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顺势而为

轰——

轰隆隆——

杜小曼被劈焦了。

这是什么发展?这是什么剧情?

这,这是不是幻听?这是不是做梦?

皇上没病吧?还是我病了?

“万……万岁……臣妾是嫁过人又离过婚的女子,皇上这么做实在不合适。”

那寒冷的双目再一眯。

杜小曼赶紧加快语速:“皇上是天下之主,又这么年轻英俊,全世界的少女都盼望进您的后宫。您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娶个二婚,这太有损皇上的光辉形象了,皇上千万三思,此事万万不可!”

“怎么,你竟不愿意进后宫?”捏着她下巴的力度又强了几分,“难道你对裕王动了真情?或是,你舍不得宁景徽?”

杜小曼凭着野兽般的本能脱口而出:“皇上,我和宁右相是清白的,什么都没有!真的!”

皇帝薄薄的双唇微挑:“那就是裕王了。你觉得,朕不如他?”

这……这哪跟哪。

“皇上当然无人可比。只是我,我这么一个又土又俗又二婚的女人,真的不能玷污皇上啊!”

皇帝突然轻笑了一声。

“朕之意,汝竟多言?”

“臣妾只是……”

这又是北岳帝君的大招么?见一直没有进展,索性来一个进入后宫结局,不是怨妇,也得做怨妇。

杜小曼的身体一倾,突然被肩臂处一股劲力猛扯向前。

龙纹玄纱几乎能摩擦到她的下巴,冰冷言语携带的气息抚在她的脸颊:“两日之后,便是个吉日,你便正式入宫。”

皇帝的手指再度扣住她下颚,将她的脸抬起。

“朕会封你妃衔,令你受众人艳羡。”

杜小曼又怔怔看向那双寒冷入骨的眼眸。

此情此景,她应该慌乱无比。

皇帝的鼻尖距离她的鼻尖不到一韭菜叶的宽度,姿势正是暧昧无比。

她的汗毛下缀着鸡皮疙瘩,噌噌直弹,却不是因为尴尬和慌张。

杜小曼的头壳嗡嗡作响。

直觉,直觉真是神奇,不可思议。

皇帝很有气魄,霸道十足,威严无比。

声音、外形、举止、眼神,一切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但是,紧贴触碰的时刻,一个女人,一个自然界的雌性动物天然的本能,明白地告诉杜小曼——

和她距离如斯近的这个人,不是异性。

孤于箬儿说过的一段话,自杜小曼的识海深渊角落中漂出,浮于闪烁金光中——

“我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大官,看他为了自己的夫人不惜跋山涉水,诚心恳求,就……”

“那个女子不是右相的夫人?我下山,到那栋大宅子里诊了脉,告诉他,他夫人的病我也没办法。只能延缓,但治不了了。他的脸色就和死人一样,差点要晕过去了……扶着桌子都站不稳,浑身虚汗,我帮他扎了两针他才缓过来。”

“我用了悬丝诊脉,没见到那个女子的模样。”

……

相爷命我转告姑娘,看出那个人。

……

呵……

呵呵……

哦呵呵……

这个玄幻猎奇的世界!

宁景徽,你……

你们这个朝廷里面,都是傻子吗?

后宫嫔妃全是白痴?

居然没有别人看出来过!

皇帝,是个女人。

杜小曼的脑袋犹如一个装满各类烟花爆竹的巨箱被丢进了火堆。噼里啪啦轰轰锵,无数颜色一同炸开。

皇帝盯着她,又冰冷地浅笑:“你此时的模样,是喜不自胜,还是不愿进朕的后宫?”

要……对着皇帝唱起那支鲜菇认亲歌吗?

杜小曼尤在目瞪口呆地想着,皇帝突然抬手拽出了她的发簪。

几缕头发跟着发簪一起被猛扯,杜小曼吃疼,倒抽了一口冷气,身体被一甩,继而一空,摔趴在地上。

杜小曼挣扎着撑起身,头发乱七八糟全散开了。

皇帝又眯起双目:“你这海棠春睡般的模样,倒有几分媚态。怪不得能惹来许多痴迷。”

杜小曼透过乱发缝隙向上看了看,如果不是顾忌场景身份,恐怕皇帝妹子已经一脚踩在她脸上了。

果然还是女人啊,端起再高的身份,动起手来,仍旧是扯头发,推搡之类张牙舞爪的招数。

“皇上……”杜小曼刚张了张嘴,皇帝已转过身:“退下罢。和离的旨意朕已经下了,最迟明日,册封的诏书便会由礼部送至德安王府。”

杜小曼觉得现在回什么话都不太合适,索性就做瑟瑟愣怔状,仍在僵在地上。

皇帝拂袖离去,杜小曼再待了一时,拢了拢头发,爬起身。

她走到大殿门口,自己推开门,院中小宦官和宫娥急急迎上台阶,又往她头上扣了个纱帽,搀她上了辇车。

神啊,子啊,九天玄女娘娘和小仙娥们哪,谁能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皇帝怎么会是个女女女女女女女女人!

就算脑子已经混沌成泥浆,杜小曼也能猜到,宁景徽的算盘到底是什么。

看出那个人。

看出那个名叫皇帝的女人。

然后呢?

哦,很不幸,她又想到了。

“呵呵,你看出来了?那就好,本阁将揪出我朝最大的一头鲜菇的重任交给你了!”

玄女娘娘,帝君殿下,让我回天庭吧!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这是个什么见鬼的朝代!

杜小曼突然好钦佩月圣门。真是个伟大又酷炫的组织,要不要就跟她们混算了?

不过,看来不能够了……

真正的月圣门圣姑绝对是皇帝没错了。

看刚才的行径,皇帝菇菇很明显瞧她超级不顺眼。至于原因么,十有八九,是宁景徽。

圣菇皇帝深深滴爱着灭菇战士领袖宁景徽。这真是一个虐恋情深荡气回肠百转千回凄美猎奇的爱情故事。

她杜小曼,就在这个爱情故事相爱相杀的巅峰情节中,饰演了一回死小三。

慕王府的弃妇,裕王殿下与后宫妹子们的小三百零二,谢况弈和孤于箬儿的小三,宁景徽和皇帝菇菇的小三……

回顾了一下自己一路走来的累累硕果,杜小曼一阵寂寥。

也算……辉煌吧。

辇车停下,车外是皇城的一道侧门前。

杜小曼下轿,发现等待自己的又是一盆狗血。

前方一顶车轿,顶覆长纱,风中摇曳。

车边,一个男子骑在马上,凝眸望着她,薄唇间抿着淡淡的爱和恨,双眉里镌刻轻轻的情与愁。

慕云潇,你搞出这样一个画面,又是为什么?

天地一时寂静,杜小曼能感受到连守门的兵卒都格外炙热的视线。

慕云潇的唇中逸出一声轻叹:“郡主,可愿随本王最后回一次你我的家中?”

杜小曼被这句台词激得发根一紧。

凭借这句台词,这个造型,慕云潇顿时化作一朵隐忍凄苦的男子,头顶绿帽终无怨,只想顾全最后的夫妻情义,在她爬进后宫之前。

杜小曼想要回一句:“王爷说的是您和阮姑娘的府邸么?原来还有我的位置啊。”

但这句话,不能帮她赢回局面,只能又显示她没有胸襟,爱吃醋罢了。

杜小曼只是笑了笑:“当然。”

唉,做出这样的回应,是否代表着,她已经被这个时代改变了呢?

杜小曼正要向那辆车走去,视线忽被远处吸引。一个模糊的小点,正迅速向此而来,渐渐分明。

狂奔的马,飞扬的衣袂。

杜小曼的心和眼皮一起突突狂跳。

是……秦兰璪。

他来和慕云潇抢着拿奖?

慕云潇转首望去,神色亦变。雪白骏马卷着尘土,瞬间已至近前。缰绳一勒,白马前蹄抬起。

杜小曼无奈:“你不是在庙里参禅么?”

秦兰璪一本正经道:“入定时偶得天机,引我前来此处。”朝杜小曼伸出手臂,“走?”

慕云潇脸色铁青,策马迎上:“裕王殿下,望成全臣一丝颜面,着郡主随臣回府。”

秦兰璪挑起嘴角:“慕卿,唐郡主既已与你和离,再多牵扯无宜。”

杜小曼耸耸肩:“慕王爷,的确,散了就算了,所谓当断则断,好聚好散。我只是顺势而为,就此别过吧。”转身走到秦兰璪的马旁,翻身上马。

她没再回头看慕云潇的脸色,肯定不好看,绝对货真价实的不好看。

秦兰璪再一顿缰绳,白马轻嘶一声,调转方向,撒蹄奔驰。

别说,他此时此刻,真有几分气质了。

杜小曼抓着他的衣服,不由得轻笑出声。

秦兰璪立刻开口:“笑什么?”

杜小曼说:“开心啊。”

秦兰璪的后背亦冒出一个笑的音节:“抓紧一些。”

杜小曼道:“嗯,放心,我坐过好多次谢况弈的马,很有经验的。”

马颠簸了一下。

“掌柜的,以后你再坐男人的马,可别这么说话了,会嫁不出去。”

杜小曼道:“都离过一回了,何愁无嫁。”

秦兰璪沉默,像被她打败了。

杜小曼又笑出声:“对了,告诉你一件事。”

“嗯?”

“你骑马,挺帅的。”

“唔。”秦兰璪只发出了这一个音,又没有再说话。马飞奔得更轻快了,层叠的屋宇,树木,街道的招牌旗帘迅速后退。

“话说,为什么大街上都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当然是孤命这些街道全部清空。”璪璪的声音悠然得很。

您不是被抄家软禁了么?

杜小曼没问出这句话,只由衷赞叹:“你真太酷炫了。”

“呵呵——”

白马一路奔到一座超级华丽的大门前,四蹄不停闯将进去,咴一声在空旷花砖地上停住,斜阳金红,杜小曼下马,环视周围:“这是?”

秦兰璪亦下了马,庭院一片寂静,仿佛这绵延开阔的府邸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裕王府,本来门槛挺高,刚让人拆了。”

就为了策马入府这么一个洒脱的姿态。

杜小曼咂舌:“大手笔,豪迈。”

秦兰璪眨眨眼:“所以,不再多赞一句?”俯身凑近,“方才那句我真什么的,再说一遍?”

杜小曼爽快地开口:“你骑马真帅,太帅了。”

秦兰璪两眼亮闪闪地笑起来。

杜小曼接着道:“以后就用这招泡小姑娘,一泡一个准儿。”

秦兰璪的笑容一顿,又一扬眉:“对你,准否?”

杜小曼点头:“准。”

秦兰璪唇边的笑容顿时又如泡发了一般绚烂起来:“可已心动否?”

杜小曼道:“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呢。”

秦兰璪笑得像刚喝完一缸油:“那……”

杜小曼凝视着他的双眼:“嗯,我喜欢你。”

秦兰璪唇边的笑容一顿,继而目光闪了闪:“掌柜的,我可是会当真。”

杜小曼确定自己此时的表情应该很郑重:“我说得是实话,我喜欢你。我之前一直不想承认。”

“一直试图否认,一直试图逃避,一直想给自己洗脑。”

“但我确实是喜欢上你了,没办法。”

秦兰璪的神情凝结在脸上,杜小曼望进他的眼中,口气轻松。

“所以,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

所以,九天玄女,各位小仙子,对不起,我应该是输定了。

“因为我喜欢你,我更知道,真的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些东西,怎么装,都装不出来,就别再费劲了。裕王殿下你从来都不喜欢我。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干吗不愿意当皇帝,非得和宁景徽较劲?”

“啊——”

半天空,云玳一声低呼,捂住了眼。

鹤白使含笑道:“已经自己承认了,覆水难收。”

云玳跺跺脚,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鹤白使道:“我方可一直未曾使诈,反倒仙子还偷偷给那女子过提示,但她自己仍是执意选了我们帝座这边的人,奈何?”

云玳恨恨瞪着他:“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

鹤白使不以为意,仍笑道:“公平赌约,何来得不得便宜一说?已然如此,结局想也能知道,仙子打算怎样?”

云玳梗了一下,又往下方看了两眼,硬声道:“还未嫁娶,其实也不一定。喜欢了,也可能又不喜欢了嘛。她以前也喜欢过别人!”

鹤白使做出无奈神情:“仙子真是如凡人一般执着,且不懂人世之情哪。”

云玳撇嘴:“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

鹤白使摇头:“罢了,你我这般争执,亦没什么结果。是否回去询问一下玄女娘娘和帝座?”

云玳又不甘心地看了几眼地面上的杜小曼,生硬地转过身:“好吧。”踏云而起。

鹤白使甩一甩拂尘跟上,又悠然道:“仙子,其实你亦应该看出来了,即便这女子对秦兰璪仍非真爱,贵方依旧未必能赢。”

云玳神色一僵,咬咬牙,假装没听见。

呼——

杜小曼觉得浑身轻松,之前她还顾虑,对着小璪璪说出自己喜欢他,真的很尴尬很没面子,但现在的感觉,真的很爽。

秦兰璪的脸在夕阳下是个侧逆光的角度,因吃不到肉消瘦了一些的轮廓,因关禁闭又白了一两个色度的皮,这个垂眸凝视的姿态,这个似平淡似朦胧又似内涵深重的小表情,真是堪比柳嫩,胜过花娇。

这厮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恰好卡在关键位置,无心却堪比专业,更体现他被上天眷顾的大神级水准。

杜小曼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啊……就是太喜欢脸了。

秦兰璪的眼睛眨了一下。

杜小曼这才发现,自己把这句感叹说出声了。

她索性就继续往下说:“嗯,我是……去庙里看你那次,才确定,我喜欢上你了。”

看到南缃和那些后宫美女的时候,她的心情就有点微妙。

然后,她以为这厮被宁景徽灌了毒酒,要翘辫子,居然吓出了泪。落荒而逃之后,她方才正视了这个惊悚的现实。

自己应该是,喜欢上了……小璪璪。

她以为自己还有救,在谢况弈潜进唐姐姐家,突然出现后,厚着脸皮拜托谢况弈带她走。

但是,没用。

为什么会喜欢上这厮?

倾倒于他卓绝的演技?打个叉叉。

沉醉于他半真半假自我吹嘘的才华与内涵?恶……再打个叉!

迷恋他风流的姿态,机智的谈吐?抖……叉叉叉!

拜服他的权势、地位、奢华的小别墅,还有那小别墅里的三百个妹子?叉叉叉叉叉叉!

那到底爱上他啥了呢?虽然爱情是盲目的,但诱其产生,总得有个因素。

“我总结了一下,又排除了一下,我看上你的理由,只剩下脸了……”

秦兰璪的眼又眨了眨。

杜小曼苦笑一声:“这的确,有点荒唐,有点肤浅。你不要介意,也别当做负担。”

“我甚开心。”

“唔,谢谢,那就好。”杜小曼再叹气,“其实,就是这个理由,我也觉得有点牵强。谢少主,宁景徽,十七皇子,都很赞。慕云潇也长得挺好的。”

其实,之前她看上陆巽,也是因为陆巽斯文、儒雅、气质……总之就是帅。

前世今生,来来回回,原来,她都是个可悲的颜控。

“但我还是比他们美。”

杜小曼抬眼看看秦兰璪肯定的脸。

“美这个东西,不能绝对地判断,论气质的话……”

“论姿色,我终究胜出一筹。”

他怎么能自信又从容地吐出这句话?杜小曼不禁脱口道:“但是你绝对残得比他们快!”

秦兰璪微微眯眼。

杜小曼冷笑:“首先你好吃懒做,肚子肯定越吃越大,赘肉松垮。其次你爱喝酒又好色,皮肤会残很快,毛孔越来越粗,说不定还会秃头。等到中年之后,你就会变成一个满脸油光、肿眼袋、大肚子、一口烂牙的秃头大叔。”

“等我残花败柳时,你便不爱我了?”

呵呵,哪可能等到那个时候,输了赌局,很快就会被召回天上吧。

“我只是提醒你节制一点。不过,放心,你的那些妹子中,肯定有深爱你的内涵的。”

秦兰璪的眼又眨了眨。杜小曼这才发现自己跑题了。

“回到重点上来吧。我之前,是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但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做出喜欢我的样子,还有之前的那些。直到这次进皇宫,我才彻底明白了这件事。”

“宁景徽说什么,你都不必理会。”秦兰璪瞬间转为肃然,“此事没有你沾染的余地,若有牵扯,绝无好处。”

杜小曼道:“多谢你的良心提示,但是已经晚了。我知道了,皇帝是……”

双肩陡然一紧,她的双唇猝不及防地被封住。

是,承认了喜欢他,他肯定觉得这招更好用了。

杜小曼僵僵站着不动,不回应,待秦兰璪终于松开了她,抬袖拭了拭嘴唇,接着往下说。

“我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一切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轿子里,串起了宁景徽的计划,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就清晰了。

“说起来,很简单。宁景徽发现了那件事,必须找一个代替的人,他选中了你,但是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还离京出逃。”

她很把自己当回事的时候,还以为宁景徽到杭州,是为了抓她。

而事实上,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右相大人驾临杭州,既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失控的棋子唐晋媗,亦不是为了剿灭月圣门,而是为了抓到逃跑的未来皇帝。

她不过是误打误撞跟裕王殿下逃到了同一个地方,才被卷进了这件事。

如果当时,听了徐淑心的建议,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秦兰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冷冷道:“莫在此处说这些话。”

杜小曼由他拉着走,秦兰璪的面容彻底没了表情,眉峰唇角,都不再是拍戏状态时他油腻的弧度,带上了高高在上的冷然。

裕王殿下,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孔。

游廊绵延折转,恢弘层叠的院落好似迷宫,杜小曼被抓着的手臂木了,两腿发酸,方才看到开阔水面。

这些人都很喜欢在家里挖个湖啊。

沿着短短浮桥,踏进水上亭阁,秦兰璪一按柱上机括,浮桥嘎嘎收起。

“宁景徽让你做什么?”

杜小曼道:“让我看出皇帝是女人。皇帝已经说,要收我进后宫,宁景徽让我顺势而为,大概是想让我成为后宫后,找到皇帝的把柄。”

秦兰璪面无表情:“我替你安排车马,过一时就离开京城。”

唉唉,这才是你本来应有的样子嘛。

杜小曼道:“我真不明白,皇帝一开始就是女人,还是后来变成了女人?你们都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能立刻办了她,搞这么多曲折。”

秦兰璪的声音毫无温度:“废君之事,岂可轻易而论。这亦不是你该谈的,也非宁景徽所能妄作主张。”

杜小曼恍然:“原来你就是这样和宁景徽闹别扭。你觉得他身为一个臣下,却成为你做皇帝候补的选择者,让你脸上过不去。”

孤身为裕王,怎能由一个臣子来决定孤当不当皇上!这么想的小璪璪便傲娇地跑掉了。

秦兰璪竟是微微扬起了唇:“这不是能做戏言的事,若认起真来,你有十族都不够砍。不知宁景徽是否如你一个女子一般无知,竟以为他能掌控此事。”

“宁景徽,可能真是觉得你充满了帝王气质,觉得你威武闪亮又霸气,由衷想让你做皇上。”

秦兰璪又呵地一笑:“你啊,真是女子中也算得极无知者。若我真想夺帝位,登基之后,必然要做的一件事,便是灭宁景徽满门。”

杜小曼打个寒战:“为什么,宁景徽帮你当了皇帝,又是个好丞相,你嫌他权力太大?怕他光芒盖过你?”

“并非因他功高,亦不是他权重。”秦兰璪的口气极轻描淡写,“文谋之士,权臣易做,无图大业之才。但宁氏一族,忠社稷却不忠君。对其来说,皇帝姓甚名谁,都无所谓,只要合适就行。”

杜小曼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兰璪看看她:“你竟然能来上两句?可以灭十一族了。”

杜小曼无所谓地迎视他的目光:“但宁景徽现在是觉得你合适呀,还是认可你了。”

秦兰璪扬眉:“他此时选中我,不过因为相较而言,我还行。若有资质相似者,亦可是其他人。重帝权之主,绝不能容这样的属下。”

“你干吗不先利用他登上皇帝宝座,再做掉他?”

秦兰璪再看看她:“掌柜的,你还挺毒辣,妇人心哪。”

杜小曼耸肩:“这不是配合你刚才霸道的宣言和假设剧情么。听你刚才这句话,你其实不想杀宁景徽吧。璪璪啊,不要别扭啦,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死抠这么多干吗?什么别人都不行才选你的,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觉得宁景徽对你算真爱了。”

秦兰璪轻笑一声,往栏杆上一倚:“只因孤真的不想做皇帝。便如你所云,人生于世间,何必追逐许多。但能看山游水,有好酒……”

杜小曼替他接上:“美人。”

秦兰璪再一笑,悠然望向远方:“逍遥足矣,何必过三更睡,四五更起,防这里,算那里,操不尽心的日子?”

杜小曼望着他,片刻后,赞叹:“你真是个看得开的人哪!”

秦兰璪淡淡笑道:“只是生性淡泊罢了。”

杜小曼点头:“于是您淡泊地逃离京城,先大隐于市井,没想到还是被宁景徽给发现了。你觉得再逃他再追也不是个事儿,就想了一个让他彻底死心的招,可着劲儿地作践自己,让宁景徽觉得你实在烂泥糊不上墙,不再扯你进这趟浑水。”

这些自我作践的招数包括……

“吃霸王餐、卖身进酒楼做小伙计,混迹于市井……没想到宁景徽仍不放弃你,可能还觉得你这么肯接近群众深入基层体贴百姓真是更酷炫了。所以你再使上你一贯使用的招数……”

满世界的小别墅,三百个妹子,不仅是他的个人喜好,亦是他假装自己放荡不羁的烟雾。

秦兰璪的表情顿住,杜小曼维持着同样的语气继续往下说。

“你找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子调情,本来就和那三百后宫一样,是让宁景徽觉得你好色。然而你又发现了唐晋媗这一层事实,离家逃跑在市井中开酒楼的慕王妃,简直是太适合你的道具了……”

秦兰璪的表情又变成了一贯的无辜模样。

杜小曼接着往下说。

“所以,你故意把这件事闹大,还上书让慕云潇和唐晋媗和离。你带着我回京,让我在宁景徽面前,和你坐同一辆车,把事情搞得很暧昧。甚至上书皇帝。因为你想要天下皆知,你想要此事成为笑柄……”

她真的是个很好用的道具。

“如今看来,一切都如你所愿。”

秦兰璪的神情再变了变:“我会……”

杜小曼点头:“对,你挺有良心的,有几次你打算放过我,才让我跟谢况弈走,还建议我嫁给他。是我自己作死又跟你有了牵扯,怨不得别人。”

想来也有北岳帝君的一份功劳。

“而且,你应该也打算过,唐晋媗真的和慕云潇离了,你会娶我。让我做第三百零一。其实,就你的地位,你的身份来说,你能这样对我,是很好的了。”

杜小曼吸了一口气。

“但,我希望的是有个这辈子只喜欢我的人,我这辈子也只喜欢他,我们在一起。”

秦兰璪的瞳孔微微收缩。

杜小曼笑笑:“我只是告诉你我对结婚的观点。即便你喜欢我,也不可能做到。”

秦兰璪的目光闪了闪,又倚上扶栏:“谢况弈不能,小十七也是。”

杜小曼认可道:“嗯,我知道,目前这个世间,我认识的男人都不能。”

而且很不幸,她在被利用做道具的时候,喜欢上了秦兰璪。

唉,输了就输了吧。

秦兰璪挑眉:“嗯?”

啊,不小心又把心里嘀咕的话说出口了。

杜小曼赶紧笑道:“没什么,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这个道具还挺好。”

秦兰璪略一颔首:“不必客气。”

海棠花瓣自枝头飘落而下,偶有数片,坠于桌案。

石桌的棋盘上,大片黑子,已占据多半江山。北岳帝君又收起几枚白子,九天玄女自棋篓中取出一枚白子,注视棋盘,仍神色从容。

云玳和鹤白使匆匆赶到了明心坪。

“娘娘,帝座……”

“帝座,娘娘……”

九天玄女转过视线:“何事如斯慌张?”

鹤白使躬身不语,云玳只能硬着头皮道:“娘娘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杜小曼已然承认自己倾心于帝座一方的人。”

九天玄女淡淡道:“只是承认罢了。”

云玳赶紧道:“小仙也是这个意思,但是鹤白使说,结局已定。”

“玄女说得不错。”北岳帝君含笑开口,“只是承认,结果未出,便不算局终。”

但帝座明显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啊。

鹤白使一揖:“是小仙急躁了,小仙知错。”亦是一股反正赢定了,不着急的豁达。

云玳咬咬唇,又道:“还有,那杜小曼似乎不大按照预想的那样来走,过于纠结一些俗事,还屡屡问及前世之事,是否……”

九天玄女淡淡一笑:“此乃凡人天性。”

北岳帝君亦道:“凡人者,毕竟不是无知无觉之棋子,虽出不得方寸之内,进退时,却往往不在预料中,无章无法,执着营营。观之固然痴愚可笑,却也是趣味所在。”

“谢娘娘和帝座点拨。”云玳低头,“那小仙就不多干涉,随她去了。”

九天玄女含笑:“如此便好。”

云玳和鹤白使告退离开明心坪,纵云折返时,鹤白使笑吟吟道:“望仙子记得方才最后允诺的话。结果已不远矣,任凭她去,方显公平。”

云玳颊上的梨涡抿出:“鹤白使放心,在我们玄女娘娘和北岳帝座面前说的话,我岂敢言而无信?”

没错,只是承认了喜欢而已,不代表别的就没机会。

看得出来,杜小曼对那些也很有好感啊,只是目前心意稍微偏斜了一点点而已。

结局未到,转机变数定然会有。

娘娘如此淡定,随便杜小曼去折腾,说不定就是转机的关键!

再说,下的保证,只是“不多加干涉”而已,稍微干涉那么一点点,可不算违反诺言呀。

叮叮——

檐角的铜铃碎碎作响,一道人影由远及近奔至岸边。

秦兰璪向岸上望去。杜小曼亦侧首看,岸上那人正遥遥行礼,应是裕王府的仆从,一副有急事禀报的形容。

秦兰璪转动亭中机括,浮桥咯吱吱落下。

“我出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上岸,你就将浮桥收起。看清楚机括怎么用的了罢?”

杜小曼点点头,她这才意识到,自从走进亭子以来,秦兰璪站的位置,似乎都是能看得到岸上动静的方位。

进入紧张剧情的感觉顿时澎湃在血液内,杜小曼脱口道:“你,也小心点。”

秦兰璪看看她,笑了:“看来掌柜的说喜欢我的话,是真的。”

果然,不在这种事上讨点便宜就不是影帝了。

杜小曼爽快回应:“嗯哼。”

秦兰璪笑得更绚丽了:“唉,忽然觉得我罪孽深重,竟致使你痴心至此。放心,我会负起这个责任。”

喂,刚才听我说穿真相后哑口无言的难道是小狗吗?

“谢谢,不了。这是我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这都是我自己的责任,你千万不要因此产生负担。喂喂……”

小璪璪已经欢快地走远了。

杜小曼悻悻地走到机括前,好想在这厮上岸前就发动机关。她理智地克制着发痒的手,脑补着他被桥板掀翻像弹射的网球一样自转三圈扑通入水的场景,目送其大摇大摆上了岸,方才转动机括。

唉,我真的是喜欢他么?

杜小曼摸摸胸口,产生了质疑。

云端上,云玳不由得抿起了嘴角。

不是真喜欢呀!只是一时的发昏!你千万要醒悟过来呀!

她盯着地上的杜小曼,无声地呐喊。

转机就在一念之间!真正值得你喜欢的人,就就就就就在眼前!

一定要把握住呀!

“仙子。”望着握拳探身向下张望的云玳,鹤白使露出微微笑意,“不知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女子,有两个最大毛病。”

嗯?云玳回身扬眉。

鹤白使悠悠道:“一是折腾,二是嘴硬。”

云玳不禁冷笑。看来自以为稳赢无疑的人,也不是那么淡定嘛。

她环起双臂:“我倒觉得她有两个很强的优点,一是有自知之明,二是懂得把握机会。”

鹤白使不紧不慢地瞧了瞧云下:“那就看看她能否如仙子所言,把握住转机。”

浮桥收起,杜小曼踱到亭子中心。

岸上来人躬身向秦兰璪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便匆匆往前方而去。

难道是慕云潇不甘心地到裕王府来了?

还是宁景徽的人到了?

或者是影帝从庙里跑出来,到底还是引得别人来抓了?

或者……

哗啦啦,水声响动,杜小曼向水面张望,肩上忽而冰冷地一沉,她下意识回头,啊地一声惊叫,猛然后退一步,怔住。

谢况弈。

头发贴在额上,浑身滴滴答答流水的谢况弈,就站在眼前。

无数种说不出的滋味在杜小曼心中翻涌,她的眼睛发涩。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跟了多久?

你……

杜小曼张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面对着这样的谢况弈,她只想给自己几巴掌。

以前,看小说和连续剧的时候,她羡慕嫉妒恨地瞅着女主角在数个男子之间犹豫不定,恨不得钻进书里爬进屏幕,晃着伊的肩膀狂吼一句:“作个什么作!随便挑一个吧,剩下的随便分我哪个我都不介意!”

现在,如果可以有分身术,她也想分裂出一个来晃着自己的肩膀喊,你这个作怪的女人!你以为你是谁?搞清楚点情况行不行?

为什么?

她的脑中不受控制地闪着十分欠抽自私自利令人唾弃的念头——

我,如果可以喜欢谢况弈……

为什么,我不喜欢谢况弈?

“哎,你,你——”云玳脱口出声,握拳连连跺脚。

啊啊啊,急死人啦!

“呵呵。”鹤白使袖手悠闲地笑。

“你,什么时候来的。”杜小曼终于还是说得出话了。

“有一时了,我怕水下有机关,绕到那边潜过来的。”谢况弈的回答,好像很是轻松随意。

杜小曼两耳却嗡的一下,脸火辣辣地燃烧。

那,刚才她和秦兰璪说的那些话。

包括……喜欢什么的。谢况弈,都……

啊啊啊——

杜小曼想一头扎到水里去。

谢况弈却没表现出什么,仍是用一贯的神情,吐出见到她时最常说的那个字:“走。”

多少次了。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多少次了?

每次都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立刻出现,向她伸出手,带她离悬崖泥潭。

总是一副我乐意,你什么都别想,跟着我走就行的蛮不在乎的姿态。让她可以一次次厚下脸皮。

欠了他多少啊。

而此刻,那只总是将她拖出困境,坚定有力的手,又伸到了她面前。

“喂喂喂,你——赶紧呀——”云玳抓着裙边,连连跺脚。

“仙子,淡定些。”鹤白使云淡风轻地微笑,“随她去吧。帝座说得甚是,此正乃趣味所在。仙子也莫要忘记你的承诺啊。”

裕王府内院,小厅。

“皇叔。”秦羽言望着秦兰璪,凝重的神色中带着几缕不解,“为何要将杜姑娘托付于我?”

“事已至此,踏出这个门,她就是死路一条。”秦兰璪说得直接简洁,“裕王府亦不是她久留之地。宫里和宁景徽,应都暂时想不到我会将她托付给你。”

秦羽言蹙起双眉:“皇叔……”

秦兰璪截断他话头:“十七,其余乱七八糟的事,皆与你无关。你亦不用插手。顺就此事,暂离京一段时日也罢。记得,不论发生什么,都当做没有发生过。”

秦羽言定定看着秦兰璪。

秦兰璪抬手拍拍他肩膀:“放心,你小叔我,一直是这个脾气,不会有什么大事。你这孩子,常常思虑过重,其实凡事都有解决之道,没想得那么麻烦。来,给叔笑一个。”

秦羽言将已到唇边的话咽进腹中,垂下眼帘,逸出一声叹息。

“皇叔对杜姑娘如此相护,看来是真心所爱。”

秦兰璪再笑了一声:“十七啊,你的心里终于不是都塞着经书,开始琢磨起人间情爱了,叔甚慰甚慰。这般做,只是不想让水再浑一些罢了。至于所谓真情……”

门外传来声响,秦兰璪便将话打住,侍从推门而入。

“禀王爷,右相大人亲至。”侍从抬眼瞄了瞄秦兰璪,见其没有因十七皇子在场而令避讳的意思,便继续道,“宫中来的人,亦快到了。”

秦兰璪道:“但有来客,便请入前花厅,孤更衣后便到。”

侍从应喏退下,秦兰璪向另一扇门转身:“事不宜迟,若她还在,你即刻带她离开。”

跟随在后的秦羽言又微微一怔。

若她还在?

“抬手啊!搭上去!让他拉住你!还犹豫什么!啊啊——气死我啦!”云玳在云上跳脚不住。

“仙子莫急莫躁。”鹤白使袖着手,仍是一派悠然,“随她去吧。”

谢况弈的手就在眼前,一如以往。

杜小曼向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云端上,云玳保持着一个跺脚的姿势,呆住。鹤白使呵呵一笑。

谢况弈双眉微拧,杜小曼转而望着他的眼,坚定地说:“多谢,抱歉,我……不能走。”

“你疯了吗!”云玳一声惊叫。

谢况弈的脸上亦浮出了这句话——你疯了?

对,我疯了。杜小曼在心里道。

不错,现在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但,不能再这么对待谢况弈了。

而且,如果要离开,早她就可以走了,何必还回京城?

“我喜欢秦兰璪,我想留在他身边。”

“啊啊!”云玳已经连怒吼的力气都没有了,“蠢透了!照实说出来啊!”学着杜小曼的声音拖出楚楚可怜的腔调,“不,我不能这样对你……就这样说出来嘛!为什么要口是心非啊啊啊!”

鹤白使笑着叹了口气,化出两张座椅,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匣,迎风变大,打开顶盖,从中取出一枚桃子,递给云玳:“仙子,此时再急也无济于事,来,吃颗果子润润喉。”

云玳恶狠狠回头看他一眼,抓过那枚桃子,恨恨咬了一大口。

鲜甜桃汁入喉,的确镇定了一些。

好吧,说就说了。看谢况弈怎么答吧。身为我们这边的人,你可不能让娘娘和我们失望啊。

谢况弈盯着杜小曼,脸上的那句话变成了——啊,你居然已经疯成了这样!

杜小曼清清喉咙:“那什么,我其实是个爱慕虚荣的,浮夸的女人。璪璪他……”不好,在心里喊惯了,一个不留神就放嘴上了。

谢况弈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杜小曼一顿。也罢,此时此刻说出来,也算一个亮点吧。

她耸耸肩:“璪璪是我对秦兰璪的爱称,我经常在心里这么喊他。而后我才发现,我已经爱他这么这么深了。”她下意识地抖了一下鸡皮疙瘩,向岸上瞟了一眼。

很好,这里只有她和谢况弈,秦影帝不会不科学地钻出来。要不然,她就只能去跳湖了。

“秦兰璪是裕王殿下,身份尊贵,有钱又有势,机智又风趣,还长得这么好看。虽然他有很多美女,近距离接触,我一边在心里说着不可以,一边还是情不自禁地沉沦了。”

谢况弈的唇终于动了动:“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只喜欢他的脸。”

哦么!少主你来得够早啊!

杜小曼抖了一下,谢况弈接着面无表情道:“你还说,其实我也很好,他比我残得快。”

杜小曼正色:“这只是嘴硬的话!我喜欢他,还跟他告白了,很明显他不会喜欢我,所以,所以我就把话说硬点,替自己兜回面子喽。”

谢况弈道:“你若爱面子,为何要留下?”

这……杜小曼马上道:“因为,跟面子比起来,我更想留在他身边,看看有没有日久生情的机会。哪怕彻底死皮赖脸也无所谓。两相权衡弃其轻。”她再正视谢况弈,“谢少主,真的很感谢你屡次充满侠义精神的帮助我,但……”

谢况弈打断她的话:“若真要谢我,就别让我白跑一趟。”

杜小曼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谢况弈的手,又伸到了她面前,衣袖上,还在滴水。

云玳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桃子,向云下探身。

杜小曼再后退一步,摇摇头:“抱歉,谢少主。我不能跟你走。”

“你!”云玳差点把手里的半个桃子砸下去。

谢况弈双眉一挑,手一翻,突然闪电般一挥。杜小曼尚未来得及反应,便颈边一麻。

“疯得太厉害了,我带你去吃药。”

朦朦胧胧听见这句话,杜小曼便彻底陷入黑暗,栽进谢况弈的手臂。

啊啊啊,太好啦!

