕看多她脏了眼似的,立刻把视线收回。
忠承再道:“那皇上打算怎么办?宁景徽必然知道裕王的藏身之处。”
A版冷笑:“十有八九,人就是他放走的。但你方才也称赞了宁景徽的城府。即便他知道,派人盯着应该也盯不到什么,说不定还会被他刻意引到别的方向。”
忠承道:“即便如此,也得派人盯着。”
A版表情再一僵,继而轻嗤一声:“你们爱白费工夫就去做吧。”甩袖走向御案。
忠承温声道:“请圣姑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以大局为重。”
A版猛地转过身:“此时此地,你该喊我陛下。”
忠承迎向A版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杜小曼不吭声地杵在一旁。
她再白痴,也看得出来,忠承这是在当着她的面削A版。还明白地点出了A版就是圣姑。
这是在暗示和提点她杜小曼今后的前程吗?把内斗这么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真的好吗?
A版不再理会忠承,在椅上坐下,提起朱笔,刷刷写了数行字,啪地将册子摔到地面。
“替朕传谕李孝知,朕信他与逆妇李氏之案无干,让他明天早上来上朝,回阁部理事。”
忠承弯腰捡起谕令,又笑了笑:“皇上此举甚好。”
A版再嗤了一声:“朕无需你夸赞。也望你记得自己的身份。”
忠承含笑躬身:“奴才遵旨。”
A版再瞥向杜小曼:“她现在出现在这里,还不大好吧。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忠承再躬身:“此事不劳皇上操心。奴才告退。”
A版淡淡道:“谕令不能有丝毫耽误。越快越好。”
忠承又躬身:“奴才遵命。”
杜小曼低下头,僵硬地向A版福福身:“那,臣妾也告退了。”
A版只当做没听见。
忠承含笑走向杜小曼,用眼神向她示意,杜小曼遂与忠承一道退出。
勤政殿外面的天已近全黑,杜小曼在寂静的走廊上停下脚步:“你们将来也会那样对我吗?”
忠承亦停步,转目看向她。
杜小曼道:“我知道公公今天带我来是什么用意。但是……今天这样的情形,以后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她知道,自己这么说挺白痴的。但是,她真心对绕来绕去棉花里行针的场景烦透了。
刚才的A版,让她心酸。
不知道A版成为月圣门的人之前到底是怎样的出身。经历了什么加入这个组织。现在生病了,快没有用了,就这么被对待,真是让人倒胃口。
也算是同样身为棋子的共鸣吧。
忠承轻轻一笑:“君上真是没看错人呢。”随即垂下视线,“娘娘这边请。”径直向那扇门走去,竟是没回答杜小曼的话。
将杜小曼送出那扇门,忠承又躬身道:“奴才不能再相送,请娘娘恕罪,娘娘慢行。”
宫女们无声地围来,引着杜小曼穿行在浓重的夜幕中,原路返回。
这厢,圣谕也随着飞奔的快马,赶往左相府。
李孝知从书房踱到廊下,一抹朦胧残月,隐在叠叠云后。
侍立在旁的男子轻声道:“大人,宁景徽与房瞻、彭复下午都进宫面圣了。”
李孝知抬头看向那抹淡白:“圣旨该快来了。”
那人轻叹:“宁景徽显然与裕王乃是一气,云乱难辨形影,大人何必淌这趟浑水?”
李孝知淡淡道:“骤雨已落,谁能不湿衣袍?再者你我着这官服,即便力如蚍蜉,亦当倾尽报效社稷。”
云遮月影,飞马至。左相府大门缓缓打开。
相府管事当门而跪:“启禀天使,左相大人不在府中。”
次日清晨,杜小曼尚在酣睡中,便被宫女唤醒。
“娘娘,圣旨到。快起身接旨。”
杜小曼睡眼惺忪地被宫女们搀起身,匆匆更衣梳妆后在外殿跪下。忠承打开圣旨,开始宣读。
关键词入耳,杜小曼愕然抬起头。
她被,册封为宸妃?
喂,不是说等确诊为孕妇之后再封妃的吗,怎么突然……
忠承合上圣旨,笑眯眯地交给她,捧着各种托盘箱笼的宫人鱼贯而入。
“奴才贺喜宸妃娘娘。皇上下朝后会来看娘娘,请娘娘更衣理妆。”
杜小曼接下圣旨,心中却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宸妃,怎么听都觉得这个封号很高端。就算迫不及待想提拔她,是不是也太……急进了点。
宫人们都跪地贺喜,抬进香汤,服侍杜小曼沐浴,穿上层叠华服,云鬓重梳,簪上金翅彩凤。
妆罢刚不久,圣驾即到。
来的,还是A版。
她扶起杜小曼,挥退宫人,放手走到内殿,扯上帷帘。
“忠承告诉你了么,裕王已真的反了。”
杜小曼心里咯噔一下。
璪璪啊,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A版面无表情负手:“左相和皇后娘家跟他成了一伙,要来夺位了。他倒能耐啊,连老奸巨猾的李老头都能拉成同伙。”
杜小曼无言以对。
璪璪确实是一朵飘忽莫测的男纸。
A版一挑眉:“宁景徽最近吩咐了你什么?”
杜小曼心中一跳,正色回答:“什么都没有,还是那四个字,顺势而为。”
A版轻呵一声:“本来封你的事要再缓缓,慢慢来。但如今形势如此,朕不便再常常过来宠幸你。索性就一步到位,这样你以后,就到乾元宫侍寝吧。”
杜小曼心里再一震,抬起眼。
A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用“千万不要辜负了组织对你的培养”的力道拍拍她的肩,突然凑近她耳边。
“你倒真行啊,昨晚居然过了忠承的试探。如何抉择与把握,看你自己。”
裕王造反,京城禁严。
街道上兵卒处处可见,家家关门闭户。茶楼酒肆客栈内外更多有兵卒或便装探子,小伙计招呼客人都格外小心拿捏分寸,万一赶巧对某个谁笑得多了几分,成了乱党同伙,真是死都不敢喊冤。
孤于箬儿提着篮子回到暂居的小宅内,谢况弈正和卫棠在院中说话。
谢况弈双眉紧拧,脸色极其阴沉:“这是宁景徽早就计划好的?”
卫棠面无表情:“朝廷的人行事谋算,属下不敢妄断。但,这情形,必然是。”
谢况弈狠狠团起手中的纸。
孤于箬儿快步走向前:“弈哥哥,卫大哥,怎么了?”
谢况弈将纸球塞进怀中,勉强展开眉头:“没事。”
卫棠看向孤于箬儿手中的篮子:“箬儿小姐怎么还亲自买菜,吩咐属下一声便是。”
孤于箬儿放下篮子叹了口气:“反正我也帮不了别的忙。但是卫大哥,恐怕真得麻烦你弄些菜来了。市集上卖什么的都没有。说是米上会刻字,馒头包子里能藏字条,菜叶上可以书暗文,鱼肚子里易藏书信……我就买了点葱和香菜,还被翻来覆去查了好久。”
卫棠立刻躬身一抱拳:“是属下考虑不周,请少主和箬儿小姐稍等,我这就去准备酒菜。”
谢况弈抬手:“罢了,现在哪还管吃的事。”
卫棠抬眼看了看谢况弈:“少主,恕属下直言,少主还是不要再参与这件事了。少主再怎样,也帮不到唐郡主。裕王应已不在京城,各州郡也不太平。裕王、月圣门、朝廷几方都蓄势待发,此事与江湖无干。属下以为,少主应先回山庄。庄主与夫人都十分担忧。”
谢况弈双眉复又敛起,孤于箬儿摇摇头:“不行,弈哥哥不管,就真的没有人管小曼姐了。”
卫棠素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隐忍:“只是……”
谢况弈摸了摸下巴:“我还是觉得有些事情很蹊跷。当要弄个明白。”
卫棠道:“就算裕王或宁景徽此时就在少主面前,恐怕少主也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谢况弈一挑眉:“但可能还有别人知情。譬如那个天天念经的小皇子。”
夜幕降临时,谢况弈、孤于箬儿、卫棠三人身着夜行衣,纵上屋脊,小心绕开兵卒,施展轻功赶往十七皇子府。
屋檐下栖息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远。
刻漏滴答,已是入更。杜小曼披挂着华服在殿中坐着,心里暗暗嘀咕,不会又被皇帝妹子小整了吧,不是说好了,晚上去乾元宫侍寝的吗?
去亲眼瞧瞧皇上住的地方,杜小曼挺期待的。但是真是位置越高,遭的罪越多。宸妃的这个装备啊,实在太沉重了。
晚饭后泡澡的时候,发髻松开,她整个发根都火烧火燎的,生怕自己的头发如秋叶一样,一绺一绺地飘下来。怪不得宫里早晚的糕点中多核桃、芝麻这些呢,防秃是很必要的。
好容易在浴桶里松快了一下被压得生疼的颈椎。泡完澡后,宫女们立刻又给她梳妆打扮上,还好头饰没那么沉了,但是粉糊在脸上,还是很难受。
杜小曼坐着等了又等,传召左右也不来。她实在忍不了了,就道:“帮我卸妆吧,今天晚上可能不会有传召了。”
宫女们立刻柔声劝慰。
“娘娘是否再等等?”
“这几日政务太多,可能皇上是太忙了。”
“娘娘请放宽心。”
……
杜小曼做出玻璃心粉碎的样子,一甩衣袖:“都别说了,给本宫卸妆!”
宫女们掐算时辰,也都估摸着她今晚没戏了,极其麻利地照办。
杜小曼爬进被窝,硬声道:“你们都退下吧,让我自己清静睡。”
宫女们放下帐帘,灭了灯烛,无声无息地退下。
听到门扇合拢的声音,杜小曼松了口气。那些不知道各有什么特殊身份的宫女们在外面肯定也严密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但是眼不见为净,独处的这一刻对她来说就是放松。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用装了……”
“真好”二字还未发音,帐外有模糊的影子一晃。
纱帐无风扬起,杜小曼吓得连尖叫都忘了,眼睁睁看着帐子的空隙中凭空出现一个黑黝黝的物体,疑似落地灯烛,忽而伸出了两只手臂……
然后,扒去外皮,薅掉头顶的灯插蜡烛,重现萧白客飒爽的身姿。
“女娃,你从未让老夫失望。”
杜小曼一骨碌爬起来:“萧大侠,您……”
您,您来了!
萧白客淡淡道:“你尽管大声说话便可,外面那几个小娘儿离开这屋之前,中了老夫藏在灯烛中的药烟。”微微眯起在黑暗中灼灼的眼,“你竟如无事一般,还看穿了老夫。”
杜小曼干笑两声:“可能还是有点晕,我本来就挺晕的。”
萧白客塞给她一颗药丸:“解药。”
其实,萧白客药烟的作用是让习武的人暂时失去听力和辨识,武功越高,中招越深。杜小曼丝毫没有武功,当然这药烟与解药对她来说就是普通的空气和糖丸。
杜小曼吞下药丸,迫不及待地问:“您能带我出去么?”
萧白客道:“不能。”
杜小曼心里一黯,想来萧大侠又是一时兴起,到此一游。
萧白客道:“女娃,老夫不是那种见人落难,不伸援手之人。只是这皇宫的戒备比我前日来时更森严了。可惜你只有看破之才,而无易变之术。老夫亦未直闯城墙,乃是先做水罐,搭乘运水车而来。老夫方才进来时,是那个果盆,你可看出了否?”
杜小曼张口结舌。
她记得,那个鲜果盆是她洗澡后,梳妆的时候端进来的。
寝殿内鲜果每早晚更换一次,果品不同,不是留着吃的,只为了摆放,加上用鲜果的香味调润气息。
果盆端进来之后,应该就开始摆了,萧大侠是怎么在这个时候脱身,再变出一个真的盆,再变成这个灯烛的?
算了,反正萧大侠本就是谜一样的男子。
杜小曼脑筋一转:“萧大侠,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怎样找出一个人易容的破绽,抓到他的实际拆穿证据?”
萧白客在黑暗中深深地看着她:“这,不正是你擅长的么?女娃,你的心,乱了。”
杜小曼噎了一下,欲哭无泪。
萧大侠,我真的是啥都不懂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到您这里就这么巧,这真的只是命运啊!
萧白客又瓮声道:“你的心,乱了,不是因为被那个装皇帝的娃娃封了个假妃子吧。”
杜小曼一阵心酸:“当然不是。”
这算个啥?呵呵,就是现在被封的是皇后,她也不会乱。
萧白客晃了晃头:“女娃,老夫习易容术多年,看穿了一件事,这世上,会易容也罢,不会也罢,有形无形,人都可以有千张面,万张脸。但总有一张,是真的。心,也是一样,虚荣心,浮华心,嫉妒心,奸诈心……各种心,生出各种意,各种情,但必须得有一颗实实在在的真心,不然就活不了。”
嗯?萧大侠怎么忽然如此深刻抒情?
萧白客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叠纸,塞进她手中:“女娃儿,老夫觉得,那个娃,他对你,还是真心的。”
杜小曼如堕云雾,萧白客的手再往怀里一摸,掏出一颗发光的珠子,像颗小灯泡一样,幽幽照亮四周。
杜小曼睁大了眼。好大颗的夜明珠!
萧白客咳了一声:“娃儿,看看你手里那些。”
杜小曼吸吸哈喇子,望向手中。
是一叠画。
萧白客再瓮声道:“这些其中的一幅,是老夫看着他画的。他画着画着,就笑了。老夫觉得,那个笑容不像装出来的。他画这些,更不是出于作伪之情。”
杜小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没错,他画这些的时候,肯定得笑,她都想象到这厮是怎么笑的。
画上的那个几个圈几个点几道杠杠组成的人真是颇有现代简笔画的风采,在这张上拎着一只鸡,在那张上拉着一车鱼,还有一张上卷着袖子对着水牛做准备挤奶状,更有一张顶着一张荷叶在荒草丛中去够灌木上的葡萄……
真是对她有爱啊,璪璪这厮的画技明明很高超,写意工笔都甚好,山水更是一绝。
这几叠乱涂上,除了那个人之外,鸡、鱼、牛、车、荒野、花木、房屋、葡萄,还有葡萄藤不远处挂在树杈上的那个大蜂窝以及趴在蜂窝上和飞在蜂窝外的蚂蜂,虽也简单勾勒,皆栩栩如生。
唯独把她画这么清奇!
她在璪璪小别墅里,见过他画的嫦娥倚桂图,那画里的嫦娥,真是倾国之姿。不知道做原型参考的,是三百佳丽中的哪个?
或者是阮紫霁妹妹?
杜小曼磨了磨牙齿。
萧白客温声道:“老夫觉得,这个娃儿,心里有你。”
杜小曼折起那叠纸,抬起头:“萧大侠,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要冒昧请教。您和秦兰璪,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大侠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行为艺术家,为何竟陡然变身成居委会大妈?
