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树林,溪水潺潺。
杜小曼坐在溪边,在清晨的薄雾中抱住了头。谢况弈递给她一个水袋:“累了你就睡会儿。”
杜小曼有气无力道:“不用了,睡得够多了。”她的后颈隐隐作痛,谢况弈策马带她离开时,她下意识地挣扎,脖子后一疼,两眼一黑,再睁眼时,天已经要亮了。
谢况弈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杜小曼努力梳理思绪。
秦兰璪、起火的院子,宁景徽,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晃。
她猛地站起身:“我得回去!”
正坐在地上喝水的谢况弈抬起眼皮看看她。
杜小曼加重语气:“我必须得回去!”
谢况弈点点头:“嗯,行,那你回去吧。”
杜小曼环顾四周,再抬头看看泛着朝霞的天边。
谢况弈向旁边一比:“那里是北。”
哦。杜小曼再继续环顾,谢况弈闲闲将胳膊搭在膝盖上:“知道该往哪里走么?”
杜小曼悻悻地回身,对上谢况弈的视线:“不知道。”
谢况弈简洁地说:“我不会告诉你。”
“……”
杜小曼张了张嘴,终于爆发了:“谢大侠,我不知道影帝怎么搭上了你,我也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我不进京城,宁景徽就会问他的罪,他可能就……其他的事情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想扯上关系,但是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连累别人!”
谢况弈用茫然的表情看着她:“影帝是什么?”
“裕王!秦兰璪!时阑!”
“这个称呼是你对他的爱称?”谢况弈目光里含着你脑子坏了吗的疑问,“宁景徽敢治他的罪?你在说笑话?”
杜小曼无力道:“谢大侠,你得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我们走的时候,裕王和宁景徽正要火并?到底他俩谁的胜算大点?”
谢况弈一口水呛在喉咙里:“你真够可以,裕王和宁景徽火并,哈哈,真神了!一般人想不到这里!”
“那火……”
“火是月圣门放的。”谢况弈擦擦嘴边水渍,“月圣门想找宁景徽报仇,即便知道留宿别苑定然是圈套,裕王和宁景徽等着她们送上门,也还是过来寻仇。啧,送死罢了。”
少年,这是你不知道幕后BOSS的真实身份!
“宁景徽为什么要带兵过来抓时阑?”
谢况弈皱眉:“抓?起火了,宁景徽当然要亲自过来救驾。话说你到底怎么想到宁景徽要抓裕王?他二人一路合谋,同心同德。你真看得起宁景徽,即便他与裕王不和,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敢动皇上的亲叔,等于要造反了。”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小曼彻底抓狂了,“为什么他让你带我走?”
“原来你不想走啊。”谢况弈顿时一脸浮云,“他以为你不想跟他进京,不能明着放你,所以就让我把你带出来。也是,你如果跟着他进京,就是裕王妃了。”
“谁要当裕王妃!”杜小曼的声音又高上去。
谢况弈站起身:“你要是真不想当,那就歇一会儿,吃点干粮喝点水,继续赶路。”走到马前,从马鞍兜里掏出两个大饼。
杜小曼彻底无力了,接过谢况弈递来的一个大饼,啃了一口,脑中依然一团浆糊。
谢况弈面无表情地咬着另一张饼:“我娘做的事……对不住。”
杜小曼一愣,含糊道:“呃,没什么……我如果是谢夫人,可能也会这么做。”
“你别替我娘找借口了。”谢况弈声音生硬,“一般人做不到她那样。宁景徽到白麓山庄要人,她不想让我家牵扯上朝廷。不过她以为把你交给宁景徽,顶多就是把你送回去。不知道你那时候差点被……后来她知道了,才又安排人送你。总之,此事我们白麓山庄道义有亏。”
杜小曼冷汗谢夫人把她卖给宁景徽是比较不厚道,但一开始就是谢况弈帮她,无论怎么算,都是她欠了白麓山庄。帮她是人情,不帮是本分,怎么可能还上升到道义有亏这个高度。
她赶紧说:“没亏,没亏。对了,箬儿好么?”
谢况弈简短地说:“挺好。”
杜小曼竟不知道怎么接话,谢况弈也没再说什么,一时有点冷场。
杜小曼默默啃完了饼,喝了两口水。谢况弈解开马绳,整装待发时,杜小曼还是憋不住又问:“你,到底怎么和秦兰璪他联系上的?”
谢况弈吐出的话让杜小曼很震惊:“我与他,算早有联络。那时我寻不到你,裕王竟派探子向我传话,说你被月圣门抓去了。但我晚了一步,先被他们救了你。我尾随时,裕王又派人传话给我,约我一共对付月圣门。”
杜小曼手里的水袋差点掉到地上,影帝心机真是深不可测。她赶紧问:“你答应了没?”
谢况弈哼了一声:“我不与朝廷为伍。”
谢天谢地。
谢况弈又道:“我拒绝此事后,他又传信给我,说月圣门路上将有滋扰,你进京后还是会有些麻烦,你又不愿嫁他做裕王妃,所以让我带你走。其实我也有些纳闷,按理说不该如此轻易地放了你。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就先过来。”
杜小曼默默地听完,默默地站着。
谢况弈整整马鞍:“我把你带出来,就不可能送你回去。若是你想到别的地方,可以跟我走。走不走?”
眼下形势,还有得选么?
杜小曼厚着脸皮道:“谢大侠,多谢。”
谢况弈道:“少说废话,快上马。”
马行颠簸,杜小曼的心也一直在跟着颠簸。
她一直想,为什么?
秦兰璪为什么突然放了她。
那股血腥味……还有那火……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出事,结果怎样?
这些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却不由自主地去想,不得不想。
月圣门VS宁景徽这条一直清晰的线慢慢拉长,才发现,竟是一张网。网的中轴线上趴着时阑,网上还连着很多她认识的人。
谢况弈、绿琉……
至于她,就是一只路过时,不慎被黏住的小蚂蚱。
现在算是脱网了么?不知道。
只是,回头看到的秦兰璪在夜与火光中独自站着的身影,不断在脑内和眼前晃来晃去。
谢况弈疑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病了?”
杜小曼惊回过神:“没有啊……我很健康!”
“你一直像在打摆子。”
“呃,错觉,错觉。”
下午,马行到一座城外,下马休息时,杜小曼向谢况弈道:“谢大侠,这次又麻烦了你一回,实在太感谢了,暂时还无以为报。我看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
谢况弈看着杜小曼,没说话,只用表情问,你又发病了?
杜小曼清清喉咙:“我……我一直都在麻烦你,但总不能老依赖别人,人得靠自己。所以……”
谢况弈点点头:“哦,好。”
嗯?就这么简单?
杜小曼蓦然有觉得少了点步骤,她抬手挥一挥:“那我走了哈,再见,拜拜。”
谢况弈再点点头:“嗯。”
杜小曼转过身,向城门走,脊梁上一直像扎着刺一样。
快到城门前,她终于忍不住回头。谢况弈牵着马在几步开外。
杜小曼再抬手挥一挥:“再会……”
谢况弈道:“再会。”
杜小曼又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到了城门前,两根长矛挡在面前。
“将文牒拿来验看。”
杜小曼傻眼了,好声好气道:“军爷,我忘记带了,可不可以通融一下?以前进城都不用的。”
“忘记带了?”一个兵卒上下打量她,冷哼一声,“以前是以前,此刻是此刻。小娘子,你孤身在外,又无文书,该不会是……”
一个蓝皮的册子从杜小曼肩上递了过来,谢况弈的声音冷冷道:“她的文牒。”
兵卒接过,打开,扫了一眼,撤起长矛。
杜小曼收回文牒,快步进了城门,汗颜地向谢况弈道:“谢大侠,多,多谢……”
谢况弈看都不看她,牵着马从容地从她面前走过,飘下一句话:“我们已经别过了。”
是……是……
杜小曼揣起文牒,向着谢况弈的背影吐出一口气,想先闪进一家饭馆吃个饭,顺便可以等谢少主走远了再说,刚走到一挂招帘下,她蓦然想起,兜里没钱。
杜小曼只得接着往前行,谢况弈就在她前方一两丈开外的地方牵着马慢悠悠地走着,搞得比较像她在尾随谢况弈。好在又走了一段之后,到了十字路口,谢况弈直接向前走了,杜小曼赶紧左拐,一个硕大的“當”字映入眼帘,她一阵惊喜,飞奔过去。
当铺不算大,柜台里只坐着一个打算盘的小伙计。杜小曼拔下头上的钗子,摘了腰上的佩饰递进柜台,小伙计接过看了看,先掂掂那根簪子:“包铜的?”
杜小曼狠狠道:“真金!”
小伙计啧了一声,弹弹簪子上镶嵌的珠花。
杜小曼补充:“这可都是真宝石。”
小伙计再拎起那块玉佩,擦一擦,杜小曼又道:“这是好玉!”
小伙计搁下玉佩:“得了,这位大姐,眼看快关铺子了,这两个物件儿,三十文,取个整数,多的几文算图吉利了。”
杜小曼声音不禁高了:“三十文?三十两你都买不到簪子上镶的珠花!”
小伙计呵呵笑了:“大姐,你想要多少?三百两?那你何必还到这里来?门口摆个摊儿,插根草标,喊到三千两也任凭你喊。我说句实话你别不高兴,要是真金,真石头,你也不至于到了进当铺的份儿上。好吧,就算是真的,看你这打扮,这东西的来处定得要斟酌,敢收就不错了。”
杜小曼道:“那你把玉还我吧,我只当簪子,你给我三十两就成。”
小伙计再嗤地一笑,把两件东西都丢了出来:“两样都不要了,大姐请另寻别处!”
杜小曼抓起那两样首饰,回头就走。
脚刚跨出门槛,小伙计又在她身后喊:“算了,三十五文。拿来吧,看大姐你一个人挺不容易的。”
杜小曼转过身:“我只当簪子,你开个实在价。”
小伙计道:“唉,玉还好说,再假也是个石头,最不济事也能当个镇纸用。大姐,你这簪子,我一掂,就知道,铁外头包的铜,当不得棒槌做不得针,改成挖耳勺,都不知道能不能拧出弯儿来,十五文,顶多了。”
杜小曼干脆地回身撩起门帘,小伙计又喊:“大姐,何必这么急?你倒也说个实在价。江湖上不还有句话么,买卖不成仁义在。”
杜小曼再转过头:“我不混江湖,只谈买卖,不讲仁义。”阴森森一笑,“如果我真混江湖,你这么做买卖,可就叫不要命了。你没听说过,眼下,混江湖的女人惹不得么?”
小伙计颤了一下,笑声僵硬:“姐姐,呃,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若有得罪的地方,请见谅。要不,我给你五十文,行么?”
杜小曼道:“十两。算给你个大便宜了。我实在等钱用。你应该识货,这个价钱你连上面的珠子的一半都买不来。”
小伙计怪叫一声:“姑娘,我给你跪下成不?十两!这么大桩的买卖哪是我们这种小门脸能做的。我们整间铺子里,加上我,砸砸算算,才能凑几个钱!”他用壮士断腕般的表情道,“半贯钱!”
杜小曼大怒:“你才半吊子!”
小伙计又抖了一下:“大姐,算我说错了话,要不给你凑个整儿,别和我计较?”
杜小曼咬咬牙,这么磨嘴皮子下去不是办法,进了当铺,东西不值钱,硬声道:“八两银子,再加上一百文散钱,我求个吉利,不能再少了。”
那小伙计仍是百般耍赖,最终五两六十钱成交。
出了当铺,杜小曼用身上穿的衣服到旧衣铺换了一套旧布衣,换了装备再走到街上,暮色已浓,路上来往的贫家女子与她打扮相近,顿时有了种融入社会的安全感。
她找了个小摊,要了一碗面吃,刚吞下一口面汤,蓦然看见对面的奢华酒楼门口,几个小伙计弯着腰,恭送谢少主出门。
杜小曼抱着面碗,不自觉地往下缩了一点。但谢况弈根本没往这个方向看,翻身上马,洒脱离去。飞扬的尘土让杜小曼反省自己多么的自作多情。
吃饱后,她在大街上遛跶,人来人往,她却觉得天地很空旷,有种人生重新回到自己手上的感觉。
但除此之外,不知为什么,心里另有些空得慌。以前出逃也罢,做买卖也罢,逃亡也罢,目标都很清晰。现在竟好像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果然是依靠别人成习惯了,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不行,不能这样!
杜小曼寻了家小客栈,要了间房住下,顺便思考一下去路。
按照眼下这个情况,找一个隐蔽的所在,低调地过活才是正道。
朝政阴谋,天下大事都跟她没关系。她只要自己过好就行!
于是思来想去,她又重拾了老念头,先隐蔽起来,慢慢往边境挪移……
但,今时不同往日,兜里只有一点点钱,跟以前不差钱的时候不能比。
只能一路慢慢打工慢慢挪移了。
杜小曼熄了灯,躺到床上,强制性地把一个不知怎么冒出来的念头删除掉——
秦兰璪和宁景徽到底怎么样了?
跟我没关系!
为什么朝廷、月圣门都不肯放过唐晋媗,吸收一个郡主做教徒对月圣门这么重要?
跟我没关系!
秦兰璪一个王爷,统御月圣门这么个怨妇组织就为了给天下的女人讨公道?
显然不是。
政治手段。
不想当皇帝的王爷不是合格的王爷。
明朝可以有朱棣,杀了侄子建文帝,夺位为帝,为什么这个时空不可以有个秦影帝?
秦兰璪不像燕王朱棣,有封地,有兵权,他两爪空空,一无所有,只能走不一般的路线。
而月圣门想要变成天下第一教,需要一个靠山。选择裕王这样一个圣爷,别人用惯性思维怎么也想不到。安全、可靠、有前途。
秦兰璪对外装成浪子,后宫三千,其实都是月圣门的精英。很多地方官吏,都被策反,应该朝廷里也有不少吧。绿琉是月圣门的小干部。只有绿琉?只有唐晋媗身边有月圣门的人?
不幸的婚姻肯定不止一例,那么,贵族女子里有多少是月圣门的成员呢?显贵皇亲的府邸里,又有多少月圣门的耳目?
月圣门这个组织就像水一样,无声无息,顺着每一条缝隙,扩散,蔓延……
明察秋毫的宁景徽发现了不对劲,这才亲自微服查证。
唉,想这么多干吗?跟我没关系!
影帝真能赢么?
别苑里的那一幕……那新鲜的血腥味……
如果影帝输了……
跟我没关系!
杜小曼再翻个身,狠狠把眼闭得更紧。树影葱茏,倒映窗纸。
第二天早上,杜小曼去结算房费,发现自己被宰了一刀。
住店的时候没细问,掌柜的说还有空房,给她开了一间,她就住了。没想到这间房要二百文一晚,还不包早晚餐。掏了房钱后,她心顿时隐隐作痛,去小摊喝了五文钱一碗的豆腐脑才平复下来。
她在摊子上打听了一下,这座小城也有私驿,但都只通附近的城镇。杜小曼一时也闹不清楚这地方到底在地图的哪个方位,距离沿海近还是内陆边境近。到了私驿中观察,背着包袱做生意人打扮的大都是往一个叫临德的地方去,想来那是个大城,起码商贸繁华。她就也爬上了去临德的车。
上车前,杜小曼还暗暗打量了四周,没有谢少主或白麓山庄的人出现的迹象。
杜小曼不禁又自我鄙视了一下,实在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一趟车里坐了加上杜小曼七八个人,堆了些货。有个人带了家眷孩子。赶车的师傅在车内拉了道帘子,将杜小曼、那位抱孩子的女眷和两件货物与其他人隔开。
出城的时候,又有兵卒验看文牒,连车里带的货也大致检查了一番。杜小曼将谢少主给的那份递上,兵卒接过看了看,扫视杜小曼的目光微有些诧异,但还是抬手放过。
杜小曼不禁与一起坐的那个女子搭讪:“最近查得可真严,以前没这样啊。”
那女子姓陈,相公姓刘,年纪顶多二十出头,怀里抱的男孩也就两三岁。她边拍着哄孩子睡觉,边轻声道:“可不是么,所以我们这趟货都不多带,自己走车都不值车夫的工钱,就搭驿车了。”
杜小曼瞄见他们带的货物,貌似是茶叶,道:“夫人家是做茶叶的么?好风雅的买卖。”
刘陈氏道:“哎呀,夫人两个字是大户人家用的,妹妹千万别如此称呼。小门小户小生意,混口饭吃罢了。妹妹不是本城人罢,到临德是投亲么?年纪轻轻怎会孤身一个人?”