谢况弈干脆利落把杜小曼扛上肩,云玳险些欣喜地欢呼出声。

确实呀,没到结局之前,谁敢说没有翻盘的机会呢?云玳笑嘻嘻地向鹤白使道:“多谢,这个桃子很甜呢。”

鹤白使淡淡地笑了笑。云玳再看向云下。

秦兰璪和秦羽言已来到岸边,恰刚好目睹了杜小曼被劈晕的那一幕。

云玳索性坐到了鹤白使变出的椅子上,两眼闪亮望着下方,又咬了一口桃子。

鹤白使亦在椅上坐下,取出一个桃子自吃。

谢况弈扛着杜小曼,无法踏水上岸,瞧了瞧岸边的秦兰璪和秦羽言,放下浮桥机关,坦荡得如送大米一般,大步向岸上走去。

秦羽言不禁看了看秦兰璪。

秦兰璪未有什么表示,谢况弈踏上岸,径向他走来,秦兰璪侧身让开道路:“谢少主这边请。”

谢况弈瞥他一眼,朝着他示意的那条路走去。

秦兰璪开口道:“谢少侠,孤之所以让你带她走,乃是因为当下情势。但……”

谢况弈置若罔闻,走得飞快。秦羽言不禁又看看秦兰璪,发现自己的小皇叔被这样无视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居然还追了上去。

“谢少侠,孤的话尚未说完。孤未追究你擅闯王府,任由你将她带走。孤想说的几句话,你总该听一听。”

谢况弈继续矫健前进,秦兰璪已开始小跑。秦羽言愣了愣,亦发足追了上去。

“谢少侠,孤知道你对她确实有些兴趣。但她看似不拘小节,实际常钻牛角尖,不撞南墙不回头。她之所求,的确是其真心,并非玩笑。既然江湖广阔,儿女情长事小,若你并无成全她之真意,便莫给她指望,让她执着。”

正跑着的秦羽言听到这段话,不禁再看向了秦兰璪。

谢况弈停下了脚步,侧身瞥了一眼秦兰璪。

“我只想将她带出此地,她与这些事无关。”

秦兰璪笑了笑:“孤亦不想让无干人等卷入,使水更浑。因此才屡屡相让,由你将她带离。”

谢况弈冷冷道:“你让或不让,她我都会带走。我既做过承诺,便会保她平安。”

秦兰璪望着他肩上的杜小曼,微微眯起双目:“她若执着上一事,便不肯放手,望你千万莫让她再回来。”

谢况弈轻嗤一声:“若你如斯肯定她痴心爱你,何必和我说一开始的话。”扛着杜小曼又侧转过身,赶到之后就一直不言不语在一旁站着的秦羽言忽而开口:“谢少侠且请留步。”

谢况弈又定住身形,秦羽言脱下身上外袍,递给谢况弈:“少侠衣衫尽湿,恐怕杜姑娘亦会……请权着此衫。”

谢况弈挑眉看了看他,秦兰璪亦扯开外袍:“十七,你的衣袍恐怕他穿会短小。让叔来。”

谢况弈劈手接过秦羽言的外袍,一抖折叠,将肩上的杜小曼颠了一下,在杜小曼被抛起的瞬间,将外袍搭上肩头,待杜小曼落下时,刚好垫上。向秦羽言一点头:“多谢。”

秦羽言忙笑了笑:“不必。”又认真地道,“望谢少侠将杜姑娘平安带离。”

谢况弈肯定地一笑。

秦羽言目送谢况弈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谢少侠当真可以平安离开?”

秦兰璪挂着一只袖子还未脱下的外袍负起手:“不可能。”不待秦羽言再问,又淡淡道,“若一个江湖人物,单枪匹马就能将人带走,宁景徽便可以回山沟里种菜了。月圣门亦不用让朝廷操心了。只是,此时此刻,已无多余精力与他耗费。让他认清局面之事,交给宁景徽罢。”

秦羽言看了看秦兰璪拖曳在地上的另一半外袍:“方才皇叔追赶谢况弈,说的那些话……”

秦兰璪若无其事将衣衫拎起来,没找到袖子,索性全部脱下,云淡风轻道:“给宁景徽拖些赶到的余地。”将外衫抖一抖,搭上秦羽言肩头,“莫着凉了。你我亦该去外面瞧瞧。”

秦羽言犹豫了一下:“宁相不是早已在前花厅之中了么?”

秦兰璪点点头:“不错,叔正是要去见他。”

秦羽言抓住肩上的衣衫,瞪大眼看着掉转了方向的秦兰璪。

皇叔,你真的还好吧?

谢况弈扛着杜小曼,横穿裕王府层层院落。一路畅通,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更不用说阻拦。

整个裕王府静悄悄空荡荡的,好像真的再没有别人。院门、边门、角门等等沿途遇到的所有门都豁然大敞。

谢况弈是个从来不想多的人,有门就过,有路就走。裕王府格局开阔简明,非常好走。来到进入裕王府的那个墙旮旯,谢况弈从腰间的小口袋中套出一把绳索,甩上墙边大树,一头踩住,另一头绑在杜小曼腰上,又往她睡穴处补了一指,扯拽绳子将她吊起,而后跳上墙头,甩出飞钩,挂上杜小曼腰间绳扣,如钩一扇晾晒的腊肉般将杜小曼向墙头钩来。

“真是智勇双全啊!不愧是我们玄女娘娘钦点的人!”云玳越看谢况弈越满意,觉得他抛绳甩钩的姿势利索洒脱极了!不禁手痒痒地想把杜小曼唤醒,见证谢况弈的英姿。

鹤白使淡淡道:“且知道再补一指,避免那女子半道醒来。省了许多麻烦。确实考虑得十分周全详尽。”

云玳将欲偷偷弹出法力的手指缩回,继续啃着桃子看。

就在杜小曼的衣角触碰到墙头瓦片时,不远处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谢少庄主就打算这样把人带出去?”

花厅之中,茶烟袅袅,秦兰璪端坐上首,慢条斯理拿杯盖拨着浮叶。

“宁卿百忙之中,竟得闲到小王府邸,真稀客也。”

宁景徽微微躬身:“王爷自宫门前将唐郡主带回,臣便为此事而来。唐郡主在裕王府,极不妥当。望王爷将郡主放回。”

秦兰璪自杯上抬起眼:“宁卿,你早就知道,孤喜欢这个女子,欲娶她为妃。孤自然要将她带回来。”

宁景徽肃然:“唐郡主乃庆南王慕云潇之夫人,掳掠有夫之妇,有违律法。”

秦兰璪笑笑:“唐郡主已将与庆南王和离,宁卿不是不知道,非得和孤较这个真么?也罢。孤就是爱唐郡主无法自拔。愿为此情,奋不顾身。她是郡主,孤身有王衔,此事按律当宗正府处置。卿居右相之位,理外廷朝事,几时连宗正府都成了辖下?”

宁景徽再躬身:“臣自不敢逾权干预及宗正府事务。但王爷娶妃,亦为礼部事务,臣不得不问。礼部袁尚书,随同臣一道前来,未敢擅入,在门外听传。”

秦兰璪呵道:“宁卿这是准备得很充分哪。”垂下眼皮,轻喟一声,“到了这个份上,孤就和宁卿透个底。孤既做出这般举动,便早将此身此生其余一切置之度外。唐郡主,孤绝不会放手。宁卿就按照自己的打算看着办罢。”

宁景徽一怔,继而苦笑:“王爷执意要做情圣,臣岂有资格多言。只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秦兰璪打断他的话:“孤的心中只有情,纷扰俗务,律法伦常,于孤不过是浮云。”

宁景徽也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王爷,臣也就逾越说些实话了。皇上要下的那道圣旨已拟好,如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王爷定然不打算让唐郡主留在府内或京城。与臣这般言语,亦不过拖延。但即便臣此时不闻不问,王爷以为,唐郡主出了这个门,还有活路?”

秦兰璪凝视宁景徽:“宁卿居相位,掌朝纲,竟为一女子殚精竭虑。这是连孤都要挟上了。宁卿平日里,都忙些什么哪?”

谢况弈对方才响起的声音充耳未闻,将杜小曼扯上墙头。几点寒光陡至,谢况弈顺手将飞钩一甩,寒光叮叮跌落。

“谢少庄主真是好身手。”一道蓝色身影掠上墙头,嫣然一笑。

谢况弈收起飞钩:“我一般不打女人。”

那女子扑哧一声:“少庄主真风趣,你坏我教之事也不是一桩两桩了,怎还说话这么客气?哎哎,别急着变脸。此时此地,你我并非敌人。少庄主想救唐郡主,我们也想。”

谢况弈看也不看她,正要俯身抱起杜小曼,挂趴在墙上的杜小曼突然向墙外一沉,谢况弈按住她的身体,反手向那女子的方向弹出几块瓦片,回掌向墙外一挥。

墙下陡然纵起又一道蓝影。墙上的女子拧身避过瓦片,已极快地扑来,谢况弈揽住杜小曼,向外一推,拔出缠在腰间的软剑,纵身跃起,划向那两道蓝影。

杜小曼却是又飞回了大树,被绳索捆着的身体像个钟摆一样晃荡,将她从浓重的黑暗中晃出了一丝清明,刚迷糊着欲挣扎撑开双眼,做抛物线运动的身体挂上了旁边一根小树杈,肚子一硌,闷声嗝了一下,再度沉进黑暗。

那两个蓝衣女子却未与谢况弈再交手,一左一右远远又落在墙上。

先来的那个女子再笑盈盈地道:“谢少庄主是否还不知道,皇上在宫中召见唐郡主时,对她一见倾心,已决意要将她纳入后宫。这下谢少主要对付的可不只是宁景徽,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忠心耿耿,为了朝廷颜面与社稷朝纲的人,要为君除害呢。若非我们姊妹为少主打扫屋脊,可能少主出裕王府,也不会太顺畅。少庄主不妨猜猜看,你出得王府后,得对付多少人?”

谢况弈不答话,手中长剑再度挥出。

那两个女子拧身再避开,忽又有振袖声起,两名女子的唇边均浮起笑意,望向大树时,笑容却冻结在脸上。

几道蓝影正自树上跌落,一道黑色身影一把捞起挂在树杈上的杜小曼,两个纵跃掠出墙外!

谢况弈又斩出一剑,逼得那两个女子再退,随即向下一跃,一辆马车直奔而至,谢况弈正落上马背,马车飞驰向前。

嗖嗖嗖嗖嗖嗖!

马车撞出长巷的刹那,寒光如雨,箭似飞蝗,密密射向马车,如天将罗网。谢况弈挥出绳索,甩开先至的锋镝,一闪身撞入车中!

铛铛铛!

箭锋暗器撞上车壁,竟皆被弹开,那马浑身黑漆漆的,亦不知裹了什么布,竟也箭射不穿,但被劲力打中,终究吃疼,长嘶一声,自寻了个方向,撒蹄狂奔。

裕王府对面墙上,跃下数道身影,翻滚向前,一条条钩索,抛向马腿。

白练暴出车厢,谢况弈飞身而出,剑气如流星落虹,刷刷斩断钩索。

箭雨再落,谢况弈身形一转,撞回车厢。又几道人影扯着一张大网,自树上向马当头罩下!

谢况弈剑光再出!然刚一冒头,不得不反手自护,密密箭雨利器疯狂落下,竟完全不顾及那些扯网绊马腿的人。

太急!太密!无可挡避!

谢况弈只能再撞回车厢内,扯网抛索之人,转眼已如豪猪,但那张网,却是在扯网的几人被飞箭插满的同时,套上了马身!

马顶着大网,继续前冲,然大网的几角皆牢牢固定在路旁的大树及墙上,猛冲的马被狠狠勒阻,前蹄高高抬起,厉声长嘶。

嗖嗖嗖!

又是箭,这次却是一根根带火的箭,夹着桐油的气息,扎向车壁!

即便你是铁打的车,铜铸的壁,也要将你化成汁,烤成浆!

“住手!”

“住手!”

裕王府的大门处,同时响起两声怒喝。

“何方逆贼,竟敢在裕王府门外擅动兵戈,裕王殿下在此,还不……”

嗖嗖嗖!

数道箭矢寒光,竟循此声,直向大门方向扎来!

几条身影跃起,扫落飞箭,手执兵刃的护卫自门内涌出。

“住手!右相大人在此,何方逆贼竟敢行刺裕王殿下!”

箭雨寒光陡停。

似乎刹那间,天地便寂静了。

但瞬间之后,又暴出一声响动,谢况弈自车厢中跃出,扑灭马附近的火焰,斩断网绳,挽住惊马,侧身看向大门方向:“裕王殿下果然平素没做好事,这些该不是奉命前来送你上路的吧?在下不过偶尔路过,却被牵连如斯。”

秦兰璪看也不看他,只瞥了一眼宁景徽道:“看来宁相的面子,远远大过本王。那如斯局面,便由宁相看着处理吧。”转身走回大门内。

谢况弈露牙一笑:“那么没在下什么事了吧,算了,被牵连是我倒霉,就也不提什么赔偿了,告辞!”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留下大敞车厢与一地狼藉,得得而去。

果然是调虎离山。

阴影中,几道蓝色身影无声无息地离开。

“逆党狂徒,丧心病狂,可留二三活口,凡欲抵抗者,一律就地正法。”

宁景徽简单吩咐完毕,亦转身返回裕王府内。

“宁卿竟不去缉拿乱党?”秦兰璪遥遥在廊下等待,“唉,真是不将孤放在心上。”

宁景徽躬身:“王爷恕罪,臣无缚鸡之力,与侍卫一般出动,徒然添乱罢了。”

秦兰璪笑笑:“孤是同宁卿开开玩笑罢了,怎就真的称罪起来?”侧首吩咐身边侍从,“速备一席,孤要向宁相把盏赔罪。”

侍从应喏,宁景徽再躬身:“王爷此言折杀!臣万不敢领!行刺一事的确蹊跷,臣须回衙门责大理寺速查。望王爷恩准臣先告退。”

秦兰璪再一笑:“也罢,那酒便等着宁卿下次得空来时再吃。”

“下马!出城作甚?”守城兵卒横起手中长矛。

卫棠下马,抱了抱拳:“娘子产后虚弱,欲送至岳母家调养。”怀中掏出文牒。

兵卒接过看了看,瞧了瞧暂被横放在马背上的女子的脸,一摆手:“走吧。”

卫棠道谢收起文牒,翻身上马扶起马上的女子,一抖缰绳,出得城门,转驰上小道。

树叶沙沙,树梢上一阵银铃般嬉笑。

“有这样能干的属下,难怪谢少庄主肯以身为饵,行调虎离山之计。”

随从打起垂帘,宁景徽踏入车轿。

早已候在车中的男子立刻单膝跪地:“禀相爷,果不出相爷所料。”

宁景徽微微颔首:“可已出京城?”

男子垂首:“尚未得回信,但请相爷放心,属下等定将唐郡主带回。”

树叶纷落,蓝影携叶而至!

卫棠抬手挥出黑点,蓝影闪身躲避,黑点陡然炸开,冒出浓浓白烟!

蓝影拂袖挥开烟雾,但觉头晕,忙屏住呼吸。地面上卫棠缰绳再抖,马驰如飞!

嗖——

一点红光带着刺耳啸声自树林中起,飞入天空。

数张网凌空而降,数道挠钩骤出草丛,斩向马腿!

卫棠向草中甩出一把暗器,飞身而起,拔剑斩向罗网。马无人驭,仍带着又被横置在马背上的女子,一径向前!

卫棠斩落飞网,格开暗器,借力往树干上一踏,掠向前方的奔马。

正欲下跃,数道剑光卷着寒意自上下前后各方而来,卫棠一个翻身,剑势如球,竟把自己裹在其中。

几声脆向,蓝衣女子们手中的剑皆一震,有的险些脱手而出。其中一个哎呀笑了:“卫侠士好剑法,绝不在谢况弈之下,何必屈才做那乳臭未干小孩子的走狗呢?”

卫棠当然不会理会,身影直坠。

另一个女子吃吃一笑:“呀,好像晚啦。”

晚了?是晚了。

就在卫棠被缠在半空之时,数道身影,已扑向地上的马。

一条绫带,一道长鞭,几乎在同时,各卷上了马上女子的肩和腿。

各向一方使力!

嗯!

唔!

怎会如此轻?

怎会这么空?

不待他们向对方扑去,便先后感觉到某处穴道一麻,似有幽幽微风拂过身畔。

奔马停住,如蝶般的倩影在空中一旋,轻盈站上马背,如瑶池的仙子,踏上莲花。

她不可能有如斯武功!

这不是唐郡主!

少女转眸望着她们,带笑的容颜亦恍若来自九天:“咦,你们不是一伙的呀?”

呃,我好像……又晕过去了?

杜小曼努力地撑开眼皮,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肚子……嗷……肚皮……是被……大象踩么?

为什么好像在被颠来颠去?

杜小曼微微动了动脑袋,轻嘶了一口气。

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后立刻松开。

“杜……杜姑娘,你醒了?”

嗯,这个声音,有点陌生,又有点耳熟,是……

杜小曼再努力一运气,彻底睁开双眼,视线中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

十七皇子?

杜小曼努力眨了眨眼,没错,是十七皇子。

那……谢况弈呢?

小璪璪呢?

这又是?颠簸的感觉很熟悉。她想撑起身体,肚皮剧痛,又倒吸一口冷气。秦羽言不禁伸手想扶住她,但手并未触碰到她的身体。

“杜……杜姑娘,若不适的话,就再躺一会儿吧。”

杜小曼咬紧牙关坐起来,左右四顾,嗯,没错,现在是在一架马车里。

为什么谢况弈跑到裕王府救她,一个断片之后,她却和十七皇子同在一辆移动的马车里了?

杜小曼把这个疑问明晃晃地挂到了脸上,秦羽言低一低头:“此事,一言难尽。”

杜小曼无力靠想象来填补这段遗失剧情的空白,跳跃太大了。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剧烈的颠簸,更快地飙起来。杜小曼后脑勺险些撞在车壁上,正要坐得正一些,车厢猛地一个摇晃,马叠声惊嘶,马车骤然停住。

杜小曼只觉得身体一空,一头撞上了什么,等回过身,才发现自己将秦羽言撞翻在地,刚要爬开身道歉,听见车厢外道:“何人竟敢阻拦十七殿下车驾?”

一个男子的声音遥遥传来:“裕王殿下遇刺,臣等奉命追查,唐突殿下尊驾,望请恕罪。天已不早,不知殿下为何出城?”

秦羽言向杜小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杜小曼默默挪开身,秦羽言整衣站起,动作有些僵硬,耳尖微微泛红。

车厢外,赶车的人已回道:“大胆!殿下去何处,难道还须告知尔等!”

秦羽言一挑车帘,缓缓出了车厢。

“孤欲往泉鸣寺听禅,约一个时辰前自府邸中启行,卿等可要去核对?并孤轿内,也一并清查?”

那几人齐齐跪倒在地:“臣等万死,求殿下赐罚。”

秦羽言一言不发,折身回车内。车夫一甩鞭子,几匹骏马又齐齐撒开四蹄。

杜小曼松了一口气,别说,十七皇子看着柔柔弱弱的,关键时刻,还挺有风范的,到底是皇子啊。

她转回身坐下,秦羽言轻声道:“杜姑娘请放心,定会平安无事。”

杜小曼点点头:“多谢。因为我的事,连你也被牵连上了,我实在是……”

秦羽言打断她的话,语速略快了些许:“杜姑娘不必这么说,不过举手之劳,亦是我心甘情愿。再者,此事其实全是皇……”

车厢忽又猝不及防地一个颠簸,马再惊嘶!

一道黑影,自树梢掠下。

刷刷刷!

抽兵刃声!打斗声!

只是,这次遥遥传话的,是女子的声音!

月圣门!

“妾身无意惊扰殿下,但车里的那个小姑娘,我要带走,望请恕罪。”

车外众侍从拔出兵刃,与那女子战做一团。

黑衣蒙面女子一对众侍从,虽一时抽不开身,但颇游刃有余,一边打,一边继续喊话。

“这小姑娘,本就该跟我走。皇子殿下你带着他,也无法保他平安。快快将她交给我,大家省事。”

声音,貌似有点耳熟。

杜小曼眨眨眼。秦羽言再温声道:“杜姑娘放心,我一定会……”

咻——

尖锐的传信烟火声蹿入云霄。

数道蓝色身影,穿林而来。

月圣门!

一名侍从转头喝道:“保护殿下先走!”跃身迎向蓝衣女子们,刚冲出一截,眼前黑影一闪,却是那黑衣蒙面女子,抛下了与她缠斗的众侍卫,抢在他之前扑向了月圣门众女,扬手撒出数点寒光。

这女人,到底是哪边的?

众侍卫不禁都一愣,跟着车夫瞬间回神,甩鞭驱马狂奔。

众侍卫亦迎向月圣门女子,风起叶落,远处又有数道身影掠来,赫然是之前在路边拦下他们的大理寺官差。

太乱了。侍卫首领果断喝道:“但凡来者,一律拦住!”

一个侍卫看了看很明显已是扫灭月圣门女子之主力的黑衣蒙面女:“头儿,那女人也一齐打么?”

“留意动向,她去追车便拦下!”侍卫长抛下这句话,扑向了大理寺官差。

小侍卫来不及赞叹英明,赶忙杀向月圣门众女。

“头儿说了,先不打那黑衣女的。但留神她别去追车!”

软剑长刀,尚未相接,又有一道黑色身影如风般掠来。

这又是谁?

众侍卫来不及想,先战!

那黑影携冷冽剑气,冲至黑衣蒙面女子身边。

“夫人!”

黑衣蒙面女一剑斩开几个蓝衣女子:“这里不用你插手,快去帮少庄主把那个姓杜的小丫头抢回来!”

黑影一点头,如鹰般脱出战圈,踏枝而去。

侍卫忙高声喊:“快,追上那人,保护殿下!”

黑衣蒙面女子,当然就是谢夫人。

谢况弈一路追着杜小曼,谢夫人也一路盯着儿子。

儿子失心疯一直不好,谢夫人气急且恨。就在这时,谢夫人接到探子的密报——请夫人放心,少主是单恋,那女子似痴恋的另有其人。

什么?什么人能比这般对你的我儿子还好!

谢夫人三昧真火直冲九霄。

你哪点配得上我家弈儿,竟敢弈儿对你好,你还瞧不上?

不过,这妮子掺合的事水太深,能不贴着弈儿,自然好。

谢夫人一直用这句话冷静自己。

杜小曼被接进宫,谢况弈空手而回,终于转头去找了箬儿,谢夫人心怀稍慰。

回头是岸,罢了,人生不当太多计较。

但,又一道晴天霹雳砸下,探子再报——夫人,少主去找箬儿小姐,是让她一道去救那女子。

谢夫人拍案而起,直扑进裕王府,正要把儿子打晕了扛回去,便听到杜小曼爱的告白。

原来如此,呵呵,这是想着做王妃呢。嫌我家弈儿没有凤冠给你戴是吧?

那也得你戴得上啊。

就算你真是郡主,你一个二嫁女子,能捞得到像样的名分?

啧啧,原来你也知道裕王看不上你。还道什么情不自禁,仍是惦念着高枝吧。箬儿是个宽厚孩子,你跟了弈儿,起码做个平妻还是有指望的,怎么就这么拎不清?

谢夫人缩回了手,任凭谢况弈把杜小曼扛到了墙边,顺便点翻了几个月圣门的女子。

而后,当谢况弈跃下墙做金蝉脱壳的诱饵时,谢夫人发现,早就藏身在树上的卫棠和孤于箬儿并未带走杜小曼,只是把她小心地藏好在树上。

难道箬儿长心眼了?

那她何必如此尽力救这个丫头?

不对。谢夫人强忍着对儿子的担心,继续潜伏,发现几个裕王府的人手脚麻利将杜小曼放了下来扛走,明显是早就安排好的。

儿啊,你怎么这么傻,侠之胸怀,不当用在这种事情上啊!

谢夫人咬牙先去暗中替儿子掠阵,待他平安无事,立刻调头,追赶真正装着杜小曼的马车。

侠者,当要兼济天下,但这种事,出力动手,就必定要摘到果!

吃不吃是另一回事,先得到手!必须到手!

车飙得杜小曼已快坐不住了,奔过一个大拐弯,几名车夫的其中之一忽然返身扑进了车厢。

马车速度稍缓,秦羽言急促道:“就是这里,杜姑娘,快走。”

杜小曼一怔,被那车夫一把扯离座椅,扯向车门处。

杜小曼险些一头撞到门框,只听秦羽言的声音在耳边道:“保重。”背后被猛一推,随那车夫一道扎下了马车,滚出道路。

天旋地转,金星闪耀,杜小曼感觉自己的魂魄要从唐晋媗的躯壳中飞出去了,待双耳嗡的一声,灵魂终于还是归回身体内。渐消的嗡嗡声中,眼前渐渐清晰,杜小曼本能地大口喘着气,视线中一团灰褐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动了动,顶着草碎叶片向她爬近了些。

“掌柜的,还好么?”

哦,多么熟悉的声音。

杜小曼甩甩脸上的乱发,看着那张憨厚、淳朴、黝黑、陌生的脸。

影帝,我好想把太阳发给你当奖杯。

杜小曼很不好。

天地一直在旋转,小星星持续闪烁。她就像一堆烂木头,现在谁随便拉一下她的胳膊腿,她整个人就能稀里哗啦地散掉。

她一下巴磕进草里。

“好想按个退出键,GAME OVER算了……”

“嗯?”秦兰璪悉悉率率地又向她爬近了些。

杜小曼撑起眼皮看看他,再又垂下:“我在念咒语,召唤飞碟带我回母星,不想在这里耍了。”

秦兰璪眨眨眼。

听不懂吧?不会给你翻译的!让你体会一下云山雾罩的感觉!

秦兰璪探出前爪,在草上蹭了蹭,碰碰她额头。

杜小曼粗声说:“只有发烧才会额头发热。脑震荡不会。”

秦兰璪缩回了爪,再朝她挪近些,在发际线处抠了抠,把面具揭开些许,露出一块额头,抵上杜小曼的脑门。

“喂,我真没发烧!”杜小曼一抖,欲往后撤,面具的背胶黏住了她的鼻梁。杜小曼想扯开,秦兰璪忙按住脸:“嗳嗳,轻点,小心,小心……啊!”

面具终于离开了杜小曼的鼻子,但是也和秦兰璪左脸的眼窝至颧骨处分开了,带着两块应是改变脸型填充物的东西悬空晃荡着。

“喂喂,歪了,歪了!……呀,眼角那里皱了!注意头发,头发!……”

杜小曼忍不住出声提醒。

“你都不随身带个镜子么?”

问出这句话,她不禁脑补璪璪摸出一面小花镜,翘起兰花指轻理鬓发的情形……

呃,略猎奇。

秦兰璪索性一把将面具扯下:“吾堂堂男子,怎能如妇人一般随身佩镜?”

杜小曼撇嘴:“别歧视女性哈。”

秦兰璪一把捂住她的嘴,四处张望了一下:“此地不宜久留,能了动否?”挪身将后背朝向杜小曼,沉声道,“上来。”

杜小曼咬咬牙撑起身,实事求是地说:“不了,我觉得你背着我跑不动。”

人的潜力真心无限,其实唐晋媗有一副好身板,关节咔嚓咔嚓响了那么两下,居然,也就,站起来了。

乍一站起,还是晃了一下,秦兰璪一把搀住她:“你啊……”

我怎么了?铁骨铮铮一条好汉!

杜小曼试着动了动脚踝:“我的腿没事。能走能跑。”

秦兰璪再无奈地看看她,抓住她手臂:“若走不动了,莫勉强,一定要说。”带她闪向树林深处。

夕阳由耀眼的金渐渐变成温和的红,越来越浅。

长草绊足,根本看不到路,前方的树林和刚才经过的树林瞧不出有什么不同。

秦兰璪牵着杜小曼,或拐弯,或向前。

杜小曼不禁想问,你真的认识路吗?

但是她改说了另一句话:“谢谢你啊,做了……这些。”

秦兰璪立刻瞥了她一眼,眼神特别深邃:“我定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

“我好感动。”杜小曼这样说着,却在心里对自己叹气。

她的心,已经黑化了,浑浊得不成样子。

此情此景,她明明应该内心如有一只小萌兽般扑通扑通地乱撞着,脸热热地想,啊,这个男子,他这样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他是不是其实深爱着我,而且已爱到了如斯深的地步,我该怎么报答回应这份情感?

但是,她现在脑内想着的却是——

秦影帝这是在安排她逃亡,还是自己也打算开溜?

她又开口:“那个,我一直很想问,萧白客大侠,是不是和你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秦兰璪说:“呵呵……”

看来关系不浅。

杜小曼再问:“那我们这是去哪里?”

秦兰璪头也不回道:“放心,不是把你牵去菜市场卖了。”

暮色渐浓,林中越来越暗,秦兰璪一手拉着杜小曼,一手拿着树棍扫打草丛向前走,步履急促却坚定,时而还从衣兜里摸出个算命的给人看坟地用的那种罗盘,皱眉凝视,略一驻足,又继续往前。

看来这条路他不单认识,还非常熟悉。

杜小曼稍稍松了一口气,挥开一只扑棱撞到她脑门上的蛾子,接着听到秦兰璪欢快地道:“啊,居然到了,竟摸对了!”

杜小曼险些一头撞到树上。

摆那么专业的姿态,原来这一路你都在瞎摸?

杜小曼再探头看看,更加无语。

这条路,根本就是朝着夕阳走,怎么都不会偏。因为,面前是一道往左往右都看不到头的斜坡。最后一抹霞光晕染在墨蓝天际与漆黑的地平线之间。

秦兰璪指着斜坡下方:“下去就能找着歇脚的地方,掌柜的,你说我们滚下去是不是能更快点。”

杜小曼说:“要不,你先滚着,我在后面慢慢走?”

秦兰璪又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行,怎能让你一个人在后面。走下去吧,慢点就慢点。”

杜小曼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斜坡看着短,走起来却跟到不了头一样,幸亏下坡路好走,摸黑终于走到底后,杜小曼吐出一口气:“然后呢?再往哪?”

秦兰璪又从兜里掏出那个罗盘,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再低头看看了盘:“这边。”

毕竟是秋天了,素银的月光,带着清幽幽的凉意。

镶满熠熠星钻的夜空像个大碗盖,扣在起伏丘陵与广袅旷野之上。

天上的神仙仙子们呀,如果你们现在正在看着我,又在哪里呢?

“在这里呀!”云玳朝杜小曼挥手回应,明知道她听不见。

鹤白使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云玳朝他挑挑眉,我就是无聊,怎么样?

鹤白使又拿出一枚杏子:“仙子,还吃否?”

云玳不客气地接过:“谢啦。”

杜小曼深吸了一口夜晚清新的空气:“你是怎么安排下这条逃走路线的?”

秦兰璪牵着她再走了一段,方才道:“孤,毕竟是有一王衔在身。”

璪璪一开启王爷模式,音调都不一样了。

“嗯。”

秦兰璪侧转头看看她:“这般的路径,必然得要备下一些,以待不时之需。”

很坦荡。

杜小曼不说什么了。

她的腿真的渐渐开始酸了,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的,不知走了多久,杜小曼错觉要继续向前到地老天荒时,秦兰璪突然道:“前面就到了。”

随着移动的步伐,前方的树影下,朦胧显露出一抹檐角的轮廓。

是一处土地庙,只有一间殿堂,居然外面还带个小院。不知是不是被裕王殿下的手下日常打理着,比较干净,神台上竟还有蜡烛供果。

秦兰璪点亮蜡烛,从神台上拿下两个桔子,杜小曼接过一个,剥开皮,尝了一瓣。居然非常甜。

蜡烛的小火苗微微摇摆跳跃,在漆黑之中晕出一小方光亮,引得小虫飞蛾纷纷聚拢。

秦兰璪从外面的水井中拎了一桶水进来,舀起一瓢水递给杜小曼,杜小曼灌下几大口,擦擦嘴角:“这地方你是不是来过,很熟悉的样子。”

秦兰璪接过水瓢:“初次来此。”

杜小曼由衷地说:“那你身为一个王爷,野外生存经验够丰富啊。”

秦兰璪道:“虽身囚于金玉之笼,心却常系在天涯。”

算了,影帝正开启着冲奖状态,就由他发挥吧。

秦兰璪喝了两口水,喃喃道:“此时,应已到子时了吧。”爬起身,从神台上摸索出三根香,在蜡上点着,插在香炉中。

杜小曼目瞪口呆地看他在蒲团上跪下。

这又换到哪个片场了?

烛光中,秦兰璪面向神像的侧颜甚是虔诚。

杜小曼看看他,再看看神像。嗯,也是,托土地公公的福,能有屋顶遮头,是该谢谢他老人家。

杜小曼遂也在蒲团上跪下,默默念祷,土地公公多谢多谢。

秦兰璪俯身叩首,杜小曼便也跟着磕了一个。

秦兰璪起身,又转向门外方向,再一俯身。

这又是什么仪式?

哦,可能是谢完土地公公,也得跟谢谢老天保佑。

是得拜拜老天,大仙小仙各位神仙大人,别再折腾我啦。给个明确的方向吧!

杜小曼砰地磕了个响头,直起身,发现秦兰璪正看着她,双眼亮闪闪的。杜小曼的目光被他的视线胶住,正有点懵,秦兰璪突然向后挪了挪,看向她的膝盖处。

杜小曼不由得也跟着看,见蒲团边缘有个黑点一跳。

不是吧,小璪璪居然怕虫。

杜小曼不知该作何表情,待那黑点再一跳,一掌扑去,砰!脑袋撞上了秦兰璪的脑袋。怕虫你还死要面子凑什么热闹嘛,杜小曼揉揉被撞疼的额角,捏住后退乱蹬的小黑虫扬手:“是只小蟋蟀而已,它不咬人。”

秦兰璪看了看那只蟋蟀,轻轻捧住她的手:“嗯,就让它做我们婚宴的宾客吧。”

秦兰璪闪亮的双眼望着杜小曼呆滞的眼珠:“你我拜完天地,便该请宾客入席了呀。”

杜小曼卡机了,手中的蟋蟀一蹬后腿,跃地蹿逃。

咔咔嚓,大脑自动进入回放模式。

一拜……

二拜……

第三下……

播放完毕。

镇定,镇定!杜小曼镇定淡定地开口:“别开这种玩笑啊。我可还是慕王夫人呢。”

“子时一到,你与慕云潇便已奉旨和离。”秦兰璪双眼脉脉,“此时,你是裕王妃。”

妃你个头!

杜小曼凄凉地发现,因这一天实在太折腾,把她所有的精力都耗掉了,自己想抓狂,居然都抓不动了。

“就刚才那几下,你算成拜堂!啊哈哈,这玩笑好冷!”

“天地为媒,月老为证,三拜礼成。”

成?杜小曼连冷笑声都懒得发出了。

真正摔到头的是璪璪吧。

“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开玩笑了。”她耸耸肩,“这叫结婚哈,能得到国家认可吗?”

“既合礼制,便成婚姻。”

“那全天下玩过家家的小朋友都是已婚!”

秦兰璪的目光闪了闪:“若你嫌简薄,来日,为夫会设法弥补。”

“……”杜小曼着实没力气再和他嘴仗了,弯腰舀起一瓢水,“来,喝口水,清醒一下。”

秦兰璪没有接水瓢:“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为何与我拜堂没有一丝欣喜?”

哈,哈哈哈——

如果现在还有力气,杜小曼发誓会用手里的水瓢砸开他的头壳。

敢情被这么耍了,她还得痛哭流涕扑进这货的怀中,欣喜呜咽:裕王殿下甜心,你好坏好淘气好机智哦,居然送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我真是太爱太爱太爱爱翻你了!

“忘记那件事吧,那是我脑水肿加神经狂乱深度发作的胡言乱语。”

喜欢上璪璪,绝对是她今生最大的一个幻觉、幻觉、幻觉!

“嗯,没有错的!”云玳欣慰地点头,“此情此景中还能保持着清醒的判断,未堕入圈套被完全牵制,且认识到了之前的错误。她真是成长得出乎意料呀。”

鹤白使噙着淡淡的微笑,没做声。

秦兰璪忽然不说话了,仍是直直地看着杜小曼。大概又要换片场了吧。杜小曼不想再跟他这么大眼瞪小眼,自己又灌了两口水,把水瓢丢进桶中。

“游戏结束,你要是想自己玩过家家就继续单耍吧。我真的很累,得睡一会儿。”

她拖着一个蒲团,挪到距离神台稍远的地方。

地面上绝不会只有蟋蟀这一种小动物,杜小曼也懒得管这么多,刚坐到地上,正要躺下,秦兰璪走到她身边。

“你要做什么?”杜小曼顿生警惕。

秦兰璪脱下外衫,一言不发地递给她。

杜小曼立刻道:“啊,谢谢,不用啦。我身上的衣服够厚,盖自己的外套就行,晚上不会冷。你留着自己盖吧。”

她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身上的装备被换了一套,窄袖布质,裙不曳地,鞋底厚实,适合跑路,杜小曼对此很满意。要是还穿着在皇宫中的那套裙子,简直不能想象。

外衫落到杜小曼身上,秦兰璪转身离开。

杜小曼抓着衫子望着他的背影。唔?怎么有股晴转雾霾的气息?这又怎么了?

嗯,璪璪心,海底针,就不要妄自揣测了。

杜小曼枕着蒲团躺倒,从眼皮到四肢都无比沉重。

“晚安,对了……我的衣服……”

“是侍女为你更换。”秦兰璪背靠神台坐着,缓声回答,“不必担心。”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声谢谢。还有今天,你做的这些……真的感谢。”

秦兰璪轻笑一声:“不用。”

眼皮不受控制地想黏合,杜小曼的脑子却还在转。

有一句话,她其实很想知道真实答案。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

经历了这许多之后,她学到了一件事,就是,有些事,不要问为什么。

得到了帮助,就道谢。

对自己正面的益处,便接受。

这样就可以了。一旦问出为什么,事情就不那么纯粹了。

意识被倦意拉扯得愈来愈模糊,也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她喃喃道:“时阑,要是你只是时阑就好了。”

“掌柜的你也不只是你所说的那个人。你曾道你从很远的地方来,你姓杜名小曼,你不是唐晋媗。但后来,你又口口声声自称尚是庆南王夫人,行事亦依照唐郡主的身份而为。”

“嗯。”杜小曼打个呵欠,“我现在还要告诉你,其实我是个鬼,你信不信?”

没有回应。

“真的啊,我真的应该是个鬼,我是另外一个时空的人。所以才说自己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因为意外死掉了,然后又借助唐晋媗的身体活了过来。差不多就是借尸还魂那个意思。所以,我虽然是杜小曼,却不能不当唐晋媗……”

如果事情能最简单的化的话,是不是真的非常好?

没有什么打赌的事,就是她被车一撞,两眼一睁,来到另一个时空。有个小酒楼可以做买卖,勤恳经营,那个吃霸王餐的穷酸书生,也就真的只是个书生,当个小伙计,虽然干活喜欢偷懒,但算账还不错,挺爱说话的,可以让人生不寂寞。关键时刻,也算可靠。

“喂喂!别光想着这些啊!”云玳一阵着急,“真正帮了你很多的人你得要记得!那才值得依靠!”