他为什么要帮璪璪做这些?
萧白客沉声道:“女娃,不要瞎想,老夫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小曼一梗。
萧大侠,是您别多想,我怎么会往那方面猜啦。
我只是想问,您是不是曾经用过某个姓,去过本朝太祖皇帝待的那个宫殿,然后遇见了……
萧白客微微侧首:“有人来了。”
杜小曼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某处穴道一麻,手中一空,闭着双眼倒回被窝,被子重新落到身上,纱帐垂下,萧白客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杜小曼挺在被窝中,眼皮睁不开,整个人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正在腹诽萧白客遁逃的借口太没创意了,忽然,她感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
真的有人!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任何声音,但杜小曼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有人,正在黑暗中,向这张床走来。
空寂之中,只有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万幸萧大侠方才点上了她的穴道,否则,她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完美地假装自己正睡着。
不对,完美地装睡有个鬼用!如果是来做掉她的,跑都没法跑啊!
逼近了,那压迫的感觉逼近了,冲破了床帐,逼近,逼近——
杜小曼的喉咙一下被一股冰凉扼住!
她的心像瞬间爆炸了一样,两耳嗡地尖响。
如果不是穴道被封,此时此刻,她一定尖叫出来了。
掐住她喉咙的手收紧了力道,杜小曼耳中的响声更厉,颈侧的血管突突发胀,突然,那只手松开了一些。
手在杜小曼的脖子上一动不动地停留着,然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再松开些。
杜小曼心跳稍稍平复,耳中的声响渐低,感到那手指上移到自己的脸颊,抚摸着,而后身畔一沉,那人欺上来,紧紧揽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喊:“媗媗……媗媗……”
杜小曼的眼皮抖了一下,跟着,身体也哆嗦了一下,好像浑身又恢复了控制,她还没来得及思索是不是继续装睡,后颈处又微微一麻,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人缓缓将她放回枕上,拉好她的被子。
“媗媗,就算没了这世间,也不可无你。”
“喂喂,你还好吧。”
一个空灵清脆的声音破开杜小曼的神识,眼前光华明亮,流霞云霭中,浮现出一男一女……
是……云玳和鹤白使!
杜小曼立刻跳起身:“一点都不好!刚才差点被一个神经病掐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神经病是假皇帝吧,他到底是谁?说好的和美男谈恋爱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云玳安抚地笑着看着她:“好啦好啦,别太激动。变成现在这样,我们也很意外,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呀。这次我们两个就是来给你一点提示。现在的情况呢,我们也不好再多插手,更不能强行改变……娘娘和帝君让我们来告诉你,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也会对你的结局产生重大影响,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啦。尤其,要好好看清身边的这些人喔……”
见鬼的我就是一个也看不明白啊,各个都有好几张脸,各个都是影帝影后,给点实际的啊!
“也不是各个都骗你嘛。”云玳神色变得郑重,“你好好想想……”
鹤白使跨前一步,温和的眼神吸过杜小曼的目光。
“你目前很想知道的问题,答案其实非常明显。人言多为虚妄,不可为信。举止更能作伪。抛开这些想一想,谁一直表现得与常理不合?”
杜小曼头壳一阵放空,身体突然跟着一空。
眼前又模糊起来,鹤白使平稳的声音压在云玳“喂喂,想想谁真对你好”之上。
“别因为自己乱了心,真相很明显,一直在你眼前。”
杜小曼睁开眼,在浅薄的晨光中盯着帐子顶。
周围空荡荡的。
没有一会儿要掐死她一会儿深情喊媗媗的B版皇帝。
没有神一样的萧大侠。
没有宫女。
杜小曼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帐顶,一阵寂寥。
刚才那些算哪门子见鬼的提示。
就不能别云山雾罩,故弄玄虚,痛快给个答案吗?
谁一直表现的和常理不合。
哈、哈、哈……
目前为止见到的这堆人,哪个合理过?
易容神萧大侠、变身系箬儿、影帝璪璪、月圣门的那些鲜菇、AB两个假皇帝、双重间谍绿琉碧璃……
连慕渣男和阮表妹都似魔似幻。
大概也就高深的宁景徽、十七皇子和谢况弈三个人还算一直正常着。
啊,突然感觉这三个人在这堆不正常中正常得也好不正常。
杜小曼心里突然又快跳了一下。
“想想谁真对你好。”
这个答案,她很清楚。
直以来都是谢况弈真的在帮她,对她好啊。
可是……
“啊嚏——”
谢况弈一把掩住口鼻,压下一个喷嚏。卫棠警觉地观察周围。
孤于箬儿担忧地看向谢况弈,谢况弈向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卫棠侧过身,比了个无碍的手势,谢况弈无声地掠向一扇窗。
晨雾凉重,秦羽言与平日一样来到经堂,左右服侍他净手后退下,空荡荡大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他正要掂起佛台上的香,梁上落下一道人影。
“十七殿下竟能如此临危不乱,佩服。”
秦羽言笑了笑:“因我认识谢侠士。”示意谢况弈一同到摆放经卷的隔间内。
进了隔间,谢况弈开门见山道:“在下是个粗人,有话直说,殿下莫要计较。在下一介草民,不想掺合朝廷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堂堂王爷丞相竟要靠一个女人谋事,她一看也不是什么做西施、貂蝉的料,拿一个女人当卒,有些下作。”
秦羽言蹙起眉。
这个疑问亦压在他心头,但小皇叔与宁景徽都不说。他更不能将这样的情况告知谢况弈,便只能轻轻一叹:“其实谢侠士也不是为了问我这些,而是想知道如何进宫吧?我此时……毫无办法。”
谢况弈沉默了一下,抱了抱拳:“那在下想恳求殿下一事。倘若有一日,她落在裕王与宁景徽手中,可否请殿下救她一救。若殿下答允,谢某任凭差遣。”
秦羽言颔首:“请谢侠士放心。我也很喜欢杜姑娘。”他脸微微一热,又赶紧道,“谢侠士请不要误会,我所说喜欢,只是赞赏杜姑娘之意,并无其他。”
谢况弈再抱拳:“殿下真是磊落之人。谢某谢过。对了,殿下请多小心,在下过来时,发现尊府周围有许多探子。殿下若是想离京,有需要在下帮忙之处,只管吩咐。”
秦羽言含笑摇了摇头:“我乃一闲人,应无甚事,若他日须援手,再恳请谢侠士帮忙。”
谢况弈拱手:“那谢某就先告辞了。种种冒犯之处,请殿下海涵。”
秦羽言亦拱手:“谢侠士客气了,此时不能备酒与侠士畅谈,乃我之憾。我其实十分向往江湖,纵马山水,何等畅快,可惜今生无缘。但望与谢侠士一叙,略慰此愿。”
谢况弈道:“待来日殿下若不弃,由在下做东,与殿下一醉。”
秦羽言一笑:“好,一言为定。”
谢况弈侧身掠出经堂,闪上树梢,孤于箬儿与卫棠围过来,谢况弈摇了摇头:“出去再说。”
孤于箬儿神色一黯。
三人纵轻功离开秦羽言府邸,跃上一棵树梢时,谢况弈忽然身形一顿,侧转身向十七皇子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秦羽言未曾封王,府邸不能与王府规模等同,只在预划的大片土地上盖了一部分,大门檐廊未有装饰,门上亦无匾额。被早露打湿的屋瓦反射着初破薄霭的晨光,殿阁在周围的空地环绕下显得有些寂寥。
孤于箬儿轻声道:“弈哥哥,怎么了?”
谢况弈舒开皱起的眉,转回头道:“没什么,可能他们这些人说话一贯如此,文绉绉诗情画意的,是我想多了。”纵身掠向前方。
秦羽言焚香诵经完毕,离开了经堂。
侍从簇拥他来到寝殿,宽下外衫,束起金冠,穿上淡紫华袍。
贴身服侍的老宦官伏倒在地,脊背微微颤抖。
秦羽言温声道:“府邸中,日后就多劳你照应了。后园菊花,过几日若开,莫忘记供奉佛堂。”
老宦官哽咽叩首:“老奴一定好生照料着,等殿下回来……”
秦羽言迈出寝殿,向守在廊下的几位宫人道:“启程吧。”
格外绵长奢华的早膳队伍进入殿内,杜小曼才想起自己是宸妃了,早膳必然不同。
唉,也唯有此事暂可告慰眼下的人生了。
杜小曼抖擞精神,正要扑向美食,却瞄见晴照在外殿门边,像在和门外的什么人说什么。
杜小曼旁侧的宫女发现她的注视,正要向门旁示意,晴照低头至桌前行礼:“娘娘,贤妃娘娘已被册封为皇后,绶金印,通谕六宫。”
杜小曼放下筷子:“那,本宫要不要前去恭贺皇后娘娘?”
另一宫女轻声道:“禀娘娘,如今娘娘贵为宸妃,奴婢们不可再多妄言。可请掌仪姑姑来答娘娘问询。”
杜小曼点点头:“那就赶紧请过来吧,这可是大事啊。”
掌仪姑姑,就是封宸妃之后新派给她的女官之一,杜小曼听着宫女嘴里那姑姑二字,就有不好的猜测。不一时,掌仪姑姑请来,是名约四旬年纪的女子,散发一股渊博的气场。杜小曼想,那么有知识的女人,应该不会脑残加入月圣门吧。
不过不好说,这个皇宫里,没几个人是正常的。
掌仪女官告诉杜小曼,皇后娘娘不是随随便便想见就见的,除了每日规定的请安之外,未经皇后娘娘传召就擅往中宫是有罪的。所以,她得先备一份贺礼,加上贺信一起呈过去,待皇后娘娘点头召见,方可再携贺礼,当面道贺。
贺礼更要小心许多忌讳,特别是先送的这份,一定要寓意吉祥喜庆,最好成双。特别是明珠玉璧,忌单只。唯独如意可以送一柄。不能有蝴蝶小鸟图样,因为皇后娘娘贵为金凤,这些不够尊贵的东西是对皇后娘娘的大不敬。也不能有粉色,因为粉色是侧室之色。花朵亦只能是深红牡丹或金牡丹……
杜小曼听得目瞪口呆,感叹:“幸亏姑姑提醒啊,要不本宫铁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上道的台词让掌仪姑姑双眉一皱,委婉道:“娘娘日后要帮扶皇后娘娘管理后宫,一言一行更要格外谨慎。”
杜小曼赶紧笑道:“嗯,以后还请掌仪姑姑多多提点本宫。本宫,实在不擅长写文章,能不能请姑姑……”
掌仪姑姑施礼道:“娘娘唤掌册女史来侍奉便可。娘娘若亲拟礼单,亦可并传典宝前来。”
杜小曼马上照办。
贺礼送出,杜小曼暗暗琢磨,现在她这边和贤妃那边的升级速度都和B版之前说的不同,是不是这次造反,假皇帝月圣门这票情况不太妙?
可惜A版也不来办公了。
她便假装叹息,喃喃自语道:“不知皇上今天是不是很劳累,唉,那群可恶的反贼。”
旁侧的宫女都被杜小曼的蠢震惊了,娘娘你和带头造反的那位的关系,大家都知道啊。这会儿主动提起,真的给自己添不上什么。
一个宫女振奋精神捧哏道:“娘娘这是又思念陛下了。陛下与娘娘心有灵犀,娘娘思念陛下,便是陛下正在思念娘娘呢。”
杜小曼假笑:“哎呀,皇上若是在此时思念本宫,便会从政务上分心,这就是本宫的罪过了。不,我不希望皇上思念我,我思念他就好。”
宫女们都被她麻到了,竟都不帮那个捧哏的宫女接话,那个宫女只好再振奋了一下,道:“娘娘是皇上的解语花,想起娘娘,亦可让皇上稍微缓缓精神。”
杜小曼也正在入戏的兴头上,遂作西子捧心状道:“本宫不擅言辞,怎能配解语花三个字。”转目望向虚空,“本宫只愿做皇上的忘忧草。”
那个宫女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只能努力笑道:“娘娘在皇上心里,一定是的。”
“奴婢听说,皇上今日传召诸王皇子进宫。”一直不言语的晴照忽然开口,“昨晚便下旨到十七殿下的府邸了。想来此时已经入宫了吧。”
杜小曼一惊,顿觉不是什么好事。
十七皇子没权没势,但确实是皇帝同母的亲弟弟,其实比璪璪更有身份优势。应该是因为个性太软了,宁景徽和那些大臣才选了看起来精明强势的璪璪。
现在裕王造反,假皇帝和月圣门,第一防备的,必然是十七皇子。
且十七皇子和璪璪及宁景徽一直很亲密。
天啊,召他进来,难道是……
杜小曼腹中的疑惑正在翻滚,有宫女来报:“皇后娘娘请宸妃娘娘速往绮华宫。”
杜小曼立刻更衣起驾。
绮华宫的宫人们正在准备新皇后迁宫的事宜。道路两旁皆用屏障遮蔽,不合皇后礼制的纹饰亦被帷幕遮挡。
杜小曼来到正殿,先在门槛外行拜贺礼,女官转皇后口谕,宣她入内。杜小曼进了殿,正要偷眼看一下端坐在上首的贤妃新皇后的姿态,肖皇后轻启朱唇:“唐宸妃,跪下。”
杜小曼一怔,哇,这成了皇后立刻状态就不同了。
也是,她和新皇后之间都说开了,大约也不需要维系什么虚情假意的表面现象。
杜小曼便跪下:“恭贺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万福千岁。”
几个宫人抬来一架案几,将一物摆在几上。
肖皇后又开口:“宸妃妹妹暂莫恭贺本宫,先告诉本宫,这柄如意,可是你阅后,送到本宫这里的?”
杜小曼看了看那个架子,点点头:“嗯,这件礼物是妾亲自挑选,请问……”
肖皇后一拍椅子扶手:“来人,除唐氏钗服,暂押回住所。”
怎么回事?
杜小曼愣怔住,几名宫人上前,捋拔下她的钗环,扒下她的袍服,将她扯起。
怎么她是和皇后这个岗位犯克吗?贤妃一升级,立刻玩起宫斗戏码了?
杜小曼甩了甩披散下来挡住眼的乱发:“请问皇后娘娘,妾犯了什么错?”
肖皇后再一击扶手:“皇上封赐之物,汝竟如此不敬待之,犯此大过,还敢诘问本宫为什么?来人,请杖,责唐氏九杖!”
几个壮实的宫人立刻拖来了一个杖凳,将杜小曼按在其上。一个宫人抡着一根大棍子向她走来。
没搞错吧!
“我以前也送过皇上赐的东西……”
怎么这回如此上纲上线了?
肖皇后再重重一拍扶手:“放肆!掌嘴三下,再加九杖!”
杜小曼抬头高声冷笑:“原来娘娘在这宫里的真正意义是欺负其他女人。”
一个宫人喝道:“放肆!”一掌掴向杜小曼,杜小曼偏头躲避,听见肖皇后道:“住手!”