杜小曼叹气道:“别提了。我家本在京城,后来家道中落,到杭州开了一阵酒楼,又遇事倒了,辗转流离,只剩下我一个人寻我的表姐。原本听说住在这里,过来之后问询,说是搬临德去了。我就再去找找。”
刘陈氏微微蹙眉:“临德可不比本城,地方大着呢,你一个人要如何寻?你表姐姓什么?我看我是否认得。”
杜小曼道:“表姐姓徐,她嫁的人姓俞,是个读书人,没做什么生意买卖。”临时借用了一下徐淑心和她情郎的名字。
刘陈氏摇头:“没听说过,我们家在本城住了多年,没听过有姓俞的人家。不过,读书人不与我们这种买卖人往来。你说去临德找,难道州试将近,你那表姐夫要投考?”
原来临德竟然是这个州的州府。杜小曼赶紧道:“应该是。我那表姐夫考试没什么运气,考了好多年,老是不中。表姐跟着他,过得苦兮兮的,嫁妆全搭进去了。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投靠表姐,不知道会不会成为累赘。他们的日子原本就不好过啊。对了陈姐姐,你认不认识有什么临德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做个帮工,挣点钱?我身上钱不多,万一找不到表姐,可以糊口,就算找到了,也别拖累他们。”
刘陈氏的表情带上了同情:“若是你那表姐夫要投考,十有八九是住在临德东南锦绣街水坊巷一带,你可以到那里去打听打听。临德招女子帮工的地方倒是有,但你一个孤女子,还是小心为上。那些粗活,你也做不来。身上盘缠若够,就先找着你表姐再慢慢打算。可惜我家买卖小,只我们两口子带着个孩子糊口罢了,不过,妹妹若真有难处,下车后我和你说个地方,你可以到那里寻我们。”
杜小曼感激地道谢,萍水相逢,肯这样帮,刘陈氏真算个善心的女子了。
马车走得挺快挺顺,沿途停了两趟让人方便,中午在一处茶棚吃了午饭,天将黑前赶到了临德。
下车后,刘陈氏告诉杜小曼,有事可以去北关陆家街,她家在陆家街东头有个小门脸。
杜小曼道谢别过,又寻了一家客栈。安全为上,她一边鄙视自己奢靡,一边还是要了个小单间。州城的旅馆价格自然不低,杜小曼进了个小客栈,要了最差的单间,仍是一百多文掏了出去,心痛得滴血。
次日清晨,杜小曼退了房,在路边就着粥啃下去一个大馒头,下定决心今天起码找个临时的杂工做,反正不能再住死贵的客栈了。
她沿街搜索,做好跑断腿的准备,没想到刚走到路口,就看见硕大的“招工”二字。
挂牌招人的店铺颇大,临着十字路口,十足的风水旺铺,正在装修,几个劳力搬着东西跑上跑下。
大店铺招人,工钱应该不低吧。
可惜,古代招人有性别歧视,女人找工作不容易。看这家铺子的格局,有些像酒楼或茶楼,定然是招跑堂的之类。
还是打听打听呢?说不定后厨需要洗碗工什么的,这个男女都行吧。
她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打量,只见大堂内的一挂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盘发银簪,毛青短褂罗皂裙,指点两个劳力去后面取东西,瞥见杜小曼蹩在门口,便走将过来。
“小娘子在此作甚?寻人么?”
杜小曼道:“不是不是,我看您这店门前挂着招工的牌子,就想问问,你们收女工么?”
老妪拿眼将杜小曼上下一扫,眯眼笑道:“这位小娘子,老身说句唐突的话,你细皮嫩肉,看起来实在不像该出来做活的。但又衣装素简,衣不合体,莫不是遭逢什么变故?我们这门脸刚刚盘下,正需要做活的年轻女子,只是用人得要谨慎。眼下官府盘查得严,不是清清正正的,我们不敢收。”
杜小曼赶紧道:“您放心,我来历清白,品行端正!”掏出谢少主给的文牒,“看,我身份证明都齐全,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只因为来临德投亲,盘缠用光了,这才想找份工作挣钱糊口。我能吃苦!刷碗扫地洗衣服,什么都可以做!”
老妪接过她的身份文牒翻了翻,道:“我们铺子里倒是用不上洗碗扫地的,小娘子你女红如何?”
女红……
杜小曼小声说:“基本……不会……”
老妪再拿眼看看她:“裁衣、缝制、刺绣,都不会?”
不好,这家店是家布店或者裁缝店,恰好是她的弱项。
杜小曼不得不点头承认:“都不会。”
老妪将文牒递还杜小曼:“那老身上楼问问,可还招别的人手。小娘子进来等等。”
杜小曼心里一阵拔凉:“多谢。”跨进门槛,坐在墙边的小板凳上等,心知有戏的可能性不大。
过了盏茶工夫,老妪又下楼,向杜小曼道:“老身问过了。倒是还有个活小娘子应该能做。你该看出来了,我们这铺子是件衣铺,进来的布料,择选分类,也需个人手,只是工钱比制衣稍低,但包食宿。小娘子看可以么?”
杜小曼冷汗道:“对不起,这个活我也做不了,我分不清布料。”棉麻绸缎之间的质的区别,她有时候都犯糊涂,不要说这个绸和那个绸,这个缎和那个缎了。
老妪道:“那小娘子该会记账罢。”
杜小曼道:“其实……帐,我也不是很能记明白和算清。”
她数学一直不好,开酒楼那段日子,是学了一点记账核账的技能,但主要都是绿琉或时阑在做,她只核对,记账只会用自己发明的笨办法。算盘都不会打,这个肯定做不了。
老妪顿时一脸艰难,道:“要不小娘子再等等,老身再上去问问……”
杜小曼立刻道:“不用了,麻烦您老来回跑真不好意思。看来这里的活我做不了,谢谢您,我再去别处看看。”
老妪顿了顿:“小娘子莫忙,兴许还有别的活……嗳……”话未说完,杜小曼已经行了一礼出了店铺。
老妪叹了口气,颤巍巍再上楼,向脸色阴沉站在窗边的谢况弈道:“少主恕罪,老身未曾想到这位姑娘居然……老身做得不妥,请少主责罚。”
谢况弈沉声道:“不关你事,是她蠢的出我预料。”抬手合上窗扇,窗外,杜小曼的身影已消失在街道拐角。
杜小曼继续往前走,心情有点阴郁。
以前她对自己颇有些自信的,以为自己是现代人,思想前卫,知道的东西多。
如今离开了种种外挂,一找工作才发现,其实自己百无一用,根本比不上古代的女子。起码针线女红这些,古代女子几乎人人都会,缝缝补补也能赚点零钱。对比之下,她简直就是一头只会吃的猪。
杜小曼心里充满了自我鄙视,拖着步子走了两三条街,都再没有碰到招工的。天将晌午,半天时间眨眼就没有了,虽然入秋了,天还挺热的,她脸上渗出油汗,口干舌燥,肚子还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她找了一家小摊吃了碗面,这条街上人挺多,前边不远处有个尼庵,小摊上满满都是人。
杜小曼吃着面,不由得心生羡慕,可惜不会做饭,要不然……嗯?她眼前突然金光一闪,似乎看到一扇门缓缓打开。
一个推车,两张小破桌,几个小板凳,旧家具店里购得。
一把铁壶,一口小锅,一个小炉子,小杂货铺里就有卖,买一小筐木炭,还送火折子。
粗瓷壶、瓷碗、杯子,在店内借水清洗干净,买了十几件还赠了个捣蒜杵。
再来几两最普通的茶叶,冰糖,水果摊上买些枣和梨,都正当季,不算贵。
杜小曼再买了个半旧的小推车,推着这些东西吭吭哧哧到了尼庵附近的小街口,因为不太会掌握推车,路上险些撞了几次人,手上也磨起了两个泡。
街口大多数地盘都被人占了,杜小曼被几个摊主赶来赶去,总算寻到一处没人占的空地,虽然比起其他摊位稍微有点背,也算临街了。
摆好桌凳,杯碗,她翻出一块板子,用木炭写上:冷热凉茶,两文一碗,甜蜜果饮,三文一杯,搁到桌前。
此时天已近傍晚,她赶紧把木炭装进炉子,点上火,炖上热水,再削梨皮,切块。
一壶水炖开,冲进茶叶,再换上小锅在炉子上,放梨块、枣、冰糖,开始熬制糖水。
“一碗茶。”锅盖刚盖上,摊前响起一个声音。
居然真有客人!看打扮像个在附近帮工的汉子。
杜小曼在衣襟上擦擦手,手兴奋得竟有些抖:“好咧。茶还没凉,只有热的,行么?”
那人点头,喝了茶,搁下钱,杜小曼攥在手心里,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挣、到、钱、了!
再来个客人吧!让这两个孤单的铜子儿有个伴吧!
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小仙女给她开了外挂,杜小曼刚在心里呐喊完,竟真的陆续又有几个客人来买茶,大概半个多钟头,她就挣了十来文钱。
把钱揣进兜里,杜小曼一阵心潮澎湃,就算买彩票中了七千万,可能也只能这么高兴了。
炉子上的小锅噗噗冒热气,梨汁应该也熬得差不多了,杜小曼掀开锅盖,开始吆喝:“现熬的雪梨糖水——清热败火——又暖又甜——只要三文钱——现熬的雪梨糖水——清热败火——又暖又甜——只要三文钱——”
“一碗糖水。”一个女子走到她的摊前,盈盈一笑。
杜小曼心里紧了一下,不会,又是,月圣门吧?
她盛上一杯热糖水,那女子坐到桌边慢条斯理喝。杜小曼偷眼打量她,那女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美人下巴,搁在现代,绝对是当明星的料。脸上敷得白白的,不是刷墙漆似的白,而是吃得住粉的白,白里透着珠光般的润。眉毛描得细细长长。十指尖尖,染着红红指甲。身上的衣服虽然是绸,但看料子比较粗劣,颜色倒是艳丽。鬓边插一枝珠钗,杜小曼见识过多真东西,便认得出那钗子是假货,可能是铜。垂着的珍珠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样式挺别致,斜斜插在薄而蓬松的鬓发边,别有一番妩媚。两片红唇啜着糖水,竟然丝毫不改嫣红,原来古代的胭脂也有不脱色的。
她坐到小桌边,杜小曼的生意陡然就好了,接连有几个客人来喝茶,都是男子,端着茶碗,眼睛却看着桌边那个女子,还有一个向杜小曼道:“怎么也不多备两张桌子。”
杜小曼应道:“刚开张,没多置办,请见谅。”
那女子独自坐在桌边,对那堆来喝茶的男人视而不见,待喝完了,又问:“五文钱两杯,行否?”
这个作派,不像月圣门。
月圣门对想招揽的人,一般都会多付钱。
杜小曼笑着道:“当然可以。”还往女子的杯中多舀了个枣。
几个来喝茶的男子磨蹭着喝完,付了茶钱,恋恋不舍离去,那女子仍旧慢慢喝着糖水,用茶匙将枣子挑出来细细吃,向杜小曼道:“多谢,今儿身上不便,正想枣子吃。”
杜小曼道:“是不是每月几天的……那个……嗳,那你不能喝这个糖水啊,梨和冰糖都是凉性,得喝红糖水。”
女子道:“我倒也不讲究,喝都喝了。”又问,“摊子只你一个?没个伙计?”
杜小曼道:“是啊,我今天下午才开张。小买卖,望以后多看顾。”
女子笑道:“好。我就在那边的巷子里住,喝你这糖水颇合口味。若你有伙计,倒是可以天天给我送一份。唉,我就经常过来罢。”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拭了拭唇边,把五文钱放到桌上,起身离去,留下一阵香风。杜小曼抓起那五个铜板,觉得都带着香气。
隔壁卖炊饼的大娘对着那女子的背影呸了一声,把小车拉得离杜小曼的摊子远了点。杜小曼望着那女子款摆腰肢的背影,大概知道她是什么来历了。
嗳,来得都是客嘛,有钱赚就行。杜小曼不是个清高的买卖人。
到了快入更时,杜小曼竟然挣了不少钱。抛掉两个梨几个枣儿茶叶木炭以及天黑后点油灯的成本,盈利二十多文。杜小曼有点后悔自己水带少了。她收了摊子,推着小车走到尼庵后,叩响后门。过了许久,一个老尼掐着念珠闪开门,让杜小曼和小车进去,道:“杜施主,小庵未末申初上大供,而后就晚课休息了,到这般快要入更,实在太晚。”
杜小曼赶紧道:“师太,对不住,我明天就不会这么晚了。”
她在这个尼庵里捐了点香火钱,尼庵可以暂时收留她和小车住几天,比住客栈便宜太多了,但就营业额来讲,还是太奢侈,权且住着再说吧。
杜小曼把小车存到后院,尼庵给她暂住的地方是柴房旁存杂物的小屋,半间屋堆着东西,另半间屋空着,窗下用两条板凳,支着一张门板权当床铺,杜小曼又从杂物堆里淘出一个小破箱权当床头柜使。
小炉子里还有些余火,杜小曼新削了一个剩下的梨,加上枣和冰糖炖上糖水。门外就有口水井,用水倒是方便。杜小曼再拿了块抹布擦干净临时的床板和床头柜,老尼捧了旧被褥和枕头来给她铺盖。
杜小曼谢过老尼,掀开咕咕嘟嘟的小锅锅盖,盛出一碗糖水道:“多谢师太,我也没什么东西好谢您,这是我自己的碗,刚洗了,还没使过,很干净的,师太尝碗糖水吧。”
老尼道:“阿弥陀佛,施主还要以此糊口,贫尼怎能吃你的?晚课已做,亦不能进食,施主请自用罢。”
杜小曼道:“这是我的心意,师太请尝一点吧。”再三请让,老尼见她态度诚恳,就接过碗,坐在门板上喝了两口,一边问道:“施主就打算在临德长住?”
杜小曼道:“我先留一些时日,看我那表姐与表姐夫能否寻到,若寻不到,再做打算。”
老尼叹道:“唉,你年纪轻轻一个,真是难为了。”
杜小曼道:“也算走运,总能遇着好人啊,像师太和庵里,能暂留我容身。待我多赚点钱,再租个便宜屋子住下,糊口总行。”
老尼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施主。有个常来烧香的居士,家中似有空房,待她再来庵中时,贫尼帮你问问。”
杜小曼赶紧道谢。老尼再和她聊了几句,搁下空碗离开。杜小曼喝了点剩下的糖水,灭了炭火,从外面打了点水洗漱睡下。门板配上硬挺挺的老褥子,实在有些硌得慌,但她真是累狠了,眼皮一合,就像被胶水糊住了一样,再也睁不开,沉沉睡去。
此时此刻,同一座城里,有很多人难以入眠。
城东一座雅宅中,灯烛辉煌。主厢房内,紫妍花香缭绕,侍女们放下珠帘,垂了罗帐,铺开锦褥,门外有碎铃声响起,一个侍女进了房内,福身道:“夫人,跟着的人回了消息,说少主正蹲在白雀庵的屋脊上,看样子打算一夜就在那里过了。”
谢夫人手里的茶盏喀喇顿在桌上。
侍女小声道:“夫人,要不着人把少主接回来吧。夜里风凉,再说,在尼姑庵的屋顶上……要是被人看见了……”
谢夫人揉了揉太阳穴:“我儿子,我知道,跟他老子一个德行,犟劲儿上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让他在上面蹲着吧。要是被人看着了,就是我和他老子陪他一起没脸,能怎么样!”