“仙子,”鹤白使终于又淡淡开口,“这女子的心里眼中,分明都只有一个人。”

“不是!”云玳斩钉截铁地否定,“你不懂世间的女子的心!她只是在整理情绪,这个时候,当然会把她想整理掉的人放在最上的位置。你信不信,她下一句话就是可惜……”

“可惜……”杜小曼在浓浓睡意中再打了个呵欠。云玳向鹤白使嫣然一笑。

可惜一切从一开头就很多层次,不能怪现在太混乱。

“我信。”

梦与现实的混沌中,杜小曼隐约听到这两个字。

什么?她努力竖起耳朵,却听到了浅浅的乐声。

曲调甚耳熟,空灵的女声遥遥地唱:“都道好梦消夏凉,总把须臾做久长;转头一望千般尽,人生何处是归乡……”

夜风起,檐角铃响碎碎,谢况弈在昏黄的灯火中走来走去。

外墙细微声动,有人跃入院来。

谢况弈身形一顿。不对,太轻盈了。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房门嘎吱一响,孤于箬儿轻快地掠进屋内:“弈哥哥,放心吧,小曼姐没事了。”

谢况弈皱眉:“她和卫棠在一起?”

孤于箬儿盈盈笑道:“不是呀,按照弈哥哥你后来的安排,还是时公子的人带着小曼姐离开的。卫棠哥怕仍有人发现,去帮他们断后了。”

谢况弈怔住:“我几时做过这样的安排?不是让你们带着她走么?”

孤于箬儿微微迷惘地睁大眼:“不是弈哥哥你和时公子商量好的吗?一旦局面紧迫,就由我扮成小曼姐,引开那些人,这样小曼姐就能万无一失地被救出去了。”

谢况弈一把捉住孤于箬儿的肩:“谁说的!我怎可能与那厮串通!你和卫棠藏身树上等着带她出去,怎会突生出这些事!”

孤于箬儿愕然:“但是,树上那人是这样和我们说的呀。”

谢况弈神情一凛:“什么树?什么人?”

孤于箬茫然的双眼睁得更大了些,望着谢况弈铁青的脸色:“我和卫棠没到树上之前,那人就在那里了。”

谢况弈慢慢松开了手。

孤于箬儿快要哭出来了:“弈哥哥,难道小曼姐她……我……我不知道啊……怎么会……”

谢况弈沉默不语,忽而比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孤于箬儿闪到墙边。

哐!门被重重踹开。

“别拔刀,是你娘我!”

谢况弈离开墙边,沉着脸望着大步跨入的谢夫人和紧随其后的卫棠。

谢夫人脸罩寒霜,看了看孤于箬儿,再将视线扫回谢况弈身上:“到外边去,娘有话跟你说。”

谢况弈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未动:“娘,那树上的人,是你派的?”

谢夫人拧起柳眉:“什么树?什么人?你娘我是派了人盯着你。恭喜你高风亮节,大功告成,那姓杜的小丫头被裕王府的人带走了。我跟你爹竟生了个为人作嫁的好儿子!你嫌成天没事做么,裕王抢女人你还主动去帮把手?竟还带箬儿犯这种险?混账东西!”

孤于箬儿急忙道:“蕙姨,是我自己要跟着弈哥哥的。不关他的事。”

“我并未与裕王串通。”谢况弈脸愈阴沉,“我安排的是由我作饵,让卫棠和箬儿带她出来。”

谢夫人与卫棠也愣住了。

谢况弈再问:“娘,你确定她被裕王府的人带走了?”

谢夫人点点头,卫棠道:“属下追过去,遇见了夫人,再一道随车去了泉鸣寺。但到泉鸣寺的,只有十七皇子一个。应是半路另有安排。”

谢况弈再度沉默。

中计了。

好一招黄雀在后。

但,为什么裕王会知道这个救人的计划?

歌声越来越近。

不对,好像不是梦!

心中警铃蓦地大响,将杜小曼从半梦半醒中捞出,她努力睁开双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

正要撑起身,嘴被一把捂住。

“莫出声。”秦兰璪的声音极轻,呵出的气息微微拂在她耳边,“绕到神台后面去。”

杜小曼点点头,轻手轻脚地站起,勉强在黑暗中辨识着神台的轮廓,尽量不弄出声响地迅速移动。

那歌声愈近,更近,四句词反反复复,婉转空灵。

“都道好梦消夏凉,总把须臾做久长;转头一望千般尽,人生何处是归乡……”

这支歌,杜小曼是第二回听到,歌中这四句,她已邂逅了三次。两次跟着歌听,一次是在秦兰璪别墅房间的那幅画上见到。

亦因为那一见,才让她又怀疑过,秦兰璪和月圣门有不寻常的关系。

杜小曼在神台后将呼吸声尽力控制到最轻。

秦兰璪并没有跟她一道过来。

歌声已到门外,停下。门扇吱吱咔咔打开。

杜小曼嗅到一股缠绵的幽香。

秦兰璪轻声一笑:“狼狈夜宿月老祠,竟幸得仙子踏歌来。”

“王爷好风趣。”女子的声音柔媚入骨,“妾蒙弃之躯,怎配称此二字。”

嗯?杜小曼八卦的小天线咻地竖了起来。

这句话,听着很有内涵啊。

“王爷怎不言语?”女子幽幽一叹,“看来,是早已忘记妾这个人了。”

“孤不曾忘记夫人。”

“同纱帐,共缱绻。雨落芭蕉痕尤在。词如刻,字如镌,妾心似素笺。将此夜夜诵,不奢君挂念。但不曾想,竟是在此情此景中,与王爷再相见。”

哇,听起来,关系相当深啊。

虽然从没指望璪璪身上存在过冰清玉洁这四个字,杜小曼心情仍略微妙。

记得第一次听到这支歌的那个夜晚,夕浣仙姑告诉她,唱歌的女子是个并未加入她们圣教的女子,被男人抛弃了,一遍遍唱着这支歌。

始乱终弃了她的那头大尾巴狼,原来就是璪璪。

当然,夕浣的话也得选择性相信。她说这个女子不是月圣门的人,但能把歌唱得柔柔婉婉,又飘扬方圆数里,在不存在电器设备的这个时空,没两把刷子可做不到。

今夜,此女又边唱歌边游荡在深山老林,更倍显不凡。

是怎样的女人呢?杜小曼不禁心痒痒的,想探头看看。

仿佛回应她这一念头一般,烛光亮了。

“只是王爷身边,正有佳人,显然不想与妾相见啊。”

“夫人夤夜前来,想必不止为了与孤王叙旧。”秦兰璪终于又开口了,“不妨爽快赐教。”

“妾为何而来,难道王爷还须妾明说?或是王爷不想让郡主姐姐知道你的意图?”

“孤从无任何意图。”秦兰璪的语气从容无波。

“是吗?”女子轻轻地笑出声,“不如让郡主姐姐自己来判断,如何?姐姐已经不声不响,看了很久了呢。”

杜小曼非常配合地踏着这句话的尾声走出了神台背后。

当昏黄灯光下,立在秦兰璪对面的白衣女子的脸映入眼中,杜小曼饱经考验的头壳内,炸开万朵烟花。

她!怎么会是她!

阮紫霁抿起唇角,眼中盛满对杜小曼目瞪口呆模样的满意。

“媗姐姐,此时此地相见,你是否意外?看来妾与姐姐注定今生是姐妹,当要共侍一夫。”

砰,杜小曼的眼前,绽开一团白雾。阮紫霁蓦地响起一声吃痛的娇呼。杜小曼的手臂被一把扯住。

“跑!”

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杜小曼迅速稳住身形,被秦兰璪拽着,向前狂奔。

她边跑边甩甩被拉住的手臂:“我自己跑得动!”

双臂甩开,才能跑得更快,一个拖一个,影响速度。

秦兰璪的手却箍得更紧了:“她的话皆是一派胡言,你莫要相信!”

“我知道,我不信,你放开我啊,这样咱俩才能跑更快。”

“真的,相信我,别信她。”

杜小曼一阵无奈,边跑边喊话真的很浪费体力降低移动值啊!她不得不噼里啪啦喊:“我知道我明白我真懂的我又不是真白痴!她连跟你滚过床单的事都能大大方方朗诵出来,如果知道你有什么邪恶的小计划绝对会痛快爆料,绕来绕去就是故弄玄虚挑拨离间啊——唔……”

杜小曼的身体猛地顿住,跟着眼前一黑,唇上一堵。

“我与她从未有苟且之事。”秦兰璪抬起头,双手像两个老虎钳子一样箍在她肩上,“清清白白。”

杜小曼抓狂地看着他申冤鬼魂般三贞九烈的脸:“大哥,现在是计较这种小事的时候么!跑路要紧。”

双唇再被啃住,杜小曼只能挣扎着点头,待秦兰璪一撤开就赶紧喊:“我信我信!我信你清白无辜又纯洁!”拔腿开跑。

其实她确实很好奇璪璪和阮表妹两人是怎么搞上的。

哦,突然好同情慕云潇。

“真的?”秦兰璪幽怨的声音从背后赶上,杜小曼一抖,赶紧再用力点头:“真的!”

模糊的前方,似有星星之光一闪。

错觉吗?总觉得这闪闪的小光点,从自己的身畔掠过。

杜小曼来不及多想,再往前卖力跑,奔出一截后,又觉得不对,背后太空落了。

她猛回转身。月光下,秦兰璪已被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奔跑的姿态有些奇怪。

杜小曼向他迎过去。秦兰璪连连挥手,示意她快走。

“方才被草绊了一下罢了,快跑。”

“阮紫霁好像没追过来。你真的只是绊了一下?”杜小曼皱眉,璪璪似乎在强颜欢笑。

“喂,你别来受伤了不说,口口声声我没事的你快走那套啊,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一把按住秦兰璪,秦兰璪突然一个摇晃,向地面栽去。

杜小曼忙想架住他,一个男人的身体终究远沉过女人,杜小曼一个趔趄,和秦兰璪一起摔在草丛中。

树木荫蔽处,一只手不禁又欲一抬。

“君上。”一双柔荑及时地抓住了这只手的衣袖,“裕王尚有些用处,万望以大局为重。”

指间寒光收回袖中。

遥遥远处,杜小曼正在手忙脚乱检查秦兰璪伤在了何处。

罢了,就让此废人且再得意一时。

树影中人一挥衣袖,无声无息没入更远更深的夜色。

“喂,你到底伤在了哪里?”杜小曼着急地吼。

璪璪似乎意识有点不清了,杜小曼不敢乱动,凑着微弱的亮光寻找他的伤处,一面警惕地抬头四望。

奇怪,没有追兵。

难道阮紫霁暗算得手后,就退了?

如果是在背后放的冷箭,那么要不要翻个身?

她正欲推动秦兰璪的身体,秦兰璪又模糊地呻吟了一声。

杜小曼不敢再继续了,秦兰璪自行回身,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

杜小曼心中一凉:“时阑,时阑,璪璪,你别吓我啊!你……你……”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还好,鼻子下面有气。只是好像越来越弱了,怎么办?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杜小曼焦躁无比,忽然,一团黑影扑棱棱从天而降,直扑向她。

杜小曼吓得大叫一声,挥动手臂,那黑影喳喳叫着,绕着圈儿仍欲往她身上扑。杜小曼正慌乱地挥臂捂脸,又听到马蹄声响。

月光下,一人策马直向此方驰来。

杜小曼心砰砰猛跳,一咬牙,拔腿便往另一个方向跑。

各位大仙娘娘仙女们,保佑保佑!反正我不怕死!是追兵千万跟着我来!

云端上,云玳轻轻哼了一声:“她只是讲义气罢了,换成另一个阿猫阿狗,她也会这么做的。”

鹤白使悠悠道:“她若死在此处,此局应也是算帝座赢罢。”

云玳撇嘴:“她又不会死,无需做这种没可能的假设。”

鹤白使没再说什么。

云玳又瞥向他:“方才你做的小动作我都看到啦,要不是你插手,现在你们那边的这个已经完全能算出局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鹤白使道:“一则,此人命数,不当如此。若非这女子重生,更不会遇上今日之事。再则,依这女子性情,若他真有什么,亦会自责一生,即便嫁与他人,内心也会始终牵挂。仙子也是想到了这些,方才未加阻拦吧。”

云玳抛下果核,擦了擦手:“我们玄女娘娘这边只是不计较,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罢了。”

黑影扑棱棱追逐,喳喳啄着杜小曼的鬓发,马蹄声越来越近。

“唐郡主,是我!”

女子的声音。

杜小曼没头没脑继续前奔。

马匹越过她,马上女子一勒缰绳,骏马咴的一声,前蹄扬起,横拦在杜小曼前方。

“郡主,王爷命我前来接应。王爷在何处?”

杜小曼停下脚步。一直追着她的黑影蹲上她肩头,原来是一只鸟,喳喳叫了两声,伸喙一下下啄着杜小曼鬓上某根钗子顶端的小珠。

女子翻身下马,向她走来。

杜小曼控制着喘气声,眯起眼。

这女子依稀是影帝后宫的美人之一——南缃。

但是,真的只是如此么?杜小曼沉默着,她现在什么都不太敢轻信。

南缃亦发现了她的戒备,又开口:“王爷说要把郡主送出,命我等接应。但闻王爷与郡主一道,为何只见郡主,不见王爷?”

杜小曼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是南缃姑娘养的鸟?”

南缃道:“此鸟名连翠,乃番国进供,好食草珠果。王爷因夜中不便举火,就在姑娘的钗子上缀了草珠果,涂其汁液,以此鸟辨之。情况紧急,不待细说,王爷在何处?”

该相信么?杜小曼仍沉默。

南缃冷笑:“难道郡主还怕我有意加害你和王爷不成?”解下腰间短剑,抛给杜小曼,“郡主可拿剑架在我颈上。”

杜小曼汗颜地接住短剑。妹子,别怪我多疑。因为最近的剧情太玄幻,我当真看见一个人就肝颤一下。

“你们王爷受伤了,伤得很重。”

南缃一把揪住杜小曼:“王爷到底在哪!”

杜小曼引着南缃到了秦兰璪昏迷的所在。

南缃丢下缰绳,向草中扑了过去,杜小曼拔出短剑,她肩头的鸟喳喳飞起,又落下。

“王爷!”南缃跪倒在秦兰璪身边,转头看杜小曼,“王爷他到底伤在何处?”

杜小曼暗暗松了一口气,握短剑的手垂下:“我也不清楚,他突然就昏过去了,我没敢乱动。”

南缃直起身,朝某个方向打了个唿哨,稍后,一小簇人影由远处快速向此处移来。

杜小曼又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那簇人还带着一辆小马车,转瞬到了近前,南缃疾声道:“王爷受伤了,快!”

顿有两条人影跃众而出,扑到秦兰璪身边,一人摸索着拿起他的手臂把脉。南缃道:“亮火把!”

那两人一怔。

南缃斩钉截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亮火把,王爷伤势重要,管不了其他!”

随后的几人中有人应了一声,星星火光闪起,继而化作明亮火焰,灼灼于木柄之上。

草中秦兰璪的脸被照亮,泛着青乌之气,如死人一般惨白。

“王爷腿上中了暗器,淬有毒。”

先到的两人中,把脉的那位短须瘦削中年似是个大夫,简短下了判断。

“什么毒?”杜小曼和南缃几乎同时发声。

那人视线一扫她二人,仍垂下眼眸看秦兰璪:“尚不能确定。”

南缃道:“先将王爷抬上马车。”

那人又抬起眼,先看了一眼南缃,再看看杜小曼。

南缃硬声道:“就这么办!责任我担!王爷这样像还能拖得么?没了王爷,其他人什么也不是!”

那人略一点头,又有几人上前,轻且稳地托抬起秦兰璪的身体,送上马车。车中亮起灯光,火把熄灭。南缃欲跟着上车,那瘦削中年道:“夫人请且先在外等候。”

裕王府的随从们抖开厚布,将车窗车门牢牢遮蔽。南缃退回身,看了看沉默站在不远处的杜小曼,向她走来。

“郡主,这些车和人手,本是王爷为你安排的。但,此时情形……想来不用我多说,郡主也能体谅。”

杜小曼点点头。

南缃又道:“王爷为郡主做这些,都是他自愿的。王爷做事,从不图人感恩。郡主不必有负担。”

杜小曼再点点头。

南缃再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这些钱,郡主收下吧,本就是王爷为你准备的。”

杜小曼接过。

南缃发现她实在太能装傻充愣了,居然仍站着,索性就把话彻底挑明。

“本来,当由我和薛先生送郡主,其他人护送王爷回王府及断后。但此时,已不能这么做了。山长水远,郡主一路多保重。”

杜小曼道:“嗯,好。”仍然没动。

南缃道:“郡主请即刻离开吧,免得夜长梦多。为了送郡主,我们王爷都变成这样了。想来郡主也不愿让王爷一番心血白费。”

杜小曼仍没动,她知道按照南缃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这么对她已经是客气的了。但这妹子明显不清楚,必要的时刻,她杜小曼脸皮的厚度可以无极限。

南缃忍了忍,又要再开口,这时车帘一挑,南缃忙转身向车门处扑去。

杜小曼也快步跟过去。

“毒针已出。毒无甚大碍。万幸伤在大腿处,否则再往上稍……”薛先生忽醒悟此情景下说出有些不妥,便收住了口。

南缃松了一口气,拽住薛先生问王爷有无醒来之类,得到答案后,方才转头,只见方才在跟前的杜小曼已不见了。

再一转眼,遥遥一个身影在月下走向远方。

杜小曼踏草向前。

夜风袭来,吹透她因之前汗湿的衣服,微有寒意。杜小曼抬头看看天想,要走到哪里去呢。

完全,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广阔天地,却似无她容身之处。

空茫世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

对这个世界来说,她始终是个外人。

意识,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寥苍凉感攫取。

“看清现实吧。这只是小小一角呀。”云玳喃喃,“如果你真找了那位,这种事多得是,你会发现这点体会不算什么的。醒悟吧。”

鹤白使缓声道:“她正因嫉妒和放不下而酸楚,分明是爱意正深。”

“理清心绪需要一段历程。”云玳坚定地望着杜小曼:“我相信,她是个清醒又现实的人。”

转头一望千般尽,人生何处是归乡……

方才阮紫霁唱的这支歌萦上杜小曼心头。

唉,终于我也会触景吟诗了么?她不禁唏嘘。

这首诗,又与璪璪和阮紫霁,各有怎样的联系?

璪璪一副欢快哈皮的模样,揽三百绝色荡万水千山,宁景徽膝盖都跪肿了,追着赶着求他当皇帝,他鸟也不鸟,跟这诗有点不相称啊。

“喳喳——”杜小曼鬓发又动了动,她恍然发现,那只鸟居然还尾随着她。

“喂,你对食物真执念啊。”

鸟儿再度蹲上她肩头,杜小曼拔下那根钗子,鸟儿扑扇着翅膀,伸颈啄食,又蹦蹦跳跳跃到她手臂上,啾啾喳喳。

杜小曼不禁笑起来:“你跟你主人还挺像呢,话都这么多。”

说起来,刚才那个大夫的言语,如果她没会错意的话,那毒针再往上一点点,璪璪就……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而想起之前看到的那点寒光。

发暗器的人,不在身后,而在前方。

为什么发了暗器后,便没有其他攻击了呢?

是只针对璪璪,的确想要他?哇,这恨,不一般啊。阮紫霁和璪璪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

阮紫霁身手如此飘渺,定然另有来历。是月圣门?还是和绿琉碧璃一样,被宁景徽一党培养的灭菇女?

璪璪是被宁景徽看好的皇帝人选,说不定月圣门也察觉了这一点。如果阮紫霁是月圣门,那么接近璪璪大概是为了刺探。若是宁景徽那边的,大概也是一种美人计吧。

阮紫霁如此喜欢在夜里唱歌,不管这俩人怎么认识的,究竟进展到哪个字母,花前月下看来是有的。

女特工和任务对象,擦出了纯爱的小火焰。

或许就是在这样一个月夜,既然璪璪说是纯洁的男女关系,那么就当只是两人依偎着拉着小手在芭蕉旁吧——

“璪哥哥,这支歌美不美?”

“美。它美,你更美。”

“璪哥哥你好坏哦,人家说真的啦。就把这支歌,当成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歌曲,好不好?”

“呵呵,好,霁妹妹你喜欢什么,就是什么。”

“那么,我把它题在画上。璪哥哥你一定要把这幅画带在身边哦,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看到这幅画,就当看到我了。一定一定只想着我一个人哦,不许想别人。”

“嗯,一定一定……”

呃,璪璪义正言辞地强调很纯洁,下面的场景就不多做想象了。

然后呢,璪璪察觉到了什么,或是阮紫霁为了什么必须回到云潇表哥身旁,总之两人分开了。

直到庆南王府再相见。

眸相对,无言胜万言。

璪哥哥,你为何这么这么冷淡,这么这么绝情地看着我?我虽在表哥身边,但我的心到底属于谁,你,难道不懂么?

霁妹妹,那段过去,已是过去。祝你和云潇幸福!

璪哥哥……你……你……

唔,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其实她杜小曼打酱油路过了一下下来着。

“今日孤甚是尽兴,多谢云潇款待。有如斯佳人在侧,也难怪外面传闻说,你对那位一本正经的郡主夫人冷淡得很了。”

当时从门缝里听到的璪璪退场台词应该就是这么说的。

现在品一品,这话里,还是含了一丝璪璪自己可能都未曾发觉的幽酸哪。

再然后呢,发现璪璪居然和“唐晋媗”搅合在了一起,阮紫霁一定怒火冲天。

不论阮紫霁是什么人,她对唐晋媗的恶意,杜小曼从不怀疑。

璪哥哥,你竟然,在忘记我们的种种之后,和这个女人搭上了!你居然,忘记了我们的歌,忘记了我们的誓言!

你好绝情,好残忍!我不能忍!

好吧,既然你我今生不能化作鸳鸯比翼飞,我就让你们这辈子只能做姐妹!

小毒针发射!BIU——

嗯嗯,很合理。用文言一点的话说,想与真相虽必略有偏差,但差不远矣。

我真是个推理人才。

“你真觉得,这女子在整理心绪?”鹤白使问云玳。

云玳硬声道:“是在整理嘛!欲理情,先理事,她做得不错呀!我觉得,我们老这样读取她的意念,一点私隐都不给她留,好像也不太好。”

鹤白使瞧了瞧她,不再多言。

“喳喳——”鸟儿在杜小曼手臂上跳了跳,歪头看她,豆豆眼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它颜色和牡丹鹦鹉很像,翠绿的背羽,胸脖处有一簇嫣红,凑着光看,好像还有两坨腮红。

这么花哨不愧是裕王府的。

“你长得很美呀。”

鸟儿挺了挺胸脯:“喳喳……”小表情也颇随主人。

杜小曼正要再拿簪子逗逗它,鸟儿突然炸起毛,紧张地四处张望,扑扇了两下翅膀,抛下杜小曼,扎向天空。

一簇簇火光,在前方亮起。

杜小曼看着火光中的那人,忽有种无力的空虚。

折腾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什么呢?白费力气。

就跟绕着轱辘跑的小白鼠一样,气喘吁吁自以为奔出十万八千里时,此人伸指弹弹笼子,上帝般示意——看清现实,别做梦了。

她耸耸肩:“右相大人今晚看了场好戏吧。想来得到很多乐趣。”

裕王中毒昏迷那一段,你是不是袖手旁观的十分心安理得?你就这么相信他皮实命硬,没事死不了?

还是,死了也无所谓?

宁景徽居高临下踞于马上:“多谢郡主让本阁得以赏此月色。请吧。”

杜小曼大跨步向打起帘子的马车走去,在车前停下回身:“希望……”

宁景徽简洁打断她的话:“郡主离宫之后,便径回府邸,别无他事。”

杜小曼点点头:“多谢。”钻进车中。

幽暗灯下,秦兰璪的眼睫动了动。薛先生松了一口气,向车外示意,南缃欣喜地扑进车中。

“王爷,王爷!”

秦兰璪拧眉怔了片刻,欲撑起身:“你怎会在此?她呢?孤这是身在何处?”

南缃半跪在榻旁:“唐郡主,已自行离开。是奴婢自作主张。奴婢接到王爷的谕令,就赶紧与薛先生会合,赶到此处。因王爷伤得重……”

秦兰璪脸色大变,猛地翻身而起,南缃扑住他衣摆,双膝着地:“王爷请小心伤处。奴婢知罪,甘领责……”

秦兰璪一把抓住了她手臂:“你说,接到了孤的谕令?”

南缃惶然抬头:“是,王爷着人捎信,让奴婢到此,说唐郡主乃女子,若护送他离开,须有女子陪伴才妥当。”

火光随灯蕊噼啪声跳跃,秦兰璪脸色铁青:“孤从未下过此令。向你传话的,是谁?”

南缃的目光呆了一下:“是名男子。王爷的随从奴婢原本也不是都认得……”

秦兰璪的手又一紧:“她往哪里去了?”

又是高墙,又是深深叠叠的庭院,又是空荡荡的小屋,又在一根蜡的照耀下,与宁景徽对面而坐。

宁景徽的双瞳在烛光下深不可测,充满了一个操控全局的BOSS应有的气场。

“姑娘与唐郡主容貌仿佛,如同一人,且从来都避讳言及来历。此时本阁不得不再度询问,请姑娘如实告知,你到底是何人?”

杜小曼坦然道:“一个被你们牵连进来的路人。我说右相大人,你如果这么好奇,这么怀疑,何必还要用我当棋子。放我走或者灭了我不就行了?反正我不想多说什么,有本事你就自己查吧。”

宁景徽仍望着她,连目光都没动摇分毫。

“只因姑娘总出乎本阁意料之外。既是合作,当须信任二字。”

杜小曼毫不客气地说:“这算合作?相爷您就别开玩笑了。您这招欲擒故纵已经充分证明了,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也知道大人你有多厉害。放心吧,我不会再跑了。只要你遵守诺言,别牵连其他人。你让我做啥我就做啥呗。”

宁景徽双眉微敛:“听来,姑娘被本阁带回,似乎很不心甘情愿。”

废话,谁逃亡了半天命都快没了,发现BOSS在终点彩带前蹲着,还会心情甜得像块糖?

“呵呵,我只对相爷的神出鬼没料事如神钦佩不已。”

宁景徽的目光仍定在杜小曼脸上,似乎比刚才更加深不可测了。

“相爷,求您老人家就痛快给个指示吧。”杜小曼诚恳求教,“您到底打算让我干啥?”

宁景徽双眉复又舒展,淡淡道:“本阁所托之事不变,仍是四个字,顺势而为。”

“禀王爷。”随从擎着火把,细细查看地面,“郡主应是在这里被拦下,转回京城去了。蹄印像是官家马匹踏出。”

薛先生与另一随从左右拦住了欲下车的秦兰璪。

“你等先回京城。”秦兰璪打起车窗帘,面无表情向草中那随从道,“有多快就赶多快。寻一家白麓山庄的店铺,砸了。让谢况弈速到府中见孤。”

随从领命没入夜色。

秦兰璪摔下帘子:“返京。”

鸡鸣三遍,东方见白。守城兵卒刚新换到岗,两马拉一小车踏风破雾,驰至城门前。

左右兵卒刚欲拦下盘问,马上车夫亮出信徽。兵卒忙施礼让开道路。

马车疾奔入城,刚转过一条街道,一道黑影自屋脊掠下,随着挡开护卫暗器刀剑的脆响声撞入车内,长剑将将擦着秦兰璪的颈项钉入车壁。

“这么脓包的护卫,你能活到如今,真是命大。”谢况弈一把揪住秦兰璪的领口,“她怎么样了?”

秦兰璪盯着谢况弈近在咫尺的双眸:“谢少庄主既然不相信孤,何必将她留下。”

谢况弈反手将扑进车内的侍卫和南缃劈出车外,拎着秦兰璪领口的手一紧:“少卖乖!你施诈将她骗下,可真保证得了她平安!”

秦兰璪目光一瞬:“看来,告知十七,你欲做两道障眼法,留她由本王带出的,的确不是你的人。”

谢况弈一怔,继而皱眉,手又一提。车外遥遥马蹄声近。

秦兰璪抬手示意抡着兵器欲护驾的侍卫停下:“来者何人?若有口信,入车禀报。”

小近侍应传进车,见眼前情形,先愣了一下,方才低头兢兢道:“禀王爷,宁相着人到府中转呈,人他已带回,请王爷安心休养。”

谢况弈松手收剑,秦兰璪跌回榻上。

“我亦要去见宁景徽。你可不用出车。”

谢况弈冷冷道:“我与你这种人,从不同一路。”

秦兰璪袖手待谢况弈一出车,便向近侍道:“着宁景徽来见孤。”

车外飘来谢况弈一声渐远的嗤笑:“他真能听你的?”

小近侍壮着胆子抬起眼,秦兰璪正色:“起驾,去宁相府。”

左右皆劝阻,薛先生与南缃入轿苦劝,连小近侍都鼓起勇气,大胆进言:“王爷岂能轻易纡尊驾临臣下之宅。”

秦兰璪道:“宁相乃国之栋梁。皇上尚屡降阶亲迎,孤去他家里坐坐,有何不可?”

左右便不敢再言。南缃跪下道:“奴婢不便再跟随,自先回王府领罚。”

秦兰璪颔首:“你先回去罢。不必言及罪罚。此事另有曲折,非你之过。”

南缃抬眼看了看秦兰璪泛白的脸色:“奴婢逾越造次一句,王爷如果身子有什么……只怕那唐郡主也不会心安。王爷只当……”话未说尽,自己苦涩一笑,“这句话,王爷必然听不进去。我竟然也成了说这种话的人。”再一施礼,道声告退,转身离轿。

此情此景,左右侍从更不好再多说什么。薛先生只能先拿了点应急的药丸让秦兰璪先服下,车轿调转方向,径往宁府。

宁相府门外,迎者寥寥,迎驾的总管道,右相大人早朝未归。

裕王府近侍不禁动怒呵斥。总管又道,并非对裕王殿下不敬,乃是相府人本来就少,能出来的都出来迎驾了。右相大人的确尚未回来。

近侍再要怒斥,秦兰璪挑帘道:“孤本就是简行而来,如此相待,恰正合宜。只是孤腿不甚灵便,既然宁卿尚未回来,孤便先进去,仍在轿内等他。”

宁府总管再不卑不亢,到底不敢让裕王殿下等在大门外,便跪迎车轿入府。秦兰璪挑着车窗帘,颇兴致勃勃地张望:“宁卿府邸竟是如此素雅清幽,恰如其人。早知孤应该常来坐坐。哦,那里,就停那边树下便可。”

总管算是见多识广,却从不曾面对如斯不像样的局面。此情此景,若被礼部和御史台得知,弹劾的奏折必然能把自家相爷和裕王殿下各自埋了。总管只能赶紧让人抬来软轿,叩求裕王府的侍从们转禀裕王殿下,请裕王殿下移驾上厅。

秦兰璪直接透过车窗向他道:“罢了,孤的确腿疼。且孤性喜自然,这般清幽美色,正易赏玩。”

总管兢兢道,后面花园,更美更清幽,更宜赏玩。

秦兰璪含笑道:“一日之中晨尤重,前院之于府邸庭园,便恰如晨早之于一天。晨光之中,细品前庭之景,恰恰相宜。”

总管只能无言叩首,爬去准备进献的茶果。

秦兰璪品茶倚窗赏景,同行侍卫隔一时便有一个要方便,总管心知必有内涵,但不能不让去,就吩咐引路的小厮牢牢盯住。裕王府的侍卫们去了又回,却从没拐过弯路。

日渐渐地高,宁景徽仍未回府。相府的下人已进了三遍快六十道茶果。薛先生又向总管道,凉寒之物不宜多,若有温补的粥羹则更佳。

这么多果子点心还没吃饱,这是打算在相爷回来之前再用个早膳么?

裕王殿下的胃口真太好了!

薛先生像是察觉到了总管内心的惊诧一般,微微一笑:“王爷昨夜过于劳累,此时须进些补养,劳烦了。”

昨夜,劳累,补养。打理清静相府的总管不禁老脸微热,恰见一如厕归来的年轻侍从未经传报,径直大步进了裕王的车轿中。

车轿的窗帘和门帘立刻就落下了。

“这便去吩咐厨房,就先告退了。”总管向薛先生拱手,转头立刻悄悄吩咐,将过来这边服侍的人都换成年岁长老成持重的。年少者一概不得近前。

“谢少侠竟回心转意,愿与孤这种人互通有无,甚欣甚喜。”

秦兰璪含笑望着进入轿中的谢况弈。

谢况弈一脸少废话的表情,简洁道:“没找到她,这宅子里有没有密室?”

秦兰璪道:“宁景徽的府邸,我如何知道?不过依他平素行事,不像会在府中搞这些弯道。”

谢况弈瞳孔一缩:“你的意思,她被藏在了别处?”

秦兰璪笑吟吟道:“谢少侠可去找一找。我正腿伤,行动不便,属下亦不中用。就不拖谢少侠后腿了。”

谢况弈抱起双臂:“看来你笃定能从宁景徽处问到结果。”

秦兰璪靠上车壁:“看来谢少侠要相信本王了。”

谢况弈硬声道:“昨日在你府邸水榭那里,有些事我都听到了。我江湖中人不问朝政之事,更不想被拖下水,我只想带她出来,她跟这些更不沾边。”

秦兰璪道:“宁景徽托人带话给我,说人在他手中,那么必然是要告知我她的下落。至于为什么此时仍在故意拖延,就不得而知了。”对谢况弈的上一句话丝毫不表态。

谢况弈轻哼一声,转身出轿,寻机去茅厕处把那名被打昏了的侍卫换回。继续埋伏在屋檐上。

秦兰璪喝下半碗粥时,宁景徽终于回府,即刻到轿前拜见,态度恭谦。

左右暂撤开粥碗,秦兰璪向宁景徽道:“宁卿,皇上已罢朝数日,不知今日卿上的是哪个朝?”

宁景徽道:“禀殿下,府中下人无知,误报臣行踪,罪当重罚。敝舍厅室寒陋,斗胆请殿下纡尊移驾于斯片刻。”

秦兰璪要起身,到底腿伤暂不能动,身形一晃,左右连忙搀住。

宁景徽见此情形,神色亦是一凝,忙命左右将软轿抬来,扶秦兰璪上轿去厅堂。又道:“谢况弈侠士是否亦在寒舍?请同移尊步到厅堂。”

秦兰璪在软轿上回头向宁景徽道:“他应该是听到了,肯不肯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话未落音,一条人影从天而降,正落在他轿边。宁府仆从中有胆小的吓得叫了一声。侍卫家丁欲拔兵刃。宁景徽抬手制止,向谢况弈道:“请。”

内庭,正厅。侍婢奉上香茶,退出门外,合上门。厅中只剩了秦兰璪、谢况弈和宁景徽三人。宁景徽向秦兰璪躬身:“王爷驾临,谢侠士到访,想必都是为了唐郡主。”

秦兰璪道:“宁卿,你知道,她并非唐郡主。”

宁景徽道:“臣仅做代指。”

谢况弈皱眉:“她跟你们这些事无关。昨天的事都是你使的诈?她到底在哪里?”

宁景徽神色平静道:“宁某也不知道昨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谢侠士与王爷联手设下的这出层层叠叠的连环幌子,某未能看穿。本已不做打算了。岂料忽然有人传信,告知王爷与唐郡主将要路经的地方。宁某本着宁信其有之意,亲自率人前往,果然遇见了唐郡主。”

谢况弈的表情凝住了。

秦兰璪神色亦一变:“若宁卿说的是实话,这事便蹊跷了。”

宁景徽再躬身:“臣可拿性命为誓,绝无虚言。”

三人互相扫视,片刻后,秦兰璪缓缓道:“那就把这件事彻底捋一捋。首先,孤是到了皇宫门前,将她带回裕王府。安排了一些人带她离开。但孤知道,谢少侠可能会到王府救他,所以,当情况有变,谢少侠确实来了,并要带她离开,孤并未阻拦,而是到前厅绊住宁卿。然,有一人却告知孤安排下的人,谢少侠怕宁卿太厉害,不好脱身,因此与孤合作,设下两道障眼法,让她由孤这边带离……”

“一派胡言!”谢况弈冷冷截断他话尾。

秦兰璪道:“孤亦可赌咒,若有虚言,让我此时毒伤崩发立毙。”

宁景徽叹息:“王爷何必言重至斯。”

谢况弈轻哼:“那这真是鬼大了。我怎可能打算跟你这种人合作。”

宁景徽道:“望谢侠士言辞谨慎。”

秦兰璪道:“孤不介意,宁卿莫打断他。”

谢况弈不耐烦地扫了他二人一眼:“我只想把她带出来,就叫其他人预先藏在树上,我下去调虎离山,他们带她离开。但是,在我去水榭接她时,有裕王府的人捏谎告诉他们两个,我跟这厮合作了,我让他俩也去调虎离山,把她留给这厮带走。”

厅中一时寂静,三人再互相扫视,片刻后,宁景徽开口道:“那这就有趣了。自称是裕王府的报信人,让谢侠士把唐郡主留给王爷,而后又有自称是谢侠士所派的报信人,让王爷带着唐郡主离开。然后臣这里又接到报信,告知王爷与唐郡主的所在,让臣去拦截。”

秦兰璪盯住宁景徽:“不知给宁卿报信的人,有没有自称来历?”

宁景徽微微颔首:“有。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给臣报信的人,自称是——受唐郡主所托。”

嗯?这是何处?