那一掌还是扫在了杜小曼的脸颊上,杜小曼抬起火辣辣地发木的脸,再扯了扯嘴角。
“娘娘的做为,真是无愧于明月。其实这个世界上,女人欺负女人,绝不少于男人欺负女人。甚至下手更狠,可能是对付同类,会有种特殊的快乐吧。”瞥向那个打她的宫女,“就像你,因为皇后的命令,可以打我一巴掌,应该心里也充满了愉悦吧。”
肖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住口。”
杜小曼当然不会听:“娘娘,想来你也知道,根据御医的诊断,我正怀着龙嗣。不可能扛下这么粗的大棍子。娘娘是要打出个一尸两命?我倒无所谓。”
肖皇后逸出一声长叹。
“你犯下此错,岂会是本宫安排。本宫成了皇后,你有错,就要由我来罚。你觉得是我在欺负你。我又怎想这般里外不是人?”
杜小曼微怔。
肖皇后合上双眼:“我也不知,身在这皇宫中,到底是为了什么。”微微抬了抬手,“撤杖,将唐氏直接带回住所。”
杜小曼被左右宫人架出,丢上辇车,回到含凉宫中。
为首的皇后贴身女官冷冷通告,宸妃唐氏犯大不敬之过,奉皇后娘娘懿旨,暂将宸妃禁于殿中,等候发落。
杜小曼被架进寝殿,殿门喀拉落锁。她走进内殿,又听见锁响,晴照和另一名宫女闪了进来,满脸忧色,将杜小曼扶到梳妆台前,帮她梳理头发,那名宫女轻声道:“娘娘,怎会如此?”
杜小曼叹了口气:“我送给皇后娘娘的那柄如意,是皇上的御赐之物。皇后娘娘说,犯了不敬之罪。”
但是,刚才肖皇后叹着气说的那番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分明就是——不是姐要整你,姐也不想这么做。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小曼于是再叹了口气,放话试探道:“本宫真是不明白。皇后娘娘还是贤妃娘娘的时候,我也曾拿过这含凉宫的东西送她,我进宫时两手空空,所有东西都是皇上赐的,为何这次……”
晴照的手停住:“娘娘选的那柄如意,难道是娘娘封妃时,皇上的御赐之物?”
杜小曼顿了一下。跟着封妃圣旨一道来的是有很多箱子盒子,都直接被抬进放置珍宝的房间了,她没好意思立刻去观赏流哈喇子,真的不知道是不是。
晴照再问:“娘娘,是怎样的如意?”
杜小曼道:“黄玉镶红宝石,穗子也是红的。我看珍宝册子上写它的名字叫禧福天宝,很吉利。”
晴照倒吸了一口气:“娘娘,那应该正是封妃之时,皇上的御赐之物啊。”立刻跪倒在地,另一名宫女也跟着跪下。
“是奴婢们的错,奴婢们未有禀告娘娘,册封之物,不能转赠。”
杜小曼皱眉。
晴照伏倒在地:“皇后娘娘与各宫娘娘册封时,御赐的物品乃礼部特制,均镌有御印与娘娘尊号,凡损之,妄动,皆为大不敬。”
杜小曼道:“起来吧,这是我自己不懂犯的错,我挑礼物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在旁边,怎么能怪你们呢。”
晴照再叩首:“娘娘入宫时,奴婢们就应该将所有规矩都禀报娘娘,是奴婢们有罪。”
另一名宫女微微抬起头:“可是,当时,掌仪姑姑就在旁侧。如意应该是薛典宝帮娘娘取的,娘娘册封后,含凉宫的珍宝都由薛典宝掌管,那如意她应该认得。”
晴照沉声道:“意菡,不得妄言。”
意菡垂下头。
杜小曼在心里无奈地呵呵两声。掌仪和薛典宝何只是不做声,薛典宝捧来的册子里,禧福天宝如意在第三页的前几行,前后都是些荷花宝瓶、双蝶戏萝镯子之类本身与名字都不合适的东西。她挑了这柄如意和其他一些,两人还帮她筛选,只差把这柄如意直接塞给她了。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是我不懂规矩咎由自取罢了。你们起来吧,再跪着,可没人帮我梳头了。”
晴照和意菡站起身,意菡的眼眶红红的。
晴照道:“意菡,听外面没什么动静了。你让她们备些水来服侍娘娘沐浴吧。”
意菡点点头,行礼退下,晴照又道:“再沏些茶水。”
意菡小碎步走到门前,在门框上轻叩,自门扇闪出的缝隙中出了殿外,咔哒又是门锁一响,晴照手中的梳子继续在杜小曼的发上梳着。
“此时其他人不能过来服侍,委屈娘娘了。”
杜小曼道:“不委屈。”
晴照半跪下,假装替杜小曼整理衣领,用最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飞快道:“十七殿下处境危险,求郡主设法搭救。”
杜小曼假装咳嗽,挡住嘴:“我现在自身难保,又在深宫,怎能……”
晴照起身,往妆匣探身:“宁相已有安排,请娘娘顺势而为。”
啪嗒,门锁声又响,晴照取另一把梳笼起杜小曼的发,意菡急切切入内:“娘娘,皇上驾到。”
总算来了。
杜小曼抬手甩散被笼住的头发:“我乃有罪之身,皇后娘娘命令不准戴钗环,穿妃子服饰,给本宫取件素袍来。”
上锁的门扇大开,杜小曼迎门而跪。
“罪妇唐氏,叩见皇上。”
龙袍的下摆来到她面前。
“今日的事,朕都听说了。这次你的确犯了过错,朕也无法免你的罪。”
清冷的声音,措辞冷静简洁。
杜小曼抬起脸,迎上一双清澈的眼眸。
不是A版。
她再垂首:“罪妇知道自己错了,不敢求恕,请皇上和皇后娘娘责罚,死也是自找的。”
“别说这种话!”
皇帝的语气蓦地一寒,继而轻轻一叹,声音又转为温和。
“朕不许你如此自称。”
他弯下腰,握住杜小曼的双肩,扶她站起。
“但,这件事,朕必须得给众人一个交待。”
肖皇后果然是被B版命令这么做的。
为什么啊?
B版大人你有病一定要治疗,要吃药!神经分裂真的不能轻视!
杜小曼哑声道:“皇上怎么判,我都认。”
握在她双肩上的手紧了一下,她的身体被往前稍一拉,又顿住。
B版松开了手,声音又变得平淡。
“朕会去你宸妃之衔,从今日起,你暂时就待在含凉宫,不可前往别处。”
杜小曼不禁又抬起眼。B版已拂袖转身,向门外走去。
寝殿的大门再度关上,咔哒,落锁。
杜小曼愣愣站在原地,殿内回归阴暗。门外声音渐远,沉寂再临。许久后,方才又有轻轻锁响,晴照与意菡闪进殿内。
“娘娘,水已备好,奴婢服侍娘娘沐浴更衣吧。”
杜小曼点点头,宫人们轻手轻脚抬着浴桶捧着巾盒等物入内,架好屏风,再无声退下,只留晴照与意菡两人服侍杜小曼更衣入浴。
热水浸泡全身,毛孔舒服地张开。杜小曼闭上双眼。
今天这件事,很像是……单纯不想让她做宸妃。要把她关在含凉宫。
为什么?
“娘娘。”晴照轻声问,“是否水温不适?”
杜小曼恍然一惊。
难道是……提防她救十七皇子?难道晴照的身份也已被发现了?
“娘娘,可是水有些凉了?”意菡亦小心翼翼地开口。
杜小曼摇摇头:“不是,正好,本宫只是想到如今的处境,有些黯然罢了。”
如果晴照在被怀疑,那么这个小姑娘是什么人,真不好说啊。
唉,什么人都不能信的日子,真累。
她就势一唏嘘,带着淡淡忧伤再道:“也别叫我娘娘了。皇上已要除我妃衔,明天,我还不定是什么呢。”
意菡与晴照赶紧安慰了她一番。无怪乎就是“皇上最宠爱的还是娘娘,这事淡了之后,娘娘一定还会重得册封的”云云。
杜小曼也做足表面工夫配合。
傍晚,天彻底晴了,枯枝在秋风中瑟瑟,斜阳刺破窗纸,让幽暗的殿阁添了一抹亮暖。秦羽言不由停下掐着念珠的手,走向被阳光照亮的地方。
门忽然吱呀开了,一个年轻的小宦官提着食盒跨入门槛。
“奴才侍奉殿下进膳。”
秦羽言轻声道:“我想见一见皇兄,可否请公公帮我转禀。”
小宦官往桌上摆好饭菜,躬身:“殿下,对不住。皇上若想见殿下,自然会见的。奴才真的说不上什么话。殿下请先用膳吧。”
秦羽言走到桌边坐下,小宦官提起酒壶,往盏中斟满酒。
秦羽言看了看那酒盏,小宦官道:“殿下莫非怕这是毒酒?”
秦羽言淡淡道:“皇兄是一国之君,又乃我兄长,若赐我死,不敢求活。只是我平素不饮酒,但膳食乃皇兄所赐,当拜领。”举盏饮之。
小宦官道:“殿下这么勉强喝下,只怕心中也怨。”
秦羽言道:“臣领君赐,唯谢恩矣。兄长予饭,食更涕零。便是平民百姓,骨肉至亲,何有怨字。”提箸夹菜。
小宦官站在一旁,袖着手看他用膳,也没再上前斟酒,待膳毕,方才又走上前,收拾碗筷。
秦羽言正要离座,小宦官忽然极低声地开口:“殿下请勿担忧,唐宸妃娘娘已有安排,只这几日内,殿下便可脱身。”
秦羽言微怔,小宦官已提起食盒,迅速离开。
晚上,圣旨下,保彦公公声音平板地宣读完圣旨,杜小曼那个宸妃的头衔还没捂热乎,就被削了,贬为才人。
杜小曼开始品尝到了“犯事失宠”的滋味。
她仍得继续关禁闭,准许贴身服侍她的人只有晴照和意菡。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待着,各种空虚寂寞冷,想数蚂蚁地上都找不到一只。
临睡前,请脉的御医又来了一次,眯着眼睛诊完,道:“娘娘的脉相,倒是越来越平和了。可先不用太记挂。该怎样就怎样,只是饮食上仍稍加留意些就好。”
竟然是暗示误诊没怀上的意思。
晴照和意菡神色都开始犹疑,恭送御医出殿,回来后意菡勉强笑道:“是说娘娘并未因那件事动了胎气呢。娘娘可以安心了。”
杜小曼光明正大地皱起眉头。
怪哉,难道是B版要推翻以前的作为,把她当做弃子?
结合前日晚上要下杀手又打住……
难道是B版的神经病渐渐好转,越看她越不像真的唐晋媗了?
杜小曼看了看晴照和意菡:“你们知道外面造反的事到底怎样了么?皇上把他们压下去了没?”
晴照和意菡神色都僵住了。
晴照垂下眼帘:“奴婢们如何知道政事呢?娘娘亦请勿担心。”
意菡也道:“是呀,娘娘安心养身子就好。”
次日上午,那掌仪女官居然又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串儿的女官,言称奉皇后娘娘之命,来教唐才人礼仪规矩。
杜小曼心道,这是经典的宫廷虐待戏码要上演了。哪知道,接下来,那几位女官竟开始轮流地教导她举止仪态、习字抚琴,态度都很恭敬。每过半个时辰左右,还会让她休息休息,就像上课一样。
用膳时,亦有女官陪侍在侧,将她不当的举止一一委婉点出。
下午,女官们方才告退离去,还给杜小曼留下了一本描帖。并告知杜小曼,明日上午,会有人来为她讲书。
这,这绝不是在整她,而是在帮她呀。
究竟怎么回事?
杜小曼越来越糊涂了。
傍晚,当忠承公公笑眯眯地出现时,她顿有种看见亲人般的感动,压抑住扑上前拎住公公的领口求真相的冲动,坐着听忠承道:“小的来给娘娘请安,娘娘还好么?”
杜小曼道:“很好,请问公公,可是皇上让你来的?皇上还好么?”
她这一问,在别人眼里,自然是迫不及待至极,倒也符合此时情景。
忠承微微一笑:“请娘娘好生休养。奴才近日恐不及时常来问安,望娘娘恕罪。”竟避开了杜小曼的问话。
杜小曼又问:“是不是,外面的反贼闹得很厉害,皇上他……”
忠承再一躬身,打断她的话:“娘娘这段时日,就在含凉宫安心休养。如有什么需要,只管使唤奴才。前日奴才服侍娘娘,多有不当,天长日远,奴才望着日后多多久久地侍候娘娘呢。”
忠承告退离去,意菡立刻激动地向杜小曼道:“娘娘,忠承公公定然是皇上派来的,否则,谁还能差得动他呢。听他话里的意思,娘娘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晴照亦道:“是啊,皇上对娘娘的宠爱,只浓无减,娘娘请放宽心吧。”
杜小曼含糊地笑笑。
忠承的话,突然唤醒了她心中的一个点。
会不会,她其实是被A版在和B版的斗争中被利用了,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除了太医对假怀孕的态度突然暧昧了之外,现在的头衔,女官的教导,其实都符合B版告诉她的计划。
而升做宸妃、恩宠有加,则是A版的主意。
所以,B版才不得不利用升成皇后的贤妃,把这件事修正过来。
问题是,A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杜小曼想到自己在小说里读到的一句话——
想知道主谋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想想他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利益。
杜小曼靠在榻上,轻轻吐了一口气。
晴照奉来夜宵汤水,歉然道,“因这几日旁人还是不得到内殿侍奉,奴婢们服侍不当之处,请娘娘尽管责罚。”
杜小曼突觉心里一亮。
是啊,内殿、侍奉。
A版提拔她时,一直在说,升成宸妃,就让她去乾元宫侍寝。
会不会,关键就在乾元宫?
杜小曼用完宵夜,意菡前去传唤沐浴香汤,晴照替杜小曼整理衣襟,又用极细的声音道:“皇上恐怕要对十七殿下不利,退路已有,请郡主设法引开皇上及左右。”
杜小曼一怔。
她现在被关在这里,寸步难行,要怎么引开皇帝和左右?
她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机会,意菡回来了。
她只能边泡澡,边在心里叹息,这算是右相大人肯定她能力的表现吧。
宁景徽既然能安排十七皇子离开,那么他是不是也有能力救其他人?
可不可以,也救一救箬儿?
自从那次A版象征性地答应她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复。杜小曼不敢再问,怕越显露出担心,箬儿就越危险。
箬儿,箬儿,你到底好不好?