侍女道:“夫人莫急,少主这就跟中了邪似的,可能就这一阵儿,过去就好。”
谢夫人取出一盒药膏,挑了一些,揉在太阳穴上:“过去?恐怕一时半刻难。那妮子比我料想的道行深。她若是贴定了弈儿不放手,倒是好办。贴一阵子,说不定就腻了。但此时这样,怕是弈儿着魔更深。”
侍女愁眉苦脸道:“那怎么好?那么个女子,怎么就能迷得住少主呢?”
谢夫人叹了口气:“这个世上啊,那些搔首弄姿,妖妖娇娇的,都是纸糊的妖怪,似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才是真有道行的精!”
次日天刚透亮,杜小曼迷迷糊糊睁开眼,觉得肚子上有点沉。她一撑起身,一团影子嗖地从她肚子上蹿到地上,杜小曼吓了一跳,抱着被子定睛一看,一只肥硕的狸花猫蹲在杂货堆旁,眯缝着眼看她。
她的小火炉上搁的锅翻在地上,昨晚剩下,准备今天当早餐的糖水全洒了。
杜小曼一阵心痛,看看那只狸花:“你干的啊?”
狸花炸起胡须:“喵——”
唉,算啦,想来是它昨晚不小心打翻的。
杜小曼起身下床,一抖被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掉到地上,杜小曼差点尖叫了一声。
毛茸茸,血糊糊,好像是……一只死耗子的残躯。
狸花从嗓子里咕噜一声:“呜喵——”
这只狸花一直住在这个杂物间内,杜小曼住进来,实则是侵犯了它的地盘,正在角落里暗暗不爽时,杜小曼的那锅糖水却引来了厨房的耗子。
庵中的几个老尼平日饮食寡淡,极少做这些甜食吃,甜香令耗子们神魂颠倒,纷纷爬上锅盖,都没留意盘踞在杂物后的狸花。
狸花飞扑上前,撞翻了锅,将耗子们擒杀干净,吃了一饱,再瞅瞅床上天翻地覆的动静中,仍睡得死猪一般的杜小曼,觉得可以原谅这个女人,收她当个手下。就很赏脸地卧在她的肚子上,还留了一块老鼠干赐给杜小曼。
这个愚蠢的女人竟对它的赏赐不甚领情,狸花微有不快,眯缝起眼睛,嗯哼了一声,转头卧到杂物堆的高顶,居高临下清理毛皮,不再理会杜小曼。
杜小曼当然猜不透这些曲折,但也大概想到,可能是糖水引来了耗子,猫抓了耗子,撞翻了锅。
她叠好被子,忍着恶心打扫地面,把糖水渣和死耗子都清理出去,再烧了热水,足足把那口小锅烫洗了五六遍。
老尼们做了早饭,让杜小曼一起吃,杜小曼跟着喝了一碗粥,连连道谢,到厨房洗了碗,又打扫了院子,这才和庵里借了个竹筐,出门买菜。
她这厢刚出了后门,那厢庵里便来了客。
“几位师父。”
眉目慈和的老妇人敬香毕,取出一个荷包。三四个仆役沉默地将几包东西扛进庵中。
“我家主人发愿礼佛,备米面各三石,银二十两,供养诸位师父。愿宏佛法,感戴慈悲。”
“阿弥陀佛。”住持老尼合十行礼,又有些许疑惑,“不知施主的主人是哪位善菩萨,心许何愿?小庵有长明灯,可供奉佛前。”
老妇人微微笑道:“老身的主人,许的不是法愿,不是执愿,乃一点俗愿尔。无需诵经,也不用点长明灯,只要后院那位姑娘还住在庵中时,几位师父多看顾,便是我家主人心愿成了。”
杜小曼扛着一堆杀了半天价淘来的便宜菜回到庵中,但见几个老尼看她的表情有些微妙,便赶紧说:“几位师父放心,我买的都是素菜,绝不会把荤腥带进来。”
老尼们上前帮她接东西,杜小曼连忙推辞说自己来就行,带她入庵安置一直看顾她的那位法号惠心的老尼又道:“施主昨夜睡在杂物间,实在太委屈了。东厢已收拾好客房,施主想要什么,便与贫尼说。”
杜小曼一阵茫然,但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地在老尼们的帮忙下将菜洗干净了。推车小车赶去出摊。
赶到昨天的老位置,眼看要到晌午了。她搁下炉子,点火架锅,放水,加入盐、花椒、八角、桂皮、辣粉等,再布置摊子。待摆放齐整,锅里的汤已开了,咕嘟嘟地炖着,杜小曼再取出一把竹签,将青菜、蘑菇、豆腐泡、豆腐皮等串成一根根,放入锅中。
香气飘溢,引了几个人驻足问询:“小娘子这卖的什么?”
杜小曼拍了两头蒜,边捣制辣酱边答道:“麻辣烫。”
其实她更想买烤羊肉串的,可尼庵好心留她,怎么也不能毁了佛门清静地。
留待赚钱租得起房子后,再发展这项业务吧。
来来往往有人问,有人看,却总不买。还有人嘀咕,那汤熟了没,怎么够吃。
杜小曼正好有些饿了,就从旁边大娘的摊位上买了一个饼,把饼掰开,夹进两串豆腐蘑菇,刷上辣酱,再磕了个鸡蛋,洒些葱花,舀了点锅里现开的汤冲出一碗蛋汤,边吃边喝。
顿时有围观的人道:“妙哉,就你吃的这一套,多少钱?照样给吾来一份。”
杜小曼道:“一串青菜两文,豆腐皮蘑菇三文,一碗汤四文,饼您得到旁边买了。”
旁边人道:“真是不贵,一个鸡蛋还得两文钱哩。”有跟着起哄趁热闹的也要了吃,没多久,杜小曼的小锅竟空了,赶紧添水加串再煮,旁边卖饼的大娘也卖出去不少饼。
那大娘因昨晚来吃糖水的那个女子,连带对杜小曼有点成见,但今天杜小曼捎带帮了她的生意,成见便消了些,趁空和杜小曼搭了两句讪,问她家乡何处,怎么到了临德,如何出来做生意。
待过了晌午,客人稀疏了,杜小曼忙着收拾材料,边和大娘唠嗑,突然一阵香风袭来,眼角余光瞥见一袭华裳,赶紧转身:“客人要吃串还是喝……”
半截话梗在嗓子里,杜小曼拎着抹布的手僵在半空。
“杜姑娘。”谢夫人站在摊前,笑得温柔,“能否请你移步片刻,与我谈谈?”
杜小曼愣了几秒钟,点点头,将摊子托给卖饼的大娘暂时照看,擦干净手,解下腰上的围裙。
谢夫人侧立在一旁一直盯着她,让杜小曼很是不自在,僵硬地笑笑道:“夫人,我可以走了,去哪里?”
谢夫人含笑道:“便就对面的茶楼罢。”
茶楼二楼,小单间。
茶点摆上,茶博士沏上茶,杜小曼有些渴了,见谢夫人只是端坐不动,就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清清喉咙问:“夫人想和我谈什么?”
谢夫人笑盈盈道:“杜姑娘,那时我将你交给了宁右相,想来你心中定然怨恨。你可知,我为何要如此做?”
杜小曼耸耸肩:“无论是谢少主还是白麓山庄,与唐晋媗扯上关系,都没好处。所以,虽然夫人那时把我卖给了宁右相,我觉得很不厚道,不过我能理解。”
谢夫人微微摇头:“杜姑娘,你不会以为我真那么傻,看不出其中的破绽罢。若你真是唐晋媗,我绝不可能将你交给宁景徽。”
杜小曼握着茶盏怔住。
谢夫人正色道:“杜姑娘,我就敞开窗户说亮话了。我查不到你的来历,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决不能让你与我儿子在一起。”
“你不是唐郡主,我眼中所见的那个小丫头,绝非出身富贵,举止谈吐都毫无教养。你曾与弈儿说,你不是唐郡主,但以唐郡主之名称呼时,你又应着。月圣门与右相那等人物为什么都要找你,我不清楚。可我们光明磊落江湖人家,只走坦坦荡荡江湖路,与姑娘你,不是一条道。”
杜小曼道:“那个……谢夫人,你怎么猜我无所谓。但,我现在没和令郎谢少庄主在一起,将来也不会,我不……”
谢夫人唇角轻挑:“杜姑娘,我已开诚布公找你,便是对你欲擒故纵之计一清二楚,你又何必绕弯?弈儿这几天一直跟着你,你真的不知?哪个年轻轻的女子,敢公然抛头露面,当市买卖?弈儿那傻孩子,巴巴地着人去给你送钱花。一文两文,你唱他和,何必。”
杜小曼手里的茶盏好像变成了铁盏,里面装着滚开的水:“你说,我摊上的客人是……谢少主他……”
谢夫人道:“姑娘,弈儿这么一夜两夜的熬,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你先随我回宅子,其他事再慢慢计较,如何?”
杜小曼沉默很久。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慢慢道:“谢夫人,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和、你、保、证。我对谢少主没有任何企图。我就是想过自己的日子而已。”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推开小间的门,离开茶楼。
她穿过大街,回到摊前。卖炊饼的大娘试探问:“来找你那位是……”
杜小曼胡乱应着:“哦,一个熟人。”
她手忙脚乱收拾起摊子上的东西,堆到车上,也不管锅歪了,汤洒了,串串竹签掉在地上,胡乱捡起跌落的小板凳塞在车头,推着小车仓皇而逃。
她撞进小庙后门,院中的老尼诧异:“施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厢房已经收拾好……施主?”
杜小曼只当没听见,把小车丢在柴房门前,一头撞进杂物间的门,插上房门。
狸花被她惊了一跳,从床上跳下来,跃到杂物堆上。
床头的破柜上搁着她吃饭的碗。她昨天买的那些减价处理的茶杯和碗只有这一个是有花纹的,花枝上开着淡红色的小花,大概是因为碗底有个小豁,才便宜卖了。她开心地把这个碗洗了又洗,留给自己用,既喝水,又吃饭,幸福得不得了。
昨天夜晚,她抱着这个碗在床头喝糖水,边喝边想,赚了钱,先租间小房子,再买上茶杯,配套的碟子。
她抓起那个碗,狠狠向墙上砸去。
瓷碗碎成几片,跌落在地。
她再从怀里扯出干瘪的钱袋,用更大的力气砸到墙上。
铜板洒了一地。
杜小曼跌坐在地上,狠狠抓着头发,口腔里依稀有淡淡的腥气。
过了片刻,她慢慢动了动,向前爬了爬,收拾两块碎碗渣,丢下,又摸向四散的铜板,在触到的一瞬间,终于忍不住抱住膝盖,痛哭出声。
她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想,杜小曼,你怎么就这么玻璃心了。你有啥好玻璃心的?你什么没见过?
死过,穿越过,当过通缉犯进过邪教。
蹲过大牢喝过毒药。
还有什么扛不住的?
谢夫人的几句话,说得没错啊,是实情,有什么好玻璃心!
她再摸一把眼泪鼻涕,把钱抓起来,都塞进钱袋。捡起那几块碎碗片,心中一阵刺疼。再咬咬牙,想想自己现在满头乱发,一身泥灰,模样绝对经典,拿个碗就可以进丐帮了,还会被谢夫人脑补成狐狸精,什么剧情!不觉又笑了一声。
狸花卧在杂货堆上眯缝着眼睛看这个疯妇,觉得愚蠢的人类真是不可理喻。
杜小曼吸吸鼻涕站起身,摸摸碎碗渣上的花纹,又一阵心疼,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
她把钱袋搁到床上,准备打点水洗洗脸,一开门,只见,门外站着,谢况弈。
杜小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谢况弈看着她,没说话。僵持了许久,谢况弈才沉声道:“我娘……”
杜小曼很镇定很淡定道:“谢少主,真的谢谢你。你帮我这么多,可能我这辈子都还不清。可能我这人确实不知好歹,但我还是要说,你以后,别再帮我了。”
谢况弈的脸色变了变。
杜小曼转身往水井的方向去,谢况弈的声音从她身后飘来:“只有三个人是我派的。”
杜小曼的脚步顿住。
谢况弈道:“就三个,你不想让我帮,可以还我六文钱。”
杜小曼回身,与谢况弈的视线相遇,谢况弈说:“嗯,其实是五个。真的就五个,这次没少说。”一伸手,“十文钱。”
杜小曼犀利地看他:“你雇他们,不止这么多钱吧。”
谢况弈从容答道:“不要钱。”
“……”
好吧,想来是白麓山庄的小弟,少主吩咐,必定争先恐后,倒贴钱都愿意。
杜小曼摸出钱袋,倒出十文钱,放到谢况弈手心里。
谢况弈把钱往怀里一塞,又道:“我代我娘向你赔不是。她……咳……”抓抓头发,一脸为难。
杜小曼道:“谢少主,谢夫人很疼你,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好。总之,从各方面来说,谢少主你都不应该再帮我,我也不应该再接受你的帮助。”
谢况弈盯着她,双唇抿得紧紧,半晌挤出一点了然的表情,点点头:“那我先走了。”干脆地一纵身,掠上房顶离去。
杜小曼叹了口气转过身,却见惠心师太正站在不远处,凝望着刚被谢况弈踩踏过的屋脊。
杜小曼吸吸鼻子:“要是瓦被踩坏了,我赔。”
惠心师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贫尼有句话不得不说,缘如佛前明灯,几世累积,才得琉璃盏满,但从明到灭,短或一瞬,长不过一生,当看自己把握。”
杜小曼明白,这句话翻译通俗点,约等于,青春短暂年华易逝,捡个好的就嫁了吧。
她点点头:“对,但如果本来就没缘分,不该牵扯上,就果断不要接触太多。”
惠心师太叹息一声,又念了句佛号,转身走开。杜小曼打水洗了把脸,凉水泼到脸上,脑子也冷静了。
她抹干净脸,把全身收拾收拾,将小推车拾掇了一下。
方才冲动的时候,她曾想过把车砸了,离开白雀庵,现在她想给自己两巴掌。
对,这钱是卖了秦兰璪的东西才有的。
对,开始摆摊的时候谢况弈帮忙开了外挂。
对,一直还是靠了别人。
但人得面对现实。傲气是要本钱的,啥都没有的时候,有什么资格谈骨气。
砸了车,还能去干什么?
不食周粟饿死的那两位,风骨千古流传,因为人家本来就是名人。
杜小曼铁骨铮铮地饿死在街头,不会有人对着尸体赞叹,啊,这个有气节的女子!只会抱怨,又有躺尸的影响市容了,往乱葬岗拖都费劲!
将来赚了大钱,拍下银子,N倍还债,那才是赢家!
哭哭哭,哭个鬼啊。
伤春悲秋,那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才有资格干的事儿。
趁着天还亮着,赶紧出去,晚上再赚一票才是正道。
杜小曼推着小车重新回去摆摊,卖炊饼的大娘看到她眼直了一下。
“小娘子,回来了?”
杜小曼嗯了一声,摆放桌椅,感觉有无数道视线在自己身上扫射,她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左右摊位的摊主都在各做各的。
她从车上搬下小炉子,卖炊饼的大娘过来帮她端锅,试探着问:“晌午来找你的,是……”
杜小曼笑笑:“一个熟人。”
大娘叹了口气:“唉,你一个人,年轻轻的,真是不容易。不过能想着做门营生,也挺好的。”
杜小曼道:“我刚做买卖,什么都不懂,承您帮衬,以后也请多看顾。”
大娘道:“嗳,小娘子客气了。做买卖糊口,都不容易,能互相多帮帮就帮帮吧。”
杜小曼笑着点头。大娘正待再说些什么,一个袅娜的身影站到了摊前:“又出摊了?”