杜小曼站在茵茵翠草中,环视四周。

鸟鸣婉转,繁花迷眼,是谁家庭院?

一只彩蝶蹁跹飞过,遥遥有人在唤:“媗媗……”

她循声望去,树荫中,一袭浅玉色长衫踏落叶而来。

“媗媗……”

杜小曼目瞪口呆,五雷轰顶。

神啊,慕云潇怎么又钻出来了?

还没呆完,杜小曼又更惊悚地发现,身体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她提起裙摆,向慕云潇奔了过去。

慕云潇望着她,唇边挂着一抹腻死人的笑。

杜小曼心中一寒,脚下一绊,一双手扶住了她。抬起头,她发现自己正被慕云潇圈在臂弯中。

她想要挣扎,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只能与慕云潇直直对视。慕云潇轻轻松开了她:“好险。脚踝可有崴到?”

杜小曼简直忍不了了,比这更忍不了的是——

她居然,低、下、了、头!

似乎在慕渣面前的这一摔,让她很羞涩。

然后,她又轻轻摇了摇头。

那手,那手是在捏衣摆吗?神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头顶传来慕云潇如释重负的声音:“没有就好。”

她的视线突然定住,慕云潇的左臂处似有一点红色。

她不禁抓住了慕云潇的衣袖,浅玉色的薄绸上,一抹猩红洇开。是……血?

“你受伤了?”

她一阵焦急,不顾男女之妨,掀开了慕云潇的袖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手臂上,缠着厚厚布条,已被血渗透。

颈边的寒毛陡然竖起,她心里一惊,慕云潇右手轻轻抚在她的肩上,抽回左臂:“没事,骑马的时候擦了一下,已上过药了。可能方才跃墙的时候又崩开了。”

“可是……”她的眼前一阵模糊,慕云潇举起一块锦帕,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潮湿。

“莫哭,真的没事。抚琴尚可。我新制了一曲,弹给你听?”

“我不要听了。”她又抓住了他的衣袖,“你手臂伤这么重,还是莫要用力。”

“只是皮肉伤罢了。”他温柔地携住她的手,“此曲今日若不让你听到,怕我最近都睡不着觉了。”

她的心中一悸,有暖流涌动。

“那,只此一曲,只此一遍。”

慕云潇低低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走向花丛中的凉亭。

他的手微微带着凉意,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很舒适。她好想凉亭在十万八千里外,永远就这么被他牵着手。

然而凉亭一下就走到了,石桌上摆着琴。

不错,是她摆的。以往搁置在角落,看都懒得看一眼的琴,而今被她亲手一遍遍擦拭,从不让侍婢们触碰。还偷偷翻查古书,学习调弦和养护。常常抚着琴弦出神,被姊姊嘲笑,光想不练这辈子都摸不着调。殊不知,她只是在想着他的手指拂过琴弦时的模样。

他坐到石桌边,抬袖抚上琴弦。清泉流水轻叩暖阳,蜻蜓逐絮,蝶戏百花。

真美的曲子。

她执起壶,往玉盏中斟上她亲自沏的花茶。

想要一辈子就这样待在他身边。就算吃糠咽菜,穿粗布衣衫,能每天这么携手相依,抚琴饮茶便足矣。

“潇郎,若父王不肯应允你我的亲事。就算与你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

曲声停,他侧首,深深凝望着她,双瞳如在阳光下看起来浅而清澈的池水,让她误以为,下一瞬,他就会说,我带你走。

他抬起手,替她将鬓边散下的发丝掠到耳后。

“媗媗,我怎能让你受这般的委屈。不论用何方法,我定会以最风光盛大之礼,娶你为妻。”

她的心中一震。

浑身也一震。

杜小曼猛地睁开双眼。

“怎么可能是她。”谢况弈脱口而出。

宁景徽缓缓道:“宁某亦怀有甚大疑问。前来报信的人用飞镖传信,宁某并未看到形容。将唐郡主请回后,便言语试探,发现唐郡主的确不知情。”

秦兰璪道:“看来,这三波报信的人,可能幕后主使是一样的。”

“那拐这么多道弯到底想做什么?”谢况弈眉头紧拧,“先让我把她留给你,然后再让宁景徽把她带回去。耍人玩么?总不能只想看我等跑圈罢。”

宁景徽道:“宁某发现唐郡主不知情后,便猜测,此事不外乎两个可能,其一,报信人不想唐郡主被裕王殿下带走;其二,报信人希望唐郡主落到宁某手中,以便达成什么目的。”

谢况弈追问:“什么目的?”

秦兰璪道:“先不用管这可能还是那目的,宁卿,话既已说到此处,你是不是也该说一说,她此时到底在何处?”

宁景徽云淡风轻道:“臣正要禀明此事。报信之人究竟何目的,尚不得知。于是臣就索性以不便应万便,仍将唐郡主送入宫中了。”

“你!”

“你!”

谢况弈脸色大变,秦兰璪手中茶碗掼下,两人几乎同时起身。

谢况弈抓向宁景徽领口,宁景徽后退一步。

“皇上已下旨,纳唐郡主入宫承御。拟封昭容,尚未赐封。”

“娘娘,该下轿了。”

杜小曼面前的轿帘掀开,逆光中,宫装少女笑脸盈盈。

杜小曼晕头转向地向钻出轿子,面前是高高宫墙。

这……她的意识尚未从方才那个晴天霹雳的绿帽潇逆袭之梦中完全拔出,大脑努力转动。

是了,和宁相爷谈了个云山雾罩的天之后。她被带下去沐浴更衣,然后就被领上了一顶轿子。因为折腾得实在太累,她连到底要让她做什么都懒得问,就在轿子里呼呼睡了过去。

再然后……

原来是再进皇宫啊!再进就再进呗,搞得玄玄乎乎的说“仍是顺势而为”做什么?

算了,以后宁景徽再说这四个字,她就能直接转换了。算是为掌握一门特殊语种又上了一课。

宫女们左右搀住了杜小曼。一位老公公柔声道:“娘娘请这边行,小心着些脚下。”

杜小曼浑身直不自在:“你们,直接喊我郡主就好,不必称我娘娘。”

老公公掩口一笑:“哎呀,这可不成。娘娘以后得习惯这个称呼。从今往后,娘娘可不只是郡主娘娘,更是侍奉皇上的娘娘。并娘娘自己的称谓,也得改改了。”

哈,哈……什?什么?

幻觉吗?

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句子……

侍、奉、皇、上、的、娘、娘……

“你既然这么爱位高权重的男人,朕便成全你。进宫来,做朕的嫔妃。”

“朕会封你妃衔,令你受众人艳羡。”

皇帝妹子阴森的台词回响在头壳中。

OMG,于是我现在就是,后宫的一份子了?

娘娘,哦呵呵……

宁相爷,您真英明果断有效率,虽然一人做事不当牵连家人,但我真的好想问候你祖先……

望着眼前深深宫院,层叠殿阁,迤逦飞檐,杜小曼觉得,下一秒,就会有哗叽哗叽的提示音伴着礼花彩带花瓣响起——

哦耶哦耶!系统提示,恭喜达成支线A,深宫怨妇结局!

悠悠二胡声中,又有深情的旁白:从此,这个女人,就在这深深的宫殿中,以一名深宫怨妇身份,度过了孤独幽怨的一生……

伴着旁白的尾音,北岳帝君脚踏光芒四色的“GAME OVER”,面带微笑,华丽丽地落下。

哦,突然,好希望,这些能真的发生!

“她进不得宫。”秦兰璪紧盯着宁景徽的双眼,“今日子时,孤与她在月老祠中拜了天地。她已是裕王妃。”

本已大步流星往外走的谢况弈脚步一顿。

宁景徽神情未变,又垂下眼帘:“王爷娶妃,按礼制,当由宗正府同礼部择吉日,定仪程,再拟……”

秦兰璪打断他的话:“但合周礼,即成婚姻。孤与爱妻,在京外先帝与林德妃定情的山神庙,效仿先帝故事,以天为媒,地为证,交拜成礼,结为夫妻。”

宁景徽回视秦兰璪的双目:“王爷的意思是,并无第三人为证?”

秦兰璪冷笑:“孤与爱妻,两情相悦,昨日我二人在后园水榭,爱妻切切向孤陈述爱意。谢少侠可做证人。孤情难自已,再不能等什么繁文缛节,就此结拜成夫妻。”

宁景徽淡淡道:“臣如何想,不重要。王爷觉得,皇上会信么?”

谢况弈嗤地一笑。

宁景徽再道:“纳清龄郡主入宫的诏书,昨日傍晚已下。郡主与庆南王和离之事,本当过了昨日子时才能生效。然王爷自皇宫门前,当着庆南王之面,将郡主劫走,为顾全庆南王颜面,不得不称,庆南王与清龄郡主,昨日之前,便已和离。”

秦兰璪神色一僵。谢况弈转过身,目光如寒针般扎向他,调头又往门外走。

“谢侠士,你乃家中独子?”宁景徽看向他背影,“那晚在大理寺,谢侠士都未能得手。何况是皇宫大内。”

谢况弈脚步不停,不屑地轻嘁一声。

宁景徽再轻轻一叹:“其实此时,于唐郡主来说,宫内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为何王爷与谢侠士,非得要让她在宫外。”

谢况弈霍然回身:“进宫服侍皇帝,哪来的安全?我如何打算,不用你等知道。非同道者,勿须多言。”话语余音尚在,人已不见。

秦兰璪冷冷道:“不该知道的事情,他并不知情,宁卿何必试探?”

宁景徽掩上门,走回秦兰璪面前,整衣跪下。

“王爷,不论为了什么,此刻当要做个决断了。”

含·凉·宫。

跨进宫院门槛时,杜小曼抬头看清了门匾上的字。

哦,多么幽怨拔凉的名字。

宫院没她想象的大。陈设淡雅。院中大树叶已黄,阶下开着一丛黄菊。

老公公对杜小曼道:“此宫秋景甚美,皇上特意赐给娘娘居住。”

搭着这句话,风起了,颇瑟瑟。杜小曼想,这里肯定适合半夜拉着二胡唱,夜深深,夜长长……小风吹的心里瓦瓦凉……哦,瓦瓦凉……

宫娥望着她发直的双眼嫣然道:“看来娘娘很喜欢这里呢。”

杜小曼呵呵一声:“喜欢,太喜欢了!”

既来之,则安之。皇帝妹子打算杀还是剐,都随便吧。

杜小曼往椅子上一坐,问:“有早饭么?”

皇宫,毕竟是不一样的。御厨,毕竟是御厨。

宦官和宫女们道,不知她尚未用过早膳,临时传膳。杜小曼又沐浴更衣了一次方才吃上。宫女们兢兢请罪。但这个“临时”已经让杜小曼特别满意了。

御膳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都是奇怪的菜肴,有几样面点菜品她都见过,但一尝便感受到滋味不同。

可能,比起以前尝到的,差距只有一点点,但就这一点点,于味蕾来说,便是极致的享受。

碗碟撤下,杜小曼用绢帕掩住口,尽量用体面的仪态,打了个饱嗝。

吃完御膳死,做鬼也满足!

杜小曼又问:“皇上几时召我或过来?”

宫女们的表情都僵了一下,老宦官笑道:“娘娘莫急,皇上乃一国之君,国事为重,皇上心中定然念着娘娘呢。”

杜小曼点点头,又打个呵欠:“昨夜没怎么睡,真是乏了。可能先去小憩片刻?”

宫女们福身,扶她进寝殿。

杜小曼是真的很困,加上刚吃饱,脚下都有点打飘,纱帐刚掀,锦被方展,便铺平在床上。宫女们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帐帘,守在床边,互相对视,眼中都写满稀罕。

清龄郡主的事迹,她们自然都知道。宫内宫外,都把这位郡主形容成妲己转世,妺喜投胎的一代妖姬。数月前裕王驾临庆南王府时,无意瞥见,神魂颠倒,竟王爷也不做,携她私逃,令庆南王府颜面无存。右相大人奉皇命前往江南解决此事,居然也被这女子迷住。皇上盛怒,召其入宫,岂料一见之后,龙心大动。

能兴起这么大风浪的女子,就……这样?

或许真人尚未露相吧。

宫女们正要敛神静气,眼观鼻,鼻观心。忽闻外殿有传报声。

“快请娘娘起身,贤妃娘娘驾到。”

杜小曼在黑甜乡中沉浮正酣,被推搡着亦不愿理会,鼻端忽嗅到一股气息,忽然耳边的呼喊声便清晰了。

她浑浑噩噩地睁开眼,顿被扶起团团围住,小宫娥们手脚极快地替她梳发妆扮更衣。

“贤妃娘娘已在外殿,拜见晚了可是大不敬。”

外面隐隐传来一个女声:“本宫就是顺道过来看看,若是睡着了,便不必惊扰。”

跟着老宦官的声音道:“贤妃娘娘驾临,娘娘唯恐失仪,入内更衣。因方才进宫,仪容不甚合体。望娘娘海涵恕罪。”

那女声含笑道:“哪里,是本宫唐突过来打扰。”

这是,立刻就要进入后宫勾心斗角戏的节奏?

杜小曼匆匆赶到前殿,对着上首华裳女子施礼:“妾唐氏,拜见贤妃娘娘。”

“哎呀,怎行如此大礼。可当不得。”华裳女子站起身,杜小曼亦抬起头,呀,好明艳的女子。眼横秋波肤如雪,天然万种风情。

华裳女子亦在望着她,嘴角噙笑:“海棠春睡乍方醒,真是娇滴滴的一个美人。今儿我可是看着了。”

杜小曼低头:“谢娘娘谬赞。”

贤妃继续笑盈盈道:“我听闻妹妹过来的消息,一时好奇,恰好我那绮华宫离此不远,便唐突过来了。妹妹可别嫌我冒犯啊。”

杜小曼再福身:“能得贤妃娘娘驾临,乃妾之福分。唯恐失仪,迎驾略晚,多谢贤妃娘娘宽宏大量,恕妾之罪。”

贤妃道:“啊呀,瞧妹妹说的,太客气了,我当不起。我虚长你几岁,你只喊我姐姐便罢了。”又一扫左右,“是了,一定是旁边这么多人,你拘束的慌。尔等且退下,让我们自在说两句话。”

左右宫娥内宦皆领命退去。殿中顿显空旷清静。

贤妃却没说话,只看着杜小曼,似在打量。

杜小曼被看得不自在,刚要找话题,贤妃檀口轻启:“妹妹用过膳,又小憩了一时?”

杜小曼点点头。

“可是乏了吧。”

是什么意思,话藏机锋?笑嘻嘻地看似唠着无关紧要的家常,其实在传达“你这个贱婢,这辈子不要妄图和本宫抢皇上!”的隐喻?

杜小曼不擅长猜测隐藏涵义,就点点头:“是有点。”

贤妃唇角一挑:“妹妹果然是个心宽气定担得住事的人,没被错看。”

杜小曼不知为何,心中微微有触动。

贤妃转目看向殿外:“天色不错,今晚的月色,应该甚好吧。”

铛铛铛——

杜小曼头壳中警铃大响,仿佛能看到宁景徽伴着哗叽哗叽的提示音飘出。

“任务【后宫中的月圣门】已触发。请继续与第一位NPC对话。”

“呃……”杜小曼磕巴了一下,稳定声音,“是啊,如果在月下划划船,唱唱歌,一定特别美好。”

贤妃回眸看她:“在宫里头,想清清静静泛舟赏月,怕是难得。说来,快到十五了。我曾发愿,抄经百卷,年末供奉佛前。还有好些不曾抄完,不知可否请妹妹帮帮忙。”

这是要借书信传秘密情报么?杜小曼忙道:“能帮贤妃娘娘抄经,妾求之不得。只是,我的字丑。真的丑。恐怕娘娘看了得气死。”

贤妃扑哧一笑:“妹妹说话真有趣。太自谦了。如斯可人儿,字怎么会丑?”

杜小曼心道,姐姐,绝不诳您,是真丑啊!

现在立刻让人上笔墨先写给贤妃娘娘看,显得太急躁。就等贤妃真让抄时,用成品来向她证明吧。

杜小曼低着头,不语,进行着这一大堆心理活动。看在贤妃眼中是羞涩垂首,倒也得体。

贤妃又将话题引到别处,与她聊了一时,终于又看了看门外道:“不知不觉说了这么久的话,我跟妹妹真是太投缘了,妹妹刚进宫,正体乏,聊了这么久,该又累着了。我也该回去了。”携起杜小曼的手,“大家以后都是姊妹,闲了多上我那里坐坐,若有什么需要,千万别客气,只管和我说便是。”

杜小曼行礼恭送贤妃离开,估摸着贤妃仪仗已行远,方才向左右道:“贤妃娘娘真是人美心善,我还没去拜见她,她就先来看我,实在不好意思。是了,我是不是该去拜见皇后娘娘和其他娘娘。”

宫女们忙道:“娘娘方才入宫,倒是不急着这些事。先歇乏调养吧。”唐郡主这么进宫,尚未有名分,不上不下,正是尴尬的时候。贤妃娘娘特意跑来,恐怕也是抱着醋意。

杜小曼点点头,那暂时没有机会辨识一下后宫里到底有几头鲜菇了。

她又道:“其他娘娘,都像贤妃娘娘这么和蔼可亲么?”

宫女道:“各宫娘娘都端庄贤淑,要不怎能进得这后宫?娘娘见了就知道了。”

杜小曼再道:“贤妃娘娘这么好,必定很得皇上宠爱吧?”

这……话也忒露骨了吧,宫女们都预备把这句话含糊过去,只有一个刚入宫不久,想向娘娘心腹努力的小宫女立刻接道:“是呀。贤妃娘娘是近来最得皇上宠爱的娘娘了。”

果然,为了防止穿帮,必然要有几个“宠妃”来做障眼法。

那么,查明皇帝宠爱过哪些妃子,就是摸清月圣门势力布置的一大关键!

杜小曼其实一点都不想给宁景徽当枪,但是,人都进来了,谍战剧情一展开,感受到那份刺激,情不自禁就进入了状态。

只是,她刚来,问太多,那些宫女也不会告诉她。

唉,只能用宁景徽的那句台词,“顺势而为”了。

宫女们看着杜小曼精光闪烁的眼,心中皆暗道,看来唐郡主确实是个能兴风作浪的角色。

状态一进入,杜小曼就好像被打入一管鸡血,困倦稍少了些。在殿中又和宫女们聊了会儿天,假装不经意地一点点将贤妃的资料套出了些许。

贤妃姓肖,其父官职平平,有个哥哥在做知府。在后宫中不算背景深厚,但也是绝对的名门千金了。怎么会进了月圣门?是被洗脑加入,还是被调了包?

后宫的水,很深哪。

一天过得很快,杜小曼下午补了个觉,万幸无人打扰,御厨精心打造的午膳和晚膳,真是好吃得不知用什么话来形容。杜小曼提起筷子,就不禁想到,不知谢况弈怎么样了。水榭晕倒后就没再见过他。

璪璪的伤又如何了?他该不会还当她跑掉了吧,还是已经收到了消息?

杜小曼咽下一口燕窝。

璪璪的话,现在十有八九是被后宫团们呵护着养伤呢。

有点噎得慌,杜小曼喝了口汤。

说来,不知道阮紫霁敢不敢唱着歌爬进裕王府。想来是不会。毕竟庆南王府和裕王府在同一个京城,不比荒郊野岭。

对……慕云潇。

杜小曼心里紧了一下,终于有机会想起之前那个梦。

洗澡的时候,她又努力回顾了一下梦里的种种。

如果,这些不是梦,而是藏在唐晋媗记忆中的真实发生的事。那么唐晋媗和慕云潇之间的确很说不清楚啊。

“皇上驾到——”

呼唤声打断了杜小曼的沉思,有宫女匆匆转过屏风:“快,快,娘娘快出浴梳妆,皇上驾到。”

杜小曼与宫女宦官们跪倒在地,口呼万岁,迎皇帝大驾。

现在,肯定所有人都觉得皇帝对她是真爱了。皇帝妹子做事真到位。

杜小曼在心里叹气。今晚肯定不好过,皇帝妹子不会让她好过的。

“平身。”清冷的声音响起。

杜小曼起身。

“尔等都退下罢。”

其余人散了。门关了。杜小曼的心顿时和这宫院的名字一样,瓦凉瓦凉了。

杜小曼盯着前方的龙袍下摆,以不变应万变地等着。

那衣摆一直没动,皇帝妹子亦未出声。杜小曼头低得脖子都酸了,索性心一横,抱着死就死吧的态度,抬起了头。

视线一升,便遇上了皇帝的目光。

嗯?目光里,好像没多少戾气,蛮……平和的。

或许是对爪下逃不掉的猎物心态比较淡定吧。

该怎么回应?笑一笑?据说,对着一个反感你的人露出笑容,会更激发反感。

说话?说什么好呢?

脑内活动的这段时间,杜小曼与皇帝一直在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

意识到已经僵了有一会儿的时候,杜小曼的大脑自动拎出了开酒楼时的经验,对身体下达指令,让到旁边,福了福身:“皇上,请,请进。”

哦,蠢透了!

皇帝倒仍是很平静的样子,迈步向内里走去,杜小曼连忙跟上:“皇上请这里稍坐。先用些茶水?是否再传些酒菜宵夜?”

“朕听闻你曾开过酒楼,看来是把朕当成酒客了。”

杜小曼心颤了一下,忙道:“臣……臣妾知罪。”偷偷抬眼,却见皇帝的唇边挂着一抹笑。

“朕已用过晚膳了。茶便好。”

杜小曼福一福身:“那臣妾这就去给您沏上。”

她转身,还险些被裙摆绊了一下。真是蠢翻了,弱爆了。杜小曼唾弃自己,皇帝妹子今晚大概就准备用这种猫玩耗子的态度,人家没发招,自己这边先腿软了。没出息!

她平定呼吸,做镇定状挪动。宫女们都是贴心小天使呀,茶具就明明白白地摆在内殿的案几上,烹茶小炉中有木炭,茶盘旁有一排小罐,杜小曼一一打开,里面是各种茶叶,亦有干花之类。

杜小曼未用茶叶,取了些她觉得颜色挺像玫瑰的干花碎,烹水沏了壶花茶端过去。

“夜晚饮茶影响睡眠,臣妾只沏了些花茶,安神养颜。”

皇帝看也没看眼前的茶水,视线仍只定在杜小曼身上,杜小曼被看得发毛,动作略有僵硬。

“你很怕朕?”

杜小曼赶紧道:“臣妾面对威严的皇上,情不自禁便生出敬畏之心。”

皇帝微微笑了笑,却站起身,向寝殿走去。

杜小曼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桌上的茶盏,略一犹豫,把茶盏挪回茶盘上,端着茶盘快步跟上。

皇帝脚步一住,身形定住,杜小曼赶紧放缓脚步,优雅挪移。

皇帝一拉帷帘,推开寝殿的窗扇。夹着淡淡桂香的夜晚清新空气扑入,天幕上,皎洁明月嵌在璀璨星子之中。

原来皇帝妹子是要仰望一下月圣门的圣物么?到底是月圣门的女人们真的都爱看月亮,还是她们教派规定的一个净化身心,吸能量之类的仪式?

又或者,这是在和她杜小曼认亲,已经得到线报说她是月圣门的好朋友了?

皇帝在窗下的软榻上坐下,杜小曼立刻把茶奉到他手边的小几上。

皇帝端起茶盏,打开盏盖看了看,又抬眼看看杜小曼:“怎么只在那里站着?一同坐下罢。”

“遵命,谢谢皇上。”杜小曼转身要去搬凳子,手腕突地一紧,跟着身体被一扯,跌坐在软榻上。

杜小曼赶紧坐正,一转目,正与皇帝的视线交汇。皇帝仍然握着她的手腕,面容凑近了一些,没有上次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厌憎与凌厉,仍很柔和,甚至可以说是柔软。宽大的衣袖抬起,微凉的指尖触碰上杜小曼的脸颊。

杜小曼的心又不争气地怦怦快跳,寒毛根根竖起。

皇帝妹子,你是恨我的对吧,你是深深地痴迷着宁景徽的对吧。你没有其他的,特殊癖好,对吧……

“进宫来,你很不情愿?”

还好,这句台词比较正常。

“呃,能进皇宫,对臣妾来说真的是荣幸之极。但是如果说真心话的话,这里太好了,我配不上。我更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

皇帝居然露出淡淡笑意:“其实,朕也喜欢你所说的那种生活。”

杜小曼表示很能理解:“皇上每天日理万机一定很累吧。”

每天日理万机,还要装男人,演戏,勾心斗角,管理月圣门,喜欢的男人要扳倒自己等等……绝对累惨了。

“那皇上喝点花茶吧,能放松压力,有很好的舒缓作用。”

“这么想让朕喝你沏的茶水?”皇帝笑意更深,终于收回了手,“好,朕便尝一尝。”

杜小曼松了一口气,趁机向后挪了挪。皇帝抿了一口茶水,不置可否地又放了回去。杜小曼僵硬笑道:“臣妾泡茶的手艺很一般。皇上可以让精通茶道的宫女或公公们帮您泡。其实皇上若是吃得惯奶腥的话,睡前一碗温热的牛奶,对安神也很有帮助。还有可以用牛奶洗澡,在洗澡水里加些玫瑰花瓣之类的。”发现皇帝的目光又定在她脸上,赶紧再笑笑,“嗳呀,御医之类的肯定比我懂得多多了,一不小心说多了,让皇上见笑了。”

“再和朕多说一些。”皇帝的双目微微弯起,“朕喜欢听你说话。”

皇帝的手又覆住了杜小曼的手,杜小曼再度僵住,目瞪口呆看着皇帝的脸欺近再欺近再……

杜小曼猛地向后一闪,后脑勺哐地磕在靠背上。

妹子!我知道你是个妹子!你不用这么敬业啊!啊啊啊——

皇帝松开了她的手腕,任她手忙脚乱向后撤,双眼微微眯起。

“这般的不情愿,你是怕朕,还是心中仍想着他人?”

不要乱,不要乱!这是攻心术,就是要让你狼狈慌张!

杜小曼努力挺直脊背,站起身。

“是谢况弈?”

“不关谢少主的事!他只是个侠义精神拔刀相助而已,他从来不过问不喜欢也不掺合政治!”杜小曼斩钉截铁。

“那么是秦兰璪,还是宁……”

“我和宁右相绝对清白!”杜小曼赶紧撇清,“右相大人那种人,对我来说,太高端太炫目,不敢直视。能匹配他的,一定是同样耀眼、美貌、强大的女子!”

皇帝起身,神色冰寒,双瞳比夜更浓重:“原来,你真的喜欢秦兰璪。”

杜小曼不禁想后退,手臂再度被攫住,跟着肩上一紧,她马上道:“没有的事!他有那么多个女人。跟他在一起,都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肯定没有好结果。我怎么可能这么傻,喜欢上他!”

难道皇帝妹子真正针对的是璪璪?也是啊,璪璪是宁景徽认定的皇位接班人这事皇帝妹子怎么可能不知情。

说不定皇帝妹子有意把她弄进后宫,就是为了给璪璪按个“私通妃子”之罪,咔嚓掉?

杜小曼对着皇帝高深莫测的脸用力点头:“我说的,绝对句句属实。”

“朕的后宫,亦有许多嫔妃。”皇帝的神情又回归了平淡,“看来,你也不会喜欢上朕。”

杜小曼正要索性牙一咬慷慨道“没错,所以要杀要剐皇上随你便吧”,皇帝却忽然松开了她,走回窗边,合上了窗扇,拉上帷幕。

杜小曼不禁又愣了愣,这是暂时放过她,养养肥以后再杀?

她试探着问:“皇上可是要摆驾回宫?”

“你这是在赶朕?”皇帝微微挑眉。

“不敢不敢。”杜小曼再行礼,“那,请皇上……”

皇上微微扬起唇:“朕乏了。”直接走向了……床。

“那个,皇上要不要先沐浴?”

“朕已沐浴过了。”

也是,皇帝妹子洗澡,防范措施肯定是很严的。

宫女们居然仍一个都不进来,杜小曼只能识相地上前展被铺床,帮皇帝宽下外袍,除下发冠。

凑近了,可以闻见皇帝妹子身上淡淡的香味,很雅致,男女皆宜。

杜小曼特意偷偷瞄了瞄皇帝的脸侧发根处,没看出什么破绽。妹子的易容产品比璪璪之前糊脸上的高端多了。

话说,皇帝妹子的头发保养得真不错,黑亮如瀑,这么长,发尾都没有分叉。真想和她讨教一下秘方。

她的视线不由得再扫向了另一个部位……

真,平坦。单薄的内衫下,那削瘦的身躯,一点也看不出起伏的痕迹。

宽衣完毕,皇帝坐到床边,望了望退后许多的杜小曼。

“你,不睡?”

杜小曼知道说“我到那边软榻上睡就行”肯定是不成的。

算了,大家都是女人。虽然今天表现得很令人捉摸不透,跟变了个人似的,但是单凭上次皇帝妹子那泛滥宇宙的醋意和对宁景徽赤裸裸的占有欲,杜小曼可以断定她没有特殊倾向。

杜小曼便大胆放宽心,卸下钗环,宽下衣袍,又偷偷瞄了瞄皇帝的后背,绑带的手法真高端,全然无痕。背后也看不出来。

熄灭灯烛,从另一侧爬上床。杜小曼谨慎地拽着一小截被角搭在身上,盘踞在床沿,放空大脑,托昨天高消耗的福,很快陷入了梦乡。

匀长的呼吸声中,她身边的人坐起身,将她身上的被子盖严。杜小曼在酣梦中,似乎觉得唇上软了软。她下意识地皱皱鼻子翻身,耳边有温柔的低喃。

“媗媗。”

早上,杜小曼一睁眼,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小宫女挑起纱帘,服侍她起身,笑得又甜又暧昧:“皇上早些时候起驾上朝去了,特意让千万莫惊醒娘娘。皇上真的很心疼娘娘呢。”

杜小曼对小宫女的表情选择性无视,只思考,自己真的猪到这个地步了,身边睡的人起床穿衣出门居然都浑然无觉?

不科学啊,皇帝妹子的动作太轻了吧。

昨天晚上,连梦都没做,小仙子什么的也不来托梦解释一下当前这个剧情是怎么回事。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这女子真是不晓事理。”云端上,鹤白使微微摇头,“明明是她自己歪打正着,竟让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怎的推诿到天庭头上。”

“凡人遇到这种事,总会慌张呀。”云玳很理所当然地说,“一慌张,忘掉了前因后果,怨天怨地,不是很正常么。我觉得她的反应在预料之中。”

竟让事情变成了这样,真的意外。

混沌之时,也许是转机的契机发生的时刻。

云玳继续默默地杜小曼鼓劲,努力啊,你可以赢的!

杜小曼走神的表情看在宫女们的眼中,几位宫女顿时笑得更甜了,其中一位柔声打断:“娘娘,香汤已备好,可要沐浴么?”

昨晚不是刚洗过么,怎么大早上起来还……杜小曼又一愣,立刻想到了原因,脸情不自禁一热,在宫女们看来就是她含羞带怯地别开了视线,恰恰刚好。

杜小曼僵硬地起身,又洗了一遍澡,强忍着从沐浴到梳妆期间,宫女们“娘娘今天更娇艳了”之类蜻蜓点水般的奉承,勉强抖擞起精神面对早膳。正吃到开心时,又听得匆匆的通报:“娘娘,快!快!皇上又要往这里来了!”

杜小曼一个丸子差点梗在喉咙里,刚走过不久又过来,皇帝妹子这是要帮她锻造宠冠六宫的光圈么?

杜小曼只得告别早饭,赶紧接驾。

皇帝踏进殿内,衣摆较昨日奢华繁复,头戴珠冕,身着龙服,应该是刚下朝直接过来的。

看来她这个妖妃是当定了。

左右又全部退下,还在这大清早的时间段里,又,关上了门。

杜小曼只能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脸上挂着笑福了福身:“皇上用过早膳了么?要不要臣妾……”

她的腹部突然受到一记重击,身体一弓,整个人飞跌在地。

杜小曼愕然地抬起视线,胸口一闷,皇帝的脚重重踩踏在她胸上,脸上的神色分明写着一行大字——去死吧贱人!眼睛里疯狂的怨毒与憎恶让杜小曼瞬间一愣。

和昨晚的那双眼睛,天差地别,根本不像同一人。

她的腹部再一闷,意识就此终结。

“你自己走到这一步,这些必然要发生,没有办法呀。”云玳垂目望着云下,歉疚地喃喃,“只能让你少点痛苦了。”

抱歉,只能帮你到这里。

脸上有冰冷的触感,杜小曼从黑暗中挣扎出一丝光明。

皇帝踏在她胸口的脚挑起她的下巴,冷冷地笑:“竟昏过去了。你倒是出乎朕意外地娇弱,这怎么成?”

杜小曼渐渐恢复了对身体的感知,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飙泪。浑身每一寸都疼痛难忍。她努力咬紧牙关,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个精神分裂的女变态面前哭!否则这女人会更得意!

天上,云玳看看鹤白使,鹤白使默默地点点头,云玳弹下一道光束,帮杜小曼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皇帝双眉一挑:“怎么,朕的宠幸让你不满足?放心吧,这段时日,朕会独宠你一人,日日恩泽。”

宁相爷,是不是您在上朝的时候,又刺激到这位了?

为了让你的卧底工作进展好一点,你不是应该假意顺顺她吗?

你替天行道吧!我坚定地站你这边了!

杜小曼强忍疼痛,在内心痛骂,狠狠握拳砸向那只踩踏着自己的脚,猛地曲腿向皇帝的另一条腿蹬去。

皇帝的脚猛一收,杜小曼身体再一闷,翻着滚了两滚,险些撞上墙边,她趁机一把抡翻墙边的细高烛台,扫向皇帝的腿。

那烛台是铜的,非常沉,杜小曼差点压到自己的手指,皇帝轻盈避开。

“好大的胆子,竟敢和朕动手!朕诛你十族!”

“有本事你诛啊!”杜小曼冷笑,“皇上,你要是能杀了我,就绝对不会在这里咬牙切齿踹我了!”

“你想逼朕杀你?”皇帝的声音充满了不屑的笑意,一只脚又踩上杜小曼的手,用力来回踏磨,“放心,朕还没有好好宠幸你,封号尚且未下,怎会杀你?”

变态!精神分裂!

杜小曼一把拔下头上的钗子,狠狠扎向那只脚。

顿时,她又一个翻滚,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昏黑,口中充满腥味。

“朕会好好怜爱你。”

“皇上。”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宦官的声音,“奴才有急事转奏。”

“朕不是吩咐了么?不得打扰!”

皇帝的声音沉了很多,充满了不耐烦。

杜小曼皱了皱眉,紧紧咬住牙。

“奴才死罪,但兵部要务,不敢不禀告。”

杜小曼手上的脚收回。

“朕还需片刻,尔暂先等候。”

皇帝跟着一俯身,杜小曼的身体被猛地捞起。

“滚进寝殿,爬回床上。而后该怎么办,你今日清早就做得不错,照做便是。”

话一字字从牙缝中漏出,仿佛恨不能把杜小曼噬碎成末。

“还不速滚!”

杜小曼很诧异自己居然站得住。她突然想说,我不打算过去,皇上要怎么办?何不把那门外的公公叫进来?

但她突然涌起一个很奇怪的疑问。便住了口,努力扯一扯嘴角,大概成功扯出了一个不屑的微笑吧,因为皇帝的表情变了一下。

杜小曼回过身,发现双腿竟然还能挪动。唐晋媗身体的潜力啊……

她默默感慨着,走到了床边。

门扇开了,宫人们进来了。

杜小曼躺在床上,闭上眼。

真奇怪,声音好像也不对,今天的这个声音更粗一些,沉一些,更显得刻意。

而昨晚……

今天的皇帝和昨晚,都不只是精神分裂或又被宁景徽刺激得简直像换了个人了,而是,好像根本就是两个人!

杜小曼又洗了一次澡,她咬紧牙关泡进热水中,闭上眼,正好也看不到宫女们那甜蜜的笑脸和意味深长的眼神。

宫女刚用热手巾轻轻触碰她的背,她就情不自禁想倒抽冷气。皇帝妹子打她的手法很阴毒,眼下除了她被踩过的手腕肿了之外,其他地方,包括同样被踩踏的胸前都只或有微红,看不到青紫。

为什么?杜小曼的头壳中闪回着三个大字。

为什么,皇帝妹子恨不得把她杜小曼碾碎,却不下杀手。

为什么,昨晚的那个皇帝和今天的似乎是两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个为什么。怪不得璪璪死活不愿当皇帝,这皇宫水太深了。

被热水泡活了血脉,疼的地方更疼了,杜小曼差点爬不出浴桶。她这种“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状态,当然被宫人们解读到另一个方向,杜小曼被搀回床上重新卧定,宫人们端来滋补的小食。

杜小曼盯着盏中的燕窝道:“有大骨汤么?”

这个淳朴的词汇让宫女们怔了一下,杜小曼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大骨汤或排骨汤,午饭的时候我想喝。”

必须得为浑身剧痛的骨头做点什么。

杜小曼挥退宫人,刚躺平到床上,在心里呐喊,天庭的各位大仙小仙,求你们给我露个面托个梦解释一下,实在是熬不住这个剧情了!

云端上,云玳叹了口气:“我觉得,现在还是让她完全的独立自强,感受到自己的潜质比较好,你说呢?”