深深小巷中的宅院内,饭香四溢。
厨房里,孤于箬儿掀开锅盖,在蒸腾雾气中捞出煮好的牛肉。卫棠立刻出现在门外:“箬儿小姐,让我来吧。”
孤于箬儿嫣然:“卫大哥,不是我不让你帮忙,除了生火外,恐怕厨房里的事情,你也帮不上什么。”
卫棠思考了一下,正色:“属下还帮着吃了很多饭菜。”
孤于箬儿扑哧笑出声,将牛肉切片,淋上方才捣好的蒜辣汁与醋,装盘。再从一旁的笼屉中取出其他已做好的菜,放入托盘。
卫棠过来帮忙端菜,两人穿过庭院,正厅中,谢况弈正抱着手臂思考,孤于箬儿跨进门槛:“弈哥哥,吃饭了。”
卫棠摆放桌椅,孤于箬儿将饭菜摆上桌面,谢况弈过来帮忙。孤于箬儿小心翼翼道:“弈哥哥,你还没想到救小曼姐的方法啊。”
谢况弈的脸又黑了。
卫棠道:“少主请放宽心,从那些消息来看,起码唐郡主在宫里过得还不错。眼下局面混乱,这不是急就能解决的事。”
谢况弈勉强点点头。
孤于箬儿道:“是呀,又打起来了,是不是皇宫又会乱?上次我进去了一趟又出来,都没什么大碍,如果乱得再厉害点,救小曼姐出来应该没问题。小曼姐住的地方我已经知道了。”
卫棠道:“只是,如果乱得再厉害点,这场乱子可就大了。”
谢况弈道:“那是心怀大志的某些人与宁景徽考虑的事,与咱们无关。”抬手夹了一筷菜。
卫棠点头:“少主说的是。但庄中在京的产业,受了些影响。属下听说,裕王与李孝知的人马,在奉恩、沐广一带,恰好截断入京的盐粮漕陆要道。这两日盐粮价格飞涨,夫人正在与几位舵主商议,如何能让庄下的粮行不跟着涨价盘剥百姓又不至于惹乱子。”
谢况弈道:“不行就先关店几日,待京里真缺米时,再出来放粮。”
卫棠道:“少主说的也是个办法……”
孤于箬儿插话:“要不,弈哥哥,你先回去帮帮蕙姨吧。”
谢况弈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卫棠道:“箬儿小姐,少主一直挂念庄中事务,只是怕回去了,就被夫人扣下,回不来了。”
孤于箬儿恍然地睁大眼,想了一想:“要不,弈哥哥,你先回去。我躲起来,等到皇宫又乱了,你如果被蕙姨扣住了,我去救你出来。卫棠哥给我当内应。我们三个再一起去救小曼姐。”
谢况弈板着脸拿起公筷,往她碗里夹了一筷菜:“好好吃饭吧,这些不用你考虑。连内应都学会了。”
孤于箬儿悄悄吐吐舌头:“我没有弈哥哥想的那么笨。”
谢况弈挑了挑眉:“嗯嗯。”
卫棠看看他二人,素来冷静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垂下眼一言不发地扒饭。
勤政殿的灯火,这两日都几乎彻夜亮着。
皇帝将折子重重拍在桌案。
“一会儿说是奉恩沐广两郡,一会儿又说西北。逆贼兰璪与李孝知到底在何处,能否给朕个准信!”
宁景徽微微躬身:“禀皇上,依臣之见,逆贼裕王、李孝知一党乍离京城,到不了西北一带。镇守西疆、北疆的王营、白固几位都统一向忠于皇上。臣以为,此消息疑为逆党的反间之计。奉恩、沐广亦未必。看裕王名下产业,多在南部。东南数州知府乃李孝知门生。造反非一时之计,若要谋划,恐怕在东南。此外,还有那邪教月圣门……”
皇帝微微眯眼:“太祖皇帝亲封圣教,德慧公主创立,怎么到卿口中,竟成了邪教?朕在想,接连祸事不断,是否因卿在江南扑杀月圣门所致。”
宁景徽稍抬首道:“皇上,邪教者,祸国害民,月圣邪教,纠集女子,行逆道妖乱之事,贻祸深远。月圣门巢穴,亦在江南。裕王蓄姬甚多。现在想来,恐与那月圣邪教有牵连。臣以为不如趁此扫清乱党之际,诏令地方官府,将月圣邪教一并拔除。”
皇帝紧盯着宁景徽,冷笑了一声:“乱党正闹着,宁卿却要朝廷花精力对付一群女子,该不会宁卿和乱党是一伙的,借此分散朝廷对乱党的打压,为乱党制造机会罢。”
宁景徽再躬身:“臣忠于社稷,无愧于心。”
皇帝甩袖将折子扫落地面:“那宁卿就去给朕把乱党先找出来。尤其朝中,凡疑有与乱党牵连的统统不要放过。否则,再多忠字挂在嘴上,也是屁话!”
宁景徽告退出了勤政殿,皇帝脸上暴怒的神色一变,转回案后坐下,喝了口茶。
一旁侍立的保彦弯腰捡起地上的折子,放上桌案。
“皇上对付那宁景徽很不错,想来他已相信皇上束手无策了。”
皇帝哼了一声:“这种戏,朕还是会做的。对了,各地局势如何?”
保彦含笑:“请皇上放心,都在君上掌握之中。皇上只安心于朝中便可。”
皇帝冷笑:“朝廷么,忠君的倒也有几个,但多是墙头草。玩朝政的男人,都是这种德性。”
保彦道:“君上的意思,稳妥起见,还是全部弃之为妙。”
皇帝一挑眉:“朝中现在这些臣子,到底是读过书,懂朝政。若是弄些生手上来,还不如收他们用之。”
保彦含笑:“开始生,慢慢就会熟了。譬如皇上,譬如奴才,还是稳妥要紧。再者,儒教终要灭之,不妨借此机会,由上自下。”
皇帝一笑:“行啊,反正朕都没意见,就待朕想想先拿谁祭刀罢。宁景徽得留着钓朝廷里的那串儿鱼,暂先留之。是了,召进宫中那几个亲王皇子,搁着也是祸根,等于浪费粮食给乱党养着顶裕王的萝卜。尤其那个十七。朕总是不放心他。”
保彦道:“那个小皇子与裕王和宁景徽都十分亲近,暂可留之。”
皇帝皱了皱眉:“好吧,那就先饶了他。”猛翻桌上奏折。
保彦又微微笑道:“请皇上放心,他决计祸害不到皇上。”
皇帝冷笑:“朕恐怕也等不到他祸害,又岂会怕他祸害,只是为圣教着想,我也不多说,只要你们放心就行。”
杜小曼思考了半宿如何达成右相大人指派的任务,次日早晨,觉得微微偏头疼,待要起身,小腹有点发胀。
她顿时暗觉不好,果然,最不能得罪,最难以琢磨的至亲大神大姨妈,驾临了。
杜小曼一副赤脚光棍的姿态挑明了问晴照和意菡,怎么办。
意菡表情呆滞了一下,晴照一蹙眉:“娘娘,快,上床休息,取安胎药来,定然是这几日娘娘忧虑过重了。”
杜小曼真是服了晴照姐姐了,不愧是拥有月圣门加宁相密探双面间谍身份的高级女特工,反应力太敏捷。
意菡结巴道:“要,要不要奴婢去请御医……”
杜小曼道:“不用惊动御医。”别再害人了,御医也不容易,“我没事的,躺一躺就好。”
意菡道:“那奴婢去这就去煎药。”
杜小曼有气无力道:“药也不用了,乱吃药对孩子不好。给,给我点红糖水就行,如果里面能再放几颗大枣,那就更好了……”
晴照和意菡沉默地去办了,杜小曼也不用再上课,挺在床上养着。
她这件事自然也被上报了上去。
下午,当杜小曼听到“皇上驾到”的通报时,竟有种要给大姨妈大神烧香的冲动。
她要从床上爬起身,便被左右按住。
待穿着龙袍的身影进入内殿,杜小曼听到那声:“媗儿,身体如何了?”更加热泪盈眶。
老天,谢谢你。来的是A版,太好了!
A版大概是近来操劳国事,杜小曼总觉得她瘦了些,演技亦因疲惫,略有浮夸,握住她的手,像背书一样道:“媗儿,你总这样让朕放心不下。”
杜小曼幽幽道:“妾一个罪人,想不到皇上还会来看我。”
左右都知情识趣地退下了。杜小曼吸吸鼻子,A版脸色一变,嗤笑道:“你倒真甚是听话了。放心,他知道了,欣慰得很。”
杜小曼轻声道:“宁景……”
A版一把压住她的嘴,从袖中取出一叠纸,一根树棍模样的东西,塞到她手中,继续问她,这几日吃的如何,可习惯之类的话。
杜小曼答着,用那个树棍在纸上划拉,被A版一把抽出,掉了个头,再放进她手中。
杜小曼汗颜了一下,接着划,这次能划出痕迹了,是淡淡的灰色。对她这个现代人来说,拿着写字真是太顺手了。
『你说与我合作,是算数的吧。』
她繁体字认得不少了,但写惯了简体,下笔的时候有些笔画还是含糊,歪歪扭扭的。
A版一脸嫌弃地看了看,微微挑眉,做了个“废话,不过你不信朕也无所谓”的表情。
杜小曼再写。
『宁景徽让我找证据。』
A版目光一闪。
杜小曼接着写。
『我只要他的证据,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A版露出一抹冷笑摇摇头。
杜小曼继续写。
『证据我自己找,你只要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帮我就行。乾元宫里有他的证据吗?』
A版从她手中夺过笔。
『你倒精。不怕我把这叠纸拿给他。』
这对你也没好处呀。
杜小曼抓回笔。
『既然合作,我相信诚信。』
A版无声地一挑唇,向杜小曼点了一下头。
杜小曼立刻低头,再写。
『你上次还答应过我,帮我救出那个孩子。』
A版面无表情夺回她手中的笔棍,在纸上刷刷批下一行字。
『不要得寸进尺。』
杜小曼一黯。
A版再一敛眉,又在纸上写道——『几日后或有间隙。山河万里图后。艮兑坤乾』,收起笔棍,将写了字的纸一团,尽成粉尘,撒进香炉灰屑之中。
“你好好养着。朕得空再来看你。”
杜小曼遂趁某个空隙,悄悄告诉晴照:“我已有计划,但要等几天。”
晴照微微颔首。
但这个几天,实在是个很飘渺的数字。
杜小曼等了又等,一天两天三天,左右总是等不到A版的消息。
A版再也没来看过她,B版亦未出现。姨妈大神都摆驾了,女官们又来给她上课了,仍是毫无消息。
杜小曼对门外出现皇帝的身影或皇帝相关的东西掩不住的渴望被宫女和女官们看在眼中,都十分可怜她。几个单纯不明情况的女官还帮她说了说情。杜小曼终于被放了禁闭,仍不能踏出含凉宫,但可以华服妆扮,饭菜也恢复了。
但这也意味着,周围服侍的人恢复,她和晴照更不好互通消息了。
在杜小曼正式解封的前一天晚上,晴照趁左右不在,委婉道:“郡主,敢问何时可准备?”
杜小曼实在吃不准A版是不是又要玩玩她,向晴照道:“就这两天,时辰真的不好把握,你们能不能时刻准备着,待机会有了,立刻走人。”
晴照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
杜小曼再等了一日,仍无信息。这几天她也试探打听过造反的情况,宫女们统一的口径是,娘娘不要劳心政务,皇上英明神武,扫平几个乱党,就是这几天的事。
杜小曼觉得玄得慌。
不论是璪璪那方占上风,还是月圣门这边占上风,对十七皇子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杜小曼挣扎着要不要进行计划二时,这天凌晨,天还未亮,杜小曼忽然被宫女从梦中唤醒。
一个面生的小宦官小步入殿:“皇上思念娘娘,无暇脱身,命奴才前来相请。”
有几个宫女马上替杜小曼露出惊喜的笑容,有一个道:“皇上此时应快要早朝了,怎会……”
小宦官道:“皇上想在早朝后见一见娘娘,请娘娘即刻起驾罢。”
杜小曼含笑道:“好啊。”镇定自若地唤晴照等宫女过来服侍自己梳妆,晴照从盒中取出发簪,杜小曼一反手,将簪子扫落在地:“皇上召我了,这是我的关键时刻,这种簪子,怎能凸显我的容貌?”
晴照叩首谢罪,其他宫女接替上来,杜小曼摆手:“行了,不要再磕头了。白白耽误时间。正是要紧的时候,我急着呢,抓紧点准备好。”
这么明显的暗示,晴照应该能听懂吧。
杜小曼随小宦官出了门,默默在心里嘀咕,天上的各位大神大仙,求你们给我开个外挂,让这个计划成功吧。
她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调虎离山。
故意和A版说出宁景徽托付之事,要求去乾元宫。A版肯定会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的,而她去乾元宫的消息,应该瞒不过B版,那么B版的注意力也会放在这件事上。
她借机翻找B版的秘密证据,拉住AB两头BOSS注意的任务应能达成,剩下就看宁景徽的安排是不是足够神妙,让十七皇子顺利脱身了。
一定要成功啊!
如果万幸,A版妹子真的足够诚意,这个时段确实是B版老虎打盹的时刻,能够成功捞到B版的证据,那更是惊喜礼包到手了。
嗯,不能想那么美。切实点,第一目标达成就好。要稳住。
杜小曼脚步稳健地登上了一乘小轿。
轿子没入黎明前的浓黑,几个宫人绕到廊下,正要从怀中取出什么,忽然后颈一麻,躺倒在地。
秦羽言正在幽深的殿阁中沉睡。
睡梦中,恍是幼年时,他被母后训斥,躲到御花园的藤萝架下,忽而有一只手覆上他头顶。他抬头,便对上一双和熙的眼眸。
“言弟。”
“皇兄……”
皇兄在他的身边坐下,他向旁边挪了挪。
那温暖的手又揉了揉他头顶。
“怎么了,不想和皇兄玩了?”
他垂着头,想将脸埋起来:“若我和皇兄并非兄弟,皇兄还会理我么?”
“胡说,你我怎可能不是亲兄弟?”
他咬住嘴唇:“可是,我听说,我的生母是卑贱的宫女,是母后把我捡回来养的。”
“怎么可能。”皇兄的声音严肃了起来,“什么人瞎扯,皇兄去打他们板子。母后怀你时,我可看着呢。我给你作证。”
他抬起头,视线中的皇兄却模糊了起来,他想伸手抓,不由自主站起身,那身影却又清晰。
“言弟?”
他躬身:“臣弟见过皇兄。”
皇兄轻声一叹:“我还未登基,你便开始称臣,如此拘谨。臣与君字,即便后面加了兄弟,依然隔离,仿佛生疏。君者,果真寡人。”
他怔了怔:“皇兄怎可如此说,弟与皇兄,乃血脉至亲,只要我活着,皇兄便是我最亲的兄长。”
皇兄侧转过身:“言弟,那若你我并非亲兄弟,你会疏远我么?”