杜小曼一抬头,见是昨天来喝糖水的那个女子笑盈盈地立着,卖炊饼的大娘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摊子,回自己的摊上去,暗暗撇了撇嘴。
女子含笑道:“晌午我就想喝你昨儿那个糖水,远远瞧了瞧,你好像改卖别的了,晚上还有么?”
杜小曼赶紧说:“有,但要等一等。”
女子在摊位上坐下:“不当紧,反正我也没事,你熬着。”
杜小曼现削了梨子,加枣熬上,飞快奔进旁边的杂货铺,现买了一包红糖加入糖水中。
女子抿嘴笑道:“谢了,真是有心。”
杜小曼道:“承你多照顾我的生意,这是应该的。”
卖炊饼的大娘与左右摊主听了,都又暗暗撇嘴。
中午谢夫人来找杜小曼谈话的那一场,左右摊主都在猜测内幕。谢夫人保养好,看起来和杜小曼是同辈人,美艳华贵与杜小曼的灰头土脸对比着实强烈。于是众人都猜,八九不离十,是哪家的老爷一时猪油糊了眼,明明有美貌的夫人,还摸上了府里的粗使丫头,丫头事后落荒而逃,流落街头,还是被穷追猛打的夫人寻着了。
如今,杜小曼对这个女子如此讨好,其他摊主们不得不感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杜小曼对这一切懵然不知,只凭直觉知道,这个女人肯定不是谢少主雇来的,是她靠能力吸引来的客户,得好好对待。
这个女子喝糖水的期间,又吸引了不少男人过来,杜小曼轻松入账了十几文,期间竟还有客人来问:“小娘子,晌午那吃食还做不做了?”
杜小曼顿时被治愈了。
这句询问是最好的肯定,胜过一万句称赞。
但是,她只有一口锅,熬了糖水,就做不了串串,只能道:“明天中午有。”
那人走时,表情还有点失落,杜小曼感动得要流泪了。
那女子抿着糖水笑道:“妹妹生意不错呢。你中午卖的那个,看来挺好吃,我明儿也来尝尝。”
杜小曼道:“那多谢啦,刚开始做,只希望能糊口罢了。”
女子又道:“你既是新来,在何处落脚?”
杜小曼道:“暂时在白雀庵中借住。”
女子道:“哎呀,那可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你想赁屋,我家倒有空房,可算便宜些租你。我每天沾便宜多吃点糖水罢了。”
杜小曼心里一动,正想问价钱,又忍住了。这女子看起来实在像……再说万一又是月圣门呢?做客户挺好,其他的,还是算了吧。
女子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变化,搁下茶盏:“妹妹神情犹豫,难道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我知道许多人不说我好,但我实实在在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不怕旁人说什么!”
杜小曼赶紧道:“不是不是,是我实在没钱。整了这个摊子,还得留点钱进货,暂时没什么盈余,所以才在庵里借住,等赚了钱再说。”
女子起身:“也罢,是我多事了。”搁下糖水钱,离了摊子。
卖炊饼的大娘探首观看,终于忍不住小声向杜小曼道:“呔,小娘子,那郑九娘,你还是少沾惹为好。”
杜小曼听这话不甚入耳,含糊道:“我看这位夫人人好又漂亮,总来照顾我生意,挺感谢她的。”
卖炊饼的大娘嗤道:“啐,夫人?这个词哪能往她身上用。小娘子,就当老身多事了,你既然想正正经经做买卖,本分在城里立足,就别沾这种野路子女人。”
杜小曼不得不道:“她到底是……”
大娘正等着她问这一句,立刻爆了一堆料。
那女子的身份,倒和杜小曼之前猜测的有出入,并不是做不正当营生的。据炊饼大娘说,她不是本城人,大概在一年多前来到城里,貌似是一个买卖的养在这边的外室。自称姓郑,叫九娘,不知道是不是本名。那男人给她买了个小院子,但极少出现。郑九娘就每日里浓妆艳抹,在街上晃荡,勾得这一带的男子们心迷神醉。方圆几条街的女人们,没一个不骂她。郑九娘也不以为耻,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
“养她那人,不知是不是不要她了,横竖是有一阵子没见了。她还这么涂脂抹粉的,谁知背地后里有没有做什么营生。总之,远着些,省得染身上腥。”
杜小曼将几文钱收进钱袋里,却不由得想,刚才郑九娘说得那堆话,肯定是被别人背后戳脊梁骨,戳多了,怒而发泄,可见她除了可能被包养之外,没做过什么不正经的事。世界真是不公平。如果郑九娘是个男人,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肯定人人称赞风流潇洒,但身为女人,打扮漂亮点,四处走走坐坐,就变成不知廉耻,不守本分了。看着这样的世道,月圣门倒也有存在的理由。
她立刻敲了自己脑袋一记,怎么鬼使神差地又想到月圣门了。当心想什么来什么。
唉,说到月圣门,不知道影帝他……
没听到坊间有什么朝廷变动的谣传,看来没出什么大事。
也可能是……捂住了?
唉唉,省省吧杜小曼,你就是一瓶酱油,连肚子都填不饱了,管得了那种事么?且顾眼下!且顾眼下!
杜小曼再拍拍脑门,蹲下身,拿起蒲扇扇旺炉火。
“少主。”小随从吸吸鼻涕,抱住树杈,低声问前方的谢况弈,“小的不明白,少主不是说,不帮她了么?”
“我是不帮她了。”谢况弈靠在树杈上,淡淡道,“我只看她。”
入夜,杜小曼收了摊子回白雀庵,婉拒了老尼们让她去厢房住的好意,还是钻进了杂物间,啃下一个炊饼大娘送的饼,大脑放空去睡。
朦胧中感觉那只狸花又跃到了她的肚子上,舔舔毛皮,咕咕打着呼噜卧定。她心里竟有种莫名的踏实,沉沉入梦。
谢家的宅子里,谢夫人仍没有睡,跟着谢况弈的小随从用鸽子传回了一个条儿,条儿上只写着一行字——少主走火入魔了。
谢夫人揉皱了条儿:“又在尼姑庵顶?”
侍女低声道:“回禀夫人,少主不在尼姑庵顶了,在尼姑庵里的大树上。少主还着人传话回来说,是夫人白日里那样对了杜姑娘,所以他才这样。他不回这里了,让不用等他。”
谢夫人将纸团一抛:“那就让他那儿待着吧,儿子大了不由娘。我当做的都做了!”吩咐侍女打水卸妆沐浴。
侍女一面服侍谢夫人宽衣,一面道:“夫人莫气,少主也就这一阵儿。奴婢曾听就近服侍过的姐妹说,那位又是姑娘又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郡主的,手里钓着可不止少主一个,还和别的男子有些不清不楚,少主看清了,自然就好了。”
谢夫人沉吟:“她今日回我之话,并不像作伪。”神色一变,霍然起身,“难不成弈儿都这般对她了,她还敢拿搪不喜欢弈儿!真是岂有此理!”
第二天早上,杜小曼起身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用手里为数不多的钱,又弄了个小炉子,再弄了口锅。
糖水串串一起卖,多元经营,多元收入。
做生意嘛,要勇于投资!
两个炉子又要多带水和炭,她的小车陡然一沉,吭吭哧哧满身大汗才推到地方。
手心起了个大水泡,磨破一层油皮。
她往下搬东西,就有路人过来打趣她:“呦,老板娘,大手笔啊,铺面扩了。”
杜小曼抬头嘿嘿一笑:“多买个炉子而已。”
坐在树杈上吃早餐的谢少主不由自主掐烂了一个包子。
蠢女人!跟路边的汉子调笑,嫌事不够多么!
小随从瞄着少主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少主,包子馅漏了,要不,吃这个茶蛋吧。”
谢况弈不语,指缝间漏下的包子馅恰好落上了路过树下的一人的肩膀。
那人抖抖衣衫:“呔,晦气,大早上沾鸟屎——”一抬头看见树上,半张了嘴。
谢况弈向树下一瞥,简洁地对小随从道:“让他闭嘴。”
支上两口锅,杜小曼的生意真的又好了很多,虽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翻倍,人旺的时候也够她手忙脚乱了。
晌午过去,她再将一把钱装进钱袋,望了望街角,心中却有些介怀。
郑九娘,始终没来。
也许昨天不应该那样回答。
张麻子带着一帮弟兄雄赳赳向前。
听得手下说,有个小娘们竟敢不给张爷爷进贡,就擅自在市集摆了摊子。真是反了天,务必得让她知道,这片地儿姓什么!
不知小娘皮姿色如何,王妈妈那里前儿还说,缺人……
张麻子不由得淫邪地笑了起来,一只脚刚踏上丁字路口的砖,突然膝盖一疼,腿一软,一头扎在了地上。
哪个吃了豹子胆的竟敢暗算爷爷!
张麻子正要跳起身,咻,一物擦过他的鼻尖钉入他眼前的地面。
一片……蛋壳……
一片……半截……插入……地面的……蛋壳……
张麻子一跃而起,迅捷如兔地调头:“弟兄们,今天风头不顺,撤!”
“少主。”小随从咽下包子,试探着问,“不是说……”
“我不是帮她。”谢况弈从容道,“我在除暴安良。”
杜小曼坐到小板凳上,喘了口气,擦擦汗。
这会儿人少,总算能歇歇了。
腿挺疼的,胳膊也酸,但摸摸怀里的钱袋,她就像又注入了一管鸡血一样,感觉充满了力量!
她喝了两口水,又烧上一壶茶水,埋头扇火。
“少主。”小随从小声劝,“小的看,这会儿应该没什么事了。不如少主先去歇歇,留小的在这里守。”
谢况弈盯着前方:“也罢,记住,不要帮她。”
小随从苦着脸目送携清风离去的少主:“小的……遵命。”
傍晚将近,杜小曼抖擞精神,正在往锅里加串,视线的余光瞥到几个人向她的摊位走来。
几个,穿着官府捕快服装的人。那种架势,不像来吃饭的。
难道是因为非法摆摊?
几个捕快的手中都拎着镣铐,杜小曼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慢慢站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冷汗,几个捕快已走到近前:“昨日,可有个名叫郑九娘的女子,在你摊上吃过糖水?”
杜小曼咽下口水,点点头。
几双手擒住了她的胳膊:“跟我们回趟衙门罢。”
杜小曼想挣扎,喀嚓被套上了镣铐。
“为什么抓我?我什么也没做!”
捕快喝道:“少废话!”再一摆手,“附近几个摆摊的,统统拿下带走!”
北岳帝君,是你在耍我吧!
跪上公堂,杜小曼欲哭无泪,在心里咆哮。
整点有新意的行吗?这都第二次了!
难道郑九娘姐姐真的是月圣门?她代表月亮弄死了哪个人渣?
我又被当成圣姑了?
不带这样的啊!我都这么努力奋斗了!还让我这么倒霉天理何在!
我只想做一瓶好好过日子的酱油!
堂上衙役列序站定,知府大人升堂。
这回不是牛知府那样逆天的娃娃脸美青年了,一个年约五旬的胖子,富态的将军肚,一双双眯眯眼。
知府大人一拍惊堂木:“堂下妇人,报上姓名!”
杜小曼答道:“民女杜小曼。不知犯了何罪,为什么被带到这里。”
知府再一拍惊堂木:“好个刁妇!本府只问你名姓,你却敢问诘本府,真是好大胆子!本府看,那郑九娘定是被你毒杀!”
杜小曼霍然抬头,心里猛的一凉。
死的……是郑九娘?这就是她没来的原因?
她辩白道:“不是我!我和郑九娘没怨没仇,为什么杀她?我卖的糖水我自己都喝过,不可能有毒,左右摊主都能作证!”
捕快递给旁边的书吏一个托盘,由其转呈到知府面前:“此乃这女子的文牒,属下从白雀庵搜得。”
知府展开文牒,眯眼细看,冷笑:“满口辩词,好个利嘴!本府倒也有几个为何要问你!时杜氏,你一个寡妇,相公新丧,不在家乡守孝,却到了临德,还穿红着绿,招摇市井,倒是为何!”
时……
时……杜……氏?寡……妇?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剧……情……
杜小曼的脑与心,如同被万匹神兽践踏过的草原,一片凌乱,一片空旷,一片荒芜。
浑浑噩噩中,只听堂上惊堂木又一响。
“刁妇,本府看你如个雷打的虾蟆一般,已编不出什么谎言,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杜小曼一咬牙,临时强辩道:“大人,对,我是个寡妇,在家乡过得不好,来大人治理的州府,做点小生意,只为混口饭吃。你说我穿红着绿,招摇市井,那顶多算我不守妇道。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是杀人犯啊。杀人者,要不为劫财色,要不有深仇大恨。我初来乍到,以前都不认识郑九娘,为什么要杀她?我摆摊子这几天,最照顾我生意的就是郑九娘,我谢她还来不及。”
知府冷笑:“好,好利的一张口!果然不是凡角!时杜氏,你休以为本府好迷惑。便是寻常殁了一人,邻里相识者,尚且叹息感伤,何况共枕夫妻,亡夫新丧,你就穿红着绿,正正是他死了,你开心,不守妇道,更兼蛇蝎心肠!依本府看,你相公是如何死的,都待探究……”
杜小曼正色道:“大人,民女相公怎么死的,文牒上若是没写,您可以写信去我户籍府衙问询。您暗示我谋杀亲夫,这个罪名我可当不起。”偷偷狠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逼出两滴眼泪,哽咽道,“民女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我相公了。死了老公的女人,就只能守在家里哭么?他穷得要命,什么都没留给我,我难道哭着饿死?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啊!他临死前,让我好好活下去!就算为了他,我也要好好活下去!我如果披麻戴孝,别人嫌晦气,谁会来我摊上买东西?我不得已而为之,大人怎么知道我不是白天脸上带笑,晚上没人的时候偷偷哭?”
她知道,自己这么梗着脖子和知府呛,其实没好处,但,她也不甘心一句话都不说,任凭审讯。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苍蝇,满头乱撞。
知府狠狠又一砸惊堂木:“一派胡言!文牒上写得明明白白,你夫时阑,乃庆化五年滁州府京试科生员,岂无薄产?与你成亲不到半载便殁。本府查得,那郑九娘居于临德,有男子供其衣食房屋。她与你夫有何关联?你千里来此,可是正为郑九娘而来!速速招认,免受苦刑!”
杜小曼一时无言了。
原来可以这么扯在一起!
这位知府,竟有如此奔逸的思维,如此犀利的想象,在看到那个该死的文牒的一瞬间,便脑内出了一部跌宕的仇杀戏。
有剧情,有起伏,如果女主角不是她,她真觉得挺精彩。
知府再冷笑道:“刁妇,你还有何话说?”
杜小曼道:“大人,你说的那些,都是你的想象,有证据吗?”
知府脸色顿青,正要把惊堂木高高抡起,仵作在外求请上堂,将一个托盘呈给知府,知府看罢,掼下盖布,向堂下一指:“来人,且将这刁妇杖责二十,押进后牢!”