鹤白使挑眉看看她,微微点点头。

云玳遂又向云下弹了一道光束。

再好好睡睡,加快治愈的速度吧。暂时只能这样帮你了。

杜小曼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没做梦,状况毫无改变。

她清醒理智地认识到,看来神仙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如果皇帝妹子真的实践诺言,如斯频繁地宠幸,就算是钢筋铁骨,也扛不了几天。

也许是刚起床,血压偏低的原因,她心情有点低落。

幸好宫女们及时地摆好膳食,将她从低气压中拯救出来,特别是,真的有骨头汤。它盛在一个奢华的器皿里,雪白的汤汁中连骨头渣都看不见,只有切得像花朵一样的肉和杜小曼不认识的配料。

她喝了一大口汤,不能更鲜,不能更美!本应依附在骨头上的肉与筋并未因为被剔下而失去了那种独有的香与韧。

太太太太太好吃了!太太太太太治愈了!

杜小曼狠狠地咬着肉。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肯定不会一直这样的。

喝了一肚子的骨头汤,好像身上的确没那么疼了。看来以形补形确实有效。杜小曼正在软榻上思考那些为什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宫女来报,肖贤妃娘娘又驾临了。

杜小曼给自己的推理点了个赞,果然又有一头NPC送上门了。

肖贤妃是带着一摞册子来的。

“那些经文,我自个儿真怕不能抄完,妹妹昨日答应了要帮忙,我就厚着脸皮把经卷带来了。”

杜小曼心想,贤妃娘娘您也不用一下子拿这么多来吧。难道里面藏了什么机密文件?

她笑笑:“谢贤妃娘娘看重,但妾的字,真的很丑。”也罢,就抄上几页,让人送去给贤妃过过目,贤妃看完后肯定永远不会再有这个念头。

贤妃嫣然:“妹妹真真谦逊,妹妹肯帮忙,就是我的大福星大恩人了,别嫌我脸皮厚就成。”

杜小曼心里忽然一惊,是了,贤妃如斯执着地让她抄经,难道另有目的?

难道是,想要核对字迹?

她的字迹和唐晋媗绝对不一样,月圣门会不会就想利用这一点,先证明她是假的,再借此整宁景徽?

贤妃双眉一蹙,视线定在杜小曼左手上:“妹妹,你的手这是怎么了?似乎有些肿。”

杜小曼含糊道:“不小心弄伤了。”

“我看看。”贤妃探手触碰,杜小曼倒吸一口冷气,右手情不自禁去护,贤妃再讶然,“好像这只手也……”

杜小曼再笑笑:“不碍事,可能有些扭伤。”

贤妃的视线扫到她脸上:“妹妹,可不能不把小伤当回事。这么细嫩的手,怎能伤到?”唤陪同过来的宫婢,“回去,取本宫妆台第二个抽屉里的那个云纹瓶过来。”

杜小曼忙道:“娘娘不必如此波折,真的只是小伤。”

贤妃扶住她手臂:“妹妹莫这么客套。”

杜小曼差点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控制表情:“只是……不想,这么麻烦。”

贤妃笑吟吟道:“妹妹呀,不用这么拘谨。今儿天色真好,外面阶下那花儿也开得好。”一把挽住杜小曼的手臂:“要不,你我姊妹就到院子里走走吧。”

杜小曼紧咬住牙关,咽下痛呼声,勉强点点头:“好。”

贤妃却松开了她的手臂:“妹妹,你好像不大舒服?”

杜小曼道:“可能刚来有些认床,没休息好。”

她抬眼,正与贤妃的视线相触。贤妃立刻眼波一漾:“那我们还是屋里坐着罢。”

不一时,服侍贤妃的宫女就取了那个瓶子过来,贤妃让左右取水净手,拿过玉瓶,左右宫人忙上前道:“娘娘请让奴婢们来。”

贤妃摆摆手:“你等都退下罢,她们都知道,本宫平常用此膏从不让旁人动手。”

左右只得遵命退出屋外。杜小曼赶紧起身:“贤妃娘娘这……”

贤妃抬眼看她:“坐下,别动,只当我让你这么做的。”

杜小曼只好又坐回椅子上,贤妃用小玉挑挑出一些糊糊状的东西,点在她的左手腕上,再抬指轻揉,杜小曼只觉得一股清凉从肌肤直渗入骨,疼痛缓了很多。

她忙道:“多谢贤妃娘娘,我自己揉开就行。”

贤妃抿嘴道:“你呀,不知道力道。这个药膏乃我亲手调配,涂抹的量与揉开的力度稍有差错,便没有那么好用了。故而我从来都是自己动手。”

杜小曼道:“真是太感谢贤妃娘娘了。”

“都让妹妹你不必这么口口声声总是道谢了。”贤妃再挑了一些药膏点在她右手上,“在宫里,第一要紧的,是要爱惜自己。女人啊,进宫来,多是身不由己。陪伴君侧,更加身不由己。即便穿绫罗,戴珠翠,看似这样那样的尊贵,其实不过这深宫中的一个摆件,生也罢,死也罢,命皆不由己。若自己还不对自己好些,还有谁真心待自己好呢?”

没错啊。杜小曼不由得道:“所以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能随心所欲的日子。”

贤妃低头替她揉着手腕,没有说话。

贤妃走后,杜小曼回顾了一下刚才,不论贤妃是什么身份,她对她杜小曼,好像并无恶意,还有主动表示友善和照顾之意。那么……

她的视线扫上那摞经书,贤妃临走的时候,说,因为她手腕上受伤,就不能再麻烦了。杜小曼表示,她的手腕一两天就能好,坚定地留下了这摞经。

干吗怕连累宁景徽?他有考虑过我的死活吗?

都被皇帝打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坏的?左右犹豫疑心病重个啥?

秉持宁相爷的教诲,顺势而为呗。

杜小曼翻了一下午的经书,佛经中多生僻字,她一页没几个眼熟的字,文字里是不是有什么名堂,真的解读不出来。暂时没有发现夹层或神秘夹带。

看得头昏脑涨,吃了饭,洗了澡,到了睡觉时,皇帝居然没有再来。

宫女们向着忍不住瞟向门外的杜小曼道:“皇上定然是怜惜娘娘的身子,明日肯定会来的。”

杜小曼无语地睡了。

夜半沉浮在梦海里的杜小曼感觉到脸颊微有些痒,她下意识地挥挥手翻身,压到手臂上的伤,不由得皱眉吸了吸气。

床边的黑影看着不断调整想找到一个不会疼的睡姿的她,眼中闪过怜惜。

皇帝妹子自从那天发了次飚后就没再过来,杜小曼顿时品尝到了一个深宫怨妇的寂寥。

找人聊天吧,宫人们讲得都是奉承伏低的话。

看书吧,屋里也没几本。有也是正经无比的,不可能有个小说之类。

下棋抚琴之类的她全然不会,百无聊赖想找个宫女或公公教自己下,结果对方先磕头,再膝行到棋桌边,吓得杜小曼赶紧作罢,不再折腾人了。

想出去转转圈,宫人们九曲十八弯地暗示她,现在身份不明不白,出这个院门不合规矩。

总不能去院子里看蚂蚁上树吧。

于是她便传人备好笔墨纸砚台,翻开贤妃的经文,歪歪扭扭,抄了几行。侍候的宫女们不忍直视,亦不知该如何奉承,皆垂首不言。杜小曼自己也知道丑得厉害,就暂且停笔,让人把这几行字送去给贤妃过过目。

贤妃看后,立刻就过来了,关怀地问:“妹妹的手伤是否尚未痊愈?”

“不,好了。”杜小曼活动手腕。

贤妃瞧了瞧手中的纸,扑哧笑了一声:“那,妹妹的字,确实不大好看。”

杜小曼叹气:“贤妃娘娘说不太好看,实在是太给我留面子了。字这么不堪,看来是帮不上贤妃娘娘的忙了。”

贤妃的双目弯起:“没事儿。啊,是了,我忽然想起,另有一件事须拜托妹妹。看我这脸皮,厚得跟宫墙似的。”

杜小曼连忙道:“哪里,娘娘不用客气,妾天天闲在这里,都快发霉了,娘娘能给我点事做,那正是帮我呢。”

贤妃掩口:“觉得憋得慌了?其实宫里好耍的地方也挺多,待过些时日妹妹就知道了。我暂还有些事,先回去。待明日再来叨扰妹妹,把那些拿过来。”

会是什么?杜小曼行礼相送,充满期待。

次日,贤妃再过来,将她说的“那些”递给杜小曼,杜小曼看到,顿时有些愣。

仍是一摞册子,内里一行行的字全是空心的,看内容——

……六年春。郑人来渝平。夏五月辛酉。公会齐侯盟于艾。秋七月。冬。宋人取长葛。七年春王三月……

字都认识,好像是个历史故事。

贤妃道:“日前随皇上去京郊狩猎,险些坠马,幸获救。离围场不远处有一关圣庙,想是得了保佑。焚香叩首供奉,其他供品皆好置办,唯有金字《春秋》百册,我自己写不过来,于是着人刻印了些这样的册子,让不大好笔墨的,也能帮我一帮。这就求到妹妹这里了。”

杜小曼道:“啊,这个我肯定能做好。娘娘放心,包在我身上啦。”

贤妃一脸开心地道:“那太好了,多谢妹妹。我常抄经,金墨甚多,所以也带来了些,省得妹妹这里不够。”

就这样?不在笔迹上发挥发挥?

好像,的确就这样。

贤妃走后,杜小曼盯着那堆册子愣了一时。既然如此,那么继续坚持宁相爷的名言吧,顺势而为。

于是杜小曼描了一下午的字,竟觉得兴致勃勃。

真是个陶冶情操,消磨时间的好方式。描得太投入,直到沐浴时,才感到,手腕又微微有些酸。杜小曼下意识地揉了揉,宫女立刻柔声道:“娘娘,奴婢在此处敷一下。沐浴后,可要再用些贤妃娘娘的药膏?”

那日贤妃帮杜小曼敷药后,就把那瓶药膏送给她了,还教了她揉敷的手法和力度。身上被打伤的地方现在大都不疼了,只有极个别的,在偶尔碰到时,还会隐隐作痛。

只怕旧伤刚好,跟着就有新伤来啊。

杜小曼刚想完这句话,便听见催命的一声禀报:“娘娘,且请更衣梳妆,皇上的御辇快到了。”

来的会是什么?

狂暴凶残A版,还是捉摸不透B版?

那声“平身”入耳,杜小曼的小心肝颤了一下。

不好,A版。

A版今天竟情绪相对稳定。照例挥退宫人,门扇一关,杜小曼沉默地准备着,A版只冷冷地问了一句:“怎的不说话?”

杜小曼便说话:“臣妾……”

皇帝立刻打断:“是在等着朕再临幸你?”

杜小曼道:“臣妾……”

皇帝冷笑一声,再度将她打断,走向寝宫。

杜小曼跟了上去。

皇帝在床边转身:“怎么,还真等着朕临幸你?莫非,朕之前的宠幸,你竟挺受用?”眯起双眼,“贱骨头。”

唔,总算显露出了A版的风采。

杜小曼道:“皇上穿着龙袍,坐着龙椅,当然是高高在上。我进了这宫院,得对着穿龙袍的皇上口称臣妾,行礼屈膝,区分高低尊卑,这是这个社会的决定。我再不情愿,一个人也无法扭转。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能直着腰谁也不愿意低头。什么叫贵,什么叫贱呢?”

反正左右是挨打,她可不想做闷声包子了。

不料意料的风雨没降临,皇帝连雷都没打一下。沉默了。

杜小曼索性抬头直视,一个枕头险些糊在脸上,她侧身,只砸中了肩膀,不算疼。

“窗下墙边,即是你今夜床铺。如此淫贱,你只堪睡在此处。”

皇帝自己脱下了外袍,瞥向杜小曼。

“快快滚过去!”

杜小曼耸耸肩,捡起枕头,到墙边躺下。听到一声轻嗤:“贱骨头!”

灯烛熄灭,寝殿一片漆黑,杜小曼听着皇帝上床盖被子的声音。

然后,寝殿陷入寂静。

就这样?

不发狂,不暴躁,不咬牙,不切齿,不打,不踹,不发招?

A版,你真的是A版吗?

你确实不是B版。

但你又太不像纯粹的A版。难道是A版中勾兑了一点点B版的C版?

一夜平静又不科学地过去了,天还未亮时,皇帝起床,声音很轻,但杜小曼还是醒了。

要不要也起来呢?算了,起来说不定更招嫌。杜小曼继续闭着眼不动,腹部突然被什么击中,杜小曼顿时闷哼一声,蜷起身体。

“朕已起身,你竟还装睡。是想让朕看你海棠春卧的媚态?往日里,你都是这样勾引男子的?”

好吧,A版果然还是正常的A版。

杜小曼捂着肚子,正要等疼痛缓一缓后爬起,又一声闷哼响起。

这一声,却不是杜小曼发出的。

她诧异地转过头,便看见皇帝半跪在床前,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扶着床柱,脊背弯曲,微微颤抖。

杜小曼怔了怔,连自己的肚子疼都忘记了,本能地起身向皇帝走去:“你……”

“滚!”皇帝紧抓床柱,“你这贱人,不要碰朕!”声音带着颤,明显在忍着极大的痛楚。

这么暴躁,难道是大姨妈了生理痛?

杜小曼只是这么在心里吐槽,她也知道肯定不是这样,皇帝的手指深深掐着床单,杜小曼猜测,若不是自己站在这里,她可能早就瘫倒在地了。

如果那时,宁景徽让孤于箬儿看诊的人的确是眼前这个皇帝妹子的话。那么她,有很重的病。

而且快要……

杜小曼温声问:“要不要叫御医?”

皇帝猛一回身抡臂,杜小曼踉跄后退险些摔倒,皇帝又闷哼一声,彻底瘫倒在地。

杜小曼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皇帝妹子这种脾气,绝对不会要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尤其是她杜小曼的同情和帮助,开口询问或上前搀扶,可能只会让她发飙的更厉害而已。沉默地观望大概是最明智的选择。

皇帝妹子恐怕都要把她自己的腿掐出血了,再痛呼一声,竟将头向床框上撞了两下。杜小曼心惊胆战地看着。幸而,再过了一时,她的痛楚似乎缓和了,深吸了两口气,扶着床站了起来,起身后立刻将背挺得笔直。她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看得出是在极力忍耐。站了片刻,她缓缓走了两步,去取龙袍。

杜小曼仍然在原地站着,龙袍沉重,皇帝抓起,手臂又垂下。

“来人,替朕更衣。”

寝殿中,目前只有杜小曼这一个另外的活人了,杜小曼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皇帝顿时向她瞥来,眼中全是“贱人滚开”。

杜小曼于是道:“臣妾这就去唤人来。”

她说完,等待了一下,皇帝竟没有出声。杜小曼抬眼看看皇帝,皇帝冷着脸看也不看她。

大概是不反对这种做法吧。

杜小曼前去唤人,顿时有两个年轻的宦官入内,服侍皇帝穿衣。

杜小曼识相地避得远远,宫人们捧着盆巾茶盘等入内,小宦官让她们把东西留下,人都退下。杜小曼正要也跟着出去,好让皇帝妹子降降心火,不料立刻听见小宦官在身后道:“哎呀,娘娘怎么能走呢。”

杜小曼只能停下,捡了个略远,自觉不太碍眼的地方站着。

待殿内又只剩了四个人,小宦官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往茶盏倒了些什么,倾出些许在另一个小盏中,自己试过,方才奉给皇帝。

皇帝接过,饮罢。小宦官服侍她洗漱。

杜小曼心想,皇帝妹子的易容装备真是不错啊,防水性真好。

敢让这两个小宦官贴身服侍,那么,他们是月圣门的人?

又发现了党羽两只!

杜小曼留神打量,两个小宦官都相貌平凡,做特殊工作需要这种不能让人一眼记住的长相。

其中一个小宦官似有察觉到她的目光,转目与杜小曼的视线相遇,杜小曼差点心虚地移开视线,那小宦官却立刻低头,遥遥作礼,很恭敬的样子。

等到穿戴洗漱完毕,皇帝看起来像好了很多,神情步履都很正常了,走到门口,竟还对杜小曼沉声说了一句:“风凉,莫出来了。”

杜小曼没料到会有这一句,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小宦官转过身,笑眯眯对杜小曼道:“皇上担心娘娘着凉,娘娘快请进去吧。”

“皇上真是疼惜娘娘呢。”于是,在沐浴梳妆的时候,杜小曼理所当然地听到了这么一句。她只能在心中翻翻白眼。

不过,每次见到皇帝,都能发现新惊喜,真的很神奇。

用罢早膳,杜小曼去院中做消食运动,却见一个地位稍长的宫女将另一个小宫女带开了去,待到下午时,依然没看到那个小宫女的踪影。

杜小曼有些疑惑,那个宫女的名字叫楚儿,应该是贴身服侍她的宫女之一,这几天总看到她在跟前。她这么顾盼,立刻有宫女问:“娘娘可是有事吩咐?”

杜小曼道:“哦,没什么。怎么没看见楚儿?”

那位地位稍高的宫女立刻跪倒道:“回娘娘话,楚儿早起服侍娘娘时,有些不敬,奴婢已责罚她了。”

杜小曼道:“有么?我没看到她哪里有不敬的地方。”

那宫女道:“楚儿侍奉时,神色不恭,举止不当。是娘娘宽厚仁慈,未与她计较。”

杜小曼爱看宫斗戏,知道宫女这个行业水很深,所谓神色不恭,举止不当,其实可能就是打个喷嚏,走路绊了一下之类。若真有大错,肯定不会用这么含糊笼统的词汇概括,就道:“既然你都说我宽厚仁慈了,那就更不能计较这点小事了。你们一天到晚做事,谁没有个精力不支的时候。这事就算了吧。”

那宫女叩首:“奴婢替她谢过娘娘恩典。”立刻带那个叫楚儿宫女过来谢恩。楚儿流泪伏地,连连谢恩。

“奴婢心念家事,服侍娘娘的时候略有恍惚,谢娘娘宽宏大量……”

头磕得砰砰作响,让杜小曼坐都坐不住了,感觉自己就是万恶封建社会的剥削代表,赶紧道:“快起来吧。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很严重么?”

那年长宫女道:“娘娘面前,怎能提这些事情。既进宫来,怎还有这些牵扯?”

刚爬起来的楚儿立刻又跪下了,杜小曼顿时头大:“快起来快起来。是我好奇问问。没事的,说吧。”

楚儿再叩首:“禀娘娘,奴婢既进宫,就是宫里的人了,侍奉娘娘,的确本不该再想家里的事。”

杜小曼道:“怎能这样说呢,我也牵挂爹娘,谁都有父母。你惦记家里,这是孝顺的表现啊。快起来说吧。”

楚儿总算起身了,哽咽:“谢娘娘。奴婢上月收到家信,外祖母病逝,表舅要夺家产,奴婢的爹爹乃是入赘,前年没了。娘无兄弟姊妹可靠,若家产被夺,只得和妹妹流落街头。这几日正是闹官司的日子,表舅家有钱有势,这场官司,多半是他赢,奴婢想来,就……”泣不成声。

杜小曼心生同情:“你家是哪里的?”

楚儿低头;“奴婢西……”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一声匆匆通报,打断楚儿的话,杜小曼立刻站起身。

这可真是,贵客了。

皇后娘娘表现的非常端庄、优雅、大气。表情亲切但不热切,目一举手,一投足,一字一句一吐息都恰到好处,仿佛杜小曼是理所当然进了宫,她是理所当然来看看。没有一丝一毫尴尬。

杜小曼这样被皇后娘娘接见慰问着,居然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存在合理极了。

宫人们在上首座椅上加了靠垫、坐垫,披巾等层层摆设,皇后方在椅上坐了,视线在杜小曼面上一扫,眼神是很是平和。

皇帝的秘密,皇后知不知情?

杜小曼正琢磨着,皇后开口道:“郡主在此还住得好么?”

杜小曼低头:“甚好,谢皇后娘娘关爱。”

皇后更亲切地道:“看气色,却是不如上次见时。”

废话,被毒打过气色能好么?

杜小曼道:“可能是臣妾这几日没怎么出去活动,白了些。”

皇后微微一笑:“郡主说话还是这么风趣。想是这几日都在这宫院中,有些拘束了。可到本宫那里坐坐。离这含凉宫不远,清晖阁畅思湖一处,秋景胜过御花园,更比御花园幽静,闲杂人等到不得那里,郡主亦可到那里走走。”

杜小曼行礼道谢,心中纳闷,难道皇后过来,就是告诉她,已经获得了一定的自由度,可以到特定场所遛跶?

皇后又和她闲话了几句,道:“郡主只管宽心住在这里,有什么短缺,就来找本宫。因这几日皇上忙于政务,加上恰好裕王又要娶妃,国事家事赶在一处,有些事难免延误。”

杜小曼不由得抬头,视线刚好与皇后的视线相撞。

皇后用闲话的口气道:“裕王乃皇上的皇叔,早已是当婚配的年纪,只是眼界太高,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这回好容易定了楚平公家的千金,算是满意了。婚期又赶,礼部那里拟的仪程,皇上与本宫都得过目。唉,本宫其实最不擅长这些事。”

这才是皇后娘娘此行的目的?有些太直白低端了吧。

皇后娘娘已把话头扯向了别处,杜小曼赶紧跟上。

说了一时,皇后起驾离开,杜小曼仍觉得有些摸不着头绪。

皇后娘娘特意跑来一趟,就为说说“你的老相好要结婚了”试探或打击一把?托人传个话也行啊。

杜小曼又背起宁景徽的四字真言,顺势而为,顺势而为。

至于璪璪结婚……杜小曼表示无话可说。

这事果然还没完,到了傍晚,有小宦官前来传话——皇上今晚有事,不能过来了,娘娘可不必等待,请早早安歇。

宫人们立刻开始贺喜杜小曼。

“皇上多么疼惜娘娘,特特让人过来告知。”

“后宫里此前从未有过,娘娘于皇上,真真不一般呢。”

……

杜小曼描完几页《春秋》,到廊下看看远方,休息眼睛,听见附近柱子处小宫女在窃窃私语。

“听说裕王今晚入宫领宴。楚平公也来。”

“楚平公家的小姐据说身世不一般,早就和裕王认识呢。”

“啊?未嫁的姑娘怎么会和……”

一个年岁略长的宫女的声音严厉打断:“廊下怎能喧哗!”私语声顿时停下。杜小曼淡定地走下台阶,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宫女偷看杜小曼的脸色,轻声道:“天色尚早,娘娘可要出去走走?”

杜小曼道:“是哦,皇后娘娘说,我可以出去走动,那,皇后娘娘说的那个风景还不错很幽静的地方,离这里远么?”

宫女福身:“不远,从宫院后有条小径可过去,一路亦无甚杂人。奴婢这便着人准备。”

杜小曼摆摆手:“准备什么啊,就这么走过去吧,天天在宫院里闷着,走走也好。”

宫女们福身领命,替杜小曼更换出门的衣服。几个宫女随杜小曼一道出了含凉宫。

走过长长的甬道,又折进一条更狭长的甬道,一路只遇见了寥寥几个宫人。

越走,就觉得四周越僻静,又跨进一道门,转过几条曲折游廊,再几经折转,宫女们向杜小曼轻声道:“娘娘,这就到了。”说着,引她又进了一道门,转过面前一座假山,顿时视野猛一开阔。

一座两层小楼矗立在花木之中,窗扇紧闭,匾题“清晖阁”三字。清秀雅致,与皇宫里其他的建筑不太一样。

一位宫女道:“先帝做太子时,曾在此读书,如今不常有人过来了。”

杜小曼点点头,一般皇宫里这样的地方,貌似都会有点什么秘辛啊,隐情啊之类,她看看那些紧闭的门扇,内心跃跃。

小楼边,又有一座假山,宫女们引杜小曼走到近前,见假山后方有一道台阶,杜小曼沿阶登上假山,山顶与小楼的二层相连。沿着围廊转到小楼后方,杜小曼情不自禁哇了一声。

浩浩湖面,在余晖下闪着粼粼光泽,飞霞流金。

二楼斜廊,至通湖畔长廊,杜小曼迫不及待地走了下去。

美!真的太美了!

其实这个湖,没有裕王府的湖大,但不知为什么,在宫殿环绕之中,却显得格外开阔,站在湖畔,整个心都不由得畅快了。

杜小曼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未见有桂树,空气中却含着馥郁的桂花香,与水上之风掺杂,荡涤心窍。

“娘娘为何在此?”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离杜小曼不远的柱子,忽然走出了一个年长的宫人。

鬓发斑白,面有皱纹,打扮与宫女不同,应该是个嬷嬷姑姑之类吧。

她向杜小曼微微福了福身,又问了一遍:“娘娘怎会在此?”

杜小曼道:“听说这里风景很美,就来看看。”

“娘娘果然对裕王殿下用情甚深。”老妇人微微一笑,双眼如猫头鹰般盯着杜小曼,“听闻裕王殿下娶妃的消息,便就坐不住了。”

杜小曼微微一怔,再左右一扫,跟着她的几个宫女,全部都不见了。

老妇人一步步向杜小曼走来:“但是,娘娘,你得要知道,皇宫大的很,即便今日裕王殿下进宫领宴,内宫他可进不来,娘娘在这里,更没指望见到他。”

杜小曼谨慎地沉默,没猜错,从皇后娘娘来访,到那些窃窃私语,再到她被引来这个地方,的确是一条线的。

但是,这条线,背后的持竿人是谁?

宁景徽?月圣门?

还是……

老妇人已走到了杜小曼面前:“娘娘是真心喜欢裕王殿下的吧。”

杜小曼回盯她:“为什么这么问?”

老妇人继续道:“听见裕王殿下要娶妃的消息,娘娘是否万念俱灰?娘娘的确是个痴心的女子,可惜……”

杜小曼刚要冷笑,呼吸陡然一窒,老妇人的手掐住了她咽喉。

“娘娘只有来生,再与裕王殿下团聚了。”

杜小曼挣扎着,双手却如在梦魇中一般使不上力,眼前渐渐模糊,嗡嗡耳鸣中,忽然隐隐听见笛声。

钳住杜小曼喉咙的手一松,杜小曼的身体跟着一个腾空,翻过栏杆,落进湖中。

笛声戛然而止,水涌进口鼻,杜小曼憋住气,腿蹬手划,猛地将头抬出水面。

岸,岸在这边!

她蹬掉鞋子,奋力刨水,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两条人影从不同的方向奔来。

“皇叔?”

“十七?你怎会在此。”

杜小曼趴在岸边,抬头看那停步互望的两人。

二位,先过来拉我一把好吗?

秦兰璪与秦羽言相视怔了这么一下,立刻同时转过身,冲向杜小曼。

杜小曼已经自己撑起身体,半跪了起来,秦兰璪蹲身扶起她,秦羽言缩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秦兰璪脱下外袍,裹住杜小曼,乱七八糟揉着她的头发。秦羽言低声道:“皇叔,恐怕立刻会有人过来。”

秦兰璪沉着脸不语,杜小曼抬眼扫视他二人,这里是深宫内院,这两个人怎么会出现?又为什么恰刚好在这个时候?

太不科学了。

秦羽言再道:“皇叔……”

秦兰璪道:“我奉旨来清晖阁领宴,若有人要看见,必然早已看见,此时躲闪也于事无补。”

秦羽言再一怔:“我是自行来此,但来得时候并未……”他的话梗住了,愣愣看着秦兰璪。

并未见有门障,无阻碍,亦没有看到一个宫人。

杜小曼看看他二人:“今天皇后过来,和我提到这里,不久前宫女问我要不要出来转转。”

秦兰璪打断她的话:“十七,这里没你什么事,快离开。你在此,只会让水更浑,快走。”

秦羽言的视线扫过其实十分晕头转向正在拼命捋状况的杜小曼,回到秦兰璪脸上,摇了摇头:“我若离开,皇叔就解释不清了。”

秦兰璪笑了一声:“本来就不清白。”

秦羽言神色黯淡:“皇叔莫要如此,尚有转圜余地。”

杜小曼已然明白,这是个大圈套,她正要再理一理情况,便听见遥遥一声呼喊:“寻着了,寻着了,嗳呀——”

杜小曼下意识从秦兰璪身边撤开一步,便看见一群宫人沿着游廊匆匆往这里来。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领着杜小曼来这里的两个宫女。

“娘娘,这是……”宫女们倒抽一口冷气,扑腾跪倒,“叩见裕王殿下,十七殿下。”

后续的宫人亦蜂拥到来。

一个小宦官遥遥从人群最后疾行至最前。

“裕王殿下。奴才……啊,娘娘这是……”亦跪倒在地,“奴才叩见裕王殿下,十七殿下,娘娘。方才失态,求两位殿下与娘娘恕罪。”

这个小宦官,是今天早晨,进来服侍发病的皇帝的那两个小宦官之一。还曾恭敬向她行礼来着。

真狗血啊,杜小曼默默地想。

她正裹着璪璪的衣服,方才游泳时蹬飞了脚上的鞋子,袜子也掉了,光脚踩在草地上,头发不断地往下滴水,脸上的妆肯定不防水,想已纵横交错,十分精彩。

“我方才落水,幸亏有裕王殿下和十七殿下二位及时相救。”

“我到的时候你明明已经游上来了。”秦兰璪向她走了一步,把她身上的衣服再裹紧了些,“没想到你水性这么好。”

杜小曼压抑住想掐住他肩膀的冲动。

大哥你清醒点啊,这是众目睽睽之下,你是在公然调戏后宫的女人啊!作死不是这样作的!

四周一片死寂,宫人们皆俯首匍匐在地,秦羽言脸都急白了,无措地看着杜小曼和秦兰璪,突然转身跪倒。

远远的,一袭龙袍在宫人的簇拥下缓缓向这里行来。

杜小曼赶紧又朝旁边闪了闪,亦跪倒,时间瞬间好像静止了一样,过了许久许久,杜小曼方才听见上方遥遥传来一句话——“都平身罢。”

杜小曼站起身,听见那个她认得的小宦官的声音道:“皇上,娘娘意外落水,多亏裕王殿下与十七殿下及时相救。”

杜小曼抬起眼,与皇帝的视线相遇。

深邃,毫无感情。

是A版还是B版?

皇帝望着她,向她走来,抬起手,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按上她的肩。

“定然受惊了罢。快回去歇下,让御医看看,莫着凉了。”

就这样?

不是“你这个贱人,竟与裕王在此苟且,来人啊,把这对狗男女给朕拖下去”?

肩上的手松开,杜小曼身上的袍子落地。皇帝转而看向秦兰璪。

“多亏皇叔相救,朕立刻着人赶制锦袍十领,赐与皇叔。”

杜小曼生生打了个寒颤,秦兰璪一笑:“臣谢赏。”

那小宦官不知何时已挪到了杜小曼身边,躬身轻声道:“娘娘,请回宫吧,请这边行。”

杜小曼又往秦兰璪那边瞄了一眼,秦兰璪仍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悠哉模样,秦羽言垂眸站在他身边,忽而又跪倒:“臣擅入此地,请皇上责罚。”

小宦官再度催促,杜小曼行礼:“臣妾告退。”

皇帝垂眸看向杜小曼,声音和缓又温柔:“速回去罢,朕着人再让御膳房送些驱寒的汤水,喝了早些睡。”

杜小曼心头一震,拜谢告退,走出几步,方才听得皇帝对秦羽言道:“十七弟虽已自有府邸,但宫中仍是你的家,在家中走动,何来擅闯之说,又何须请罪?”

宫人往杜小曼身上加了一件披风,杜小曼裹紧了匆匆前行。

璪璪接下来会怎么样?十七皇子又会怎么样?

这个圈套,到底是什么用意?

杜小曼不敢太过分神,回到含凉宫,宫人们见她形容,表现得都很惊讶,忙忙迎接,簇拥她进正殿。

“娘娘请暂喝口茶水,安一安神,御医应该过一时便到。”

杜小曼这才发现,那个小宦官竟是跟随她一道回了含凉宫。她接过水杯,喝了两口茶水。宫女们支好屏风,取来浴桶香汤,服侍她先沐浴。

洗澡更衣过后,杜小曼发现那个小宦官居然还在,见杜小曼出来,又躬身:“御医已在殿外等候。娘娘可要宣其入内?”

杜小曼点点头:“好,多谢公公。”

小宦官微微抬起头:“另外,下午带娘娘去畅思湖的那两个奴婢,已处置了。娘娘请安心,绝不会再有此事。”

杜小曼再一惊,看着小宦官唇边的笑,生生压住再打个寒颤的冲动。

小宦官躬身倒退出门。

御医隔帘给杜小曼诊了脉,开了些驱寒药剂。御膳房又送来了热汤,杜小曼盯着那个碗看了片刻,毅然喝下,甚鲜美,不知加了什么材料,滋味明明很清淡,喝下去后却微微出了汗。

那小宦官又出现在了门槛边。

“娘娘请早些安歇吧,皇上与裕王和十七殿下已用完御宴,今夜就不过来了。娘娘请好生休养。奴才也告退了。”

杜小曼又点点头,平静地说:“好。”

过不多久,御医开的药也煎好了,杜小曼又痛快喝掉,躺平到床上。

那小宦官传达出的讯息,似乎是要她放宽心,别怕再被害。

那么,今天下午的事,并不是皇帝主使?

但让璪璪到那个地方去的,明明是皇帝。

杜小曼回忆了一下种种细节,傍晚见到的那个皇帝,应该还是A版。

虽然说话的口气有些往B版靠拢,但是眼神,声音,还是有微妙的差别。说不出来,但能感受到。

杜小曼总结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应该是,皇帝,起码是A版,很憎恶她,却装作不憎恶她,并且A版和B版暂时不都不会要她的命。

那么,下杀手的老宫女以及被处理掉的那几个宫女,是皇后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选择璪璪会到的场所,还有那个时机……

制造奸夫淫妇见面的场景?那就不应该下杀手啊。

还是……

杜小曼有点偏头痛了。

她抱着被子翻个身。嗯,小宦官还说了御宴结束的事,那么璪璪和十七皇子,应该是没什么大碍,没被寻麻烦吧。

为什么皇帝对璪璪也表现得这么宽宏大量呢?

啊,头好疼。

杜小曼在头疼中睡去,在脑胀中醒来。

昨晚喝了那么苦的药,早上仍然有感冒的迹象,一个鼻孔不甚通气。怪不得古代的皇帝英年早逝的那么多,御医不怎么可靠啊。

吃了早饭喝完药,一直没有听到“裕王被皇上咔嚓了”,“十七皇子被抓了”之类的零碎言语,杜小曼的心稍安。她身边的宫女似乎换了不少生面孔,除开昨天和她去畅思湖的那几个,另外又少了一些人。

被清理掉了?

杜小曼又觉得有点冷了。不是要发烧了吧……

“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眼珠乱转,到底还是被发现了,立刻有宫女柔声询问。

杜小曼道:“没什么。”恰好开口询问的是昨天那个叫楚儿的小宫女,正可以让她岔开话题,“是了,你家里的事怎样了?”

楚儿立刻跪倒在地:“承娘娘记挂问询,奴婢亦不知怎样了。”

杜小曼道:“你现在着急也没有用,我不懂宫里的规矩,你能和家里自由通信么?”

楚儿摇头。

杜小曼道:“要么我看找谁帮你说说情,你先写信回家问问,别瞎猜。官府有好有坏,说不定你家这回遇上的是个清官。如果真有冤枉错判,再想办法不迟。”

楚儿叩首不迭:“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杜小曼正要让她起来,又有宫人通报,却是昨天的那个小宦官与另外几个小宦官,捧着一个几个箱子盒子前来。

“皇上有话给娘娘,昨日娘娘受惊,皇上极其挂念,让娘娘好生休息,皇上在御书房,过一时便来,娘娘不必费心接驾,只管休养便是。”

杜小曼拜领圣谕,只见那几个小宦官行到殿内书案前,移开上面的物品,抖开锦布,铺于案上,再从几个盒子取出一叠叠长方形的册子,再摆上笔、砚、笔架、笔洗……

当几个小宦官将一个四方形的锦盒供放在桌头,掀开盒盖,杜小曼的眼直了。这是,传说中的玉玺吧!

皇帝这是要在这里办公吗?

皇帝妹子,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自找不自在,晚上到这里来睡觉,白天还要在这里写作业。

好吧,顺势而为,顺势而为。

杜小曼已经懒得再想为什么了,在这个神奇的皇宫里,一个脑袋不太够用,别用坏了,还是降低磨损消耗吧。

宫女们都很替她欣喜的样子,委婉暗示皇上已情稠意浓,无法自拔。

杜小曼只能在肚里翻白眼,假装路过,在书案边走动,探看上面的东西。

哇,做皇帝真辛苦,折子堆这么高,大多都挺厚的。

昨天的那个小宦官正自小匣中取出朱墨锭,抬眼遇上杜小曼的目光,微微一笑,躬身为礼。

杜小曼已知道他的名字叫保彦,便道:“昨日有劳保公公,多谢。”

保彦立刻道:“娘娘折杀奴才,不敢受,不敢受。”仍是笑眯眯的。

另外的几个小宦官又往香炉里添换香料,布置座椅,掸扫周围。

皇帝驾到的通报传来。杜小曼出门迎驾。

来的还是A版。

杜小曼一看那张脸,感受到气氛,立刻就下了判断。

A版妹子对来写作业这件事也很不乐意的样子,脸色很庄严肃穆,不过用非常怜惜的口吻对杜小曼道:“怎么还是出来了,莫再受了风寒。”携她的手一同进门,指甲在袖中狠狠挖进杜小曼的皮肉。

是非常明白地示意了不情愿,却不得不来。

杜小曼内心不禁又翻腾起这两天新产生的一个大疑问——

皇帝妹子,真的是月圣门的圣姑吗?