他愕然愣住,耳边隐约听到人唤:“十七殿下,十七殿下……”
秦羽言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一个小宦官侍立在床头,手中提的灯笼在黑暗中晕开一抹朦胧的暖黄。
“皇上口谕,召十七殿下见驾。”
小轿在凉寒的晨雾中停下,小宦官扶着杜小曼下轿:“因近日时局,皇上不能公然让娘娘进乾元宫,亦是对娘娘呵护之意。娘娘请随奴才行此小路。”
杜小曼轻声道:“多谢小公公。”
抬轿的宫人与轿子都停留在原地,杜小曼随小宦官踏进一门,走上一条长长的甬道。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头赶早牵去宰了卖肉的猪。
那个小宦官似乎时不时地偷偷打量她,寒雾让杜小曼的鼻尖有点发凉,行走时头上珠翠摇晃的细微声响在这长长寂寂的道路上都仿佛有回音。
沉着。
一定要冷静,沉着。
“娘娘,这里。”
小宦官在一扇大门处停下,向杜小曼示意。
杜小曼抬头打量,黑暗中,仍可模糊看出这扇门的恢弘。小宦官抬手将门扇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身立到一旁。
“娘娘,请吧。”
小宦官手中的灯盏在晨雾中微微摇晃,引着十七皇子穿过层层宫院。
熟悉的殿宇轮廓渐现。
殿内并无灯火,空寂如幽冥殿阁,秦羽言仍是步履从容地跟随小宦官到了近前。
小宦官在门前立定,未施礼,未传报,径直抬手一推。
门扇嘎嘎吱吱打开,小宦官躬身:“殿下,请吧。”
秦羽言垂下眼帘,迈过门槛,踏进漆一般的黑暗。
门扇嘎吱合拢。
忽然,一点火光亮起,化开浓墨。
跟着,另一灯烛亦燃起,落地的灯烛旁,立着身着龙袍的身影。
秦羽言敛衣跪倒:“臣拜见皇上。”
皇帝静静垂眸看着他,片刻后开口:“你是朕的弟弟,为何只称臣,却不称朕为兄?”
秦羽言垂首跪着,平和答道:“因臣的眼前,只见帝冕龙服,不见兄长。”
皇帝的双眼微微一眯:“哦?何意?”
秦羽言抬起头:“着龙服之人,绝非我的兄长。你是何人?”
皇帝的神色一厉,秦羽言站起身:“臣见帝仪,便当行君臣之礼。孤方才一跪,只拜龙服。尔是何妖人,敢行此大逆不道事,冒我皇兄容貌,窃踞皇座,祸乱天下?”
皇帝一挑眉,突然长笑一声:“朕以为,秦家的男人,都是弱鸡,才会被兰璪那个野种占尽风头。宁景徽、李孝知这帮人,放着皇嗣不拥,跑去对一个贱人私通不知哪里来的野汉生出的杂种磕头称臣。不想看着最不中用的你,竟有几分骨气,敢当面问朕这些话。”
秦羽言的脸色微微泛红,冷冷道:“天子称谓,妖人岂敢妄用。天自有道,尔等妖邪之流,秽纲窃国,必不能长久,终有报应。你是何人,我皇兄又在何处?”
皇帝又扑哧一笑:“蠢货,阿弥陀佛念多了,还以为世事都跟哄孩子的瞎话似的。自古立国得天下者,哪有一个干净过?不过方法不同罢了。就是本朝开国,做下的脏事也多了去了。你岂不要把而今,当成报应?”
皇帝一步步走向秦羽言,拍了拍他的脸。
“小皇子,你得要记住,把那些阿弥陀佛从脑子里去了,你才看得清这天下,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道理。”
秦羽言猛一甩袖,挡开皇帝手臂,后退两步。
“妖人,我皇兄到底在何处?”
皇帝望着他泛青的脸微微侧首,眨了眨眼,吐出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婉转之声:“你不是想知道朕到底是何模样么?”
秦羽言愕然怔住,眼睁睁看着皇帝抬手,除下帝冕,拔去金簪,如瀑的乌发披泻,自脸上揭下一张面具,露出年轻女子的面容。
“你……你……”
女子嫣然:“怎么,看见朕是个女人,你很意外?你不该意外啊,谁让秦家,总是出你这样不顶用的男人。皇位只要由朕来坐了。”
秦羽言的脸已惨白无色:“我皇兄呢?”
女子再歪了歪头:“你说呢?”抬手轻轻一划,“当然是……”
秦羽言静默地立在原地。
女子一声轻嗤:“你来来回回问簇恒在何处,真是拿他当亲哥。所以说你才是不中用的蠢货。帝王之家无兄弟父子。就算他是你亲哥,有他,你就只能做一辈子的皇子。也是,你连兰璪那个杂种都能当亲叔。呵呵,秦家出你这样的男人,就算没有圣教,没有朕,也撑不了几天!”
秦羽言闭上了双目,女子看了看他无声微动的唇和袖子里手:“你在念经?这时候你在念经!真是无可救药!别念了!”
秦羽言睁开双眼,忽然转身向一旁柱子撞去。
女子手腕一翻,弹出两物,秦羽言的身形生生顿住,女子缓步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领。
“挣都不挣一下,就自己要死要活了。怪不得宁景徽之流宁拥立野种也不甩你。你这等德性,若做皇帝,也是惠帝之流。”
秦羽言面色平静:“今生合此缘,生做帝家子,知罪当坠阿鼻狱,亦不辱于妖人手。”
女子扣住他下颚:“是么?你想死,得朕来成全啊。”反手将一颗黑丸拍进他口中。
杜小曼跨进了那扇气魄的大门,大片空荡的黑暗之外,巍峨恢弘的殿阁轮廓充满了庄严与压迫。
小宦官又轻声道:“娘娘,这里就是乾元宫了。”
乾元宫,皇帝的寝宫,气势果然不一样啊。杜小曼感到一股麻意从脚底升起,她小声道:“那不是应该有很多服侍的人么?怎么看不见其他人?”
小宦官道:“是啊,应该有其他人才是。”好像和她一样疑惑。
“圣姑在做什么?”黑暗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人声,女子擒着秦羽言转过头,只见一个人影踱入光亮。
女子冷冷道:“令使大人盯得可真紧。”
保彦一揖:“这个小皇子,君上自有处置,请圣姑将他交给属下。”
女子手一收:“朕杀个人玩玩,还轮不到你来管。”
“圣姑。”方才的角落中,又走出一个人影,“请以大局为重,不要擅自妄为。”
女子哈地笑了一声:“二位令使竟然不服侍月君左右,都跑来勤政殿看朕,不怕这个时候有人趁机对月君不利么?”
忠承笑了笑:“圣姑不告知君上,这个时辰偷偷下令,将秦羽言带到此处,不知是何安排?圣姑以为,你的那些小心思,小动作,君上都……”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不敢相信一般,缓缓低头。
一把匕首,插在他左胸的位置。
女子丢开秦羽言,从袖中抽出一抹银光,一道黑影自梁上跃下,与她一起扑向保彦。
小宦官引着杜小曼绕过前殿,四周一片空寂,前方殿阁中,却有灯光。
小宦官道:“皇上正在寝殿中,可能现下情势紧张,皇上想见娘娘,又不想让别人说什么,所以就把人给屏退了吧。”
杜小曼心中警铃暗响,但来都来了,里面就是刀山火海又怎样,闯闯也是经历嘛!
殿门大开,灯火辉煌,杜小曼踏上台阶,小宦官又偷偷看了看她,笑了笑:“娘娘……真的不认得小的了么?”
杜小曼疑惑:“嗯?”
小宦官更小声地道:“娘娘,小的就是……”
杜小曼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低头,好像是一把无鞘的小刀?
她身边的小宦官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向大殿跑去。
杜小曼跟着快跑两步,也愣住。
大开的大门正对的地上,躺着一个宫人,一动不动,好像是一具尸体。
小宦官挡在杜小曼身前:“娘娘,跟在小的身后!”
杜小曼点点头,两人屏住呼吸,贴着门扇,跨进门槛。
殿内空旷而华丽,落地的龙纹灯台上,灯烛在水晶罩内灼灼燃着,杜小曼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她与小宦官两人的呼吸声。
小宦官小步跑到那躺倒的宫人身边,查看了一下,站起身,对杜小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帷幕边,座椅旁,又各躺着几名宫人。其中两个眼处青黑,口鼻渗血,绝不像是活着的了,杜小曼和小宦官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圈,才慢慢走向内殿。
这是怎么个情况?
难道宁景徽的人已经和AB两位假皇帝火并了?
杜小曼估摸着,不管是什么情况,如果此时殿内还有人,他们应该也早已在人家的监控之中了。
她索性就开口问那小宦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宦官一脸不敢相信地摇头,表情不像作伪:“小的……小的早起,服侍皇上到勤政殿。皇上说,想见娘娘,命小的悄悄把娘娘请来乾元宫。是不是皇党的人趁机……”
嗯?称呼皇党,这个小宦官果然也是月圣门的人。
杜小曼道:“是哪个皇上说要见我,圣姑,还是君上?”
“是圣姑告诉小的的。”小宦官警觉环视左右,才悄声答,“但想见娘娘的,自然是君上。君上回来后,就想立刻见到娘娘。娘娘,左右恐怕有人,先不要再说了。”
杜小曼在心里翻个白眼,这小宦官在月圣门里肯定是个打酱油的,蠢的可以。如果这里还有别人,绝对早就发现了,能让他们这样聊天,也够沉得住气。
小宦官一直坚持背贴墙壁或某物挪移法,带着杜小曼这么一寸寸蹭向内殿。
杜小曼跟着一同蹭,大脑尽平生所能,飞速旋转。
这个情况,最大可能是,A版妹子忠实地兑现了承诺。
听小宦官之前的言语,B版之前外出了,A妹子趁机放倒了这些人?然后自己去了勤政殿?然后特意挑一个笨笨的小宦官带她到这里来?
保彦和忠承也被A版拖住了?
若情况真是这样,妹子太够意思,太有诚意了。
不过,放倒了这么多人……假如B版回来……
杜小曼一咬牙,脊背离开墙壁,大步向内殿走去。
小宦官着急地低两声娘娘,也只好缩头咬牙离开墙壁,打圈张望四周,小碎步跟上。
杜小曼开口:“皇上,皇上你在吗?”
内殿灯烛绚烂,沉寂无声。
杜小曼在殿内打圈,突然,她扫到了一架屏风。
屏风之上,水墨山河纵横磅礴。
山河万里图。
杜小曼深吸了一口气。
圈套?还是……
她需要迅速做出一个决定。
杜小曼做失神状,走到案台旁,喃喃:“这是怎么回事?君上,你在哪里……”
小宦官继续缩头缩脑向四周看着:“娘娘放心,君上神功绝世,天下无人可奈何。”
杜小曼长叹:“愿如你所说……”视线猛盯向某一点,“啊?”
小宦官向那方一转头,杜小曼抡起案上摆件,狠狠砸上他颈后某侧。小宦官萎顿在地。
杜小曼长吐出一口气,将玉桃摆件重新搁回桌上,大步走向那扇屏风。
她围着屏风绕了一圈儿,没看到什么可以触发机关的地方。
等等,这扇屏风是活的,能搬来搬去。杜小曼的含凉宫寝殿中也有,如果在殿内沐浴,就会拿来挡在浴桶前。
现在这个屏风摆放的位置,是斜对着龙床。
这个时空的科技应该没有高端到有移动遥控的地步。那么,一个机关的开关,应该是在一个不可挪动的地方。
屏风,排除。
花瓶,排除。
杜小曼抱着灯柱挪动了一下,排除。
那么,不可动的,只剩下,地面,墙壁,天花板了。
艮兑坤乾。
杜小曼趁着女官教自己读书的时候,特意表现了对道家学说的兴趣,努力背熟了八卦中这四卦的方位以及各自代表的意义和杠杠。
艮是山,兑是水,坤是地,乾是天。
机关应该是开启密室用的,密室的入口,不是墙,就是地面。
杜小曼看看周围,再看看天,看看地。她的目光粘在地上。
屏风被后面的灯烛照射,投在地上的阴影,恰好有一个圆圆好像月亮的光圈。
杜小曼卷袖掀起了地毡,光圈映在地砖上。
但圈是圆的,怎么定方位?
快,要快,B版随时可能回来,没时间了……
杜小曼手心渗出湿汗。对啊,寝殿方位,必定是坐北朝南!门对的位置,就是南!
她迅速调整方位,定下南北,在艮、兑、坤、乾的位置各按了按。
没用,没有任何反应。
别慌,别慌……
她再吸了一口气,回顾了一下背下的东西,在那四个方位以小花砖为格,分别按下艮、兑、坤、乾的卦象。
轰隆隆,龙床对着的墙壁,闪开一道缝隙。
杜小曼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她再吸了一口气,拔下一根蜡烛,走向那道缝隙,推开。
烛光晕开黑暗,狭窄的通道,正对一扇屏风一样的墙壁。
杜小曼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努力让膝盖不要打颤,绕过墙壁。
灯光照清眼前的一切,她怔住了。
狭小的四方室内,只有一张竹榻,白衣少年端坐在榻上。
“箬儿?”
杜小曼倒吸了一口气。
孤于箬睫毛一颤,抬眼看向她,杜小曼扑到他面前:“你没事太好了!有没有哪里伤到……啊,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快,那个皇帝B马上就回来,能动吗?快走!”
孤于箬随她起身,杜小曼拖着他到了密室门外,赶紧吹熄手中的蜡烛,小心翼翼探头向外看了看。
外面依旧寂静,灯烛还是那样明亮,宫人以及被她打晕的那个小宦官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杜小曼拉着孤于箬快步出了密室:“出了这个门,不要管我,有多快跑多快。我不会武功,只能是你的负累,让咱俩都跑不掉。我还有用,他们一时不会把我怎么样。”
孤于箬轻轻嗯了一声。
杜小曼握着孤于箬手腕的掌心冒出了汗,她小跑几步,忽然停住了脚。
门外的黑已变成了蓝,破晓的颜色。殿内灯火仍辉煌如白昼。杜小曼缓缓缓缓回过身,少年的手腕在她的手中如玉般沁凉。
“箬儿你……今天不是十五,为什么……”
孤于箬凝望着她,双眸清透如晨光下的泉。
“你总算反应过来了,媗媗。”
天庭,明心坪。
北岳帝君轻叩棋盘:“竟走到了这一步。”
九天玄女微微颔首:“帝座请。”
北岳帝君执起一子,落上棋盘。本应是漆黑的棋子泛出白光,变得如琉璃般透明,闪烁着由黑到白的光晕。
棋盘上所有的棋子,在此子落下的刹那,亦开始放射光芒,黑渐转白白又渐黑,变幻不定。旁观的小仙们皆瞠目讶然。棋子的光晕如水波般粼粼流动,竟化成一个八卦图案,缓缓旋转。
“有趣。”北岳帝君饶有兴致地盯着棋盘,“这局到底将会如何?”