左右衙役正要拖住杜小曼,一旁侧立的主簿往屏风后一瞥,继而躬身道:“大人,此案曲折,隐情甚多。此妇人刁钻,惟恐受刑之后,更借故不吐实言。大人宽厚,不如且饶她此次,收押入监,明日证据齐备,堂审时再用刑不迟。”
知府眯眼看向主簿,片刻后颔首:“也罢,且将此刁妇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再审!”一拍惊堂木,退堂。
知府退出到屏风后,小吏一脸惶恐,低声道:“大人,后堂有人,似为此案来,大人快去。”
知府咳嗽一声,正正官服,昂首道:“本府办案,从不徇私。待且先会会。”
小吏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更惶恐了。
杜小曼被衙役拖拽下去,这才明白上次在杭州被抓,里面有多大的水份。衙役给她上手铐脚镣,扯得她肩膀险些脱臼,腕骨都快被折断了,脚上被狠狠踹了几下,杜小曼咬牙强忍着被扯起。几个衙役口里喝着快走,眼里却有一股猫玩耗子的快意。几只咸猪手更要往她脸上和胸前摸,杜小曼闪身躲避,被一股大力狠狠一推,猛一个踉跄,一头撞在另一个衙役身上。
那衙役道:“刁娘们作甚!”杜小曼只感到眼前一黑,左脸被重重击中,继而漫天金星闪烁,口中鼻腔里涌出腥湿。
她后背又被狠狠砸了一下,猛地扑在地上,胸口一阵闷疼,耳中嗡嗡作响,似乎被隔进了一个黑暗的世界,辱骂和笑声划破漆黑隔壁刺入。
她又被人从地上拖起,腿上又被踹了两脚,再踉跄跪倒,头发被大力猛扯,散了下来,阻挡视线。
知府到了后堂,厅内再无他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人。
知府不由得一怔,正要喝道哪里来的妇人敢进本府内衙,那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牌子,知府再一怔,赶紧躬身低头,女子冷冷道:“黄知府,你好大胆子,竟敢抓她。堂上证物已出,郑九娘乃被毒针所杀,你竟还要屈打冤枉,真不要命!”
黄知府抖着退出门,急招小吏,主簿又匆匆赶来:“大人,那时杜氏,与谢家似有瓜葛,谢家派了人来,礼请大人再斟酌此案。谢家的少庄主能为那女子作证,她昨夜未曾行凶。”
黄知府擦擦额上汗珠:“快,那就将此女放出,让谢家的人带走吧。”
云端上,云玳跌脚:“哎呀,刚转了个身,就这样了。怎么会这样……我……”
鹤白使抬手拦住正要下界的她:“你用仙法救她,反倒会让她再被人疑,算了吧。她有此一劫,是自找的。凡间行事,刚者易折,锋芒必挫。她在公堂上,还自以为能耐,逞口舌之利,本就愚蠢至极。”
云玳急道:“她是因赌约方才下界,我们理应照看呀。否则不被埋怨我们天庭没好好照应?”
鹤白使淡淡道:“我们只管胜负之约。按照她的个性心智,若无各方照应,在凡间一天都难活,吃点教训,倒也罢了。”
待最后一次跌到冷硬的地面,再没有没扯起时,杜小曼昏迷中,听得牢门响,竟松了一口气。
她像条快死的鱼,只能半张着嘴呼吸,好像仍被罩在一个罩子中,一半与这世界隔开,她下意识地抠着地上的硬泥,心中竟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如果她会武功,如果她手里有刀,一定将这堆人渣全部砍了!
牢门再响,杜小曼在地上抽动了一下,听到一个温婉的声音:“怎么伤成了这样?”
杜小曼挣扎着吃力地撑身抬头,努力凝聚视线,几道身影掠到眼前,俯身,两三双温柔的手搀扶住她,她脸上敷上了一块凉凉的东西。
弥漫着腥气的鼻端,突然嗅到了一股香气。
春天到来时,花朵初绽的香味。
奇怪,现在明明是秋天了。幻觉?
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里,杜小曼只想到了这一个问题。
而后,她彻底沉入了梦乡。
“走了!”
主簿客气地笑:“谢夫人,谢公子,你们要的人的确已经走了。倘若不信,可以破例让你们到牢中看。两位可能知晓内情……那位来历不小,我们大人也……总之,两位亦可放心,这场官司与那位绝无干系,只是误会,误会……”
谢况弈脸色铁青,转身离去。
谢夫人暗使个眼色着随从跟上,含笑向主簿道:“有劳。”
土墙。矮桌。木床。
杜小曼坐在床上,左右四顾——没人。空空的小屋里,只有她自己。
她一动,浑身就疼,皮疼,肉疼,骨头也疼,肉与骨头连着的筋尤其疼。脸上麻麻的,僵僵的,似乎敷了什么厚厚的东西,她用手蹭了一点,送到眼前看看,似乎是黑乎乎的药膏,一股药香。
杜小曼吼了一声有人吗,嗓子干又涩,话像是混着沙子在大铁锅里炒的栗子,粗糙嘶哑。
没有任何回答。
她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头发也是。
床尾有一套干净的外衣和布袜,床边摆着一双新鞋。
杜小曼挣扎着下了床,在屋里挪动了几步。
这个小破屋真不大,四面土墙,头顶是木房梁,茅草糊的黄泥做的屋顶,一扇木门,一扇窗,一目了然。
屋内所有的东西,甚至是房梁,都一尘不染。床上的软枕、素花床单、轻软的棉被和那张木床格格不入。
墙上挂着一个斗笠,一个鼓鼓的包袱,一个空水袋。
桌上的粗瓷茶壶里,茶水是热的,入口清香,是好茶。
一个纱罩下,罩着一碟馒头,一碟包子,三样小菜,两个茶叶蛋,一碗粥,也是热的。
表明,不久前,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杜小曼挪到门前,推开门。蓝天、白云、旷野……
天边路过一行南迁的大雁,秋草摇曳。
一条蜿蜒的小土路,截断在乱草中。
墙边的杂草堆里,有一口井,一个木桶。
野菊花依偎着篱笆蓬勃盛开,一带远山茸茸的脑袋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
这是哪里?谁把她弄来的?肯定不是谢况弈。
杜小曼努力想了想晕过去前的情形。
当时,好像有香气和女人的声音……
月圣门?可能性比较大。
或者是天上的神仙们?看到她受罪终于良心过不去,把她拎来这里,就好像游戏里的回城复活一样,重新开始跑地图?
杜小曼折回屋内,把饭吃了,茶叶蛋煮得很入味,蛋黄尤其好吃,包子是猪肉茄子馅的,非常鲜美,杜小曼狼吞虎咽,啃下去两个。
吃完了饭,杜小曼打了点水,把碗洗了,依然没有人出现,她不禁想,是不是不会再有人出现了。
水和食物的温度,表明那人算准了她醒来的时间。
这个小茅屋里没有锅灶粮食,只适合临时歇脚,不是个居住的地方。
包子和馒头可以做干粮,粥却只有一顿的量,茶水也不多,桌角还有一叠似乎是打包干粮用的纸袋。
杜小曼打开墙上挂的那个包袱,果然,里面有两套衣服,一套镜梳,一盒药膏,一袋整银,一包散钱,还有一个熟悉的蓝封皮本本——文牒。
杜小曼翻开一瞅,果然就是她路上用的那本,抬头是“滁州府衙知会各州县时杜氏丙寅嘉元三年七月初三生……”
这文牒,她当时曾看过,但因为这段时间心情复杂,加之谢况弈给的,她相信,只匆匆一翻,看了头尾。文牒上字不断句,都是繁体,她看到了“杜氏”两个字,把紧跟在州县后的那个时字当成后缀跳过去了。中间的“庆化八年六月十八嫁与滁州府生员时阑”那页她根本没看,只跳到末尾扫了一眼“准予通行方便”和官印便放心地揣了起来,该死的就被影帝白占了便宜。
看到这个东西,杜小曼几乎能确定了,救她的,是秦兰璪的手下。
杜小曼叹了口气,合上文牒,揣进包袱,将馒头包子打包,灌满水袋,顶上斗笠,走出了茅屋。
站在苍茫旷野中,她深呼吸,不禁想,该往哪走?
现在还是早上,太阳刚爬得比较高,有太阳的地方,就是东南方。
那么,这座小茅屋,正对着的地方大概是南,背后是北。
南方有山,翻山不易,如果山里还有老虎蛇什么的……还是往没山的地方走比较好。
杜小曼往北走了两步,又停下。
她虽然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也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睡了多久,但按常理推断,应该顶多睡了一天,那么这里,距离临德,不会太远。
临德周围是没山的。
朝着没山的地方走,走回临德的可能性,比较大。
还是有山的方向保险。
进监狱这一回,让她明白了,连神仙也靠不住。不过,如果被老虎吃了,GAME OVER,赌局就废了。那种情况他们应该还是会管的。
杜小曼调转身,大步朝着远山进发。
山看起来远,走起来更远。
杜小曼本来腿就疼,走不太快,走一段路,就得停下来歇歇。
一路没有人烟,只有旷野,刚开始走的时候,杜小曼还有点“天宽地阔只有我”的诗意情绪,走到后来,只剩下累了。
中午,太阳火辣辣的,她坐在一棵树下歇气,灌了两口水,啃下一个包子,非常希望现在突然出现一辆驴车什么的。
再往前走了一段,她心里一阵惊喜——前方,她看到了路,是小土路,表明,附近有人家。
那路横在眼前,一头往远处旷野,一头往一道树林。
杜小曼斟酌了一下,选了旷野。
一个人赶路,青天白日下的旷野比幽深的树林有安全感。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走着走着,小土路越来越平坦宽阔,开始分出岔路。
往岔路上望,她隐约看到了人家,那里的地势比这里凹,高高的牌楼和屋脊,似乎是村庄。
杜小曼没有往岔路上走,继续沿着土路前进,路上开始有人了。
是杜小曼肖想过的驴车,得得地越过她,木架车上坐着几个农家打扮的人,杜小曼一阵欣喜——那些人,脚边搁着包袱。
她鼓起精力,继续向前走,又过去了几辆马车驴车,当日头开始西斜的时候,杜小曼迎着渐近的山,看到了——一条河。
路的尽头,有码头、有船,不少的人走动,还有草棚茶水吃食铺,杜小曼一阵热泪盈眶。
码头上,有人在吆喝:“快点,快点,今天最后一趟了!”
杜小曼随着一堆人挤到码头前,两三个大汉拦在两边,不耐烦道:“快!快!二十文!二十文!”
有人仰脖道:“坑你姥爷咧!从来都十五文,哪来二十文!”
大汉道:“十五文你等明个,坐不带篷的,反正今个就这最后一趟!”
众人攒动犹豫,杜小曼挤到大汉跟前:“十八文不行么?”
大汉一翻眼:“废什么话!”
杜小曼装作犹豫一下,才从袖子里抠出一把钱,点了不够,又摸出两个,凑够二十文,大汉不耐烦地劈手夺过,将她往前一推:“赶紧!”
这一推正好推到她肩上的伤,杜小曼暗暗倒吸一口气,咬牙忍住。码头下,一条乌篷大船,船上已有不少人。
杜小曼踩上舢板,逼近船帮,船身一阵摇晃,她跳到船中,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周围的人向旁闪避,有人骂道:“跳个啥,不会好好下啊!”
杜小曼低头赔不是,靠着船帮坐下。她跑了一天,蓬头垢面,一身灰土,脸上糊着药膏,周围人都以为她有什么病,往旁边避让。有个老太太嘀咕:“啥人都让上。”
杜小曼靠着船沿尽量坐得舒服点,又掏出一个包子就着水啃。船上越来越挤,杜小曼竖着耳朵听周围人谈论,“到了涡县得天黑了”、“三舅母说来接”……
这条船肯定不是去临德的,杜小曼彻底放心了。
过了一时,船头一声吆喝,解开缆绳,船摇晃前行,顺流而下。前方,一道山壁,中分两半,杜小曼不禁笑了,原来山可以这样过。
船行轻盈,穿过山壁,天快黑时,到了一处码头,浅湾里密密麻麻,都是船只,小有舢板,大者,在杜小曼眼里,约等于巨轮了。
杜小曼随在人群中上岸,四下张望。灯火绚烂,马牛驴骡,拉着各色车轿;来往行走,绸缎布衣,各色人物;各种方言口音,各种箱囊货物,极热闹,极繁华。
杜小曼挨到一个茶摊边,要了碗茶喝,耳朵又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字,一阵激动。
码头上,有船是往镇江去的,而且往那边,装了货,更要行海路去南洋!
什么月圣门、朝廷,乱七八糟的,都可以拜拜了!
她包袱里的钱做旅费应该是够了。
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自己漂洋过海,肯定各种不容易,但,起码有目标,有希望了!
杜小曼离开茶棚,码头一条路,往前都是繁华的街道,她在路边吃了碗面,走进一家客栈。
洗了热水澡,躺在床上的时候,浑身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她闭上眼计划着明天与未来,但又不禁想,真的会这么容易?
每次当她充满希望,计划着某事,总会被打断。
但是……不管这次成不成功,眼下还是很有希望的。
不好的等发生了再说,现在,只想着好的就行。
嗯,真的能走成,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甩开,重新开始,该多好。
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万般皆假……
万般皆空……
……
“媗媗,媗媗,你信我么?”
“媗媗,媗媗……”
“信他早晚有你哭瞎眼的一天!”
“你还能往哪去,你只剩一条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滚!”
……
“媗媗,此物便似我心,你……”
……
“掌柜的,这是我的传家宝……你将它时刻带在身上……可保平安。”
“蠢!猪心上都比你多长了一个窟窿!我一早告诉过你,小心那……你就是不长记性!”
“本阁可以娶你。今生只娶郡主一人,与其他女子,再无瓜葛。”
“……这世间与我,便就是你,你在便有此生,若无你便无此生……”
……
信者是我,他人无过。
本来就无,何必再有?
万般皆假……
万般皆空……
……
“我又新作了一支曲子,你愿不愿听……”
“媗媗,这支琴曲,旧名祈月,我今添新律,改做双蝶……”
……
杜小曼猛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一片漆黑,天尚未明。
她坐起身,拍拍额头。
见鬼见鬼……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对啊,都是什么来着?
脑子又有点混沌,窗外,有小公鸡喔喔喔吊嗓子,杜小曼摸索下床,灌了两口凉茶。
不要胡想其他!目标南洋!
洗漱完毕吃饱早餐,杜小曼抖擞精神,背着包袱走向码头。
熙攘的街道两旁,簇拥着各种新鲜蔬果的小摊,一个挽着篮子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杜小曼的视线。
杜小曼愣了一下,向那个身影快步走去:“碧璃?”
碧璃抬头,看见杜小曼,猛地顿了一下,突然转身就走。
杜小曼下意识地跟了两步,碧璃急急穿行在人群中,到了最后,竟然跑了起来。
杜小曼的脚步停下了。
碧璃这个反应,很不对劲,她暗暗扫视四周,没什么不寻常。
她再向碧璃跑离的方向望去,碧璃穿得是很明艳的翠色,在人群中比较醒目,那抹颜色拐进了一个巷口,消失不见。
杜小曼拐进路边的一个茶棚,坐下。
起码今天,去镇江的船,她不能搭了。
碧璃的出现和举动,有两个可能。
一,她藏身在这里,出于小心谨慎,不敢相认。二,她被人控制了。
杜小曼苦笑一声。她有种预感,出国之行,看来要泡汤了。她果断站起身,朝着碧璃拐进的那条小巷走去。
小巷纵长,里面有不少人家,两个老大爷正坐在巷中下棋,杜小曼上前询问。老大爷极其爽快地道:“穿绿衣服的女娃娃么,里头第一家。门上只有一个门环的。”
杜小曼道谢,走到那两扇缺了个门环的木门前,拍了拍门。
门内一点动静也没有。杜小曼扒着门缝往里看,见一抹翠色一闪。
她又继续大力拍门,对着门缝喊:“碧璃,你不开门我也不会走!我就在门外待着了!”
喊罢,杜小曼正打算就在门口坐下,门拴一响,门开了一道缝隙。杜小曼立刻闪进门内,碧璃反手插上门闩,背靠木门,定定看着杜小曼,眼眶发红,哇一声哭了起来:“郡主,你干吗要跟着我呀……”
杜小曼不知该说什么,安抚地抱住碧璃,碧璃抽噎着挣扎:“奴婢,奴婢不敢……郡主……”
杜小曼的伤口被撞到,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碧璃抓住她的袖子,哭道:“郡主……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杜小曼苦笑道:“一言难尽。你不是应该藏在杭州附近的乡下么?曹师傅他们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看见我就躲?”