有很多事,皇帝妹子很明显是有不情愿又不得不为之。

小宦官保彦更很奇怪。他知道皇帝的秘密?那么他在月圣门中,又会是?杜小曼沉吟着,转过眼,竟又与保彦的视线相遇,保彦再向她微微一笑,垂下眼帘。

皇帝披奏折的过程,十分枯燥。

杜小曼捧着一个宫女们塞给她装样子的绣活,做贤淑状在一旁陪坐。皇帝妹子面对奏折,神色凝重,眉头越拧越紧,题批的手也越来越急躁。

杜小曼猜想,若不是左右宫人在场,恐怕皇帝妹子已经一把抓起奏折向她砸来,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在旁边碍眼。

我也不想在这里蹲着啊,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杜小曼往布上戳了几针,线结了大疙瘩,怎么顿也顿不开。宫女连忙贴心捧上小剪刀,杜小曼剪断线,皇帝搁下笔,转首看向她,用最隐忍温和的声音道:“你身子不好,不用在此陪朕,去歇息吧。”

如果现在吐出一句“臣妾不累,臣妾就想陪着皇上”,不知道皇帝妹子会做何反应?

还是不要无聊为妙,杜小曼刚要识相告退,保彦却在她开口前含笑道:“皇上真是疼惜娘娘。批了这么久折子,皇上是否先歇息片刻?”

皇帝冷冷道:“朕不累。国事为重,岂能耽误。”说着又取过一本奏折。

保彦躬身:“不然还和以往一样,奴才为皇上念诵,皇上听后批复,至少眼睛没那么乏了。”

皇帝猛地抬起头,殿中气氛陡然一冷。

保彦佝偻着腰,仍一副温顺忠诚模样。

皇帝沉声道:“朕还是亲阅吧。奏折岂是儿戏,由你来念,这殿中许多人闻得,都不甚妥。”

杜小曼站起身:“臣妾先告退了。”皇帝摆了摆手,左右宫女亦行礼退下。

刚走到帷幔旁,杜小曼忽而听得一声脆响,她一回身,只见皇帝妹子以手支头双眼紧闭,茶盏打碎在脚边,朱笔骨碌碌在地上滚动。

杜小曼与众宫女赶紧疾步回去。

“皇上!”

“陛下!奴婢这就去传御医……”

“不必!”皇帝妹子陡然一喝,睁开双眼,慢慢放下手,声音回归平缓,“朕……朕只是有些目眩。想是昨夜睡得有些少。不碍事。尔等都退下罢。媗儿,你留下。”

宫女们捡起地上的笔,收拾好茶杯碎片,无声退下,杜小曼站在原地看了皇帝片刻,慢慢走回去。

皇帝的手指掐着座椅的扶手,指甲泛出白色,察觉到杜小曼的视线,立刻松开了一些,重新挺背端坐。

“保彦,还是你来念这奏折吧。”

保彦再躬身:“奴才遵旨。”

杜小曼走到方才的位置,犹豫了一下,道:“皇上请放心,我这人很笨,那国家大事什么的,听了我也听不懂。”

皇帝瞥了她一眼,嗓子里逸出一声轻呵:“你坐罢。”

杜小曼在软榻上坐下,保彦捧起一本奏折,翻开,开始念,杜小曼又摸过那个绣活当道具,开始装模作样地重新穿针引线。

她已能十分肯定,月圣门的最高领导,绝对不是皇帝妹子。

这个保彦,很明显是个监控皇帝的人物。帮皇帝念奏折,等于是参与国事了吧。一个公公,敢这么明白地抖擞……

杜小曼的视线不由得飘过去。难道他才是月圣门的头目?

公公,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是个男人。

唉,杜小曼的头又隐隐作痛了。

什么都要猜,什么都稀里糊涂的,搞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皇宫真的是处处要费脑筋,一句话能让大脑拐千百个弯儿,智商不过硬,心理建设不够强大绝对玩不过去。怪不得皇帝是史上最短命的职业。

保彦念完一本奏折,放回桌上,皇帝提笔寥寥批复几字,便合上了奏折。保彦又取过一本,开始念。至始至终没多说过一句话,好像真的就是在念奏折,还是皇帝在做决断。

为什么又要留下她这个观众呢?

杜小曼懒得再琢磨了。索性放空大脑,拿着针来来回回在布上乱穿。

不过,这些奏折貌似没她想象的那么难懂,有几个什么XX大学士,某某侍郎的折子是又长又晦涩,里面一堆杜小曼不太懂的名词听得略晕。但并不都是那么文绉绉,有些挺短挺有明白,特别是武将写的折子,跟说白话文差不多。还有一两个御史参奏别人的折子也很有趣,其中一个貌似是参兵部某个官员的,大致是说他仪态不端庄,说话常爆粗口,下朝后胆敢在御阶下就飙脏话,这个御史说了他一句,于是那位被参的申大人就问候了一下这位御史的祖先。

御史在折子里含恨写『……臣之先人被辱,不足举为圣闻,然丹陛御阶安能蒙垢,国之殿宇,岂可亵渎……』

以下省略杜小曼基本听不懂的N多字。

保彦一口气念完,杜小曼十分佩服他的肺活量。

皇帝妹子大概也觉得参的这事太无聊了,道:“先搁到一边吧,朕回头再批。”

保彦依言将折子放到一旁,再取一折,一读,杜小曼顿时乐了。

这本折子正是上本被参的那位兵部司戎主事,羽林右军副统领申尧写的,开头便是——

『臣申尧谨奏

臣听闻,周御史要来参臣了。臣亦知道,他必然来参臣。昨日早朝后,臣下得阶旁,有风灌鼻,抑制不住,打了一喷嚏。恰周御史在旁,便直指臣殿前无状。臣晓得,这个喷嚏打的是十分罪过。被他斥责,亦是理所应当。然周御史喋喋不绝,臣之忏悔心意,便不能纯粹,臣不免烦躁,便与周御史口角几句,的确说了“你他奶奶的操哪门子闲心”这句话。臣是粗人,舌头早该割了,但臣敢作敢当。喷嚏确实打过,无状言辞确实说过。臣此折但为自请其罪,叩请圣裁。』

杜小曼不禁扑哧一声。皇帝的眉头跳了跳,瞥向她。

杜小曼呐呐道:“呃,不好意思,这个奏折臣妾听懂了。原来大臣之间,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嘴仗啊。”

皇帝面无表情淡淡道:“司空见惯。”提起笔,在这本奏折后刷刷写了两行字,又取过那位周御史的奏折,也刷刷写了两行。

杜小曼不禁向桌案上偷偷瞄了几眼,真的很想探头看看皇帝妹子到底是怎么批复这个折子的。

她当然什么也没看到。皇帝一脸平淡地合上了奏折,保彦把这两本折子都放到已批复的折子堆里,码好,又取过一本。

『臣宁景徽今有一折启奏……』

刚要低头装作看绣活的杜小曼心中一震,不由得抬起目光,立刻自觉自己的反应太不淡定了,索性又像刚才听申大人和周御史掐架的奏折那样,大大方方做聆听状。

宁景徽的折子非常简洁,是为西北旱灾之地奏请拨调过冬钱粮赈济,寥寥数言道罢所请,无赘余之辞。杜小曼竟然也能听懂。

皇帝妹子一直垂着眼帘听着,表情亦无什么特别,听毕,淡淡道:“传宁景徽与户部刘逊,申时初刻同到勤政殿。”

保彦躬身领命。

杜小曼突然觉得,皇帝妹子这个皇帝当的,还是很有风范的,就批奏折的这段表现,完全是一个皇帝应有的举动。就算她传了宁景徽,杜小曼也觉得是公事公办,而绝非为了借机见见宁景徽。

唉,妹子其实在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啊。

杜小曼望着皇帝聆听下一本奏折的侧脸,心中突然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待办的折子堆去了一少半,天早已是晌午,保彦问皇帝:“陛下可要传膳?”

皇帝道:“下午要议事,朕还要换袍服,恐在这里传膳不甚方便,还是在乾元殿东阁用膳罢。”说着站起身。

杜小曼赶紧跟着起身。皇帝看一看她:“那朕便先回那边了,好生吃饭,注意自己的身子。”

杜小曼谢恩恭送皇帝离去,陪同皇帝的宫人们皆随之离开,杜小曼看看那张桌子,让小宫女去问,桌上的这些该怎么办,过了一时,小宫女回来道:“回禀娘娘,保公公说,皇上让把奏折就放在这里,傍晚皇上还过来。”

好吧。杜小曼在心中叹口气,我现在是宠冠后宫的女人嘛!

也没有人来告诉她,要不要拉根绳把这张桌子保护起来,那什么,就绕着走吧。

其实皇帝走了,的确算是一种体贴,还没有人详细告诉杜小曼如果陪皇帝吃饭需要什么样的礼节,但肯定不轻松。说不定她全程都得跪着,皇帝吃剩下的菜她才能吃两口。

用午膳的时候,杜小曼做了个比较大胆的决定——把宁景徽的教训暂时丢到一边。

顺势而为,顺势而为,说不定就顺便没命了。

她在这里为了剧情走钢索,右相大人跟没事人一样一派忠心和皇上谈政事,连个接头的都没给过她这个卧底,这是上峰对待特工应有的态度么?

亏她还竖直了耳朵,把右相大人的奏折当密码来听,企图听出什么门道。

但不好意思,什么门道都没听到呢,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吧!

昨天差点被杀,今天所有人都表现得好像没那回事。

既然被当成没事,杜小曼决定去找事。

她抹了抹嘴:“我想去拜见皇后娘娘。不知下午什么时辰比较合适?”

宫女们都沉默了。

昨天傍晚发生的那件事,虽然谁都不提,但谁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宫中关系庞杂,谁都说不好另一个人到底连带着怎样的关系,那两个被处理掉的宫女是什么来历,绝大部分的宫女都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皇后娘娘昨天上午到了,下午唐郡主便差点被人推下水。这其中有无关联,更不可乱猜。

但显然,这位唐郡主并不是个善茬,想去中宫的目的昭然若揭。

唐郡主现在正得宠幸,她不顾此时一没名分,二无体统,硬闯中宫,应该也没事。

她没事就代表着,跟她走这一趟的人,肯定有事。

谁敢陪她去找死?

众宫女都不禁瑟瑟,一个宫女大胆道:“娘娘。皇上虽说下午议政之后方才过来,但亦可能更改,万一来时娘娘不在……”

杜小曼道:“皇上申时议政,我这会儿出去,应当没什么。进宫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去拜见过皇后娘娘,反倒是皇后娘娘先来瞧了我,好像有些于理不合。”

另一宫女道:“娘娘若去拜见皇后娘娘,上午最宜。皇后娘娘好佛法,下午常静坐读经。”

娘娘你冷静一下吧,冷静一个下午加晚上,应该就没这么亢奋了。

杜小曼道:“那我先过去一趟,就算不便当面拜见,起码是个致意呀。”

一个年岁长些的大宫女不得不道:“娘娘方才进宫,衣饰辇舆都未备妥,何不待一切妥当后方才拜见皇后娘娘?奴婢愚见,娘娘恕罪。”

杜小曼笑道:“哦,也是,现在我还没什么名分,贸然去拜见,好像也不合体。算了,那就再等等吧。”

众宫女都松了一口气。

杜小曼又问:“那贤妃娘娘那里,我是不是也不好去呀?”

方才那位大宫女忙道:“贤妃娘娘与娘娘相处得如姊妹一般,见到娘娘过去,应很欢喜。只是不知贤妃娘娘是否在绮华宫中。”

杜小曼道:“反正我先过去一趟看看罢。不知怎么的,就想出去转转。”

宫女们对她不去中宫已在心里烧高香了,料想往贤妃那边一趟也没什么事,立刻帮她梳妆更衣。

其实杜小曼本来就没打算真去找皇后,她知道自己现在根本见不了皇后,但她能肯定,折腾这一下,绝对会有人向皇后娘娘打小报告的?

皇后身为一个高端的后宫阴谋家,会因此这样那样考虑一大堆吧。

嘿嘿,皇后娘娘就多死几个脑细胞吧,晚上睡不着,吃再多燕窝也阻挡不了脸上的褶子!

最好宁景徽、皇帝等其他相关人物都收到小报告。

右相大人,我现在很不爽,很沉不住气,我不能保证再过一时会做出什么事情呦……

杜小曼昂首阔步走出了含凉宫,前往绮华宫。

绮华宫早就能是杜小曼打算探索的地方。

一直以来,贤妃的种种举动,太让她想不透。

贤妃很明显对她很好,很友善,让杜小曼很感激,但善意中,究竟藏着什么深意?

她是月圣门?还是宁景徽的人?

绮华宫离含凉宫真的不算远,大门与杜小曼途经的其他宫院不太相同,看起来很新。在皇宫这个地方,一切东西的样式都必须合乎规格,贤妃的宫殿能如此特别,看来她有一段时间专宠后宫,绝非虚传。

绮华宫的三个大字,字体亦与其他宫殿不太一样,更大,更洒脱。

宫女见杜小曼的眼睛直往上瞟,真的不合体统,忙悄声假意讲八卦:“这三字宫名,乃皇上御笔亲题。”

杜小曼顺下视线听完,眼睛又往上瞄了一下,好在一下之后立刻收回了,宫女们的身上则险些出了一身冷汗。

层层通报之后,杜小曼终于可以进去了。转过影壁,宫院异常开阔,已是深秋,院中却有鲜花开放,簇拥着殿阁,真是绮丽繁华,杜小曼基本都叫不上名字。

宫女们未引杜小曼到正殿,而是绕到后方。

后面宫院更加开阔,花香馥郁。一经对比,杜小曼暂住的那个含凉宫真是寒酸简陋。

宫人们引杜小曼进了一间殿阁,贤妃自上首榻椅上起身,笑道:“我正在琢磨,今儿要不要再过去打扰打扰妹妹,不想妹妹竟然过来,快坐快坐。”

杜小曼敛身行礼,她第一次来见贤妃,按规矩当有敬献。杜小曼两爪空空进宫,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宫女们因她没有再闹着去中宫,心生感激,主动提示,皇帝在赐她暂住含凉宫时,还赐了一堆的东西,算是杜小曼私有。帮着杜小曼挑了一柄如意做礼物。

贤妃对那礼盒,也只是道:“哎呀,妹妹怎么还如此客套,下回千万不要如此了,我到你那里,可没带什么,还让你帮我的忙。妹妹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好上门呢?”

杜小曼做诚挚状道:“贤妃娘娘万万莫要这么说,太折杀妾了。娘娘肯去看妾,便是妾最大的福分。”

贤妃亲自携起杜小曼:“你呀,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一瞥左右,“你们先都下去罢,让我们姐妹自在说会儿话。”

宫人们依言退下。

杜小曼先起话头道:“娘娘前日托付的那些《春秋》经卷,妾描了一些,但还不很多。”

贤妃道:“那个不急,你慢慢描便是。”笑容敛去,“其实,昨日傍晚的事,我听说了。”

杜小曼暗暗一振奋,做一怔状。

贤妃道:“看我这人,就是嘴快。望没有冒犯到妹妹。”

杜小曼道:“怎么能是冒犯呢。”

这个时候,应该做出怎样的表情?顺下眼,皱眉,准没错吧。

“贤妃娘娘肯这样关怀,让妾心里……其实妾……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想要找人谈心,才冒昧前来打扰……我……”

贤妃叹了口气,在她手上拍了拍:“我懂。听说昨日跟着你的宫女,已经被处置了。之前可有审过。”

杜小曼垂首摇头:“没有。当时,那几个宫女突然就不见了,然后出来了一个老宫女,想要掐死我,幸亏有人过来,我才被推进水中。”

贤妃握住了她的手:“好妹妹,该吓坏了吧。”

杜小曼道:“还好,我会游泳。”

贤妃的手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也像是杜小曼的错觉。

杜小曼抬起视线看向贤妃的脸,那张脸上只有关切。

“妹妹,这话,我也只对你说。宫中,说不清的事多得是。第一要紧的,是爱惜自己。妹妹心善,吉神自随。”

神仙倒是真有,但是貌似撒手不管很久了。

杜小曼道:“我对神仙,不抱什么指望。有事还得自己扛。”

“这女子。”云端上,鹤白使轻喟一声,“真凡人之脾性尔。”

“她可能是最近的确遇到的事太多了嘛。”云玳无所谓道,“之前她也有谢过我们的。比起很多一点不顺就骂天的凡人来说,她很好了。她只是个凡人呀。”一脸无奈又看看云下,“情况变成这样我们也很无奈,你自己多加油呀,会有转机的,要好好把握!”

贤妃再拍拍杜小曼的手,又叹了口气:“我刚进宫来时,虽不曾有妹妹这般的遭遇,但也遇到过许多事。那时也是想不开,偷偷哭了很多次。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时常读读经文书籍,亦可缓解心境。我看书不多,但这绮华宫里倒有不少书册,儒经道书佛典都收了一些,不知妹妹常读哪些?”

杜小曼苦下脸:“妾很没文化,娘娘看我字写成这样就知道了。”

贤妃微微笑道:“有些书是甚乏味,说来我托妹妹抄写《春秋》,不知妹妹可会觉得枯燥。”

杜小曼立刻道:“没有没有,这是娘娘带妾做功德呀,这样抄写,字也能练得好一些,趁机可以学习一下。说实话,孔夫子的书,我之前只知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几句。”

贤妃笑了笑。

杜小曼继续和贤妃聊了一时,偶尔试探,贤妃是个谈话高手,杜小曼越聊反而越不能肯定她的来头。便起身告辞。

但,对杜小曼来说,这一趟收获仍然很大。

在离开前,她又尽可能多地欣赏了一番绮华宫的美景,回宫之后,做艳羡状对宫女道:“绮华宫好漂亮啊,皇上现在仍很宠幸贤妃娘娘么?”

左右宫人又沉默了一下,其中一个谨慎地回答:“贤妃娘娘一直深得圣眷。”

嗯,再度肯定。

贤妃,还是月圣门的人。而且和推她下水的人,不是一伙。

后宫之中,到底有多少股势力?

杜小曼的头壳又开始疼了。

敲山震虎的小计策,迅速见效了。

杜小曼比自己意料更快的收到了反馈。

给她反馈的,居然是皇帝。

“你去了绮华宫?”

杜小曼垂下视线:“嗯,臣妾多得贤妃娘娘照顾,想着必须登门拜望。”

话说,我还要去拜见皇后呢,这你怎么不提呀?

皇帝向杜小曼走近了两步,轻轻拂开她肩上的发:“闻说你十分喜爱绮华宫,朕亦可赐你一座更好的。”

杜小曼赶紧后退一步:“多谢皇上,臣妾在这里住得挺好的。”一抬眼却对上皇帝的视线。

“喜欢,为何不想得到?”皇帝的手仍流连在她颈侧,“要什么,便和朕说。朕会给你最好的。”

不,不对劲啊。

这个视线,这个语调,还有瞳孔的颜色及神态……

这是……

杜小曼的后背一紧,皇帝俯首,欺上了她的双唇。

杜小曼浑身的寒毛炸起,猛地扭头甩身,皇帝被她一把推开,却并不以为意,站在原地看着杜小曼蹬蹬蹬后退几步凶猛的眼神。

“你仍对朕不情不愿?”

废话!杜小曼盯着皇帝,没有回答。

皇帝笑了笑:“这就怪了,你这样的态度,在朕面前亦不加掩饰,为何还要如此听宁景徽的话?”

杜小曼心中一震。

皇帝果然什么人都知道。

“那么皇上究竟是谁?”

你挑明,我也把话说开。

皇帝像听到什么有趣的话一样看着她:“朕是谁?朕能是谁?”

“这两天我所见到,自称朕的,可不……”杜小曼的声音突然梗住了,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亦无法动弹。

皇帝仍一脸好整以暇,眼中有杜小曼看不透的东西在闪烁。

“你这样做,是为了裕王?你与那宁景徽一样,都觉得他配坐上这皇位?慕云潇、谢况弈,权势皆不如裕王,这就是你选他的原因?”

杜小曼心中再一寒。

皇帝的确对什么都知道的很透彻。连谢况弈亦在她的名单中。

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了急切。

皇帝垂眸俯视着她:“莫说宁景徽那点伎俩,朕早已洞悉。便是他等能够得逞,你已入朕的后宫,你觉得彼时裕王,还会要你?”

喂喂喂,皇上你不能这么脑补剧情啊,怎么我就成了为璪璪献身的女人,我看着像是有如此伟大情操的圣母吗?

“啊,呃……”杜小曼喉咙一松,突然又冒出了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拍拍胸口,顺了顺气,立刻道,“是皇上你下旨让我进宫,宁右相才把我逮住打包送进来的。您别搞错因果关系。为了一个男人的宏图大业牺牲自己进宫当卧底什么的,那可不是我会做的事。对不起我很自私,我其实只想知道真相。我不明白本该很单纯活着的唐晋媗身上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说不清的事。”

皇帝的表情像个面具,对,他的脸上本来应该就有个面具。杜小曼虽然看不懂,但还是直盯着他的双眼。

“皇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唐晋媗呢?”

你,到底是谁?

皇帝的双瞳陡然收缩。

杜小曼又觉得身上某个地方细微地一麻,再度发不出声音,不能说话。

皇帝缓缓向她走近了一步,再一步,又一步,冰冷的手指抚上她鬓边,自颊侧滑到下巴,随后覆盖上她双唇的唇亦带着凉寒。

只是轻轻一触,便抬首,吐息呵在她的耳畔。

“媗媗,忘掉裕王,更无需理会宁景徽。我会杀了他们。你什么都不需要多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龙袍的身影走出殿外,宫人们恭送皇上起驾的声音传来,杜小曼在原地又站了很久,宫女们进来,匆匆一瞄又立刻顺下的视线中藏满好奇,杜小曼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这才发现自己能动又能说话了。

她生生压抑住打一个哆嗦的欲望,假装淡然地任宫女们服侍她卸妆就寝。

太阴森,太恐怖!

B版才是真的大杀器!跟他一比,A版妹子简直是幼儿园级别的小打小闹。

话说右相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安排接头人?

假皇帝要做掉你和璪璪啦!好像他对你的动向十分明白的样子,这对于您老来说,算个事儿了吧?

我应该怎么传话给你?

杜小曼生怕自己一个抑郁脱口而出,把宫女们统统赶了出去,独自在床上翻滚。

这谍战不像谍战,宫斗不像宫斗的剧情她真是受够了!

内心一阵狂躁,她翻身而起,撩开帐子,摸到桌边端起茶杯狠狠灌了两口,咯咯磨牙。

“装!装!装!都明明白白了干吗还都不放真相!痛痛快快光明正大了呗!”

打假换皇帝,真刀真枪干起来,何必卷这么多路人下水!

杜小曼把杯子恶狠狠放回桌面,正要转身,被微弱月光照耀的墙角处,黑黝黝的大花瓶动了动,下方有两条腿站起,上升的瓶身处冒出的人头和肩,双臂分开瓶肚,淡然将瓶壳扒下,拔出背后的孔雀毛,走向目瞪口呆大张嘴石化的杜小曼。

“女娃,老夫的这个妆扮略微粗陋。你的眼神,却未令我失望。”

萧……

萧……白……客……

萧大侠!

萧大神!

您老是怎么进来的!

您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蹲在那里的!

杜小曼双膝一软,险些跪了。

大神!救我!

话尚未来得及出声,萧白客又瓮声开口:“老夫上当了。那一男一女两个毛头后生,手法拙劣,口技稍好一些,仍难脱不堪二字。竟被如此吹嘘,今日之世人,见识竟至于此。”

淡淡语气中,带着幽幽唏嘘。

“不过,能与小友你一会,此行不算虚之。”

杜小曼脑浆被埋没在雾霾中。正试图解读,萧白客又道:“老夫已在此一夜一日,你却此时才说破,想来看出时辰应不会太早尔。以你眼力,本不应这么迟,料是因记挂你那小情郎,乱了心绪所致。老夫平生所见的后生中,你是天份最高的一个。若承我衣钵,不出二十年,当胜于我今日。但,须弃杂念,方可达至境,尤其要看破儿女情长。往至境之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呵……

呵呵……

萧大侠,其实一切都是误会,一切都是巧合。只因事情它就恰刚好那么凑巧。

不过,只要能从这鬼地方出去,让我拜您一千遍师父都愿意。

杜小曼双膝再一弯:“师……”

萧白客又唏嘘一叹:“罢了,老夫不强人所难。”

“萧大侠,求您带我出去!”

萧白客摇摇头:“老夫带不出去你。”

这么干脆!

这一个大侠应该说的答案么?

“为,为什么?萧大侠您武功如此卓绝……”

“区区皇宫,老夫进出轻而易举,但女娃娃你丝毫不会武功。”萧白客答得仍然简洁,“外面你的另一个小情郎已经团团乱转了数日,宫墙似也翻过几道,老夫还和他聊了聊。毫无方法。”

杜小曼心口一暖,这是谢况弈吧。

她的眼眶不知为什么,有点酸。

“那萧大侠您能不能给我带个口信?”

“带给何人?”

“给……谢况弈,就是外面那个。还有宁景徽,当今右相,您认得吧。还有秦兰璪,裕王,他您应该认识的。”

萧白客点点头:“就这三个小情郎?各要带什么话?”

大侠,他们不是我的小情郎啊!怎么说的我好像男女关系很乱的样子!

“大神您误会了,不是那种关系,是……”现在解释这个,好像很浪费时间。

其实杜小曼的纠结,对萧白客来说,完全无所谓。萧白客一生,被数不清的女子恋慕,三四个,三四十,在他看来是尘埃一般的数目。他从不知道,庸俗的世人对这种事何等穷心耗力与纠结。方才只是随口一说。

“大侠,我想告诉谢况弈,就是在宫墙外头想翻进来的那个,请他不用管我了,我在这里挺好的。没什么事。”

萧白客点点头。

“想告诉宁景徽,就是当今的右相的话是,那人要杀他们。他的计划那人都知道了。还有,想告诉秦兰璪,裕王的话是……”

怎么突然觉得,此刻特别像电视剧里的某特定场景。

“是……”唉,她连声音都忍不住哑了,“是……”

对啊,要跟他说什么?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就让他多保重吧。”这么无关紧要的话,让萧大神专门跑一趟太不值得了。

“这句话,您告诉宁景徽,让他转告裕王就行。”

萧白客略一颔首,变戏法一样从帷幔角落里拖出一个大花瓶,插进从后背薅下的孔雀毛,重新放回原位,又驻足,转身,一沉吟。

“是了,老夫亦有一句话,托小娃你见到他时转告。老夫大约知道他在猜什么。不是,休要瞎琢磨。”

他?他是……

微微凉风,灌进杜小曼张开的嘴,萧白客的身影掠出窗缝,逆风而去。

喂,大神,你好歹把名字告诉我啊!

身为一个庸俗的人类,真的无法跟上艺术家的节奏。

杜小曼再默默灌了两口凉茶,爬回床上。

萧白客这神一般的来去,当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宫人们更毫无察觉。

第二天早上,当宫女们仔细擦拭那个那个大花瓶的时候,杜小曼不禁想起,昨天,宫女们也是这样仔细地擦拭了花瓶无数遍……

萧大侠,您是真的神。

杜小曼大约明白了一点,在萧白客的世界里,凡尘一切皆是浮云,只有无止境的易容艺术之路,才是唯一。

突然感觉自己好渺小。这个斗来斗去的皇宫,这个真真假假纷纷乱乱的世间好龌蹉。

A版B版,一男一女两个皇帝(获得萧大神认证),到底整啥呢?

为什么要把生活变得如此复杂?

下午,皇帝又过来批奏折了。

杜小曼发现了一个快速分辨A版和B版皇帝的方法。

好像A版妹子皇帝的身边,总是跟着保彦和另一个小宦官忠承,而B版的男皇帝身边不怎么出现这两人。

保彦一起过来了,那么来的,大概是A版?

杜小曼恭敬接待,皇帝坐到桌边,杜小曼亲手将茶水端上,皇帝瞥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应该是A版没错。

B版昨晚带着情绪离去,杜小曼一直猜测今天会不会有惊奇下文,但是今天剧情进展出奇的平静,杜小曼甚至觉得A版皇帝妹子心情挺不错。

皇帝妹子批了几本奏折,又让保彦诵读,杜小曼假装听着,自顾自地走神思考这这那那,忽而听见A版皇帝道:“媗儿,朕看你听得仔细,这个折子,你可有见解?”

啊?杜小曼恍然回神。其实她根本没在听来着。

她赶紧起身,施礼道:“皇上,臣妾如此愚钝,听都听不懂,哪有什么见解。”

皇帝似笑非笑:“哦,朕见媗儿连手里的针线都忘了,还以为在替朕思索分忧。”

杜小曼尴尬地张张嘴:“臣妾是努力在想,到底听到的是什么意思。”

皇帝歪头:“可想好了么?”

杜小曼摇摇头:“没……没懂。”

皇帝挑了挑眉,唇上挂着笑,提起朱笔。

杜小曼继续假装专注与手中的针线,总感觉,皇帝妹子的视线常常在她身上扫过,藏着打量。

批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奏折,皇帝妹子说有些困乏,屏退左右,到床上躺了一时。杜小曼远远地坐着描《春秋》打发时间。

又半个时辰左右,保彦和忠承进来,服侍皇帝起身。皇帝站在床前,任两人跪下整理龙袍衣摆,向杜小曼道:“朕待一时还有事,晚上可能就宿在乾元殿,不过来了,你早些睡罢,不必等朕。”

杜小曼做领命状。

皇帝又道:“说来,你进宫也有几日了,有些事,朕都记着呢,不必心急。”

杜小曼再垂首。

皇帝淡淡道:“真是快啊,明日,就是十五了。”

十五!杜小曼的心突地快跳了一下。

皇帝有意无意提了这么一句必有缘故。难道宫中将发生什么大动荡?

杜小曼记得,月圣门一般都爱在十五杀人,月圣门的女子告诉过她,月圣门的月祭有大小之分。难道明天是大月祭,B版皇帝打算在那个时候做掉宁景徽或璪璪?

结合A版皇帝妹子的态度。宁景徽应该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最沦落不过被A版妹子圈禁。

如果月圣门真的要杀个人来祭祀十五的月亮,第一顺位人选大概就是——

璪璪。

仿佛对这个猜想肯定一样,杜小曼的右眼皮跟着突突跳了两下。

萧大神到底有没有把口信带到啊!杜小曼坐立难安。

宫女们发现她状态不对,便贴心安慰:“皇上的确是有政务方才离去,今晚并未去其他娘娘那边,亦未传话侍寝。娘娘风寒未愈,早些睡罢。”

杜小曼也只能洗洗睡了。

“媗媗。”

“媗媗……”

低低的,又有人在耳边唤。

她猛回神。

“媗媗。你不开心?”

她咬唇:“你为何每到月中,就常不来看我?”

他携住她的手:“家母信佛,月中我得陪她上香吃斋,不好脱身。”

“但我也想和你一起赏月。”刚刚在书里看到了一个方法,月圆之时,将两人的名字合写在笺上,对月祈愿,可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他低低一笑,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媗媗,我定然会请得皇上下旨赐婚,以后每个十五,你我都共赏明月。”

似有暖暖的蜜水,在心中化开,她轻轻点头。

我等你。

我信你。

只要是你说的,我一定相信。

但,为什么,心里突然很疼呢?

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这湖水,这长廊,这……

“郡主,郡主,硬闯此处,不太妥当。郡主不该自折身份做此计较,先回院中去吧郡主……”

无视着耳边的求请,她急急前行,前方一幕,霍然跃入眼帘。

月光下,他手执火折,轻轻点亮那女子手中的莲灯,那双无数次温柔携住她双手的手,与那女子的柔荑触碰,灯火照亮那女子妩媚的笑容。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着他和那女子一道将花灯放入水中,唇边宠溺的笑容,将她的心绞得粉碎。

身上大红的嫁衣,在此时像个笑话。

十五啊,今天是十五。

弃了双日的十六,择了今日为期。只为了和你……

“媗媗你呀,真是疯了。闹着要嫁这个人,又非得择这么个日子,哪有人成亲是单日的?他这么哄着你,必然别有居心,一成亲嘴脸就露出来了。别怪姐姐说丧气话,以后有你受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今往后我和你父王都不再管你,亦不再帮你。你如斯任性,日后有何结果,都自己咽下罢。”

娘,姊姊,为何被你们言中了。

潇郎。云潇。慕云潇。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

杜小曼一骨碌从床上弹起来,捂住额头。

疯了疯了,这是什么情况?

这个梦,这个梦……

慕云潇和唐晋媗的婚事,是在十五?

天啊,必然是有重大隐情。

慕云潇为了逼唐晋媗进月圣门,特意挑选了这个日子,好促进她裂变?

那么和阮紫霁一起放灯又……

玄女娘娘,好心的小仙子,各位大仙,你们要给我剧情提示,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别整这么玄乎的梦了,我真的不擅长猜谜啊!

“她怎么老梦见这些有的没的的呢?”云玳皱眉,有些不解,“她从前世到今生,是喝过孟婆汤的,魂魄已全无记忆,连和帝座打赌的事都不记得,怎么还魂之后,总会想起这些?”

鹤白使淡淡道:“想来有残存记忆,存留于唐晋媗的躯壳之中,与她魂魄和鸣所致。”

云玳点点头:“这样啊。不过也罢,她知道些前生的事情,倒可以快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解决了。凡人真是无趣,总在这些地方纠缠不休。”

鹤白使但笑不语。

云玳眨眼:“你笑得不对劲嗳。她如果反倒落进那个既不是我们这边看中也不是你们那边看中的人手里,这局谁胜就更不好说了吧。”

鹤白使仍是淡淡笑着:“仙子不必担心,想来不会。”

“娘娘?”宫女关怀的声音从帐外飘来,询问杜小曼可有不适。

杜小曼含混过去,任宫女们服侍着起床。

她仍忍不住想,慕云潇,到底知不知道阮紫霁是月圣门?

杜小曼忍不住打了寒战。

宫女们赶紧再询问她是否风寒未好,又为她请来御医。

御医悬丝诊了诊脉,沉吟:“娘娘的脉相,倒是……”声音很犹豫。稍后,又召了一名医婆,入内看了看杜小曼的气色与舌苔。

御医再沉吟片刻,道:“娘娘的风寒,倒是已无,若仍觉不适,臣便写张单子,着人交与御膳房,按此安排膳食便是。”

杜小曼隔帘道谢。

所谓按御医的方法安排的膳食,不外乎就是煎炸烧几乎没了,全是蒸炖煮的清淡滋养菜品。

杜小曼心里有事,嘴里寡淡,饭也没吃几口。

耗磨了一整天,皇帝没来,贤妃娘娘也没来,难道都准备晚上开会呢?

到了晚间,杜小曼望着天上那渐渐升高的圆月,心里的不安渐渐变浓。

宫女温声道:“娘娘快进殿吧,外面甚冷。皇上这几日政务繁忙,说不定明儿一早,就来看娘娘了。”

杜小曼无语地转身,刚要走向门槛,又掉回头,望向西南方向:“那边的天,是不是红一些?”

宫女立刻含笑回道:“娘娘,那边是乾元殿与中宫方位,平日里就这么亮呢,只是娘娘未曾留意。”

杜小曼回到殿内,沐浴就寝。

可能是这几天没事就睡,实在睡太多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无法入眠。

月亮正好,月圣门的仪式,说不定正要开始吧。

难道是直接闯入裕王府,趁璪璪不备,就……

璪璪一犯懒,睡觉蛮死的,说不定就在他好梦正酣时,一道影子悄悄出现在他床头……

或者是他正和某个或某堆美人一起喝酒吃菜,一个妹子脸色一变,从怀中摸出一把刀子……

唉,不能这么诅咒璪璪。说不定月圣门今晚只是纯洁地唱唱歌,月苋仙姑不是说,有好多都是外人的误解,其实她们不会那么做么。

杜小曼拍拍额头,再翻个身,突然发现帐子外,好像有道黑影。

宫女?

不对,轮廓不太像。

纱帘微动,那黑影一闪,杜小曼还未来得及尖叫,嘴巴便被一只手捂住。

“嘘——小曼姐,是我。”

箬……箬儿?杜小曼差点又叫出声,比见到鬼还震惊。

箬儿,哦不,是美少年模样的孤于箬,悄声道:“小曼姐,别怕,真的是我。”

“你,你怎么进来的?”杜小曼的嘴巴被松开后,立刻问。

“那个会易容的老伯对弈哥哥说了路线,但他武功很高,我和弈哥哥还有卫棠哥加起来也比不上。本来还是进不来,还好这里面打起来了,弈哥哥和卫棠哥得留意那些卫兵别醒来被发现,就让我进来了。”孤于箬回答。

“打起来了?”杜小曼一把抓住了孤于箬的手臂,“哪里打起来了?”

孤于箬努力地思考了一下:“我光顾着进来,没太听清楚,好像是皇帝要刺皇后,还是皇后要刺皇帝。总之是这两个人其中一个要刺另外一个……”

杜小曼不由得揪住了孤于箬的胳膊。

“正打着呢!”

孤于箬点点头。

娘啊,传说中的宫斗,啊不,宫变大戏,正在进行?感觉好不真实!

十五的月亮果然未被辜负!

“打得厉害么?”为什么这里一点动静都听不到?是不是怪皇宫太大了?

“没有看见打,只是许多兵往那边去,说是调兵什么的。放心,我们说不定可以躲过。”孤于箬反手要拉起杜小曼,“快,这里的其他人一时半刻都不会醒来。有弈哥哥和卫棠哥两个人接应……”

杜小曼站起身,但没有挪动脚步:“箬儿,我不能和你走。这种时候,宫里的武装防备绝对会增加。你快走吧,告诉谢况弈,我没事的,在这里反而挺安全。”

孤于箬也摇了摇头:“你若不离开,我就等于白进来了。你就当为了弈哥哥,也要和我一起出去。”

就是因为谢况弈,才更不能出去。

杜小曼叹了口气:“箬儿,我真的很感激你,感激谢少主,但现在的事情很复杂,关系朝廷和政治,你们千万别沾了。宁景徽对我安排很周全,我绝对不会有事。”

孤于箬低声道:“弈哥哥不会听的,他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他么?”