媗媗……
杜小曼完全彻底石化了。
这一瞬间,简直是她穿越过来之后,最崩溃的瞬间。
箬儿,箬儿,那么单纯、可爱的箬儿……
“你……你不是箬儿……你是……”
白衣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眸清澈,一如初次见面,他看向她的那时一样。即便站在一排咸鱼前,亦不染半点人间烟火,仿佛从仙境误入人间的精灵。
“你和箬儿,不是一个人!”
少年的唇边漾出一丝笑,如第一抹晨光点亮拂晓。
“本来长得就不一样。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假的话你会信。”
杜小曼闭了闭眼。
是啊,“孤于箬”和“孤于箬儿”长的就不一样。变身之后,脸怎也会跟着变得不同了?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质疑过这个?
孤于主人,下诅咒的蚌精,每到十五月圆就变成男人的少女……和这整个时空的设定完全画风不符的东西,她怎么能毫不犹豫地一听就信了!
『人言多为虚妄,不可为信。举止更能作伪。抛开这些想一想,谁一直表现得与常理不合?』
现在一想,鹤白使提示真是明显啊,为什么,为什么当时就想不到!
是我蠢!我是猪!因为自己是穿越的,因为见过天庭帝君玄女大仙小仙各种仙,就忘记了这个世界是个普通的人类世界!
“喂!这——”云霞之上,云玳亦目瞪口呆地望着下方,“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她猛回头看向鹤白使,微微一怔后,眯起眼。
“不对啊,为什么你好像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不对!你们那边的第二个人,不是……”
她再看看云下,猛抬手指向鹤白使的鼻子。
“骗子,难道宁景徽是个幌子,你们的第二个人是他!”
“仙子,我好像从未向你暗示明示过什么。怎的便有了一个骗字?”鹤白使袖手微笑,“一切皆有变数,此一时彼一时,正是凡间的乐趣。什么这一边,那一边,也许亦未界定。”
杜小曼脚下仿佛踩的是海绵,泛出一些晕车的感觉。
“那么谢况弈他……”
少年淡淡道:“这世上总会有人,蠢得和你忘记一切之后的单纯能相提并论。”
杜小曼稍稍缓过了些许。
“那你……究竟是谁?”
“他自然就是我们圣教的君上,也是从头到尾在玩你的那个人。”一个女子的声音遥遥响起。
少年平静将视线移向门的方向:“你为何要这样。”
女子咯咯一笑:“朕本来就是这样。朕登此皇位,本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一直要偷偷摸摸,还要装成那个贱种一般的模样!”
杜小曼转过身。这是A版妹子原本的声音相貌?
矮了很多。果然之前的鞋子里有乾坤。肩膀也狭窄了,龙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更加瘦。帝冠下的脸下巴尖尖的,比杜小曼想象的要更加精致妩媚,某些地方,让她感到眼熟。眼神表情仍带着睥睨众生的傲气,高高在上的凌然气魄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完美匹配身上的龙袍。
杜小曼暗暗松了一口气,万幸,A版只是A版,没再将另一个她相信的人碎成粉末后再跳出来。
少年淡淡道:“愚蠢。”
A版嗤地一笑:“蠢的可不是朕。说起来,君上真的这般年幼呢。怪不得恋上一个女子就昏了头。”
连A版都一直不太清楚他的真身?
杜小曼看看A版再看看少年,她的惊诧值刚才已到达极限,此时毫无升值的空间了。
A版微微侧身,向身后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都进来见过君上啊。”
一群女子整齐鱼贯入内,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晴照。
杜小曼的心又咯噔了一下。
女子们齐齐在A版身后站定,施礼:“见过君上。”
少年问:“保彦与忠承何在?”
A版无视了这个问题,微微抬起下巴:“君上,如今朕与众姊妹只问你一句,你所做种种,到底是为了圣教,为了天下的姊妹,还是只为你自己,为这个女人?”
那群女子亦齐刷刷地抬眼看着少年。这架势,分明就是圣姑派VS月君派的火并。
少年淡漠地看着她们,目光如神祗俯视一群蝼蚁:“谋划这些不入流的把戏,只为了区区权势。究竟难逃世俗之心。尔等的一步步大约早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若我未算错,乱党此时应该已在皇宫门外了。”
A版一指杜小曼:“君上为了你的私情,弃大局和苍生于不顾。这个女人,是裕王的姘头,乱党的探子!她进宫来,是为了把君上你的底细送给乱党,毁我圣教大业!我假意让晴照扮作乱党的人试探,她果然出尾巴。就这样的女人,你不单爱上她,还要让她成为我教圣姑,把皇位给她。到底谁才是起了世俗之心的人?究竟君上心里,苍生、天下、所有的姊妹,和这个女人相比,孰轻孰重!”
杜小曼的头壳嗡嗡作响,晴照不是宁景徽的人,她是A版为了对付B版,给她下的一个套。
A版假意的合作,晴照所说的找证据,再到后来故意升她要她去乾元宫侍寝,引得B版出手阻止,让她怀疑乾元宫内有名堂,再到所谓的救十七皇子……
其实她一直在被A版耍得团团转,被牵着鼻子走,做了A版钓出B版底牌上演逼宫大戏的棋子。可笑竟还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
少年平静道:“不错,我喜欢她。”
杜小曼猛转过视线,看向少年。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肯定地,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她。
这么做的人,居然是这个她方才见到真面目,还不知真名的少年。
不过,他的表白,是说给唐晋媗的,而不是杜小曼。
少年继续道:“我想对她好,不论她怎样想我,对我如何。我只要她好就可以。”
A版呵呵冷笑了两声。
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开口道:“君上,为什么?我太失望了。”
一堆女子纷纷跟着露出整个世界崩坏了的表情。
“是啊,君上。那君上把圣教当成了什么?”
“君上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个女人?”
“君上难道都不曾考虑我们姊妹和圣教一分一毫?”
“我们连君上的圣容都几乎没怎么见到,你真的是君上么?”
……
杜小曼忍不住开口:“你们的君上对我这种明明不爱他还时刻想着插他一刀的渣女都这样好,难道不正符合绝对好男人的形象么?你们为什么反而这种反应?”
那些越来越激动的女子都怔了一下。
A版冷冷道:“君上既代表月神的旨意,岂可如堕入凡俗,为微末而舍苍生?”
那群女子眼看又要被这句话洗过去了,杜小曼立刻道:“俗话说,以小见大。每个小节细节都是节操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连小处都做不好,比如,以所谓苍生的名义,玩弄欺负我这个女人,就算我不多好吧,难道这种做为就显得好了么?这和你们嘴里的那些渣男有什么本质区别?你们觉得这样的人拿来当名义的所谓苍生大义是真大义?真的心怀天下拯救世间?哪个人渣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的时候,都能说出一篇大道理!你们现在是为了伟大的苍生而奋斗,但你们进入圣教最直接的原因不是那些坏男人吗?最基本的做法不是让女人都不再被男人所欺负吗?你们现在用苍生道德绑架你们的圣君,问他为什么是个对女人这么好的男人,真的对么?”
她像放炮一样吐出的这段长篇大论里还带了几个那群女子听不懂的词汇,她们于是又怔住了。
杜小曼冲脸泛黑光的A版挑了挑眉毛。
她不是圣母,清楚少年做过哪些事,A版对少年的逼宫戏码,就是一场黑吃黑的斗争,她这个局外人旁观就好了。
她这么做,是为了唐晋媗。
真的有人真心喜欢着你啊,唐晋媗。
不管他事实上做了什么,这些话,就当她这个顶替了唐晋媗身份的人,对这点真心,做的一些回馈吧。
她亦暗暗庆幸。
万幸万幸,少年的表白对象是唐晋媗,否则,又美又狠毒的少年,玩弄天下唯独爱你对你一个好的设定,她这个狗血又肤浅的颜饭真不一定能招架住……
少年浮起一丝清浅笑意:“这就是我想让她接下圣姑与皇位的原因。此决定并非出于我之私情。只是我觉得,她是最适合的人。”
众女子又愣怔了一下。
“是啊,是啊。娘娘英明果敢,最合适了。小的拥戴娘娘!”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宦官在这个关键的时段醒了过来,奋力爬起身,没咋闹清情况,就赶紧出声附和。
AB双方都选择无视了他。
小宦官瞄了一圈儿,揉揉颈子犹豫试探地看向杜小曼,显然对晕倒前的事充满疑惑。
杜小曼瞧着他那愣愣的眼神,头壳深处的记忆点一闪——这个小宦官,是不是那次她被拐子带到海岛,箬儿将她从海岛救回时,那个和她们一起逃出的划船的蓝衣小兵鲁禾?
我这猪一般的脑子总是看不到关键!杜小曼口中涌出淡淡的涩。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哨声自远处天际扎入耳膜。
月圣门的女子们皆神色一变,侧身看向门窗方向。
鲁禾诧异探头:“哪里出事了?”
少年毫不意外地淡淡道:“乱党开始动手了罢。”
月圣门的女人们在关键时刻还蛮能拎清孰轻孰重的。立刻有两三名女子出列。
“属下们前去看看。”
少年道:“探一下便可,不必交手。”
那几名女子抬眼看了看少年,稍年长的一位道:“属下遵命,谢君上关怀。”
鲁禾踊跃道:“小的也去!”
少年瞥都没瞥他一眼,一挥衣袖,鲁禾顿时扑倒在地。
少年看向杜小曼:“我只是打晕了他,免得他碍事。”
杜小曼松了一口气,点点头。
A版冷眼站在一旁,她一开始汹汹而来的优势已被削得差不多了,但浑身的傲然依然不减,让杜小曼有些佩服。
那些跟着A版质疑月君的女子现在都安静如雕塑,杜小曼想,如果自己是其中的一位,再容易被洗脑,此时也要考虑一下是不是站错了边。
杜小曼根据最近的观察总结,少年身为月君虽然把控全局,派人紧盯A版,但是扮皇帝处理政务的主要任务还是由A版来负责。
被人打到皇宫门口,A版肯定责任最大,并且这个局面还是因她逼宫月君被人趁机钻了空子所造成的。
分内事做不好,光琢磨着夺权找事窝里斗的A版VS即便被手下反水仍宽宏大量着眼大局只关注敌我矛盾的月君。哪个头目值得跟,显而易见。
偌大的寝殿内,静默如坟墓,气氛很尴尬。
A版一扬嘴角:“朕还是先去更衣罢。”往那间暗室的方向走,晴照与两名女子尾随其后,另外几名女子只有一个微微抬头看了一眼A版,又低下头,剩下的都垂着眼帘,仍如雕像般站着。
咻咻咻——又几声的响哨破空连发。
有急急步履声逼近,月圣门的女子们皆神色一凛。少年道:“可是黄钦?”
他的声音已变成了皇帝的声音,殿外随着跪倒时铠甲的撞击声响起答话:“启禀皇上,乱党祸至宫墙,臣不及通报,唐突圣驾,望皇上恕罪。”
少年一闪身避到帷帐后:“造反到宫门外的,是哪些人?”
黄钦道:“回禀陛下,正是逆贼兰璪一党。”
少年神色一寒。
A版已从密室走出,换成皇帝的形容,立刻跟着喝道:“混账!为什么乱党能直入京城到了朕的皇宫门外!京城守军何用?禁军何用?京兆府何用!”
黄钦在门外叩首:“皇上,臣仅可调动羽林营的中军,虎贲与神机二营俱在弘醒手中。京兆尹与乱贼乃同党,正是臣布置的人换班时,京兆尹打开城门,让反贼入内。”
少年与A版对视了一眼,A版再道:“那宫外现况如何?”
黄钦再叩首:“请皇上放心,逆贼乃乌合之众,臣等便以命挡,绝不会让他们入城门半步!”
A版冷冷开口:“拿命来挡,就能万无一失了?羽林营的左右掖哨、京兆府的兵马,兵部应都可调动。邹旷手中,更有京兆府临近两郡兵马的印符。章淙与他何在?”
黄钦道:“邹老司马身体有恙,今日本未在朝中,臣已疾派人去府中相告。可能令符已发。左右掖哨,恐怕已成逆贼之助。章尚书亦已发令调兵。”
A版语气稍缓:“逆贼有多少人?”
黄钦道:“人数不少,不过请陛下放心,皇宫禁军足以抵挡,眼下宁右相还正与贼首周旋,又可赢得些许时间。”
A版和少年的脸色都一变。
少年亲自开口:“你让宁景徽去和逆贼兰璪周旋?”
皇宫外,重兵压临,旌旗招展。箭在弦,刀出鞘,铠甲与利刃在朝阳下闪烁冷冷寒光。
皇城大门缓缓打开,宁景徽独自一人步出门外。
“本阁窃踞相位,谬参国事,今日生此祸端,当首承其罪。只想请问裕王殿下,为何要犯上谋反?”
秦兰璪将垂帘挑开一条缝隙,遥遥看着外方:“宁卿真皎皎也,孤亲自造了这个反,此时却觉得,风头不及他胜。”
一旁的李孝知微微笑道:“宁大人将戏做足,皆是为了王爷。想来那些妖人,已尽入王爷彀中。”
秦兰璪轻笑一声,示意随从近前。
“那篇为什么要如此做的长篇大论,实在太长了。孤举着它念给宁景徽听,委实有些傻气,若再与他在这太阳底下,刀兵丛中,你来我往议论,更加可笑了。就由你来念罢,记得,声音大些,念得慢些。”
随从应喏,接过那卷纸,快步到阵前:“回宁相之问。”举起纸卷,“裕王殿下唯有一片忠诚之心,从未敢生任何不敬之意,因奸人蒙蔽圣听,致使裕王殿下蒙冤,殿下不得以,方行此兵谏之举……”
黄钦察觉到了少年口气中的不妙,赶紧俯首:“禀皇上,宁相大人说,要亲自问诘逆贼为甚么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请皇上放心,宁相素有威德,此番是只身迎敌。敌应不至于杀宁相落天下话柄。”
少年闭上双目,一声长叹:“蠢材。”
黄钦茫然抬头,试探着望向殿内,想望见皇帝的身影。
A版一甩衣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赶紧回去守城门吧!”
少年又开口,接住A版的话尾:“现在就传令到城门,若还赶得及,杀宁景徽!”
黄钦再一怔,叩头:“臣,遵命。”
杜小曼一头雾水,宁右相大人的行事她真心从没看懂过。明明是他忽悠了璪璪造反,谋划一切,偏偏还要留在朝廷里做一副对皇帝赤胆忠心的模样,现在还唱孤身一人迎战叛党的大戏。这是为什么啊?难道宁景徽骨子里藏着热烈的表演欲?他其实不爽璪璪占着那个影帝的位置很久了?