碧璃低下头,泣不成声:“郡主……你不应该跟着我……来不及了啊……是我害了你……那个什么圣教……她们让我……”
月圣门?不是朝廷或者慕云潇?
难道是月圣门因为仪安城外遇伏那件事,觉得她杜小曼是朝廷的卧底,于是抓了碧璃来钓她出水,以报仇雪恨?
杜小曼皱眉:“她们在哪里?”
碧璃擦擦泪,拼命推搡杜小曼:“她们现在不在。郡主,你赶紧走!”
砰砰砰——
门板突然大力震动,杜小曼和碧璃都吓了一跳,碧璃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砰砰!砰砰砰!
砸门声愈响。
“里面的人快快开门!官府清查,不得延误!”
碧璃一脸眼泪,无措地看着杜小曼。
“快开门!再不开就砸了!”
碧璃推推杜小曼:“郡主你先进去躲躲。”
杜小曼摇摇头,真是冲着她来的,躲也没用。她大步上前,打开了院门。
门外,乌泱泱一堆身穿盔甲,手执兵刃的兵卒,这堆兵卒盔甲下的布衫是蓝色。杜小曼心里咯噔一下,当日被拐卖到桃花岛,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的种种再度涌上心头。
她这样略微一顿,为首的蓝衣兵已一把将门推得大开。杜小曼被撞了个趔趄,兵卒门涌入院中。那为首的人却停留在原地,目光如刀,扫视杜小曼:“你住在此处?怎的做出行打扮?”
他的盔甲式样与其他的兵卒有些不同,且其他的蓝衣兵手中都是长矛,他却是腰间佩了一把刀。看来是个头目。
杜小曼道:“我来投亲的,昨晚刚到涡县。住了一宿,今天才找到我表妹。”
那人道:“将文牒拿出来验看!”
杜小曼从背包里翻出文牒,那人接过翻开,此时,其他的兵卒已涌入院中厢房,一通翻找搜寻,地砖墙壁,都用矛杆轻敲。
连院墙上竟然都站着兵卒,另有一些轻盈地跃上屋脊,手执弓箭,俯视院内。邻院的屋顶,也有兵卒冒出。
杜小曼心知肯定是出大事了,砸门之前,这么多兵到了门口,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墙上屋顶上那堆也是无声无息出现。
碧璃愣愣地站在原地,只看着杜小曼,像被吓傻了。
一个兵卒疾步奔到为首的那人身边,躬身道:“宅内只有这两个女子。”
那人皱眉道:“再仔细搜!”小卒领命而去。那兵卒将杜小曼的文牒反复看了两遍,合起,又盯着她道:“从滁州前来涡县投亲,路途真不算近,一路都是你一人?”
杜小曼道:“是。”
那人一招手,又一个小卒捧上一本册子,那:“这栋宅子,屋主是客商孔甲,你表妹与她,是何关系?几时住进此宅?孔甲又在何处?”
杜小曼在心里斟酌了一下,道:“大人,我表妹在这里住了多久,我真不知道。我新死了相公,没得依靠,听说表妹嫁了个富商,就想来投奔她。没想到……”望了一眼碧璃,一脸为难,“没想到,表妹一开始不肯见我,转头就跑,后来我追过来,她又抱着我哭,原来那个富商其实没娶她……”
那人垂目沉吟,不知信了没有,杜小曼心里正在打鼓,那人道:“让你表妹将文牒拿来验看。”
杜小曼问碧璃:“表妹,你的文牒哩?”
碧璃愣愣地看着她,片刻后道:“在,在屋里。”快步进屋,两个兵卒跟在她身后,用长矛撞了她一下,碧璃被撞得也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杜小曼心头火起,但出声抗议只会更遭罪,只能隐忍不言。
过了一时,碧璃拿着一个差不多的墨蓝封皮册子出来。兵卒将册子呈给那个头目,那人翻看验查,突然问:“令堂贵姓?”
杜小曼一怔,本能地说实话:“我……我娘姓何,杜何氏。”
姓氏对不上,她就再扯一扯,总能扯出亲戚关系。
那人眯了眯眼,却没再说什么,将文牒交旁边的兵卒还给碧璃,把杜小曼的文牒也递还。
院中的兵卒还在搜查,杜小曼壮起胆色问:“大人,这是查什么?”
那人冷面不语。
过了一时,兵卒们陆续折返,又有两个跑上前,向那头目抱拳躬身,一言不发。那人一摆手:“走。”
兵卒们呼啦啦列队,涌出了院子,却涌向对面那家,开始砰砰砸门。屋顶上的兵也撤了,只有院墙上的兵卒仍张着弓箭稳稳站着,一动不动。
杜小曼探头看,那两个方才给她指路的老大爷正颤巍巍靠站在墙边,一脸惊恐,身边守着几个兵,巷口有兵卒把守,巷子两边墙上,密密站满了弓兵。
碧璃扯扯杜小曼的袖口,示意她赶紧进院。杜小曼不想当出头鸟,但还是看不过眼出声道:“几位军爷,老人家腿脚不好,恐怕不能长站,要不您几位就行行好,让二老坐下呗。”
几个兵不耐烦地甩了杜小曼一眼。
“哪个没让他坐?”
“自己要站!”
“啧,坐下吧,坐下吧!”
……
两个老大爷感激地望了望杜小曼,颤巍巍扶起翻倒在地的小板凳,坐下。碧璃将杜小曼扯进院,上了门闩,小声道:“郡主,有官府的人,那个什么教一时不敢出现。你趁此机会赶紧走……”
杜小曼摇头:“没那么容易,这时候肯定出不去。”
碧璃一脸又要急哭的模样。
杜小曼反手拉她到屋里,搁下行李,大声道:“表妹,有这么多兵爷把守,但饭还是要吃。我早上就没吃饭,快饿死了。”
碧璃道:“姐姐你等着,我去给你做。”
杜小曼道:“咱俩一起吧,能快点儿。做着的时候,我还能吃两口,真是饿狠了。”
说着往厨房去,觑眼看墙上的兵,见他们或望向外面,或望向邻家,注意力似乎不在她和碧璃身上。
碧璃在厨房内生火,杜小曼坐在厨房门择菜,低声道:“你得告诉我,你怎么和月圣门扯上了关系。她们就在这附近?”
碧璃面向着锅灶,背朝门,轻声哽咽道:“郡主被抓回京城后,绿琉姐说要找郡主,也不见了。我,我放心不下,就也想往京城走,打听打听消息,真不行就去求告世子和大郡主。大郡主和郡主做姐妹时,虽时常口角,到底是亲姐妹,不会放着郡主不管的。”
唐晋媗光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就有三个,唐晋媗是最小的。但唐晋媗嫁人后一直受气,娘家没有一个人替她出头,王妃更要毒死亲闺女,杜小曼对唐晋媗的娘家人早就不抱指望了。
杜小曼叹气道:“然后你没到京城,就碰到了月圣门?”
碧璃道:“嗯,有好多个女子,都很年轻。最后把我安顿在这里的,名叫傲梅。她说郡主必然从这里过,让我劝你入圣教。”
杜小曼道:“她们不和你住在一起?”
碧璃道:“不和,但那些女人,好像无处不在,好像什么都能知道。”
外面人声嘈杂,似是兵卒们搜完了对面那家,又去斜对面砸门了。
厨房里没太多菜,碧璃就只焖了一锅米饭,炝了一碟藕片,炒了一盘香菇面筋。饭做好了,杜小曼还真饿了,就和碧璃在厨房里吃。
正吃了一半,突然听到院外一声号令,墙上的兵都收了弓箭,跃下了墙头。
碧璃警惕地向外张望,过了一时,放下碗:“郡主,你赶紧走。那些女子好像时刻都在,但怕官兵。趁这会儿官兵刚走,你走可能还来得及。”
杜小曼道:“你身上有钱么,换套颜色别这么醒目的衣服,贴身装上文牒,把能拿的钱都拿着,其他什么也别带。我们一起走。”
碧璃声音一急,差点高了上来,连忙又压住:“郡主,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奴婢算什么?只是个下人,不值得郡主这样对待。你一个人好走,多一个,就多个拖累。”
杜小曼道:“不是拖累,是多个照应。你没劝我,还放了我,她们会怎么对你?碧璃,我们一起经过那么多事,我一直只把你和绿琉当作我的姐妹。”
碧璃微微颤抖,一言不发。
杜小曼站起身:“别多说什么了,不带着你我也不走,时间不容耽搁。”
碧璃一咬牙,点点头,飞快奔向厢房。杜小曼亦闪进厅内,关上房门,抖开包袱,剪破一件衣服,将整银打包分开藏在身上各处,文牒贴身收好。她这里刚整治好,碧璃换了一身暗色的衣裳出来,一脸紧张地对杜小曼点点头。
杜小曼拉着碧璃,先贴在门边听了听动静,又趴在门缝处张望了一下,方才拉开门。
巷中一片空寂,家家大门紧闭,隐约听见哪家有小儿啼哭,哭了两声,立刻止住了。
碧璃只拢上了门,也不落锁,和杜小曼一道快步走出巷子。
大街上一片萧条,商铺都关上了门。街边的摊子,街上的行人,都不见了,只遥遥望见街口有兵卒执刃巡逻。
碧璃低声道:“郡主,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事,但看这架势,城门说不定都合了,渡口更难。”
杜小曼道:“先去看看再说。”
涡县不大,渡口离着碧璃的住处只两条街远,杜小曼和碧璃沿着路边匆匆而行,在路口遇到一队兵卒,为首的喝道:“那两个女子,且站住!”
杜小曼和碧璃停下脚步,兵卒们将她两人围住,为首的道:“可是本城人?行色鬼祟,要往哪去?”
碧璃道:“军爷,我家住荷包巷,方才已被军爷搜查过。我表姐今天刚到城里,家里擦脸油没了,带表姐去脂粉铺买香膏头油。”
那兵卒道:“伸出手来看看!”
杜小曼与碧璃互望一眼,不明所以,就都伸出了手。
那兵卒低头看了看,忽地有两杆长矛直向杜小曼和碧璃刺来!
杜小曼一时傻了,下意识缩脖一躲,闭上眼。碧璃大叫一声,抓住了她的衣袖。
片刻后,杜小曼睁开眼,矛尖在她眼前一寸处,碧璃缩在她身边,仍闭着眼,瑟瑟发抖。
那为首的兵卒一摆手,两杆长矛收起,兵卒们一言不发地离开。杜小曼拍拍碧璃的手:“没事了。”
碧璃颤抖着睁开眼,突然蹲下身,哇地哭起来:“我怕啊——我不想这样了——我怕啊……啊啊啊……”哭得没有人腔。
杜小曼被她哭得心颤,蹲下身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碧璃猛一甩手,杜小曼的手背上蓦地一疼,碧璃慌忙抬起眼:“郡主,奴婢知罪,有没有伤到?”
杜小曼的手背上被她的指甲划出了几道红痕,正要肿起来,便将手背到身后,笑笑:“没事的。这里不能久待,站起来快走。”
到了靠近渡口的街角,竟然人又开始多了起来。路边挑夫来去,堆满箱子口袋,几个客商打扮的男子坐在箱子上叹气,一个牵着孩子的老妇站在口袋堆旁,看着杜小曼和碧璃道:“小娘子怎么还敢跑街上来?快家去吧。”
杜小曼凑上前:“多谢婆婆提醒,我们姐妹想去投亲,本是路过涡县的,想到渡口打听合适的船。为什么路上这么多官兵?难道城里出什么事了么?”
老妇压低声音道:“出大事了。我们也是路过的,只听说驻州府的兵把县衙封了,现在涡县不是县太爷管事,归兵老爷管了。不知要查什么,城门渡口都封了,带货的都出不去。”
杜小曼心里一凉:“都出不去了?我们急着赶路。”
老妇一撇嘴:“小娘子若是不信,自家去渡口看。”
碧璃暗暗拉扯杜小曼的袖子,杜小曼再往前几步,探头向渡口方向打量,突然听得碧璃倒抽冷气的声音。
她一转头,却是看到又有一堆兵卒向这里走来,为首的,却是刚查完碧璃住的小院的那个头目。
杜小曼心里一凉,坐在路边的客商一家飞快闪进路边的店面,紧紧合上了门。
那兵卒头目大步向这里走来,双目微眯:“恁这两个女子,为何在此处?”
出来买东西这个借口实在太拙劣了,杜小曼索性实话实说:“今天官爷查了我们的院子,我觉得妹妹住在这里不安全,想带她离开这里,就到渡口看看有没有船。”
一个兵卒道:“分明是……”
那头目一抬手,道:“即刻便要封城,只有最后一趟船,马上要离岸。”说完竟转过身,带着那堆兵走了。
等等,走了是什么意思?
他刚才的那句话,分明很像是提醒……
为什么?杜小曼来不及多思考,赶紧拽着碧璃飞奔到码头。
码头的货物堆积如山,大小船只泊在水中,只有一个小舢板正要解缆。
杜小曼拖着碧璃直奔过去,终于明白为什么这艘小舢板可以离岸了……
舢板上,有一个老艄公领着两个年轻后生,除此之外,只有三个……官差打扮的男子,腰里挂着刀。
那几个人一起盯着杜小曼和碧璃,好像盯着两头闯进农田的驴。
杜小曼僵硬地在码头刹住脚步,尴尬地咳了一声:“请问,可以搭船么?我和我妹妹,都是良民,刚刚已经接受检查了。还是一个军爷告诉我们,可以搭这趟船的。”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蠢透了。老艄公竟被她蠢笑了:“小姑娘……”
一个官差突然开口:“你们两人,未带行李?”
杜小曼道:“哦……我们轻装上路。”
那官差道:“可有文牒?”
杜小曼掏出文牒,弯腰递过去,艄公接过转交官差,那官差打开看了片刻,抬眼,竟做了个默认她们上来吧的动作。
杜小曼以为自己眼睛坏掉了,她当机立断扯着碧璃跳上舢板。
小舢板剧烈晃动,杜小曼一个没站稳,狼狈地与碧璃一起跌坐在船内,差点一头撞到船弦上。
那三个官差向旁边避让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艄公道:“两位姑娘,就坐着吧,坐稳了,要开船了。”
后生解开缆绳,船离水面,居然真的前进了!
杜小曼目瞪口呆,她感到码头上,旁边的大船小船上,有无数道呆滞的目光扎在她身上。
过得片刻,各种喧闹声起。
“那俩小娘们怎么能上船?”
“格老子,怎么弄的这个?”
“那俩女子非凡类!”
“凭什么我等就走不得!”
……
杜小曼头有点晕,碧璃偷偷扯她袖子,杜小曼与她对望一眼,目光虚浮地摇头,示意自己不明白。
她很想问,但她不会真蠢到问出口,官爷,为什么让我们上来?
啪嗒,她的文牒被那官差丢到她脚边。
杜小曼赶紧捡起来揣好,她总觉得,这件事应该和她的这本文牒有关系。
杜小曼的思绪跟着小船摇晃……
涡县绝对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日在桃花岛的旧事又浮上杜小曼心头。
那个造反的姜知府,带的就是蓝衣兵,和现在控制涡县的兵卒制服一样。被宁景徽的红衣兵镇压。
那么,现在涡县……
难道说,秦兰璪在着手准备某件大事……比如,争夺天下?
小舢板顺流而下,傍晚到了一处码头。
码头还没有涡县的大,看岸上情形,也不算繁华,是个小城,或者小镇。
杜小曼一声不吭,船靠岸,她就上岸,胡乱掏了一把钱塞给老艄公做船资。老艄公也不多说,笑眯眯收了。
三个官差径直离去,碧璃跟着杜小曼站在码头上,左右张望,愣愣地一脸不敢相信:“郡主,我们这就算逃出来了?”