杜小曼一噎。

这个问题,要怎么答?要怎么在箬儿面前答?

孤于箬继续道:“是啊,你好像喜欢的是时公子。”

杜小曼张了张嘴:“我……”

砰砰砰!

窗外忽然响起砸门声。

砰砰砰!

“有要事传告,速速开门——”

杜小曼猛吃了一吓,反手推搡孤于箬:“快,藏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砸门声越来越大,紧跟着是门扇霍然被砸开的声响。

“侍奉的人何在!”

火光染红窗纸,靴声,兵器声,刺入耳膜。

杜小曼躺回床上抓紧被子。

“休要无礼,娘娘正在安歇,劳将军带诸位先在外面把守便可。里面就由咱家等人进去请安通传吧。”

一道耳熟的声音响起,是保彦公公。

“公公还是带些人手进去吧,无人应门,可能有诈。”

“娘娘凤体为重,咱家区区奴才,何足道哉?将军请暂先在门外守护。若真有什么变故,再权益从事不迟。”

杜小曼屏息听着,冒险压低声音飞快对床下说了一句:“箬儿,千万别出来,这可能是圈套。”你可千万藏住,别学你弈哥哥,冲出来看能不能把这些人摆平什么的。你摆不平。

孤于箬极轻地应了一声。

外面,那将军终于做出让步:“公公多小心。”声音十分不情不愿。

保彦公公应该是进来了,但杜小曼听不到脚步声。重新陷入寂静的夜里,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含凉宫值夜的宫人,应该被箬儿都点穴或迷晕了,方才箬儿还说过,一时半刻不可能醒转,保彦公公看到这个场面,会……

“嗳呦!”夜空中,响起保彦公公一声惊叫。

杜小曼的心又跟着猛一跳。

“嗳呦,刚说没人呢。怎么一声不响都冒出来了,吓死咱家了!”

“公公,婢子们听到动静,一时不知何故,未能相迎,公公莫怪。”是那位最老成持重的大宫女晴照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们为什么会醒!

还是……根本没被箬儿放倒?

杜小曼的脑袋已被问号填满。

“一声不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无事便可。其余事情暂不能多说,快请娘娘起身,待会儿圣驾便到。”

皇帝要来!

听着宫女们推开外殿门扇的声音,杜小曼鸡皮疙瘩纷纷冒出。

她们要进寝殿了。是假装自己仍睡着,还是已经醒了?

这么大动静还假装睡着太矫情太假了,杜小曼推被坐起,宫女们手中的灯烛照亮帐外的黑暗。

外面,遥遥又有一道声音划破沉寂。

“皇上驾到——”

“臣妾迎驾来迟,妆容不整,请皇上恕罪。”杜小曼双膝着地。

“不必如斯自责,媗儿受惊了罢,快快起来。”皇帝弯腰,作势搀扶,手指并未触碰到她的衣服。

这个,应该是A版。

杜小曼谢恩自行站起。

皇帝妹子垂眸看她:“两更时分,逆妇李氏派一内侍,企图行刺于朕,内宫竟能生此祸端,朕惊忿自省。暂来媗儿这里躲一时清静。”

什么?杜小曼大大方方地任震惊出现在脸上。

皇后刺了皇帝!

李皇后看起来敦厚贤淑,居然是个战斗系,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么,皇后是早已发现了皇帝的不对?

杜小曼来不及多想,忠承公公躬身已入殿。

“陛下,禁卫统领黄钦来请皇上旨意,内侍院查得反贼同党数人,当如何处置?”

皇帝妹子转身:“杀。”

“禀万岁。”皇帝尚未在软榻坐下,又有小宦官来报,“凰仪宫中擒得数名宫人。”

皇帝淡淡道:“或可留一二活口待审,其余的,难道还让朕的内务府耗银子来养?杀。”

“禀皇上,中宫一带,已查无贼迹,所拿疑涉逆乱者……”

“杀。”

一个个杀字,听得杜小曼心惊肉跳。

皇帝似笑非笑瞥向她:“媗儿难道觉得朕杀伐过重?”

杜小曼道:“臣妾不敢,只是,里面可能有不是乱党的人,说不定还是保护皇上的忠臣,查明再杀会不会更好些?”

皇帝嗤笑一声:“朕的媗儿真是个可人儿,凡涉及谋乱者,必死无赦,并非朕立下的规矩。你既已在宫中,这些事须得习惯。故作软善慈悲,毫无益处。”

杜小曼只能不做声。

“禀皇上。”忠承公公再度入内,“逆后李氏,已遵旨囚于凰仪宫坤和殿内。”

皇帝哦了一声:“这等贱人,竟掌朕内宫多年。碎她为泥都不能解朕之恨。媗儿,你说,朕该如何处置她?”高高在上的视线之中,带着一丝玩味。典型的猫玩耗子姿态。

杜小曼在心里耸耸肩,一脸认真地回答:“皇上,皇后娘娘……”

“逆妇李氏。”皇帝淡淡纠正。

“逆后李氏,此时,不可杀。”

皇帝双眼微微一眯。

妹子,你开口问我,就等于自找不痛快,要么你连我一起拿下,要么你就得听着不顺耳的话。

杜小曼紧急调动脑细胞,现凑台词。

“逆后李氏毕竟是皇后,关乎国体。即便她做下这等令人震惊的逆天行为,审都不审,立刻就杀了,也不太合适。最好先审明白,确定行刺皇上的人是她派的,再定罪。这样,那些喜欢挑刺进谏的大臣也说不出什么来。”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瞬,像听到了十分好笑的话一样,仰面大笑:“呵呵,朕说你是可人儿,真是说对了。你的纯善,真出朕之预料。媗儿,前日在清晖阁,欲杀你之人,经朕查得,亦是皇后所派。朕可让保彦忠承与你看证据及意图害你的宫人首级。”

皇后娘娘这事干得不太扑朔迷离,我早就猜到了啊,皇上。

杜小曼配合着先做出惊诧表情,然后继续切换成圣母模式:“皇上,不可因为臣妾这件事冲动。皇后,毕竟是皇后,不能随便杀。”

皇帝一扯唇角:“媗儿的这颗心,真是水晶做的,无暇剔透。”

杜小曼垂下眼帘:“臣妾其实是个最自私不过的人,正因如此,才不想走上与那些滥杀者同样的路。”

这话算是带了些真实情感。她这么做,一半是和皇帝妹子呛茬,一半也是出于对皇后的同情。

同情要杀自己的皇后,杜小曼也觉得自己的脑袋后面能生出个大光圈。但是,自己连宁景徽的卧底都当了,同情同情皇后,也不算离谱。

想来皇后也是看出了皇帝的不对,才做出这种行为。算是为了这个朝廷在努力。其实的动机与宁景徽相同,只是策划和行动真的差别太大了。

帮她拖些时间,说不定宁景徽这个阵营的人会出手解救她。当是顺势而为地行善了。

皇帝再盯她良久,一挑眉:“好罢,既然朕的媗儿都这么说了,那便就暂将逆妇李氏继续拘禁,待朕审之。”

忠承领命离去。

皇帝懒懒地揉了揉额角:“朕真是心乱且乏之。”

保彦从左右手中接过一个托盘:“皇上请先用些宁心的茶水,与娘娘歇息吧。”却将托盘送到杜小曼面前。

杜小曼只得端起茶盏,呈给皇帝,皇帝接过,稍稍抿了一口,杜小曼接回茶盏,却感到一刹那间,皇帝妹子的视线又在自己脸上一扫。

带着尖利的寒意。

杜小曼不由抬眼,皇帝已站起身。

杜小曼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笔直地走向了大床。

箬儿,就藏在床下。

“都退下吧,明日暂罢早朝。”皇帝妹子边行边下令,左右宫人连同保彦公公都退出寝殿。剩下杜小曼自己眼睁睁看着皇帝走到了床边。

皇帝妹子的手碰到了纱帐,侧转过身:“媗儿为何站着不动?”

杜小曼答道:“皇上龙体困乏,臣妾怕打扰皇上休息,就在这边角落睡就成。”

皇帝妹子微微一笑:“媗儿怎的这样说,朕岂能独宿榻上?快过来替朕更衣。”

A版今天的节奏,很不对。

杜小曼捏了一把汗,却不能不故作镇定地走过去,皇帝妹子已自解开了龙袍的衣带,杜小曼帮她将龙袍从肩上除下。

皇帝妹子坐在床边,又看着杜小曼:“方才看你扭扭捏捏的模样,朕还以为这床中或有玄机,藏了什么人。”

杜小曼心中一跳。

皇帝妹子扑哧一笑:“看你这慌乱模样,朕逗你呢。朕的媗儿怎会与那逆妇李氏一般,串通外人,来谋害朕?”展被上床,“朕今日精力不济,便各自睡罢。”

杜小曼做领命状,绕到另一侧床边。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皇帝妹子发现了。她绝对发现了床下的箬儿。

但为什么,她不点破?

罢了,顺势而为。反正老娘无所畏惧!只是,箬儿别有事就行。

杜小曼一咬牙,熄灭灯烛,爬上床,谨慎地盖着被角在床边缘躺平。皇帝并没有发出声音,很安静,一直一直如此。

杜小曼的心一直揪在半空,揪心着箬儿,庆幸着离天亮应该不算远了。

静止之中,时间过得特别慢。当殿内的光线渐渐变亮时,杜小曼有种过了一百年的感觉。

皇帝妹子等到天色大亮,方才起身,竟是一脸愉悦,待保彦和忠承服侍他起身洗漱,左右宫人摆上早膳时,还含笑道:“不想朕昨逢此事,竟还能得一场好眠,媗儿真是朕的解语花。”

侍立在一旁的杜小曼汗毛一哆嗦。

皇帝妹子笑盈盈地看着碗道:“此粥甚好,媗儿亦吃一些罢。”

杜小曼在保公公的眼神示意下,跪谢赏赐。待皇帝用完膳,方才到犄角旮旯的小偏殿中吃了早饭,临吃前还得面朝皇帝妹子目前所在的方位,跪着喝下赏的那碗剩粥。

她此刻,又哪有心情吃早饭,箬儿仍在床下,这么久了,应该很辛苦,会不会口渴会不会饿,会不会想上厕所?

皇帝到底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继续享受着猫玩耗子的快乐?

杜小曼匆匆再塞了两口饭菜便又回主殿,在廊下与匆匆奔上台阶的小宦官遇上。小宦官立刻行礼避让,待杜小曼进殿后,方才碎步入殿。

“禀皇上,逆后李氏,已于凰仪宫中畏罪自裁。”

杜小曼心里一凉。

前几天才见过的,鲜活的人,就在这一句话中,化成虚无。

皇帝妹子脸罩寒霜,双眉紧拧。

小宦官伏地:“侍卫宫人看管不力,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罚!”

皇帝妹子冷冷道:“这个贱妇,竟得了痛快。李觥一府,可已拿下?”

小宦官再叩首:“已在天牢。”

皇帝妹子淡淡道:“着黄钦看管审讯,尤其李觥,这次若再死了,他也提头来见朕罢。大理寺、宗正府,一概不得插手,李孝知暂不可入朝。”

李孝知?杜小曼混沌的脑浆转动,是那位和宁景徽是对头的左相大人吧?

怎么他……

小宦官再领命。

皇帝神色凝重站起身:“看来朕还得再去前头一趟,不能在此清静了。”

杜小曼如闻纶音,欣喜相送,门前侍卫亦跟着撤了。杜小曼做西子捧心状扶住柱子叹了两口气:“真是吓死我了,从未见过如此场面。”

左右宫人都未吭声。杜小曼顺顺胸口:“我要再躺会儿,你等都退下罢。待我独自定定神。”

宫女们都依言退下,杜小曼摸回床边。

她谨慎地选择先爬回床上,放下帐子,抖开被子,一个很小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杜小曼小心翼翼地按住,是个纸团。

她缩到被子里,凭借多年来躲着被窝里刷手机看小说的经验,一埋头,打开纸团。

『小曼姐,我会混在皇帝的侍从中出去,不要担心。』

杜小曼心揪得更厉害了。皇帝刚刚遇刺,绝对盘查极严,尤其身边人,绝对过挑过捡。天黑还好,这光天化日的,箬儿要怎么混进去,怎能不被发现,又怎么能混出宫墙?

简直比飞出银河系还难。

杜小曼急得想哭,翻到床边,向床下一望,空空荡荡。紧跟着便听见门扇开合的声音。

“娘娘。”

这个晴照会遁地术吗?门刚响就到跟前了?

杜小曼站在床边,努力维持镇定表情:“不是让你等在外面侍候么,怎么进来了?”

晴照行礼:“奴婢只是想看娘娘睡了没,是否要用些安神的汤水。宫中方出了大乱子,奴婢们不敢懈怠,逾越之处,请娘娘赐罪。”

这时候,也不能真的硬翻脸。杜小曼遂冷冷哦了一声。

晴照再道:“娘娘可是又不想睡了?可要奴婢……”

“不是,我起来上个厕所。”杜小曼仍冷冷道,“没你什么事,还是退下吧。”

晴照低头,一副乖顺模样,领命退下。

杜小曼揪心了一上午,假装关心皇帝,不断询问皇上回勤政殿有没有出现状况,是否又有刺客。

宫女们都回说:“娘娘无需担心,那些逆贼小人如何能伤到圣上龙体。娘娘请安心。”

杜小曼稍稍松一口气。虽然仍很煎熬,但她午饭时总算能品尝出美食的滋味了。

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吃得就不多,几口菜下肚,反而觉得更饿了。按例,每道汤菜,她尝两筷之后,就会被撤下,但是某盘不知道是煎是炸还是炙烤的鹿肉条实在太美味了,还有另一道汤,杜小曼道:“这个菜和这道汤我很喜欢,留在桌上吧。”

侍奉膳食的宫女们愣了一下,而后立刻拿出专业态度,态度恭敬中饱含着自然地将那两碟菜放回桌上,摆到杜小曼面前,仿佛刚才她们端起这一菜一汤就是为了换位置。

杜小曼满意地又吃了几块肉,将那个汤喝下去两碗。

喔喔,其实这边双蓉酿松菇也不错,还有这道醉蟹卧白沙,还有……

杜小曼感到满足要站起身时,才发现肚子鼓到站起来有点困难。她估计,如果有后宫饭量排行榜,她这一战,绝对拿下了状元宝座。

杜小曼踱向殿外,准备散个消食步,顺便再确认下皇帝摆驾回勤政殿是否真的没有任何状况。跨出门槛,眼前的廊檐柱子扶栏及院中景致,忽然都带上了双影。

几双手扶住了杜小曼。

“娘娘?”

“娘娘,怎么了?”

杜小曼想要抬手揉揉眼,眼前却更加模糊,一股虚冷从心口蹿向天灵盖,脚下一软。

“娘娘!”

“快,传御医——”

杜小曼的口中尝到淡淡苦味,浓黑,将喧嚣与一切感知远远隔离。

我这是,变成了鬼?

恢复意识之后,杜小曼发现自己的视角有点奇怪。

没错,她好像悬浮在半空。

而且是皇宫的半空。下方那宫墙,那飞檐,那绵延的屋脊。还有……正在走的人。

这又长又森严的队伍,还有被簇拥在最中的辇车那绣龙的顶盖,两把大扇子。这是皇帝的仪仗?

揣着疑惑,她又下降了一些,竟能透过帷幔,看到御辇中的皇帝。

呀,好像进入了电视剧画面中一样。

嗯?皇帝妹子这是?“希望你能明白过来啊。”云玳一脸使不上力的无奈盯着下方。

完全想不到她居然能让情节跑到了这里。偏偏也和赌约有关,为了公正不能明示,只好这样安排了。

“她其实不算很笨,能看出关键吧?”云玳问鹤白使。

鹤白使袖手,没有回答。

杜小曼心念一动,视角又拉近了一些。

皇帝妹子手抓着扶手,尽力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但紧紧咬着嘴唇,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片刻后,她的一只手松开,迅速从袖中取出了什么,放进口中,紧闭双目。

再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睁开了双眼,杜小曼吃了一惊,忙往后缩了缩,但皇帝妹子完全没有感知一般,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继续端坐。

妹子好像真的病得不轻。

所以才有两个皇帝?

为什么要一个男一个女呢?干脆一开始就是男的不就行了?

杜小曼又开始混乱了。

忽然,她心中猛地一震。

对啊,箬儿说,她混在皇帝的仪仗中。

杜小曼的身体跟着她的念头升高再升高,她迅速漂浮起落,一一扫视那些兵卒的脸。

不是,不是,不是!

没有,没有,没有!

箬儿在哪里!找不到!没有!

箬儿!还有谢况弈……

她猛转头,望向绵延宫墙,四周景色忽然再度模糊,身体像被一个漩涡旋住,大力后拉。

杜小曼下意识地奋力挣扎。

“娘娘……娘娘……”

手似乎被攥住,额头湿湿的。

眼皮,好重……

混沌中又出现了一条缝,温婉的声音由远及近。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娘娘休要担心,奴婢们都在呢。”

“娘娘……”

杜小曼动了动脑袋,努力清醒意识。头很沉,浑身无力,好像刚刚坐完N轮云霄飞车之后的感觉。

哦,刚刚是飞了……

那是,梦?

三根丝线按在她的右手腕上,过了一时,一个约四十余岁的女子绕过屏风进入帐中,是杜小曼见过一回的医婆。

她向杜小曼施礼,再抬眼仔细看了看杜小曼,恭敬道:“因娘娘方才入宫,许多事体尚未记录。奴婢冒犯,请问娘娘,上回月事是何日?”

杜小曼放空了片刻,努力思考。

这个,因为过得太跌宕了,她对日子记得有些模糊。

“应该是……上个月的中下旬。二十号左右?二十来号?”

医婆再仔细端详了片刻杜小曼的脸,又看了看舌苔,再问:“娘娘这几日饮食起居如何?”

杜小曼道:“挺好的。”

旁边宫女回道:“娘娘昨日胃口似不大好,但今日又好些了。”

杜小曼点点头:“我中午吃了可多了,吃得很香。”

医婆再点点头,行礼退出。

片刻后,杜小曼只听到御医的声音道:“臣启禀娘娘,娘娘的身体无碍。这些时日多吃温补饮食即可。臣会每隔两三日前来为娘娘请脉。臣这里再开一方,交由御膳房,调理娘娘的膳食。还有些起居的需留意之处,臣亦会写一张单……”

杜小曼打断他:“我真的没事?那怎么会晕倒?”

绝对很有事,肯定和那顿饭有关。御医这么说,是早就被交待过了吧。

御医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娘娘的脉相是有些……但臣医术拙劣,此时不敢定论。得再过些时日,方能定论。请娘娘这段时日留意休养,以静为主,饮食暂忌人参鹿茸。”

杜小曼道:“我今天中午吃了很多鹿肉!”

御医立刻道:“娘娘放心,娘娘福泽深厚,此次并无妨碍。以后就不要吃了。还有万不可碰麝香。”

麝香?这个东东,好像在某些剧情里,经常出现啊。

“娘娘平日须情致开阔,心绪平缓。行走徐步慢行。若有困倦,便多休息。弯腰站起,不易过猛,不可提放重物,上下台阶,更需留意。若有反胃,饮食不振……”

反胃?

“可食些乌梅。”

杜小曼脱口道:“怎么整得我好像个孕妇似的。”

御医沉默了。

一个宫女惊喜地发出颤抖的声音:“大人,娘娘可真是……”

御医谨慎回答:“娘娘的脉相,确有些像喜脉,但臣不敢定论,得再察看些时日。”

一个刹那,杜小曼感觉宇宙寂灭了。

喜,喜脉?

宫女激动的声音,穿破宇宙湮尘与碎片而来。

“娘娘,可听见御医的话了么?娘娘可能……有了!”

有你个鬼!

老娘又不是圣母玛利亚!

“不可能!”杜小曼斩钉截铁道,“这个有没有我心里清楚!绝对不可能!”

宫女们和太医都噎了一下。宫女们立刻敬业地再微笑。

“娘娘只管安心养着身子。”

“是呀,含凉宫中,可怡情的物事还是太少了。奴婢们再去准备。”

……

竟是顺着她不再提这事。

怎么会跑出这么逆天猎奇的情节,绝对是个大阴谋!杜小曼被雷得头正晕,暂时无暇细琢磨。

弃妇、小三百零二、打赌棋子、苦逼卧底这些身份已经是她的底限了。再变成假孕妇,绝不能忍!

太医默默写完方子,递给宫女,施礼告退,出了宫门,又交待宫人们道:“娘娘这段时日的性情可能会与往日略不同,就如方才一般。记得千万不可惹娘娘动气,一定要心绪舒缓平和,大怒大喜大悲,皆为不宜。”

宫人们皆认真牢记。

柴太医与医婆退出含凉宫,医婆询问:“大人,当如何录呈?”

本朝例制,皇帝与后宫嫔妃的起居记录分属两支,本来,按照规矩,尚无名分的唐郡主有孕之事,当要禀告皇后,并誊录诊书药方,归入档中。

但此时宫中正乱,医婆也有些无措。

柴太医微微沉吟:“待我直接禀明皇上便罢。”

医婆感激道:“多谢大人。”

柴太医回到太医院,自桌案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一方小盒。稍顷,有一在太医院中打杂的年老宦官捧着茶水进来。柴太医急忙退到无人的书架后,向那老宦官双膝跪下。

老宦官微微颔首,将漆盘放在案上:“大人请用茶水。”不动声色,将那方小盒收进袖中。

杜小曼啜着宫女们捧上的“补身汤”,慢慢喝着,头壳里的浆糊呼啦呼啦搅动。

这两天,她的头壳里满满堆的都是三个字——为什么。

此时,这三个字加倍疯狂地在她意识中无限繁殖。

太医为什么要睁着眼说瞎话,把她说成一个孕妇?

她试着把这件事不当成自己的事,慢慢剖析。

刚进宫就有了的女人,进宫之前还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的女人,最容易被人怀疑的是什么?

她肚里的这个娃,是皇上的吗?

奸夫+淫妇+罪证孽子=统、统、给、朕、碎、尸、万、段。

唯一能把位高权重的皇叔璪璪立刻做掉,而且堵得大臣们哑口无言的理由——他勾搭过朕的女人,不单送朕绿帽,还让朕当便宜爸爸!

没错,之前还特意召璪璪到那个清晖阁喝酒。这是在制造证据啊。

太邪恶,太龌龊了!

能想明白的我真是在这个龌龊的地方锤炼出了犀利的智慧啊!

杜小曼一边在内心飙泪一边给自己点赞。

不过,按照这个推论推导下去,把她杜小曼引去清晖阁的人真的是皇后的人吗?

还是皇帝的?还是皇帝得知了皇后的计划后又跟着计划的?

杜小曼的思路绕成麻花。她恶狠狠咽下最后一口汤。

“娘娘,要不要再喝一些?”宫女柔声询问。

杜小曼刚要说不用,留着肚子吃晚饭,门外有宫人禀报:“贤妃娘娘驾到。”

贤妃?

串门串得可真是风雨无阻啊。

杜小曼起身相迎。

“宫中惊有变故,又闻妹妹身体有恙,放心不下,便冒昧过来看看,不曾打扰妹妹休息罢?”

杜小曼盈盈一笑:“谢贤妃娘娘关爱。妾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中午多吃了两口肉菜,就出了点小问题。应该是吃饱了撑的。可笑太医还说我是什么喜脉。真是笑话,怎么可能!”

不绕圈子,直接丢你关键词,贤妃娘娘你会怎么答呢?杜小曼直视着贤妃的脸。

贤妃的神情滞了一下,立刻惊讶道:“妹妹,可不能这样说。宫中的太医,医术再高明不过。绝不敢误断。妹妹可要好好保养身子。皇上多年无嗣,宫中今又生祸端,若妹妹能为皇上添一皇子,可谓举国之喜。”

杜小曼道:“怎么可能!这绝……”

啪嚓!贤妃手边的茶盏突然翻到,左右宫人忙跪地请罪,收拾打扫,捧住贤妃的衣袖和裙摆。

杜小曼冷不防吃了一惊。贤妃压住衣袖:“是本宫自己拙手笨脚,不碍事的。”

杜小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贤妃的脸。

刚刚,贤妃衣袖掀起的瞬间,她看到,贤妃的手臂有伤痕。

青紫的条状伤痕,像被什么抽打出的。

贤妃的视线与她相遇,闪烁了一下,迅速转开:“瞧我,险些砸了妹妹一个杯子。”

杜小曼道:“碎碎平安,娘娘这是给我送吉祥来了。”

贤妃又弯起笑眼站起身:“妹妹真会说话。看着你无恙,还添了大大喜事,我就安心替你开心了。不过,我这一身茶水,真得回去整整,就先告辞了。”携住杜小曼的手,“万不要相送,你我姐妹,无需这么客气,身体为重。”

杜小曼站在原地,目送贤妃离开。

就在方才,贤妃携住她双手的时候,她的袖中多了一个纸球。

杜小曼找了个借口,遣开左右,打开了那个纸球。

『明日申时,畅思湖。』

又是畅思湖!

去那里,做什么?

傍晚,柴太医离开太医院,乘轿回府。

大约行了一刻钟左右,到达街市,一阵异常的嘈杂由远及近。

轿子行进突然快了一些,开始微微颠簸,柴太医心中一紧,心亦跟着轿子一同摇晃。

他抬手想要掀开轿帘,颈后突然感到微微一麻。

黑暗罩顶而下。

“皇上驾到。”

杜小曼终于再度等到了这句话。

她跪倒在地,看那龙袍的下摆携着夜色的薄寒,踏入殿内。

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起。

“太医已告诉朕了。从今后,你见朕无需再行大礼。”

和熙的声音中掺杂着关爱。

杜小曼抬起眼,看向皇帝的双眼。

“臣妾,有事想禀告皇上,可以和皇上单独说话吗?”

皇帝微微一笑,抬袖示意宫人退下。

门扇合拢,偌大的殿内只有灯花偶尔噼啪的声响。皇帝走进寝殿,含笑看着杜小曼:“要和朕说什么?”

杜小曼直截了当道:“我不可能怀孕,这个皇上再清楚不过,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帝仍是那副从容的神色看着杜小曼:“昨夜,藏在床下的那个男子,是你什么人?”

箬儿!杜小曼心中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咯嘣断了。

“裕王、谢况弈、宁景徽,再加上此人。你到底还有多少的男人,是朕不知道的。”

“我和他绝不是那样的关系!他只是受别人之托进来看我。他还是个孩子。”

皇帝斜倚在软榻上,两根手指支着下巴,悠然地看她。

“这段时日,太医会每天为你诊脉,再过月余,便正式断你有孕。”

杜小曼一咬牙,直视皇帝:“如果我配合,皇上能不能放了她?”

皇帝又淡淡一笑:“你这样和朕讲条件,还敢否认他之于你有多重要?”

杜小曼心一横:“是,他很重要。皇上到底要怎样?”

皇帝像听了一个纯粹的笑话一般,笑意更浓:“一个陌生的男子,爬进朕的女人的寝宫,藏在床下。你说,朕该怎样?”

杜小曼沉默地站着。

皇帝缓缓站起身:“朕是杀你,还是杀他,还是两人一起杀?”

杜小曼道:“如果我能选,当然是杀我就行。”

皇帝一步步逼近。杜小曼稳住呼吸。

这是心理战,不能腿软,不能示弱!

皇帝垂眸看着杜小曼,衣料几乎能擦到她的鼻尖。

“你不想假孕?真的,朕亦可以给你。”

微凉的双唇,陡然封在了她的唇上。杜小曼猛一挣扎,一把推开了皇帝,却跟着身体某处一麻,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听着,朕可以暂饶他一命,但你须记得,你已有身孕。这是朕的第一个子嗣,你要好好调养,爱惜身体。朕等着他十月之后,平安出生。”

杜小曼眨了一下眼,表示接受。

皇帝仍直直望着她,她从那双清透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为了防止皇帝没明白,她又再用力眨了两下眼。

皇帝转身而去,杜小曼身体一松,恢复自由,生出阵阵寒意。

“大人,请醒一醒。”

一个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柴太医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四周景色渐渐清晰,柴太医撑起身,用力眨了眨眼,然后觉得自己要么在做噩梦,要么幻觉了。

他的对面,有三个人。两坐一站。

靠墙站着的那个年轻人,双臂环抱,双唇紧抿,目光像雪亮雪亮的小刀子,扎向他。

但让柴太医鸡皮疙瘩噗噗冒起的,却是对面小案边,端坐于左上首的裕王殿下,以及,陪坐在另一侧的宁相。

裕王,右相,居然坐在了一起。

柴太医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柴卿平身罢。”裕王的声音温和无比。宁相扶住柴太医的手臂,亲自将他搀起。

柴太医的膝盖有点抖,勉强站定。秦兰璪再又开口:“孤想请问柴卿,今日你看诊的那个病人,究竟有何异常?”

柴太医哆哆嗦嗦回答:“启禀殿下,臣窃踞于太医院,日常请脉,乃寻常事。牵涉内闱嫔妃,更不可道于他人,望殿下体谅。”

宁景徽温声道:“近日内宫生变,李相不议阁事,本阁暂督宗正府。柴大人今日为唐郡主诊脉之后,便立刻让人传信与你家人,着他们收拾细软离开京城。本阁因此特请大人前来一问。”

柴太医膝盖再一软,又扑通跪倒在地。

身为太医,过的是一种无形的刀口舔血的日子,险过上阵杀敌的兵卒所面对的刀光剑影。

因为,这世上,人的言语态度,神情行事皆能作伪,但脉相、血行、气色、身体真实的好与坏,强与弱,却很难瞒过大夫。

太医可以说是整个皇宫中,知道真相最多的人。

所以,自踏进太医院的那一刻起,就得做好某些准备。

太医院中,常有些年老的宦官被差来做杂事。太医们私下称这些老公公为“放生人”。他们年岁已大,不太贪恋性命,无儿无女,无牵无挂,肯在关键时刻,拿些银钱,帮着给家人通风报信。

不求全身而退,但求保全家小。

柴太医匍匐在地:“宁相明察,下官今日,的确为唐郡主请脉。郡主的脉相,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这回出声问的,是裕王殿下。

柴太医只得略挪一下方向,再叩首。

“唐郡主的脉相,是喜脉。”

谢况弈与秦兰璪都变了颜色。宁景徽再温声道:“柴大人不必顾虑,所有疑惑,尽可直言。大人的家人,皆平安无事。请大人放心。”

冷汗湿透衣襟,柴太医一闭眼,再伏地:“且,从脉相看来,唐郡主腹中的胎儿已将有三个月。”

谢况弈脸色更变,目光扎向秦兰璪。

秦兰璪拧着眉,瞥了一眼谢况弈,又收回视线,看向地上的柴太医。

“只有这些?”

柴太医额头着地:“还……还有。学生前一日刚替唐郡主诊过脉。当时郡主的脉相就有些蹊跷,说是有喜之兆亦可。但,绝不可能已有三月左右臣还无知无觉。”

屋中一时寂静,柴太医颤巍巍偷偷抬眼,发现裕王殿下和另一名男子身上的寒意竟然弱了不少,两人的眼神更变得温和起来。

“的确十分蹊跷了。”宁景徽仍是一般的神情语气,“敢问柴大人,是否能用药将脉相调成喜脉之兆?”

柴太医犹豫了一下:“医道药理,博大精深。各类奇方更是浩瀚如星海。下官虽略窥医之门径,到底浅薄,不敢断言。”

“就是有可能,但你不知道是什么药。”谢况弈冷冷出声。

柴太医立刻点头:“是、是。某正是此意。”

“真邪了。”谢况弈紧锁双眉,“为什么要假装她有孕?”

为什么要我假装怀了个娃?

此时此刻,杜小曼也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喝水,宫女替她斟上温水,帮她顺背。

“娘娘,皇上今日未曾留宿,应该亦是体恤娘娘。毕竟娘娘已有龙嗣。”

哦呵呵呵……杜小曼在心里冷笑,爬回床上。

除了用这个娃,把她和璪璪打成奸夫淫妇做掉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会不会是A版和B版有了个双皇宝宝,要给孩子找个娘?

A版妹子那暴躁脾气有点孕妇躁狂症的意思。

A版又踢又踹打完她后,立刻不舒服。是动胎气了!

吃的那药,是保胎小药丸?

A版对她杜小曼的憎恶亦可以有另一个解释了——朕的皇儿要管你叫娘?凭什么!踢死你!

不过,A版妹子和B版都有小双黄了,为什么还要因为宁景徽吃飞醋呢?

唉,可以是身体属于这个男人,但心属于另外一个男人嘛!

但是,最大的困惑也来了。如果以上假设都成立。为什么这个孕妇非得唐晋媗来当呢?

大老远,费老劲,把一个已婚妇女,名不正言不顺搞进来,装成宠幸。需要这么麻烦吗?月圣门缺女人吗?

所以还是做掉璪璪最合理?

啊,绕回去了。杜小曼拿被子蒙住头,不想了,睡觉。

“你觉不觉得,她又成长了?”云玳欣慰地望着下方,“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她一定会想我们帮忙,现在却完全靠自己了。”

鹤白使笑笑:“可能她觉得我们太靠不住了。”

柴太医暂被带下,谢况弈仍双眉紧皱,环起双臂:“假装她怀胎已三月,那决计不可能是皇上的娃。这是要借机对付谁?”目光定在秦兰璪身上。

秦兰璪挑眉看他:“若你是指孤,日子不甚对。”

谢况弈神色又一变。

宁景徽温声道:“想把此事引到慕王爷身上,应也无可能。”

谢况弈和秦兰璪一起看了向他。

“宁卿,你我谈的条件之中,第一便是她平安无恙,望你记得。”

“她被右相大人一手送进了龙潭虎穴,大人此时的口气真是毫无愧疚。你们到底想利用她做什么?”

宁景徽躬身:“臣,以性命担保。”

谢况弈冷眼再扫向他与秦兰璪,冷哼一声,转身向门外去。

畅思湖,清晖阁。

再度踏入此地,杜小曼的思绪被拉进更深的深渊。

贤妃让她来这里,又是要做什么?

这次随行的宫女与上次不同,亦步亦趋地跟着。

自从被判断可能是孕妇之后,宫女们更加乖顺了。杜小曼说想出去走走,她们并未阻拦,只建议杜小曼乘辇,被杜小曼拒绝之后,亦未多话,仅是小心地簇拥她行走,提醒她走稳,走慢。

快到清晖阁近前,在前方的宫女诧异地咦了一声:“这里竟开着。”

清晖阁门窗大敞,杜小曼道:“是不是可以过去看看?”

可能会有古怪。但现在,她最喜欢的就是古怪。

有宫女先去打探,稍顷匆匆回来禀告道:“未曾看见打扫的人。”

杜小曼道:“既然没人戒严,想来过去看看也没什么。上次在这里受了惊吓,我还没好好看过这里呢。”说着往那个方向走。宫女们亦未拦阻,只道:“娘娘请走慢些。”

跨进清晖阁的门槛,内里是一间宽敞大殿,一座顶梁落地的大书架将大殿的一侧做了个半隔断。

对面墙上亦有一扇门,正对着畅思湖,湖面上金灿灿的光芒反射进殿内,湖色秋光,令人心旷神怡。

靠墙有楼梯,杜小曼提起裙摆上楼,二楼的门窗亦敞着,更加亮堂通透,杜小曼发现,自己身边也很通透。

宫女们,竟然都没有跟她上楼。

有情况!杜小曼心中警报刚响起,便听见很轻的步伐声。她镇定地向着动静发出的方向转过身。

外堂和内室间的帷幕后,转出了一个人。

杜小曼这时却真的吃惊了。怎么出来的又是十七皇子?

秦羽言看着杜小曼的目光亦带着些意外与迷惑。

“杜……唐郡主怎会来此?”

杜小曼的反应神经已被训练的十分发达,两秒之内大脑分析完毕,做出回复。

“十七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宫中刚出了大变故。”

秦羽言的表情犹豫了一下。

杜小曼立刻接着道:“十七殿下你认识贤妃娘娘吗?是她让我今日到这里来的。看来……十七殿下请快离开吧。”

这是个套,又是个套。

杜小曼想过贤妃会给她下个套,却没想到是和上次差不多的套。她竟然蠢到两次踏进了同样的圈套。

秦羽言再一怔,微微摇头:“后宫嫔妃,我怎可认得。我是前几日……抱歉,杜姑娘,我不可详说。”

杜小曼催促秦羽言离开,偏偏秦羽言就是不动,他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悄声匆匆道:“杜姑娘,我想知道,皇兄他是否……”

杜小曼急得想翻白眼,她一把抓过十七皇子的手,在他的手心里飞快地写了两个字——

皇。假。

秦羽言整个人都像化成了石像,杜小曼后颈的寒毛刷刷竖起,她放开秦羽言的手,回过身,坦荡荡地面对某个鬼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门边的人。

“臣妾参见皇上。”

秦羽言亦跪倒在地:“陛下,是罪臣无状,罪臣方才妄图……”

“媗媗,你的身子需多调养,为何不听御医的话?”温柔的声音,打断秦羽言的话。宠溺的眼神,让打算破罐破摔的杜小曼有点想打哆嗦。

“随朕回宫罢。”

秦羽言低头:“陛下,是罪臣……”

皇帝轻轻揽住杜小曼,像根本就没他这个人一样,走出了门槛。

杜小曼镇定淡定地随着皇帝走,到了楼梯处,她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皇帝居然把她打横抱起。

杜小曼石化了,皇帝就这样横抱着她,一步步走下楼梯。等候在楼梯下的宫人们大惊失色,齐齐匍匐在地。

皇帝从容自若地抱着杜小曼,从她们的面前经过,走出了清晖阁。

杜小曼无语地盯着皇帝的下巴线条与淡然的唇线,默默地想,皇帝看似单薄,扛着一身膘的她,却能走这么从容,果然是个练家子。武功应该起码不输给谢况弈。

忠承公公引着御辇,远远而来,于平坦的道路上跪迎等候。皇帝抱着杜小曼登上御辇,将她放在身边。御辇径回含凉宫。

跨进殿内,随侍宫人退下,门扇合拢。杜小曼跟着皇帝走进了寝殿,在沉默中等待。

皇帝斜倚到软榻上,抬眼看她:“你在秦羽言的手中,写了什么?”