这个问题不多时就有了答案。
方才前去打探的女子之一惶惶来报。
“君上,圣姑,宁景徽临阵倒戈,要和那些大臣一道谏劝皇上。宫门……宫门将破。”
少年面无表情:“果然。”
A版长长一声厉笑:“呵呵,我当他一直是在打什么算盘,原来是为了给逆贼兰璪贴这层金。丞相临阵倒戈,皇帝必失德甚重。他对逆贼兰璪,真是忠心!”
少年看了看A版,又移开视线,没多说什么。
那些月圣门的女子看A版的眼神亦很复杂。杜小曼默然旁观,心中升起一阵淡淡同情。
片刻后,少年才又开口:“那些朝臣,本应换除了。”
A版立刻飞快地道:“是换了,但想来又被他……被宁贼瞧出了端倪。可能有些没有成功。”转头一扫晴照几人,“速速传令,尚未换掉的桩子,全部换下!”
晴照等几名女子立刻离开。
少年再看向A版:“那皇子羽言究竟被你怎样了?”
A版干脆利落微一歪头:“杀了。刚死没多久,皮应该还是新鲜的。君上若要立刻用他的脸皮,朕这就给你剥来。”
杜小曼的心上猛被扎了一冰刀,那种晕车的感觉再度泛了上来。
少年冷冷道:“我从未说过要杀他。”
A版道:“那君上让朕把他召进来是为何呢?若以他为质,兰璪那贼可不会管,巴不得我们杀快点,替他除一隐患。朕想君上留他的命,应该就是这个用处。”
少年望着A版:“不曾化尸?”
A版道:“当然不曾。”
少年突然身形一闪,一把扼住了A版的咽喉:“秦羽言到底在何处?”
月圣门的女子们连同杜小曼都讶然变色。A版勾起嘴角笑了笑:“丢在勤政殿暗格里了。”
晴照急急上前:“禀君上,属下可以作证。”少年衣袖一甩,晴照身形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
“我让你召那小皇子进宫,是为牵制宁景徽。你到底,做了什么?”
A版迎着少年冰寒的目光眨了眨眼:“啊,竟是朕会错了君上之意?君上,是朕错了。早知这样,朕就不留那具烂尸碍事了。朕竟还想着,朕若把他的尸首化了,君上用什么呢?”
吱嘎——吱嘎——
黑暗中隐有断续的声响。
那声响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秦羽言渐渐恢复意识,感到身在一个颠簸摇晃的所在。
他尽力睁开了眼,看见了淡淡的黄光。
嘎吱,嘎吱,光和他的身体一起摇晃着。秦羽言转动视线,试着撑起身体,身下的摇晃一顿,一个颤抖的声音道:“殿下,殿下你醒了?”
一道人影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秦羽言凝起仍有些涣散的视线:“白祥……”
白公公颤着嘴唇,点点头,悄声道:“殿下,小声些。仍在险地,恐那些妖人察觉,老奴护送带殿下出去。”
秦羽言忍着刺心的头痛环视周围,发现身处之地是一条漆黑的甬道,他正在一架简陋的推车上,车前绑着的一根竹竿上挂着一盏小灯,勉强照亮周遭和前路。
他皱一皱眉,失去意识之前的情形翻出识海:“为何我会……”
白公公哽咽着小小声道:“殿下,说来话长。此处真不是说话的地方。待老奴服侍殿下出去,再细细向殿下禀报。”佝偻着身体转回车后,再推着车前进。
几个月圣门的女子试图上前劝解少年。
“君上,属下唐突,但眼下情形,计较此事已无甚用。”
“君上……”
少年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盯着A版。
A版又扯了扯嘴唇:“君上若不信朕的话,便去勤政殿察看好了。”
杜小曼紧张地盯着少年扣住A版咽喉的手。预警传信声又起,咻咻咻声声叠叠,尖厉急促。一声尤高的呼啸后紧跟着是大炮仗在半天炸开般轰然一响。
一个浑身血迹的女子跟着这声响一道摔了进来。
“君上,宫门破了!”
少年松开了手,侧转过身。
A版重新挺直脊背,整理了一下表情。
杜小曼悄悄看了看她的脸,随即又想到,她这易容后的脸,用的难道是……
她忍住寒战和胃部的不适。那浑身是血的女子已被另外几个女子扶了起来。A版皱眉:“怎么这么快就破了,黄钦岂会如此无用?”
那女子断断续续地道:“恐怕,挡……挡不住了……”
杜小曼也很讶然,月圣门布置了这么久,连皇帝都换掉了,对皇宫的掌控应该蛮严。破门这么快不科学啊。
A版瞥了杜小曼一眼,再看向少年。
少年道:“贼党如宁景徽、李孝知者整日在前朝往来,端坐阁部,早有布置并不稀奇。内宫如何?”
报信的女子摇了摇头:“……宫门破时,属下过来了……”
剩下的月圣门女子们立刻去查看内宫防守,报信的女子已呈半昏迷状。A版拍醒晴照,着她替那女子疗伤。杜小曼卷袖搭了把手,将那女子搀到榻上。
晴照垂下眼帘,向杜小曼道了声多谢,取出药粉,替那女子包裹。
京城一片死寂。道路上唯有兵卒,家家紧闭门户。告病未朝已几日的户部侍郎高焉躺在床上,假装病得正重。小厮在门外轻声禀报:“老爷,夫人让小的来送早膳。”
高焉道了声准入,小厮推开门,跨进房内,将早膳放到桌上,回转身,一抹寒光从袖中飞出。
铛铛,清脆两声响,寒光跌落在地。小厮神色还未来得及变,一抹黑影便出现在他身后,将他一掌劈晕,捞住下坠身体,再补上一刀。
高侍郎撑身坐起,瞠目战战。
黑衣人向他抱拳:“大人,这下可相信卑职了罢。”
高侍郎不敢相信地看着地上的尸首:“知意乃管家之子,老夫看着他长大的,怎会……”
黑衣人俯身,在尸首脸上抠了抠,揭下一张皮:“大人,妖党擅用易容妖术,宁相深知如此,方才命属下贴身保护大人。”
高侍郎长叹一声:“这些妖人……这些妖人……”
黑衣人直起身:“妖党不除,社稷危矣。”自怀中取出一本折子,奉自床前,“可否请大人为了社稷,做一决断?”
高侍郎再长叹一声,推被起身,走到桌前,研磨提笔,在折子末尾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白公公推着车奋力在暗道中前行,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细微的声响。
白公公警觉地停下,猛地蹿到车头处,挡住秦羽言。秦羽言起身走下推车。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步入灯光中。
“可是十七殿下?”
秦羽言绕过白公公,走到前方:“卿乃何人?”
来人躬身抱拳:“铠甲在身不能行大礼,望殿下恕罪。臣虎贲营萧尧,奉宁相之命,前来接应殿下。”
暗道尽头的石门打开,明媚的阳光透了进来。宫墙与龙首池边,皆是着执戈的兵卒。
萧尧引着秦羽言跨出石门:“殿下请放心,和光门、龙首殿、东前苑这一带都已被虎贲营扫平。”
秦羽言微微颔首,又道:“孤想请问萧卿,孤这番脱险,是否全仗宁相安排?”
萧尧一笑:“说来话长。臣等先护送殿下离开皇宫。”
秦羽言又道:“那……皇叔可在附近?”
萧尧垂下视线:“裕王殿下此时不便与殿下相见。”
秦羽言再颔首,登上等候在龙首池边的马车。
车驾在虎贲铁骑护卫下,径出和光门,离开皇宫。
车窗垂帘随颠簸扬起,秦羽言瞥见窗外一抹浓彩,不由微微掀起车帘。
疾驰的马车经过的兵阵,戈利马壮,勃勃骁悍,阵列森严,铠甲皆非禁军服色。高杆上,绣着唐字的旗帜迎风飘扬。
此时的杜小曼不知道,她正在经历的这一天,在后来的史书中,被称作光正之变。不论是朝史还是秦兰璪、秦羽言、宁景徽、李孝知等人的传记中,关于光正之变的种种,均被叙史之笔评为最传奇的篇章。
杜小曼更不知道,她扮演的这个唐晋媗,在史册之中,将会成为怎样神奇的存在。
杜小曼现在只在很淳朴地思考,月圣门这回,翻盘的可能性不大了。他们是打算决一死战,还是赶紧跑路?
砰!又一个月圣门女子摔进了乾元宫大殿。
消息不好,情况不妙。
外宫各门,已尽被攻下。外朝尽被掌控,众官由宁景徽领头,正前往宣政殿“劝谏”。
少年纵身欲出殿外,一道霓裳从天而降,拦在门前。
“君上,恕属下唐突,秦贼与宁贼等人蓄谋已久。不宜再中他们的圈套。”
是以前的贤妃,现在的新皇后。
A版接着她的话音开口:“肖婵说得极是。今日并无早朝,来得这么是时候这么齐全,看来早有准备。真真都是杂种的忠臣。诸贼破宫城竟这样快,怕是圣教之中另有内鬼。一时半刻间,难扳回局面。”
杜小曼一声不吭地在一旁看热闹。
她可不是内鬼,是明鬼。
肖婵立刻道:“正如圣姑所言,属下以为,不妨就暂让他们占一时风头,来日方长。”
A版瞥了一眼杜小曼:“见识极高的唐郡主,是不是也赞同我们的说法?”
杜小曼算服了A版了,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能不咸不淡来这么一句。她点点头:“我觉得既然没把握剩,那就不要硬碰。无谓的牺牲没必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不过我就是个小白路人,你们可以无视我。”
少年没有看她,略一颔首:“传话给所有人,保命为上,准备撤离。”
A版哧的一笑。
此情此境,这声笑实在显得有些刺耳。殿内的诸人,除了已失去意识的重伤女子外,都不由得看向了她。
A版不以为意地一脚踹向地上的鲁禾:“这里剩下的事,就交给肖婵你了。”继而整理了一下表情,再踹了懵懵撑起身的鲁禾一脚,“服侍朕去宣政殿。”
肖婵蹙眉:“圣姑你……”
A版一挑唇:“朕是皇帝,还能到哪里去?前面接下来的那场大戏,少了朕可没法唱啊。”
肖婵脸上复杂的神色一掠而过,微微叹息,不再说什么。
少年平静地看看她:“你真的不走?”
A版抬起下巴:“朕乃为这张龙椅而生,坐上了,就坐到底。”
少年道:“莫随情绪行事。会回来救你。”
A版又一笑:“朕,尽量吧。”
杜小曼突然对冰锥子一样尖利又高傲的A版妹子产生了一点同情与……钦佩。她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呢?
A版走了两步,忽然侧转过身,视线刷地扎向杜小曼:“你……”
嗯?杜小曼刚一对上A版的视线,身体便猛一歪,一抹寒影紧擦着她的衣袂,扎入不远处的屏风。
A版一击未中,迅速后跃。少年松开杜小曼的手臂,劈出一掌,A版斜飞而起,重重撞上柱子。
就在这时,又一道寒光,从肖婵手中飞向了杜小曼。
少年反袖一扫,寒光落地。杜小曼狼狈后退,又见几道影子在视线中一花,啪啪呯几声响,少年反身挡在了她面前。
肖婵从地上撑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一声叹息。
“君上对唐郡主,果然爱得紧啊。”
少年未曾说话,后背却突然一僵。
杜小曼也一僵。
她恰刚好是退到了重伤的月圣门女子躺着的榻边,而几枚银针,被这个应该昏睡于鬼门关前的女子,分别拍进了她和少年的背。
杜小曼摇晃了一下,她身后的女子闷哼一声,彻底踏进了鬼门关。
杜小曼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模糊,更模糊……
但见模糊到快成浆糊的世界里,又有一道身影跃向了他们。
像旱地里蹿起的一把葱。
葱,葱绿色,宦官服色……
鲁禾?
我靠,这个世界真是谁都不能信。
杜小曼一头扎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鲁禾手中的软剑一抖,直刺向少年。
“君上!”地上的肖婵失声,少年捉住剑锋,一掌拍飞鲁禾。肖婵跃起身,扑向A版:“原来你就是内鬼!”
A版拧身避过,一把捞住鲁禾,闪出门外。
肖婵追到门槛处停下,回过身。少年仍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她。
肖婵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跪倒在地。
“君上,属下自知该千刀万剐。但属下只是想让这个女人离开圣教和君上,又怕君上不舍,才出此下策。圣姑说,她与属下看法一致,属下真不知道,她就是内鬼。”
少年冷眼看着她,猛一抬手,却觉浑身一空,一直勉强维续的最后一丝真气与气力终于耗尽,身体一软。
肖婵抬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开,几只小蜂飞出。片刻后,数名月圣门女子掠入殿内,轻手轻脚抬起少年。
其中一个低头看了看杜小曼。
“姐姐,这祸根死了没?”
肖婵轻声道:“莫要动她,留她在这里,会有人给她安排最合适的下场。”
胸口一闷,杜小曼抽搐了一下,无尽黑暗中泛起闪烁金星。跟着,肚子上又受到一记重击,疼得她蜷缩起身体,彻底从昏迷中醒来。
穿着龙袍的A版一只脚踩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她:“醒了?那就赶紧起来吧。既然肖婵那群人留下了这条命。朕就不让这番心意白费。跟着朕一起去看戏吧。”
半天空的云玳悄悄往杜小曼身上弹了道治愈的法术。杜小曼爬起身。
殿内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只有她、A版和鲁禾三人。孤于箬呢?
是被抓了还是被月圣门的人救走了?
A版上下扫了她一眼,啧了一声:“邋遢的跟个讨饭的婆娘似的,哪有一点朕的宠妃该有的样子?”一把扯住她,摔向内殿,“那边的柜中有梳镜巾帕,擦干净脸,把头发梳一梳。快一些,宣政殿那场大戏等着开台呢。”
杜小曼默默走进内殿,按指点找到了镜子妆匣巾帕,某案上有一水浅,澄澄清水养着数枚漂亮的彩石。杜小曼毫不客气地将其征用做脸盆,洗干净脸,把头发散开梳顺,盘个简单发髻。A版又将一套裙装摔在她身上:“换上,脂粉也擦些。打扮像样点。”
杜小曼拎起那套裙子看了看,挺漂亮。不过皇帝的寝殿里,怎么会有女裙?妆匣里还有脂粉。
想来A版不管再怎么装,内心总还是个女孩子,会在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穿吧。
A版不耐烦地催促,杜小曼拎着裙子到屏风后换上。
鲁禾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外殿,还是那副憨憨的样子。
他……才是真正的宁景徽的卧底吧。
看这个情况,孤于箬应该是被月圣门的人救走了,而非落在A版手里。
A版和宁景徽达成了什么协议,把月圣门及月君卖给了宁景徽?
这是爱情的力量吗?