杜小曼小声道:“人多耳杂,你就喊我姐姐就行。我们不是逃出来,是官方认证,正大光明出来了!”
碧璃还是一脸梦游的表情,杜小曼四下打量:“我们赶紧问问能不能倒一趟船,从这里再去别的地方,就别留宿了。”
她拉着碧璃在码头询问,得知此地叫果子镇,算是涡县附近的一个中转站一样的地方。不在主河道上,不如涡县那般繁华,离涡县有半天水路,所以大部分船如果在涡县泊不了,就干脆连夜行船,赶到下一座主河道上的城沙桥县去,转来这里的很少,大部分是行不了夜路的小船。所以杜小曼和碧璃搭不到晚上的船。
杜小曼很是郁闷,只好和碧璃到镇子里去寻客栈,果子镇真的是颗小果子,统共就五条街,南街、北街、东街、西街、中街。
码头对着的这条是南街,杜小曼与碧璃顺着南街走到与中街交接的路口,找到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小摊子吃饭。刚要坐下,却见三匹快马从中街的一座大门驰出,马上的三个人,依稀是与她们同船的那三个官差,朝着东北方而去。
吃罢了饭,杜小曼寻了一家小客栈,要了一间客房。
客房设施还不错,起码床铺干净,也有热水沐浴。
夜风入室,窗外夜色沉寂,星子稀疏,灯火零落,杜小曼手臂微寒,关好窗上床睡下,碧璃熄了灯烛。
杜小曼在床上躺着,慢慢调匀呼吸,尚未入睡,窗哒的一声,清凉的夜风再度渗入。
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和夜风一起地飘进屋内,杜小曼翻身坐起,那影子道:“妹妹真是越来越镇定了。”
杜小曼站起身:“放过她,我和你走。”
影子道:“我们从不会为难任何一个姐妹,为何妹妹总不信呢。”
杜小曼沉声道:“这里不方便说话,仙姑带我去别处吧。”
影子道:“也罢,妹妹请。”让开一步,杜小曼走到窗边,影子带着她,轻盈地跃下二楼。
楼下是一条小巷,黑黑寂寂,一辆马车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杜小曼上了车,影子轻声道:“妹妹,对不住了。”
杜小曼后颈一疼,随即陷入完全的黑暗。
晃,全身在晃,这是杜小曼醒来的第一反应。
眼前的景物也在晃,她以为自己是晕劲没过,听说经常被打晕,会有后遗症,容易变成脑瘫什么的。
窗边的月苋推开了窗扇,转过身,水气入鼻,水声入耳,杜小曼看到了苍茫的水面,她不是在犯晕眩后遗症,她在一艘船上。
月苋叹了口气:“妹妹,我们似乎有很多话需要聊,我却又不知道,该和你聊什么。”
杜小曼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贵教一直非要拉我加入。人各有志,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月苋道:“妹妹身遭不幸,我们是很想让你成为我们的姐妹。当然,我也不避讳地说,在圣教眼中,众人平等,从无高下,但身份高的女子,加入圣教,对我教在俗世中普救众生,是有帮助。不过,我们真的没有非要拉你加入,入我教,只凭自愿,从无强迫。”
杜小曼道:“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你们一直盯着我,为什么月苋仙姑还来找我,我又为什么在这里?”
月苋弯起眼:“我们并未盯着唐郡主你,是有人通报我教,让我们去那里找你。我再把话说得明白一点,你身边的那个丫头,把你卖给了我们,你真的不知道么?”
杜小曼心里一凉,月苋的神色里闪过一丝同情:“妹妹说的对,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妹妹既被这个世间所负,不想入我圣教,倒也罢了,为何又要做那宁景徽的棋子,毁我圣教?”
杜小曼一愣,道:“我没做这种事。你们跟朝廷的事情,和我没关系,我就是个路人。”
月苋点点头:“我知道妹妹真的是不知情的,你还是蒙在鼓里不自知,你以为自己是路人,其实早已是棋子。你知道,我为何在这里么?”
杜小曼不说话。
月苋笑一笑:“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假意投诚我圣教,她传信给教里,告知了你的位置,而且,你知道她说了什么,才能让我亲自来?”
杜小曼问:“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月苋慢慢道:“她说,你是宁景徽想要安插进我教的奸细,宁景徽安排她介绍你入我教,但她不敢欺瞒,供出了你的底细。”
杜小曼的脑中一片混乱,她下意识问:“什么?”
月苋又笑了:“唐郡主,你是真不明白?一直以来,都有人做局,步步引你入我圣教。可你始终不肯,如今此计,不过借刀杀人。他们知我圣教对奸细叛徒,素来无情。想来你既然不能活用,也能中点死用罢了。”
镇江的街头,人来人往。
杜小曼站在街上,看着熙攘人潮,竟有种苍茫世间,我何去何从的迷惘。
她找了间茶楼,坐在靠窗的位置,两眼发直地喝。
她听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信息量太大,她得慢慢消化。
这个故事是说,有那么一个替月行道,为不幸女子出头的月圣门,因为势力越来越大,不被朝廷所容。恰在朝中,有一个野心勃勃,少年入仕的男子宁景徽,为做出政绩,向上攀爬,便拿月圣门开刀。
他培养了一群女子,或在外活动,以月圣门名义,行不义之事,抹黑圣教,或伺机打入月圣门内部。
而唐晋媗,就是被宁景徽选中的人。
宁景徽一直想查到月圣门圣姑的身份,月圣门的前几代圣姑都出身不俗,所以宁景徽觉得,出身高贵,年轻且婚姻不幸的女子,符合这个条件。
于是,他相中了唐晋媗。
唐晋媗身边的女婢,绿琉和碧璃,都是朝廷栽培,又打入月圣门内部的人,唐郡主婚姻不幸,身为琉璃使的绿琉趁机向月圣门举荐她。
“我圣教并不知琉璃使是朝廷细作,听她禀报,正打算开导郡主时,郡主突然逃婚,更令我们对郡主刮目相看。天下女子,不幸者多喏喏忍耐,似郡主这般的,少之又少,如斯果敢,正是我教所需。”
于是杜小曼到了杭州后,月圣门的人就频频出现,明里暗里观察她。
“但郡主多与男子牵扯,似乎对世上男人并未死心,尤其白麓山庄的谢况弈。白麓山庄,素来与我月圣门不合。且若郡主能另觅好姻缘,亦是一桩美事。”
这时,宁景徽与朝廷中人亦出现在杭州,引起了月圣门的警惕。月圣门便没有立刻招揽杜小曼。
“但,后来我们查得,谢况弈有未婚妻。郡主与他只会是又一场镜花水月,不忍郡主再被男子所负,便初劝郡主入。教中本命琉璃使姐妹劝说,但琉璃使推脱曰,若郡主乍发现身边人是圣教中人,以为一直被圣教监视,会对圣教心存芥蒂,不如另由旁人劝说,所以才由芹姐姐亲自相见。”
这次相见,还有个目的,就是验证唐晋媗是否是朝廷安排下的棋子,月芹出言相邀,杜小曼婉转回绝,又经种种查探,月圣门觉得,她决不可能是朝廷的人。
但就在这时,月圣门的杭州坛口却被宁景徽查到,宁景徽血洗圣教。
“我等也是那时,初次怀疑,教中出了细作。”
即便如此,月圣门却没有放弃劝唐晋媗加入圣教的行动。
“郡主说,每次我们的人都会恰好出现,是我们一直在盯着你。其实,我们也一直奇怪,为何郡主每次恰刚好,都会出现在圣教中人的眼前。而郡主表现,又实在不像细作。都是朝廷有意为之,先将不知情的郡主逼入我教,再令你做细作罢了。不知郡主有无发现,你身边总是会出现一些无妄之祸。”
譬如,酒楼的常客朱员外莫名暴毙?
譬如,郑九娘?“还有郡主之母对郡主下毒,都是朝廷引我圣教出手救人之计。也算月神护佑我教罢,可惜宁景徽漏算了谢况弈。”
几次杜小曼倒霉,在月圣门即将出手相救时,谢况弈都抢了先。
“此次郑九娘一案,与朱员外手法一致,但眼见白麓山庄又要相救,宁景徽便抢先一步,将郡主救出,送到我们眼前来。”
原来救她出牢的,秦兰璪的人,是宁景徽。
走出那座茅屋,不管往哪,都只能拐上一条路,通往那个码头,然后到涡县,然后遇到碧璃。
“郡主难道不曾怀疑么?为何你一路走来,无人敢阻拦,尤其出涡县时?因为你的文牒上,有朝廷的花押,官府的人识得此记,故而无人敢拦。”
而碧璃,就在涡县等着她。
“就算这些都说得通,她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我是奸细,让你们杀了我?”
“朝廷并不知道我们已识得琉璃使是细作,夕浣与郡主在一起时遇袭,总得找一人出来顶责。且郡主性情,不像能为朝廷所用。留你,或你真进了圣教,或漂泊市井,丢朝廷颜面。你若被我圣教所除,还能逼一个人彻底对付我圣教,何乐而不为?郡主无意加入圣教,圣教更无意强求,但你记得,我们永远视郡主为好姐妹。郡主若想出海避世,千万小心,镇江不宜久留,朝廷耳目众多。”
……
茶喝光了,杜小曼又要了一壶。
她实在头晕,她想不明白。
这个故事,看似对上了,有些地方,却很牵强,而且,很多疑问未解。
绿琉和碧璃是双重间谍的身份,她们其实是朝廷训练,打入月圣门的卧底,那么她们为什么那么肯定,唐晋媗一定会变成怨妇?
还有……
有些事,总是和她某几个晚上凌乱的梦境重合。
杜小曼心里堵得慌。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了一种,自己不是杜小曼的感觉。
这些事,都不应该是杜小曼的。
这个纠结,疑点重重的,搞得她头大的故事,主角是唐晋媗。
她完全被唐晋媗的人生左右了。
她不喜欢这样,但又忍不住去想,完全甩不开的感觉,很难受。
她在心里咆哮,到底是怎么回事,唐晋媗的事情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大仙们你们托个梦告诉我吧!
我是为不要做怨妇而生,不是来演包青天或者福尔摩斯剧的!
整哪门子的玄虚和迷案哪!
神仙都不靠谱!
“啧,倒是寻常的凡人心态,有事就怨天愤神。”云端上,鹤白使摇头,“本就是她自己在纠结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不干她事,不管便是。”
“要不,我给她托个梦吧。”云玳拧起眉,“把那些乱七八糟,当时精简省去的,跟她说说,她老那么东想西想,也会耽误正事呀。”
鹤白使瞥向她:“仙子若告诉了她,以这女子性情,难道不会更东想西想,越发不问正事了?”
云玳一脸纠结:“那怎么办?她如果跑偏了,两边都会耽误。凡人就这点麻烦。”
鹤白使道:“无碍,正事立刻便有,不由得她不拧回来。且仙子应会乐见其成。”
云玳眨眨眼:“使君好生大方,这可要令帝座一方不利了。”
鹤白使轻笑:“风无定向,事无定论,焉能确信好坏?”
杜小曼正握着茶盏,两眼发直,突然一阵风,嗖嗖地钻窗而入,吹得她面前碟子里的五香豌豆来回滚动。
后桌有人奇道:“怪哉,刚入秋,怎么刮起北风了?天象有异,定出大事。”
杜小曼听到大事两个字,心又扑通跳了两下。
说起大事,不知秦影帝现在如何了?
不会正在进行夺位大业吧。
杜小曼想起那个文牒,心里又一抽。
影帝这厮,真不怕晦气,居然敢把自己的小号写成个死人。
也就说明,他准备彻底抛弃这个身份了吧……
一阵嘈杂声入耳,外面街上,一堆人簇拥着挤向某个方向,旁边桌上传来议论。
“只道那什么白麓山庄是个江湖门派,竟有这般的家业和排场。”
杜小曼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
“啧啧,大排场哪!江南江北十地店铺,米价折半,这得多少钱出去。”
“闻说那庄主只有这一个儿子,成亲了自然要打扮,做得大善事积富,日后好子息兴旺。”
难道是,谢况弈,要成亲了?
杜小曼一阵愕然。
箬儿和谢况弈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也太快,太突然了。
杜小曼付了茶钱,走出茶楼,众人簇拥着,都聚集在街头,远远听得吆喝:“排好队伍!按顺序来!”
那人头涌动之地的二楼,依稀悬着一个硕大的红绸花球。
杜小曼正往那里望着,但听几声锣响,突然有一队官兵从街上转出,吆喝:“退避肃静,让开街道!”
杜小曼心里一惊,人群像一筐打翻了的山楂果一般,挤捱惊叫。官兵亮出长矛,尖叫声,呵斥声,落地的物品,带翻的小摊,一塌糊涂。
兵卒铠甲下的红衣份外刺目。
杜小曼跟着退散的人群,下意识地退到街角,那堆官兵并不是冲着店铺去的,清开道路后,便有两行执矛兵卒,沿街摆开仪仗,一纵轻骑前方开道,一顶墨蓝色的官轿出现在街头,缓缓行来,全副铠甲的兵卒手执兵刃,整齐沉默地尾随其后。
约莫半个钟头后,整队人离开了这条街,向远处行去,街上一片狼藉寂寥。
杜小曼有些懵,沿着街慢慢往回走,挂着大红花球的米店也关门了,门口排队买米的人早四散不见,再转过路口,另一条路上也一般的狼藉,倒有几个人似乎在路边议论。
杜小曼低调地假装路过,路边一个摆算命摊的老汉收拾起旗帘,一声长叹:“唉,兴亡不过一瞬,王侯转眼成空哪。”
杜小曼暗戳戳地凑近那几个低声谈论的热闹,耳中突然飘进几个关键字,“裕王宅邸”。
她猛一个激灵,几乎忘了掩饰,直愣愣看去。
“……奉旨查封……这回真出大事了。”
江水,码头,船。
自由的希望就在眼前。
只需要,搭上一艘船,沿长江往西南而行,入洞庭湖,由湘阴转行湘江,再折走北江,改西江,至潭江,到达允州。再从允州搭船入南海,直下南洋。
从镇江到允州,只要十几两银子,就可以有一个不错的小舱房,包三餐,待船靠岸休息时,还会赠送洗澡水,很合算了。
估计,从允州再到南洋,搭船费也就二十两左右,目前杜小曼手里的钱,绰绰有余。
她还可以带点货。
从这边捎到南洋的货物,价格有些都能翻到十倍那么夸张。
她一个人,拿不动布匹之类的大货,路长日久,还招人惦记。只要买一点刺绣的绸缎手绢、绢花、小钗子、胭脂香粉等小物件儿,到那边也足够她赚到第一桶金了。
杜小曼站在码头前,设想着,胖胖的中年妇人眯起慈爱的笑眼:“小娘子,想好了没?”
这妇人是常跑南洋的大客商家的管事仆妇,专负责在码头上招呼想搭船的女客或行客家眷,泊在码头正在上货的那艘最大的船就是她家的。
杜小曼拉回思绪:“啊,呃,我想先去街上转转。”
妇人又笑:“小娘子晌午前回来就可。”
杜小曼转头走到了街上。
绸缎铺中,新上了新巧花样的手帕,去年的旧款正在清货。
首饰店里,不时兴样式的珠花绢花小钗子降价出空中,还有一大堆香囊荷包小梳子摆在门口。
水粉铺门前挂着牌子,夏季敷的薄粉,买还送小盒子,各种小妆盒都超级好看。
……
杜小曼什么都没买,一路走过去,走到一扇大门前。
两条腿就这么自动走进了大门楼。
人群拥挤喧嚣,一辆辆马车从她身边得得经过,栅栏边,一个后生袖着手问:“这位姐姐,搭车还是捎信?”