杜小曼道:“让他快走。”

皇帝笑了笑:“是有关朕的事吧,宁景徽让你找到证据的那些。那是个小傻子,宁景徽都不带他玩。你这么一做,我得提早把他了结了。”

杜小曼如坠冰窟。

皇帝又轻叹一口气:“媗媗你也很傻。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以为你会学到一些,看清一些。但一直把你当棋子的宁景徽,你居然还在帮他做事。有那么多女人的秦兰璪,你居然痴心地喜欢。李氏、贤妃,一模一样的小伎俩,都能算计到你。媗媗,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杜小曼继续沉默着。

“贤妃,朕只能暂留她活着。她会是皇后。”皇帝以手支颔,“没办法,我也没想到李氏竟如此愚蠢。你刚进宫,立刻就封你做皇后对你不利。必须得有个过渡。”

杜小曼惊恐地抬起眼。她听到了什么?

皇帝仍用那种轻松的口气继续道:“立新后之后,御医便会断你有孕,然后,朕会封你为妃。”

杜小曼张了张嘴。

皇帝又笑了笑:“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杜小曼心中又一震。皇帝侧首看她:“媗媗这是在为朕难过么?”

“……”

杜小曼只能定定地看着皇帝。

皇帝唇边仍带着笑意:“你一直不喜欢月圣门。在你心里,我必然是个大恶人。我死了,你应该开心。为何会有这种神情?难道我死了,你会心痛?”

不知怎么的,杜小曼的心里,竟真的有些像被细针刺到的感觉。

用这种表情和语气说这种话的皇帝,让她感到了一丝……悲伤。

皇帝眨眨眼:“逗你的。朕知道,你怎么可能会为我心痛,肯定是松一口气还来不及。不过,朕也不会这么快死。等你生下那个孩子,让你成为皇后,应该绰绰有余。但,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必然有一天,你得自己面对这些局面。媗媗,从此刻起,你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杜小曼怔怔怔怔地看着皇帝,终于哑声问:“皇上,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皇帝起身,冰凉的手指又抚上她脸颊,吻住她的唇亦带着凉意。

杜小曼没有动。

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这么僵硬地站着,没躲避,没后退,没闪开。那凉意仿佛麻醉剂,让她维持着固定的姿势,不做出任何反应。

片刻后,皇帝松开了她,又再度抚摸她的鬓边:“其实,就算你会恨死我,我也想……但,我不能让你真的有孕,若用药,会与你现在用的这些药性相冲,那些御医,亦有可能会察觉。”

杜小曼紧盯他的双瞳:“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为什么是我?”

皇帝亦望着她的双眸:“那个孩子,你再不喜欢,也要先做出喜欢的模样对他。至少在外人看来你像个亲娘。那孩子活不了太久。但到底活几岁,你就看着把握吧,我那时肯定帮不上你了。你应该明白了,奏折政务,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保彦和忠承会帮着你。当然,也别太靠着他们。差不多的时候,该处理,亦要处理。媗媗,你唯一的弱点,就是心太软,太纯善。但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是媗媗了。”

杜小曼真的开始抖了,她觉得有一个崭新神奇的宇宙正在自己面前炸开。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皇帝又微微笑起来。

“让你站到朕的位置上啊,媗媗。你该在万人之上。想要不再听任何人的摆布,就必须至高无上。我将这天下给你。”

杜小曼觉得自己要飞升了。

这是,让我当女皇?

哦哦哦哦哦,在“不敢置信”、“别逗了”、“开玩笑吧”的内心刷屏中,居然,掺杂着隐隐的兴奋与激动是怎么回事?

“虽,虽然说,人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我觉得……这个不适合我。”

皇帝微微一笑:“既已觉得人生没什么不可以。何必还有后面这句话。其实这张龙椅,没什么大不了。和你打理酒楼有不少相通之处。日后学一学就明白了。”

皇帝很认真,他的确是认真的!

“为什么?”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皇帝的口气很轻松,“你想要过不被任何人管束,随心所欲,我就让你得到。”

杜小曼与他的双眸对视,忽然之间,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

“我们认识吗?还是以前有过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皇帝的表情似乎僵了一下,移开视线。

“放心罢,这些安排,都无需你领情。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坏人,继续恨着我。”

皇帝抓住自己的右上臂,揉了一下。

杜小曼不禁开口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皇帝摇摇头,抬眼看向杜小曼:“有点酸。”

“是不是我太沉了?”杜小曼僵硬地笑,“不好意思哈。”

“你不沉。”皇帝的口气很认真,“我可以抱着你走更久。”

杜小曼又噎了一下:“咳咳,那什么,拿热毛巾敷一下,会好很多。”

“嗯。”皇帝卷起袖子,又看着杜小曼。

杜小曼在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下有些无措:“我,我这就去让人拿来哈。”

“嗯。”

杜小曼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拉开门,让宫女取热水手巾。

皇帝又回到了软榻上,片刻后,宫女们捧着盆巾等物入内,将东西放下,施礼退下,又将杜小曼与皇帝留在殿内。

杜小曼只得拿起手巾,浸了热水,敷上皇帝的手臂。

皇帝真的很瘦,但因为习武的关系,苍白的皮肤下是紧实的肌肉。

这么瘦,难道真的患了绝症?

但箬儿诊治的,命不久矣的应该是个女子,也就是A版,为什么连B版也……

杜小曼正在思考,视线忽然定在皇帝手臂的某处。

皇帝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角。

杜小曼浑身一颤,布巾掉落在地,她慌忙去捡,皇帝放下衣袖:“不用再弄了,我已经好很多了。”

杜小曼慢慢站起身。

皇帝的手臂上,有道伤疤。

那道疤还是伤口的时候,她曾在梦里见过。

他……他是……

慕,云,潇!

媗媗……媗媗……

是啊,我真蠢,怎么没想到呢。

皇帝打了个呵欠:“竟有些困了。”

杜小曼后退两步:“我不是唐晋媗。”

皇帝陡然抬眼,杜小曼盯着他的双眼:“皇上,我不是唐晋媗。我……”

她的话骤然卡在喉咙里,冰凉的手指,紧紧锁着她的咽喉,她的肩上一凉,衣服被扯开。

杜小曼猛烈一挣,身体一松,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她赶紧扯起肩头的衣服,努力镇定,稳住膝盖,直视面无表情的皇帝:“皇上,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唐晋媗吧。我叫杜小曼。我知道我和唐晋媗看起来一样,可我并不是她。”

杜小曼只觉得自己的双眼将要被皇帝的目光戳瞎,但她却像被眼镜蛇盯上的蛤蟆一样,移不开视线。

她拼命稳住呼吸,再要后退,身体被猛扯进皇帝的怀中,接着被紧紧圈住。

箍住她身体的双臂像两根铁箍,勒得杜小曼喘不上气。皇帝像要把她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杜小曼双耳嗡嗡作响,两眼金星闪烁。

“你无需把自己当成谁。”

你就是你,媗媗。

你已经认出我来了,不是吗?

“你想是谁都可以。”

不论你把自己当成谁,忘了以前的事也罢,变得完全像另外一个人也罢,甚至连字迹都彻底不一样了也罢。

我都能知道,是你。

“你可以永远恨我,厌恶我。亦没必要记得我。”

因为我永远喜欢你。

杜小曼直僵僵地站着,冰凉的手指又缓缓抚摸她的脸颊。

“媗媗。”

我的媗媗。

皇帝收回手,转身离开。

门外渗进来的清冷空气,让杜小曼有拿床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的冲动。

妈妈,皇帝病得很重啊!

杜小曼让宫女们沏了安神的花茶,喝下一整壶压惊。

慕云潇就是B版皇帝……

天啊,这个世界,到底还有多少神奇?

她试着推理一下整个剧情——

慕云潇,表面上是庆南王,其实还有一个秘密身份是月圣门的圣爷。身为一个王爷,想当皇帝,是非常淳朴的理想。所以,慕云潇先是通过发展女教徒,打入皇宫内部,咔嚓掉了真皇帝,然后再由某女教徒扮演成皇帝,自己也扮演成皇帝,时常客串。

但是慕云潇不想总这么名不正言不顺下去,于是他就……

勾引唐晋媗,结婚后冷淡她,逼她进月圣门,然后让唐晋媗进宫,先假怀孕,再成为皇后,再一步步独揽大权,再成为女皇?

不对。

这样就没慕云潇什么事了啊。

按照正常的发展顺序,应该是慕云潇开始通过皇帝的身份,给自己扒拉权力,把障碍物譬如璪璪、十七皇子、宁景徽什么的统统咔嚓掉,最后改朝换代,真身闪亮登基。怎么突然改跑路线,变成唐晋媗背后的男人了?

是哦,B版说他活不长了。

在知道自己没多少命的时候,把这个天下,送给自己最爱的女人,送她到万人之上!

杜小曼的心口又一窒。

这么浓烈的爱吗?

突然感到慕渣是那么狠绝执着又痴情的男子,好像那些电视剧里狠辣美艳的反派大BOSS。

被这样的一个大BOSS深爱着……

扑通扑通,是她的少女心在跳吗?

“媗媗,我将这天下给你,从今后,江山由你掌控。忘了我吧,再见……”

“陛下,陛下……”

杜小曼的耳边突然响起呼唤。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群宫女太监匍匐在地,为首的保彦公公温声道,“陛下,皇后之事,当要决断了吧?”

这是……在和我说话?

杜小曼环视四周,红漆大柱,擎出广阔殿堂,而她高高端坐在殿堂上首,面前是龙纹御案,袍上五爪龙纹,盘踞于山河社稷之上。

“陛下,许多大臣都上了折子,说陛下既已登大宝,后位不宜空悬,请陛下快快册封皇后。”

皇后?杜小曼结结巴巴回答:“什么皇后?”

保彦公公掩口一笑:“皇上是乾,皇后是坤,乾坤和睦,方可阴阳调和啊。朝臣们都觉得,宁右相才貌双全,论出身,论脾性,坐镇中宫,辅佐陛下,是再好不过了。”

“宁景徽?”不是吧,杜小曼一晕,“别啊,这位我可降不住。让他进中宫,干脆朕的龙椅直接让给他坐好了。”

“唉。”保彦公公一叹,“也是,宁相到底太聪慧了,还是就在相位便好。谢少侠,出身江湖,身世大约会让朝臣非议,不过性情武艺,样样堪称陛下良配。”

“谢况弈?进中宫?”杜小曼眉头跳了跳,“朕觉得他不会肯啊,再说他有箬儿。我不能当小三。”

“那……秦羽言?”忠承公公也爬了起来,“抛开身份不谈,个性是不是太闷了一些。那么软的脾气,身处中宫之位,恐怕会被其他娘娘拿捏。”

“十七皇子。”杜小曼再一愣,“这个不行不行,不能毒害美少年。玷污纯洁的事物是不对的。”

保彦公公抬起眼,一脸心痛:“皇上。奴才知道,皇上心中,还是最爱那秦兰璪。但奴才斗胆进言,就算不论他那身份。他进中宫,真的合适么。”

杜小曼的心头一跳,眼前浮起一个熟悉的油笑。

璪璪……自带三百后宫的小璪璪。

“不行,不能够,他要进来了,后宫到底是朕的后宫,还是他的后宫?”

整个皇宫都不一定能塞下他的那些妹子。

“朕也没有那么多钱让他盖小别墅!”

“皇上,正是这样啊!”保彦公公涕泪横流,“这秦兰璪他绝对是个祸国殃民的祸水。皇上立后不能以自己为主,更要考虑到天下!”

考虑天下么……

唉,皇帝真不容易。朕是何等寂寞,娶个老婆,啊不,找个老公,都不能完全听从自己的心意。还是要为了政治,为了天下!

做皇帝,真累……

“从天下的角度出发,是不是还是宁景徽比较……”

“娘娘,娘娘……”

杜小曼一凛,回头:“哪个娘娘来了?”

“娘娘,醒一醒。”

杜小曼睁开双眼,宫女嫣然一笑:“娘娘,没有哪个娘娘过来,奴婢是在唤娘娘呢。在这里睡容易着凉,还是回床上歇着吧。”

杜小曼尴尬地坐起身,擦擦嘴角潮湿处。

啊啊,是梦!

好丢脸,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宫女扶她站起身,又道:“过一时御医来为娘娘请脉。届时奴婢还会打扰,先和娘娘告罪。”杜小曼微微颔首。

御医请完脉,说的是和上次差不多的内容,含糊让杜小曼多保重,听声音,却是换了个御医。

杜小曼就这么听着。

过几个月,难道要在她的肚子上绑个枕头吗?

应该不会等到那一步吧。

晚上,皇帝又来过夜了。

杜小曼听到“皇上驾到”那声传报,心里便一紧。那袭龙袍跨进门槛,杜小曼的心脏扑通扑通猛跳,听到一声淡淡的:“媗儿平身吧,日后无需再行大礼。”

不是那个皇帝,是A版妹子。

杜小曼松了口气,站起身。A版仍和之前的步骤一样,与杜小曼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上床就寝。

站到床边,A版指使道:“过来,替朕更衣。”

杜小曼便走过去,帮妹子脱下外袍。

A版又道:“替朕将鞋摆好。”

杜小曼暗暗撇撇嘴,也照做了。

A版轻嗤一声:“真是朕的贴心人儿。”

杜小曼不痛不痒,绕到另一边,宽下外衣上床,仍搭着被角睡在床边。

她刚合眼调匀呼吸,身体突然被向内一扯,一只手按住她的嘴。

“嘘,保彦和几个奴婢小贱人耳目极灵,你若不想被察觉,你别出声。”A版的声音紧贴在她耳边。

杜小曼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你都知道了。朕和他,不是一个人。”

废话,你俩除了脸,哪点像一个人。

杜小曼再轻轻点头。

“那你怎么想?”A版的声音淡淡扎进她耳中,“现在的朕,就是将来的你。你真的想这样?”

杜小曼没有动。

A版又继续道:“你若继续听宁景徽的,他那方赢了,也不可能留你。你就是一颗注定被弃的棋子。”

杜小曼又点头。A版果然跟着便道:“但是,朕现在有条活路给你。”

杜小曼在内心无奈地叹息。

拜托,妹子,你给人洗脑招募小伙伴的时候想想前提条件好吗?一直以来对我最巴不得我死的那个人是你啊。

其他人是利用完我再让我死。而你是无条件想立刻把我掐死踩死打死。前几天刚刚拳打脚踢,上两分钟还让我帮你整衣拿鞋,这会儿就开始洗脑游说。你是太看得上我,还是太看不上我?

A版充满自信地松开了手。

杜小曼用最低的声线慢慢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是人早晚都得死。”

A版顿时掐住了杜小曼的脖子。

杜小曼仍是不动,从喉咙中挤出冷笑:“就这点诚意?”

A版本就没掐紧,闻言便收回手:“好死与歹死,分别却很大。朕可以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朕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杜小曼低声道:“你病了?”

A版冷冷道:“你不需要知道。”

杜小曼便又不再吭声,等着皇帝妹子自己爆料。

如她所料,皇帝妹子又接着道:“你想活,只有一个办法。”

杜小曼道:“那我会死更快吧。我不会武功,连鸡都没杀过。”

皇帝妹子淡淡道:“你的悟性倒挺高。”

不是我悟性高,是妹子你的台词太经典,用意太明显。

“朕会帮你。”

哈哈哈,杜小曼强忍着不笑出来。她琢磨着,皇宫里的人,心思都九曲十八弯的,特别皇帝妹子肯定更是。自己如果装成呆呆傻傻地点头答应,她必然不会全信,反倒不利于套出更多情报。就索性坦坦荡荡地问:“你干吗不自己做?”

“朕知道你怀疑朕的用意。”A版很平静地回答,“朕已时日无多,你是死是活,朕都不会多活一日,少活一天。于朕毫无影响。朕这么做,是有别的原因,暂时不能告诉你。”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杜小曼也让自己的口气平静又淡然,这种超然的口吻,有着装逼与膈应人的双重功效,“真正的皇上在哪里?”

A版冷笑一声:“你还想替宁景徽做事?你要活,首先就是让裕王和宁景徽死。别指望裕王娶你了。没男人真的喜欢你。”

身为激进女权团体月圣门的小BOSS,成功做了皇帝,攻击起同类来,仍然是拿男人当武器。唉……杜小曼觉得自己可以拿皇帝妹子为案例,写篇小论文——《论封建社会大环境造就的女性思想局限》。

“我只是想知道。”

“你另有盘算?”A版再冷笑,“朕就是皇上。除了听朕的话,你没有第二条活路。”

看来真皇帝凶多吉少。

A版开始了结束陈词:“你的心计倒出朕意料,时不待人,利害想必你能自行斟酌。或你将朕说的这些告诉他也罢……”

杜小曼打断她的收尾:“我答应,但请你帮我个忙。”

A版很痛快地道:“说。”

杜小曼道:“我有个朋友,十五的晚上进皇宫想救我。被他抓去了。请放了她。她不是宁景徽的人,也不懂这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是个不谙世事纯粹想帮我的孩子。”

“不谙世事?混进皇宫?”A版轻轻一嗤,“好。朕并未听说十五那晚还另抓了什么人,帮你查一下吧。”

“确实抓了。他告诉我了。”杜小曼追加补充,“他以为是个少年,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

算算时间,箬儿应该变回女身了。说出性别大概能增加皇帝妹子的好感度。

A版道:“哦?朕知道了。”确实像又上心了一些。

杜小曼松了一口气。

箬儿的事一直在煎着她的心。如果箬儿出了什么事……那么好的箬儿可能正在被折磨……一想到这里,杜小曼就急的想哭。

A版沉默地翻了个身。

杜小曼追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朕要你做什么。”A版翻回来,“朕只是告诉你,怎样可以活。不用这么急不可耐,到时候自然会对你说。”

杜小曼点点头,滚向床角,忽然心里一凉。

不好,刚才脑残了。主动把箬儿的事告诉皇帝妹子。皇帝妹子同样会用箬儿做把柄……落进皇帝妹子的手中,和在B版手中,哪个更强点,真不好说。

啊啊,我怎么这么蠢!

杜小曼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咬住被角。

她心像被乱箭穿,一夜没有睡好。

天未亮,A版即起身准备早朝,坐在床沿伸出脚:“帮朕穿袜。”

这是为了避免引起B版一党的怀疑么?

杜小曼只能绕到床边,跪下之前,A版在她耳边极低地道:“朕不会用那人要挟你。朕不做那种事,亦无需做。”

杜小曼抬眼看见皇帝妹子似笑非笑的脸。她是故意的。杜小曼敢肯定,皇帝妹子因为她一夜没睡和脸上的黑眼圈十分开心。

喂,想笼络别人和你一条线可不能这样啊。

杜小曼顺下眼,跪下替她套上袜子,保彦公公小碎步赶来:“娘娘,请让奴才来吧。”

A版冷冷道:“你退下罢,朕有保彦服侍便可。”

杜小曼施礼站起身。

A版走后,她躺回床上补觉,仍然睡不着,脑内不停琢磨。

A版与B版之间的矛盾,看来已经激化到一定程度了。

A版与宁景徽,都该庆幸,她不是真的唐晋媗。

如果她是唐晋媗,屏蔽其他一切情感,最好的选择是——相信B版。

总觉得B版的感情很真实,而且做女皇真的很诱惑啊。

“凡人皆对权势有天然的贪欲。”鹤白使淡淡看着地上图景,“她虽颇为自知,仍不免如此。”

“不会真要我们两边的人全不中,最后变成其他的结果吧。”云玳无奈,“那这样该怎么算呢?”

鹤白使笑着看看她:“这个,你我说了亦不算。看帝座与玄女娘娘的决断。”

“你这种姿态肯定有后手!”云玳撇嘴,转而再看向杜小曼,“努力啊,我相信你!坚持住!局面会转回来的!”

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的杜小曼像感应到了她的话一样,突然一骨碌爬起身,向天挥了挥拳头。

老娘一定会在混沌中维持超然,成为点亮真相的光芒!

“喂喂,不要这样想呀,你的重点真不是这个!”云玳抓狂地转头,“要不要请示帝座和娘娘,干脆让那个皇帝暴毙,要不地动一下之类的,皇宫塌了,总之让她出去别憋在这里就行。”

鹤白使淡淡道:“帝座和玄女娘娘不会准允。凡间事自有定数,有始有终,有因有果,皆凡人自作自受,仙界不多插手。”

云玳犹豫一下:“要么给她托个梦,让她想起咱们的那些人。温故温故,唤醒情感。”

“她既入了这个凡世,亦有了自己的缘与果。”鹤白使袖起手,“仙子何不顺其自然?往往开出未知之局,这亦是凡人的特别。”

绝对有文章。云玳深深地瞧了瞧鹤白使。

地面上,杜小曼已爬起了身,双眼如刚打完鸡血般闪着精光。

门外的宫女在窃窃私语,声音她恰好能听见。

“听说,裕王殿下为了迎娶王妃,将之前的姬妾都要遣散。”

“啊?其实楚平公府并无太大权势,难道裕王对这位王妃是真心的?据说,是有一生一世,只爱一个女人的男子。裕王看似风流,或许是未曾遇到真正的心上人。”

杜小曼的表情凝固了。

原来如此。天空中的云玳在心里冷笑,什么顺其自然啊,是早有准备吧!

幸亏我也不是那么无防备。

她一弹指,定住要出声阻止的大宫女。又一个宫女开口:“宫里出了这么大乱子,裕王还能娶妃么?只怕礼部和宗正府也顾不上。此时遣散,以后还是会娶,男人哄女人,常常如此啦。”

“若是有人肯这么对我,哪怕一时,我也愿意呀。”起话头的那个宫女立刻道。

“我可不喜欢这样的男子。”插话的宫女马上接口,“我呀,希望能找个可靠的夫婿,最好能会武艺,又英俊,就像传奇里的侠士那样,带我浪迹天涯。”

“小蹄子思春了呢。”另一个宫女掩口笑,“不是所有女子都喜欢东奔西跑。再说,听说那些江湖客,也可风流了呢。江湖上的女子,比男子还放得开,都和男人进进出出,同桌吃饭,一起喝酒,毫不避讳的。更不让人放心吧。我就想着有人能和我携手并肩,看花赏月,便知足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杜小曼面无表情跨出门槛:“回看血泪相和流,此恨绵绵无绝期。”

感谢语文老师,长恨歌姐背得很熟。

宫女们纷纷跪地请罪。

杜小曼内心的神兽奔驰着。

璪璪,你多情能不能有个限度?有些事可不可以悄悄进行?

这不是摆明了通知皇帝,你们要开战了么?

宁景徽该哭死了吧。

“她的思绪,是跑得有点偏。”鹤白使淡淡道。

云玳点点头。

杜小曼去了一趟绮华宫。

明人不吃暗亏,被贤妃摆那么一道,杜小曼决定吃饱了散个步,看看她的反应。

宫门外,宫女深深福身:“禀娘娘,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暂不能相见了。”

杜小曼微微颔首:“原来贤妃娘娘生病了。那我真是冒昧了。烦请转告贤妃娘娘,多承娘娘照顾,请安心养病,过些日子,我再来拜望。”带着宫人转身离去。

绮华宫的宫女看着杜小曼雄赳赳的背影,不由窃窃议论。

“这阵仗,是来请安的?”

“这位娘娘还未有正式名分罢。不知稍后会不会补份礼。”

“听说已怀了龙嗣,唉,我们娘娘以往可待她不薄呀。”

“但,这位,不是进宫没几日么……”

杜小曼由宫人们搀着登上辇车。

贤妃避而不见在她意料中。

心虚?真病了?被B版打残了?

杜小曼觉得第一种和第三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摸不透宫里人的花花肠子,不过贤妃之前的作为在她看来,是对真的心怀善意。

突然翻脸,大概还是因为B版皇帝吧。

姐在宫里耗尽心血卧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安排这个小贱人接班做皇帝,而不是姐?

该死的看姐剁了她!

嗯哪,很合理的心理活动。

辇车启行,忽而有绮华宫的宫人匆匆追来。

“请,请娘娘留步。我们贤妃娘娘方才醒了,请娘娘进去一叙。”

唔?

杜小曼扶着宫女下车:“那再好不过了。”

“相爷,有贵客。已在前厅等了很久了。”

管事轻声禀报。宁景徽下轿,匆匆赶向前厅。

管事小声道:“是十七殿下。”

最近相府真是走贵客运,裕王,十七皇子,轮番前来,管事已嗅到了骤雨将来风雷至的气息。

但,要稳。

管事的稳稳地禀报,稳稳地随在宁景徽的身后。

稳而不乱,方可让相府在风吹浪打中,定如磐石。

宁景徽跨进前厅,管事的稳稳合上厅门,退到阶下,默默守候。

宁景徽向上首施礼:“殿下,臣下陋居,纡尊驾临恐损清仪,若有事,传召臣即可。”

秦羽言轻声道:“本不当在府中打扰宁卿,但,最近出了太多事。皇叔不愿见我,阁部我不便踏足,别处都找不到宁卿,只能到这里来。”

他抬眼,正视宁景徽。

“请宁卿告诉我实情,到底皇兄他……”

“殿下。”宁景徽打断秦羽言的话,“臣有一事,想先请问殿下。请殿下恕罪。臣听闻殿下在宫中,曾与唐郡主见面。臣冒昧,想知道原委。”

秦羽言一怔:“宁卿如何知道此事?”

宁景徽道:“李相暂不问政务,宗正府的一些事务暂由臣打理,故而知道。”

秦羽言深深看了看宁景徽,慢慢道:“因近来种种事,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想找人问询。井全自父皇在时便在御前服侍,我想找他说说话。”

宁景徽道:“殿下本在清晖阁等井公公,不曾想却遇见了唐郡主?”

秦羽言微微蹙眉:“第一次时,我在那里等着,却不曾想竟看到了唐郡主落水。而且,皇兄竟也定了那日与皇叔在清晖阁饮宴。”

“昨日,殿下又见到了唐郡主?”

秦羽言颔首:“我上次未曾见到井全,就改到日子,但不曾想,宫中突然生变。”

他知道过去肯定不妥,又怕井全依然前去。

“宫中逢此变故,当向皇兄问安,我便进宫……”

“殿下担忧皇上之心切切,臣都明白。不过,此时变故,殿下呈折问安,是否更妥当些?”宁景徽一揖,“臣斗胆妄言,殿下恕罪。”

秦羽言垂下眼帘:“宁卿说得不错,但,我当时,还是亲自入宫了。”

宁景徽看着他:“殿下面圣之后,就去了畅思湖?”

秦羽言点头:“是,可来的仍不是井全,而是杜姑娘。”

宁景徽微微颔首,再一揖:“谢殿下告知。臣还想斗胆再询问,殿下与井全会面,可有让他人传信?”

秦羽言双目定定地望着他:“那宁卿能否也告诉我,这些事你如何得知?特别是我第二次见唐郡主的事。我虽不问政事,但也知道,内宫言谈,宗正府不可能知晓。”

宁景徽从容地回望秦羽言:“臣……”

门外忽响起脚步声,宁景徽收住话头,脚步声在门边停下。

“相爷,皇上急召,请相爷速速进宫。”

随行的宫人们等候在绮华宫的前殿,杜小曼独自随绮华殿的宫人跨进贤妃寝殿的门槛。殿内拉着厚厚的帷帘,暗沉的好像夜晚。杜小曼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进入内殿,大床半挑的纱帐内,隐约可见一人半坐半躺的轮廓。

杜小曼向床帐施礼,听得贤妃的声音道:“是妹妹啊,抱歉,我身子不好,不能下来迎你,请到床前说话吧。”柔婉的声音中,透着虚弱。

杜小曼走上前去。

贤妃又道:“你们都退下吧,屋里人多,总让本宫觉得喘不上气。”

左右宫人施礼退出。

殿门合拢,殿内顿时更阴暗了,杜小曼走到床边,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贤妃又开口:“妹妹坐啊,站着多累。”

杜小曼便再行礼道谢,坐到床边椅上。正要找一句寒暄的话,贤妃又开口:“妹妹是过来兴师问罪的罢。”

啊,好直接。

杜小曼刚张嘴,贤妃又轻轻一笑:“妹妹的性格真是直爽,不拐弯,什么都在明面上。楞是楞了些,其实我很喜欢。可你不是唐晋媗。”

杜小曼点点头:“对,我不是。娘娘你看我那笔字,还有我一点文化也没有,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啊。”

贤妃再一笑:“不错,我之前对你多有试探。你怎么也不可能是,更从未遮掩过。只是,他就是不信。”

杜小曼听了最后一句,浑身忽然有像过电的感觉,微微发麻,寒毛缓缓竖起。

贤妃苦笑着轻叹:“我向他说过无数次,可无论如何,他都认定你是唐晋媗。”

杜小曼接话:“所以娘娘想要干脆杀了我?”

“不止如此。”贤妃缓缓道,“我只是没想到,去的人不是裕王。若那个人是裕王,大概你不会活着。”

杜小曼皱眉。

什么意思?

“娘娘是说,你以为在旷思湖那里见我的人,应该是秦兰璪,而不是十七皇子?为什么是裕王,我就会死?他非常想杀掉裕王?如果抓到我和裕王在一起,那么趁机就可以除掉裕王,把我一道做掉也值得?”

贤妃颔首:“我是这么打算的。但我并不曾料到,他居然不肯相信你根本不是唐晋媗。或者,你有这张脸,即便不是唐晋媗,也无所谓。不过,他不杀你,其他人也会杀你。”

“其他人,是那些人?”杜小曼再直接地问。

贤妃望着她,扯了扯嘴角:“裕王。宁景徽。”

“啊?”杜小曼看着贤妃,做出惊讶的表情。原来是来这一手啊,挑拨她和宁景徽及璪璪的关系。

杜小曼用迷惘的口气问:“为什么。”

贤妃平静地道:“因为裕王不会让你挡了他的路。他要皇位,宁景徽亦要他坐上皇位。”

杜小曼的头壳里刷满了无语的省略号。

贤妃看向她的双眼:“该不会,裕王曾许诺,与你逍遥山水,双宿双飞吧。”

杜小曼道:“没有,他说了我也不信啊。”

贤妃怜悯地望着她,轻叹一口气:“但愿如此。这二人心机之沉,谋划之深,连满朝大臣都骗过,还以为他二人不和。妹妹呀,恕我直言,你不可能看穿他表象之万一。你帮着宁景徽,大约是觉得,我等居了这皇位,他乃匡扶正义。但你不知,秦兰璪和宁景徽着意灭我圣教,不是因为此事,而是我们知道一个秘密。”

喔?杜小曼又眨了一下眼。

她对什么秘密、阴谋、疑点之类的关键词已经麻木了。就算现在贤妃告诉她,璪璪和宁景徽是两个ET,代表外星渗透进地球,准备挖取地底神器一统宇宙,她都不会惊讶。

贤妃将她的淡然解读为了震惊,缓缓道:“其实裕王,不该姓秦。他并非本朝太祖的血脉。”

哦,天……

这真是个惊天八卦!

省略号又堆满了杜小曼的大脑。贤妃转而看向床帐的方向。

“当年,端淑太妃初侍太祖,德慧公主殿下怜她年纪尚小便入深宫,常去与她叙话开解……”

杜小曼在心里自动翻译,也就是当年月圣门的创始人觉得璪璪的母妃小小年纪,就去陪伴一个快挂点的老头子,肯定心有不甘,是颗发展成鲜菇的好菌种,于是常常去找她聊天,准备先试探,后洗脑。

但是,德慧公主探了又探,却发现,太妃一点都不上道。

贤妃说:“公主觉得,太妃必是生性贞静聪慧,自然豁达。”

杜小曼觉得,真实情况肯定是,德慧公主琢磨,一个妙龄少女真的会爱上我爹?太不科学了。必有内情。便暗暗观察。

“太祖皇帝驾崩后,太妃之父又因故被宁景徽的叔父弹劾,公主殿下唯恐太妃孕中悲伤过度,伤及胎气,便去探望。却正看见,太妃与一男子在一起。”

杜小曼道:“当时太妃都有孕了,不能因此判断那男子才是亲爹吧。”

贤妃淡淡道:“公主听见,太妃唤那男子为‘时郎’。”

时郎。

时阑。

“裕王一直疑心我圣教知道此事,他意在皇位,绝不容真相败露,便与宁景徽合谋,一直污我教名声。后又故意用时阑为名,到杭州引圣教出面。你以为,在杭州时,你遇见他乃是偶然。其实早在他谋算之中。”贤妃扯起唇角,“从你前往杭州时,这个局便已布好。”

杜小曼立刻道:“去杭州是我临时起意,不可能。”

贤妃微微一笑:“话不可说死。”

杜小曼耸耸肩,不多纠缠:“那么娘娘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贤妃再轻叹一口气:“其实,妹妹坐在这里,一直在担心我会再害你,是么?”

杜小曼道:“我既然坐这儿,就不怕娘娘你害我。”我有神仙罩,最不怕的就是死。

贤妃又看向她双目:“妹妹的确有豪气魄力,其实可能还强过真正的唐晋媗。难怪他会……这也是我告诉你这些实话的原因。如今我杀不了你,亦不能杀你。那么我想让妹妹知道,到底你应该选择哪边。”

贤妃苦笑一声。

“我再掏心窝和妹妹说句实话,君上这般待你,已让圣教中许多姊妹不解甚至反对。我,也在其内。但,或许君上自有君上的理由。而他待你这番心意,你眼下并不领情。”

杜小曼问:“君上,就是圣教的最高领导人?”

贤妃淡淡道:“圣教中一般平等,君上乃月神之子,举动代表月神之意。”

杜小曼觉得,这句洗脑词贤妃自己也不信。不过算是侧面肯定地回答了她。

贤妃一抬睫毛,视线锋利地看向杜小曼。

“你不单不领情,恐怕仍把君上和圣教,与宁景徽之流相提并论。就算你这么想,裕王与宁景徽打算过不多久,便将你当成弃子杀之,而君上却为你做了这许多安排。到底哪边对你是真心,你应该明白吧。”

杜小曼未言语。贤妃又补上一句:“此时,你也无第三条路可走了。”

离开绮华宫,杜小曼在辇中揉揉发胀的额角。

贤妃最后和她说的话蛮地道。

“我和你说这些话,的确是想要说服你。既然此时不能杀你,那么我希望,你能真的站在圣教这边。”

“如果我不能呢?”杜小曼问。

贤妃是又看了杜小曼一眼。

这一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绝对会让你死。

“我圣教,从不勉强他人。”

都把我看成了渺小的爬虫啊。杜小曼无奈。

皇宫出大乱子了,裕王府又有新情况了。

这两天,京城的老百姓都很兴奋。

身在京城,一朝云端一朝泥,昨日紫袍牙笏,明天满门做鬼的事都见惯不怪,但是皇后娘娘要行刺皇上,这种事平生还是头一回见。

本朝果然是个阴气盛的朝代。

牵扯的宫里的头的事,不能明着议论。恰刚好此时,从不让人失望的裕王府再出新戏码——裕王殿下洗心革面娶正妃,遣散三千美人。

一乘乘车轿,络绎从裕王府后角门中出。

暗暗在附近围观的闲汉们心都随着微晃的轿穗摇荡。

不知轿中的美人,此时是怎样的梨花带雨,玉容凄切。喔,可叹啊,可怜……

裕王府的高墙内,确实不孚众望地不平静。

“妾如芦草,幸栽紫苑,自知无长久,不敢怨,只谢这些年恩泽,更不求来世缘……”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来人啊,夫人仰药了!”

“愿王爷携新抱,日日如十五,无缺永团圆。”

“大夫,快,快着去落云院,快……”

……

裕王的寝殿紧闭,在满府清泪之中,昭示着恩断义绝的冷酷。

“真该让她来看看。”谢况弈靠在树杈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方。

秦兰璪坐在他旁边的枝桠上,一脸不痛不痒,亦盯着下面。

“若是用这种手段引出月圣门,未免下作。”谢况弈冷冷抱起双臂,“这些女子,还有那什么公的小姐。都是无辜女子。”

“弈哥哥。”一只柔荑轻轻扯了扯谢况弈的袖口,“时公子肯定有他的理由。大概,也是救小曼姐,必须要做给那些人看的戏吧。”

秦兰璪笑眯眯转过头:“箬儿小姐真是蕙质兰心。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事,她的身体,应没什么大碍吧。”

孤于箬儿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应该没有,小曼姐身体不像有病。只是我刚进去,那些兵就来了,我一直躲在床下,没来得及帮小曼姐把脉。”

御书房中,宁景徽与皇帝隔着御案,两两相望。

“今日让宁卿前来,乃为裕王之事。”皇帝似笑非笑,开门见山,“裕王皇叔遣散宅中姬妾之事,相信宁卿必然知道。”

宁景徽躬身:“裕王蓄养或遣散姬妾,都乃私事,臣不便多言。”

皇帝点点头:“的确是私事。但,有人上报,裕王皇叔多情,凡离开的姬妾,都得了一大笔安置钱财,或还有宅邸相赠。裕王府封邑属地,每年有多少进项?之前铺张奢靡,谏臣便有非议。而今娶妃之时,又生出此事,朕无法袒护。宁卿这几日多劳,朕本不忍再加重你的担子,但不得不将此事托与你。”

合上手中折子,轻轻一丢。

“与宗正府御史台,盘查裕王府账目,三日之内,给朕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