杜小曼忽然记起,当时在桃花岛,她藏在树上,弘醒从树下路过,却假装没看见,走了过去。
原来那并不是真的放她一马,而是打算布置卧底了。
和他们同一条船的蓝衣小卒……演技和举动完全符合宁景徽“顺势而为”的纲领。那时候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在宁景徽的掌握之中了。
想来箬儿当时是和少年一起到了岛上,他们两个又是在什么时候切换的?上船的那阵混乱时?
杜小曼心里发闷,头又有点疼。
都是影帝影后啊……连箬儿也……
其实现在回头一想,的确很多漏洞。比如,箬儿这么离世出尘隐居的女孩子,跟朝廷八辈子都扯不上,为什么宁景徽听说过她,还知道她住哪里,特意找她给皇帝看病?
璪璪也知道箬儿的住址,还爬到那座山头去过。
箬儿,和……谢况弈……应该早就在朝廷的监控中了。
那箬儿给女皇帝看诊时,无意说破了皇帝是女子的事实。后来还告诉了她杜小曼。会不会箬儿仍是不太知情?
……
A版又再度催促,杜小曼赶紧抿了点胭脂。
A版甩给她的这套裙装绝对是自己偷偷穿的,虽然是宽松版,杜小曼穿还是有点绷的慌,特别是坐下的时候,她能感觉自己的肚子正努力把裙子撑出一道道。料子很轻薄,内外几层衫,肩臂的肉仍隐隐可见。杜小曼整了整领口,A版大踏步在前跨出殿门,鲁禾绕到杜小曼身后。三人走出了乾元宫。
宫门外,有一群禁军打扮的兵卒,见他们出来,便跪倒在地,一副誓死保护皇上的姿态。
A版道:“都起来罢,陪朕去宣政殿,然后你们就可以散了,或是投降宁景徽也成。再动刀动枪也没什么用了,留着命吧。”
兵卒们都沉默了。为首的砰砰磕头,道皇上万万不可如此,臣等会誓死保护皇上。
A版翻了个白眼:“蠢蛋!”转头径直往宣政殿方向走去。
那群兵卒皆愕然。一些跪在原地。有一些起身,跟了过来,沉默地低头环卫左右,并且远远避开杜小曼。
一路之上,又遇上许多乱窜的宫人。跪地叩首,A版皆甩也不甩。有些挡住前路者,方才不耐烦说一声:“想逃命就赶紧逃吧。要么找个地方窝起来,看情况再做决定。休碍朕的事!”
有些叩首不起,还有一些宫人默默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不知道到底是尽忠,还是想跟着见证历史。
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不太靠近杜小曼。但杜小曼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都在偷偷打量自己,很锋利。
A版带她到宣政殿,绝对没打好主意。
反正开挂的人生无所畏惧。杜小曼在心里耸耸肩,A版究竟想做什么,她很期待。
宣政殿在内宫与外朝的交界处,再往外朝去,就是阁部与中书衙门。恢弘庄严,高出勤政殿实在太多。
穿过一道道宫院回廊,过了紫宸门,拾阶而上,从后门踏进宣政殿,杜小曼感受到宏大的肃穆之气。
A版在门槛处转身,向那堆兵卒和宫人道:“尔等都退下吧,这里不是你们能进的地方。”又朝鲁禾一瞥,“去告诉宁景徽那些人,朕宣他们进殿。”
兵卒和宫人们便都止步在门槛处,鲁禾小碎步跑去传话,杜小曼和A版一道走进空空大殿。趁着这个机会,杜小曼小声道:“你没杀十七皇子,你救了他,对吧?”
A版一副懒得与她废话的神情:“爱妃,去那边的屏风后吧。等一下你会看到很多东西。朕特意带你过来,好好领受。”
杜小曼走到屏风后,A版昂首一步步走上玉阶,在龙椅上坐下。君临天下的姿态,仿佛乾坤尽在掌握,正等待群臣来拜。
群臣来了。
宁景徽为首,一群大臣沉默有序地鱼贯而入。
并未像杜小曼想象的那样,有人跳出,抬手一指:“你这个妖人,居然还敢坐在龙椅上!”然后一堆兵卒涌进来,把A版拿下。
包括宁景徽在内的群臣,居然齐齐下跪,口呼万岁。
A版一声轻笑:“众卿此时,竟还认朕这个皇上。”
众臣立刻称罪再拜。与宁景徽并肩站着的一麟纹紫服中年男子叩首道:“皇上,臣等万死。只因妖人作乱,内秽宫闱,外祸朝纲。臣等为清君侧,明圣听,方才冒死进谏。冒犯圣威,死不足惜,但望朝纲正,社稷清。”
A版道:“众卿不必如斯含蓄,朕自然明白。事已至此,朕再坐这把龙椅已不妥,朕亦已无眷恋这帝位之心。众卿想朕禅位给裕王,朕下诏便是。”
众臣又再叩首,称臣等万死,绝无此意云云。
杜小曼在屏风后听得很佩服,都很能忍啊,都这时候了,居然还能把台面维护成这样。
A版又一声苦笑:“众卿不要这样,好吧,卿等并未逼朕,只是朕真的不想再做这个皇帝了。有圣德者比如裕王,代朕居之,能让社稷清正,万民得福,朕谢天谢地。朕只想得一方山野小院,与爱妃媗儿一同居之,布衣粗食,日日诵经,祈福万民,忏悔己过,足矣。”
杜小曼心里一跳。A版开始拉她下水了。
顿时有一大臣道:“皇上,妖女秽乱宫闱,正是祸根孽首,绝不可留!”
A版一声轻叹:“众卿,媗儿只是个无辜女子。朕无能无德,致今日之乱,与她何干。都是朕自己的过错。何必让一个女子。朕退位后,会好好忏悔自己的过错,请众卿放过她吧。”
那紫服男子顿首:“皇上!孽女唐晋媗,便如妲己妺喜,祸孽深重。万不可留。”
A版垂眸看着他:“唐卿啊,为何你也这么说?媗儿她可是你的女儿。你这个爹爹,怎么都不帮她?”
杜小曼心口一滞,好像有一柄锋利的匕首穿胸而过。
那,居然是,唐晋媗的亲爹……
德安王再叩首:“皇上,罪臣前世为恶,竟生此孽种,淫秽不堪,为祸宫闱。罪臣万死不足赎罪,但求皇上速断此祸根!”
杜小曼方才发现,自以为炼得像钢铁一样的心脏,还是会疼的。她又往窥视外面的缝隙处凑了凑,见宁景徽亦一拜。
“皇上,祸从妖女起,不杀不能除孽。且其背后,有月圣邪教,更务必除之。”
云玳站在云端,同情地望着攥住了衣袖的杜小曼。
“快要到最近的那个结局了啊,你能闯过去吗?”
妖女,孽根,杀。
杜小曼心中熊熊火焰蹿起,挟着滚滚岩浆流灌入四肢,抬手猛一拍。
屏风轰然倒地,众臣皆抬头,杜小曼在兵卒们涌入殿内的脚步与兵器声中盯着宁景徽。
“右相大人,你忽悠我进宫给你当卧底的时候,可没说过还要背黑锅啊。”
A版眼中盛满兴致勃勃,颤声道:“媗儿……”
杜小曼眯起眼:“宁右相你让我顺势而为,原来最后就是……”
她迈步向前,脚下陡然一绊,声音一卡,在群臣及A版的炯炯注视下,一头栽倒,砸的屏风又轰然巨响。如雨般箭矢嗖嗖嗖穿过她方才所站地方的空气,钉入柱子与墙壁。
宁景徽霍然起身:“住手!”
更多挽在弦上的手顿住。
鲁禾与几个嬷嬷宦官一涌而上,按住摔得晕头转向的杜小曼。
杜小曼刚要挣扎,几处穴道一麻,便如同一只被绑绳的大闸蟹一样,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被众宫人抬起,只能怒目而视。
A版十分敬业地从龙椅上站起,颤声道:“媗儿,媗儿……”
众臣又都跪下。
“皇上,莫再被妖女迷惑!”
“皇上,请速下决断!”
“皇上……”
杜小曼被抬往后门,A版幽幽长叹。
“众卿何以非要如此相逼?宁卿,方才媗儿那几句话,又是何意?”
杜小曼没听到宁景徽的回答,倒是德安王的声音立刻道:“皇上,妖女污蔑之言,不当闻之,更不可信也。妖女媚君惑主,秽乱后宫,其罪一;后宫预政,祸及外朝,其罪二;信邪术,行巫蛊,其罪三。历代后宫,此三罪占其一,便当从诛。罪臣生此妖孽,更是罪魁祸首,请罪并罚!”
宁景徽跟着发声了:“德安王为社稷,断骨肉亲情,乃大义也。邪教不可姑息,孽患不可纵存。臣请皇上速速决断。”
A版道:“媗儿从未参与过政务,何来祸及外朝之说?”
一名大臣道:“臣听闻,皇上恩宠宸妃,在她入宫后,常于其所居之处批阅奏折,宸妃亦与朝务,多有议论。”
“众卿是让朕非舍媗儿不可了。”A版感伤地叹了一口气,“可媗儿或已有了身孕,可容她生下朕之子嗣再说?”
“妖女所怀,恐非皇嗣。”宁景徽从容对上,声音冷然平缓,“且据臣所知,有种药物,可令女子脉相似孕。斩祸需从速,请皇上圣裁!”
群臣再附和。
“皇上,请杀妖女!”
“不可再留!”
……
杜小曼已离开大殿,被抬下台阶,殿内声音渐远,模糊不清,唯剩凌冽的杀杀杀之意,重重捶着她的寸寸神经。
呵呵呵……
真是嘴脸尽现的时刻。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被选中的弃子,达到目的后就扔的炮灰。
唐晋媗,你有多可悲,多可怜。
上辈子的我,有多可悲,多可怜。
天上的云玳看着杜小曼,长舒了一口气:“好险,差点就什么结果都没有的完掉了。”
鹤白使尚未开口,遥遥虚空忽然传来呼唤:“云玳,使君,先暂停片刻,娘娘与帝座急召。”
云玳一怔:“难道方才我救她救错了?”
五彩仙光中,云霓仙子的身形落至云上。
“不是。总之,出了点岔子。过去就知道了。”
云玳和鹤白使互望一眼,同云霓仙子一道纵起云光,赶往明心坪。
“假孕?并非皇嗣?”宣政殿上,A版冷冷轻笑,俯视群臣,“众卿啊,昔日亦曾有人指证,纯孝太妃品行不端,裕王兰璪身世可疑。虽严密未宣,众卿应都有耳闻吧。众卿对裕王,不疑不惑,拥而戴之。怎的到朕这里,朕没死,年岁正盛,媗儿日日被朕临幸。媗儿肚里的孩子,却成了并非皇嗣?”
殿中一时静了。
宁景徽一揖:“皇上,太祖皇帝圣誉不容损犯,请皇上慎言。”
A版轻呵一声:“宁卿真是忠心啊,你当着殿中这许多人之面,说媗儿肚子的是野种,不知可曾想到朕之圣誉?罢了,朕反正是将要退位之人,何必计较这些呢。可怜朕那未出世的皇儿,不知能否有条活路。罢罢,黄泉路上,他们母子相伴,想来不会寂寞。浊浊世间,朕亦不会久存,很快便能与他们团聚了。宁卿哪,把备好的诏书拿来吧,朕这就签字盖印。”
德安王神色微变,待要开口,被宁景徽不露痕迹地一拦。
其余臣子皆沉默低头跪着。方才闯进来欲杀杜小曼的那些兵卒更如木雕泥塑一般,垂目盯着地面。
宁景徽再一揖:“臣等谏之唐突,惊扰圣驾,定已使皇上龙体倦乏,请圣驾先回乾元殿休息。臣,虽已当万死,仍兢兢跪求皇上,速灭祸根,除邪教,为天下正朝纲。”
云玳和鹤白使随云霓甫入紫薇园,便见树下,九天玄女与北岳帝君已停止对弈,众小仙垂手侍立在两边,石桌前站着一乌纱红袍的仙者,却是冥司判官崔钰。
九天玄女道:“崔判何事,可直说来。”
崔钰道:“禀帝君、娘娘,凡间有一女子,阳寿尽,方至地府,本待要由阴律、察查二司计其今世及累世善恶,断罚赏,定轮回。谁料甫到孽镜台,那女子记起前生,忽然道,她与帝君有个赌约,是她赢了。小神翻看簿册,发现这女子前生命尽时,的确曾被仙使带至天庭,而后又被送归阎殿,未经判裁,直接转投今世。那女子一直吵嚷,要见帝君与娘娘。小神因此唐突前来。”
北岳帝君一笑:“怪了,难道本君还和谁打过赌忘记了?那魂魄何在?”
崔钰道:“在小神袖中魂袋内。”即取出魂袋,解开袋口,一抹魂光飘出,渐成人形。
“她前世姓唐名晋媗,生于氶朝庚午嘉元七年五月十二,本应享寿八十三载,却于氶朝丁亥兴极五年,一十七岁时因情自尽。此生姓杜名晓曼,生于己酉年丁丑十二月二十五,卒于甲午年戊辰三月十六,享阳寿一百零四载终。不知帝君可有印象?”
杜小曼被抬回含凉宫,丢进寝殿,门扇关闭,落锁声干脆利落。
杜小曼穴道未解,跟个木乃伊一样直僵僵挺在床上,瞪着帐子顶,眼皮发僵,不自觉下垂,周围一切渐渐模糊,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喂……”
她忽觉浑身飘飘,眼前光华绚烂,定神时,发现已身在云端。
云玳仙子和一开始她被带来天庭时,与鹤白使一起的那个比较冷艳的仙子云霓一左一右,并肩站着,一同看着她。
杜小曼瞅着二位仙子的表情,一凛:“这不能算我输了吧。”
“不是,不是。”云玳小仙子努力笑了一下,“我们是奉了娘娘和帝座之命,特意请你上来一趟。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杜小曼顿生警惕,“你们安排的这剧情可够坑爹的。唐晋媗之前的那些事跟你们告诉我的差了一万个宇宙好吗?要不是不想输我都要立刻不玩了。别告诉我还有什么更坑的情节哈……”
“呃……”云玳的表情滞了一下。
云霓僵声道:“到了紫薇园,你就知道了。”
杜小曼正要再开口,云玳与云霓一左一右将她挟住,纵云而起。
熟悉的大门,熟悉的园子,熟悉的大树。
北岳帝君、九天玄女娘娘、众仙子仙人们……
都和初次到来时一样。
不同的是,北岳帝君和玄女娘娘对弈的棋桌前,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红袍男子头戴乌纱,一手捧册,一手执笔,丰神俊逸。但杜小曼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被他身旁的那个白衣女子吸引。
那女子一身白色长裙,是现代洋装式样,乌黑秀发盘在脑后,妩媚端庄。
明明从未见过,杜小曼却感到了强烈的熟悉与亲切。
那女子望着她,露出娴静优雅的微笑。
“你就是另一个小曼吗?你好,我是杜晓曼,前生叫唐晋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