杜小曼道:“去京城。”
杜小曼确定自己疯了,该吃吃药了。
关你什么事?
你去京城干吗?
真是疯了。
但是,她确定,就算搭船去了南洋,有些事还是一直盘踞在她的脑子里,跟含着一口不甘的小冤魂一样,能纠缠一辈子。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索性把该解决的解决一下,该搞清楚的疑问搞清楚。
神仙不给的答案,她要自己去找。
唐晋媗,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怨妇?
唐晋媗的娘家,慕王府,看似和唐晋媗之前的人生从无交集的月圣门、宁景徽。究竟在以前的事情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虽然杜小曼对唐晋媗这个上辈子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但那也是一段人生啊。
自己过去的人生,自己得要面对吧。
她总算给自己的神经病找了个借口。
比较牵强。
但给自己当理由,足够了。
那后生一笑:“大车,半人半货,昼停两次,夜宿村店,通铺大房,食宿自付,大城卸货,小城不过,一两。小车,只行官道,一路配换枣红大马,脚力好,一般双车以上结程起行,男女不同车,路上需方便时行方便,食宿自付,女眷饮食可送入车内,过城行镇宿客栈,有双间单房自择。不算货,六两一人起。包食宿,中晚至少四菜一汤,客栈单房,送热水沐浴,十两起。另还有大客商,可选我们镖局护程,车马都按客官需求配备,价钱就……”
杜小曼道:“这个我用不上。我就选小车六两的吧。”
后生道:“就知道姐姐选小车,女客出行,乘我们的车再合适不过了。这位姐姐随行箱笼多否?”
杜小曼摊摊手:“就一个人。”包都没有,光棍一条。
后生道:“轻装简行,何其洒脱!姐姐打算几时启程?”
杜小曼道:“越快越好,现在最好。”
后生笑道:“那正好了,正有一车,只四个女客,不出一个时辰便启程,加上姐姐,正好可以车里支个桌儿,耍牌戏马吊。路上不急得慌了。”
杜小曼道:“打牌不是四个人就够么?”
后生道:“得有个算账的呀。”
杜小曼被这个笑话冷到了,还是捧场地干笑了两声。
大棚下,有等车的人正在谈论时局。
京师震荡,朝局变幻,裕王被参,各处府宅查抄……偌大的话题,各种的议论。
杜小曼稍带灌了一耳朵,交钱,上车。
车出镇江,直往京城。
一路上,杜小曼都在一种纠结、期待、猜测、不安等混杂的混沌状态中渡过。
她以为,在路上,必然以及肯定会发生什么跌宕起伏的事情,然而,偏偏就不正常了。
这一路上,没有月圣门,没有朝廷。白天赶路,晚上住店,非常太平地到了京城,连个奇怪的梦都没做过。
和杜小曼同车的四个女子是婆媳三人加一个丫鬟。
三个主人共用一个婢女,可见这家人家境着实平常。杜小曼听她们闲聊话里的意思,这个丫鬟也是这家人唯一一个女婢。这回进京是去吃喜酒,特意稍带上她,显示体面。
老太太和两个媳妇儿都嘴碎。老太太趁着媳妇背脸的工夫和杜小曼念叨媳妇的短,媳妇趁着一个人的时候与杜小曼讲婆婆和妯娌的不是。路上还真支着桌子打了几回马吊,婆媳三人号称教杜小曼打牌,合伙一起赢她,杜小曼被赢走了近一百文,绝对不再和她们玩了。婆媳三人少不得也在背后嘀咕她,猜测杜小曼进京是为了哪个男人,举止小家子气,倒不像勾栏姐儿,约莫是个被男人玩过的市井丫头。
但这婆媳三人虽然八卦些,其实都是好人。杜小曼一路沾光吃了不少她们带的小零嘴儿。老太太亲手做的云片糕,大媳妇渍得果仁,二媳妇做的酥饼都是一绝。
杜小曼不好意思白吃,吃饭的时候,抢着付了几回钱,婆媳三人背后便对她的评价略微提升——虽然举止不上台面,倒也会来事。就是这么大方,钱肯定不是自己挣的,路子不正。
杜小曼边吃边听她们聊家常,待到了京城,她连老太太在家时梯己钱掖在哪个枕头下都一清二楚,去他们家打劫绝不会走错路。
在京城驿馆里下了车,一片太平,没有神秘人物从天而降,也没有冒出一堆官兵抓起她。
杜小曼与那婆媳三人道别,走出驿站,在京城的大街上,她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路人。
街上仍然很热闹,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京城人民长在皇城根下,惯看秋月春风,什么事儿,都觉得不算事儿。
但裕王毕竟是一朵血雨腥风的男子,虽然,京城人民觉得这出事儿不算大事,也是各处议论。杜小曼在小摊、茶铺随便坐一坐,就灌了一耳朵,绝对是话题榜第一名。
零零碎碎听着,她发现外地版的八卦有些加油添醋,京城人民口中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裕王的确是因为某件鸡毛蒜皮(京城人民以为)的小事,被御史参了一把。然后这货就自己请了个罪,跑到庙里去忏悔了。
这件事,和他的王府、全国各地的小别墅被查封,其实是两码事。
裕王的王府和小别墅根本不是查封,至少名义上不是。
官方曰,裕王在外地公干,回京的路上遇刺,疑似王府里出了细作,皇上极为关怀与愤怒,命一定要抓到罪犯。于是为了裕王殿下的安全,京城与全国各地官府的精英骨干力量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封锁裕王殿下在全国各地的府邸,开展了搜捕清查行动。
但是,群众们也分析了——这么做,是不是实际上还是查抄裕王宅邸呢?
不好说。
皇上跟裕王不算亲,裕王也不怎么进宫,而且,裕王行事实在太作了。
有名的,繁华的,风景好的地儿,都有裕王的府邸。即便皇上至亲的皇叔,自己封邑里蹦跶便也算了,非把宅子盖得满天下都是,什么意思?
皇上才几座行宫?
哪里都想占着,还不得怀疑你有想法?
那么多女子养在府里,皇上才几个妃子?
这些宅子,这些女子,这些下人,这些场面,撑起来的银子,打哪里来的?封邑的收成加上俸禄有这么多?
人莫作。
作作作,不是作出来病,就是作出来祸。
不过,既然现在朝廷说是为了保护裕王,抓刺客和细作,那么,就是为了保护裕王,抓刺客和细作,不是查封。
而且,主办这件事的,是大理寺和刑部,不是宗正府。
还是当作罪案来办,不是政乱。
杜小曼还听得了一个让她诧异的消息,主办裕王这件事的,并不是宁景徽,而是稍压宁景徽一头的左丞相李孝知。
她对这种朝廷政局毛也不懂,但听人议论,貌似左右两个丞相分管不同部门,大理寺是归李孝知管,但是刑部是向宁景徽汇报。这次大理寺和刑部都统一听李孝知调派,没有宁景徽参与,有点像是他手中的权被夺了一点。
不过,又有路人分析,裕王是与宁景徽一同返京时遇刺,宁景徽确实不适合处理此事,刑部也听归李孝知调派,说不定还是宁景徽向皇上提出,以退为进,像他一贯行事作风。
杜小曼听得云里雾里,听来听去,都是裕王的这些事,她这个慕王府出逃的怨妇,果然是个小角色啊,一点关注率都没有。
杜小曼寂寞地喝了一口面汤,就在这个时候,隔壁桌上,飘来一句话,让她精神陡然一振。
“要说裕王,确实是个风流种子,为了个小娘们,被参了一本,闹得如今局面,真是……”
杜小曼竖起耳朵。
“前朝都有再嫁的女子或寡妇最后做了皇后的,这也不算什么稀罕。”
“讲句糙理儿,只要看对眼,母猪也能赛貂蝉。那慕王爷看着像豆腐渣,但在裕王眼里,就是朵水灵灵的花儿。”
“也未必就是花。听闻裕王爱女子,与别个不同,不论模样,只爱新奇有趣,必是应了这四个字。”
“若如公言,那清龄郡主定然是十分新奇了。”
……
影帝我谢谢你!
杜小曼搁下了面碗,喊小伙计结账,又听隔壁桌一直在八卦的中年大叔其一猥琐一笑。
“说到此处,听闻法缘寺外,近日常有妙事可看,诸公若有兴致,便一同观之?”
法缘寺?好像就是影帝目前的清修忏悔之地。
名字另有点耳熟。
杜小曼接过找零,出了小饭店,蓦然想起。
当日出逃,她被谢况弈救走的那个庙,不就是法缘寺么?
杜小曼在心里掂量。
虽然吧,是为了查清楚唐晋媗的事儿才回到京城,但是现在一时半刻,找不到着手点,还不如先随便转转?
她这一路上,用的都是已经被宁景徽做了记号的文牒,有点引蛇出洞的意思。但一直没什么特殊情况出现,也不知道是宁景徽的探子放弃了她,还是准备暗中观察。
法缘寺,也算是个相关场景了。去瞧瞧无妨。
杜小曼便在路边的小摊子旁假意流连,等着那三个八卦伯伯出了小饭店,立刻尾随之。
不曾想,那三个八卦伯伯行事阔绰,走到路口时,叫了一辆在路边揽客的小驴车,上车扬长而去。
杜小曼瞪着那辆驴车的背影,另一头驴靠近了她。
牵驴的老大爷问:“小姑娘,车否?”
杜小曼这段时间都灰头土脸的,为了低调,买的衣服都很大妈,一直被人“小娘子”、“大姐”地叫来叫去。老大爷的这声“小姑娘”让她顿时感觉,青春和自信回来了!
她立刻爬上了驴车,把靠两条腿走去法缘寺的省钱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去法缘寺。”
老大爷瞧了她一眼,坐到车边,一甩鞭子,小毛驴拖着车得得地开跑。
烧钱打这个“驴的”,很正确。
小毛驴跑了快一个时辰,方才靠路边停下,这要靠她两条腿走,不知要走多久。
老大爷慢吞吞道:“只能到这个路口,往法缘寺那边,道被封了,车过不得。”
杜小曼爬下车,付了车钱,站在路边左右张望。
左右都是卖香和佛器的店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檀香味道。
不远处一带黄墙墨瓦,看着一股熟悉感,就是法缘寺了。
杜小曼试探着往法缘寺的方向走,倒是与她想象的不同,没有看到什么把守的兵卒,店铺都开着门,还有些卖香、字画、佛珠挂件之类的小摊儿,亦有行人来往,看起来很正常,很平常。
难道,这些路人和小摊里,隐藏着便衣?
杜小曼不动声色地张望,低调逼近,猛然瞥见那三个八卦伯伯站在接近法缘寺的路边的一个字画摊儿旁,做品评状。
那一带的行人,也比其他地方的稍多。
杜小曼的八卦天线顿时竖起,左右环视,却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
就在她打量四周的同时,似乎有无数道目光,也在打量她。
杜小曼四下看时,路人仿佛都在各干各的事,没人留意她。但当她的视线挪开,那股直觉的不自在立刻又升起,那些她看不见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
杜小曼故作从容地向前走。
法缘寺近在眼前,偌大的牌匾下,正门紧闭……
突然,杜小曼后颈和脊背上的寒毛竖起,她猛一回头,一个褐色的身影哎呀了一声,蹬蹬后退两步,倒像是杜小曼把他吓了一跳。
褐影定住身形,与杜小曼大眼瞪小眼。
竟然是个小童。
短衣总角,裤脚扎着,两弯月眉,一双俏眼,确切地说,是个伪装小童伪装得十分拙劣的少女。
她与杜小曼互望了两秒钟,眨眨眼,低下头:“我家主人想与你一见。”
杜小曼感到,四周那些扎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如同岩浆般滚烫起来。那三个站在书摊边的八卦伯伯甚至放下了手里的字画,露骨地观望。
杜小曼在聚光灯下般的待遇中,佯作镇定地问:“你家主人是……为什么要见我?”
那少女再后退一步,侧身:“这边请。”
杜小曼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路边的一家茶楼二楼,窗扇挑起,一个美人凭窗站着。余白长衫,发束方巾,在微寒的秋风中摇着折扇的纤纤玉手与洁白光滑的玉颈向全天下人昭示着,她是女扮男装。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杜小曼,微微颔首。
杜小曼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进茶楼。
二楼,雅间,门打开的瞬间,杜小曼又想叹气了。
门里不止一个美人,而是……一群……
有袍衫巾冠,男人打扮。也有珠钗罗裙,娇媚形容。
杜小曼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满目奢华。
这些美人齐刷刷地都望着她。
这么多的女人齐聚一堂,杜小曼心里想到的,竟然不是月圣门在开会。
直觉,狼一样的直觉告诉她,这些女人绝对是……
门在杜小曼背后合上。刚刚俯视她的那个美人朱唇一挑:“你是王爷哪个园子里的?”
果然,影帝的后宫!
哇,这才是真后宫啊!
这一个个的绝色啊!
她一个女人看了都想流口水啊!
她到底是哪根弦子烧短路了居然同情过那货啊!
她又是多么傻多么天真,把一头圣殿色狼当成秦公公啊!
看这堆女人的眼神和表情!
只做姐妹不可能!绝不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话说,她又为什么要脑子进水在这里演狗血剧!那货就算立刻被砍了,也能含笑九泉了!简直享尽天福!
杜小曼内心咆哮,脸上肃然:“我不是哪个园子里的。我……”
另一个女子轻嗤一声:“行了,别装了。在这里的,大家都一样,要不干吗过来呢?”上下将杜小曼再一扫视,“看来你不是京里的,打哪儿赶过来?刚到京城?”
杜小曼说:“我真的不是……”
余白长衫的美人打断她:“当前眼下,不必要的话无需多说。简而言之,法缘寺,我们都进不去。王爷,我们都见不着。谁要是有门路,也不必藏着掖着。王爷在里面,必然不好过。能想想办法便想想办法。”
又一个美人叹了口气:“和尚庙里,连肉都吃不到,定然是顿顿清汤寡水。王爷那嘴刁的,怎生受得住?天又寒了,还是穿着薄衣裳进去的,染了风寒怎好?”
敢情挺皮实的影帝,在后宫们的心目中,是个弱柳扶风的男版林黛玉。
杜小曼不禁脱口道:“法缘寺装修得不错,应该厚衣服还是有的,偶尔吃吃素,也挺健康。”
满屋的女子顿时唰啦一下,又都看向她。余白长衫的美人微微扬眉:“妹妹怎么称呼?”
杜小曼道:“呃,我姓杜,我叫杜小曼。”
女子颔首:“哦,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又向杜小曼淡淡一笑,“我名南缃。”
杜小曼点头笑笑:“幸会。”这两个字吐出口,怎么都觉得尴尬。
南缃亦道:“此刻此景,说这两个字,委实有些勉强。我是打王府过来的。剩下的妹妹,与你一样,听闻王爷的事,从外地赶来。比如这边的容娴妹妹等几位,各在京郊临郡。”一一像引见一般,向杜小曼介绍。
杜小曼数了一下,恰刚好十七个,各来自不同的地方,加上她十八,数字还挺吉利。
南缃又道:“杜妹妹现在何处落脚?”
杜小曼道:“客栈。”
南缃道:“可惜王府被封,不然,都住到王府去,大家一起合计,兴许就有好对策了。”
杜小曼忽然想到一事:“对哦,裕王殿下的宅邸不是被封了么?各位王妃娘娘们都是怎么出来的?”
南缃嘴角一弯:“杜姑娘说话不必如此。即便我住在王府,也和大家一样,都没有所谓的名分。王爷的女人,都一样。与我同在王府的其他姐妹都是如此,我与打理内务的息夫人处得好些,王府被封查,她在宫里帮忙通融了一下,但也只能出来我一个。其他的诸位或是提早出来,或是有法通融,难道杜姑娘不是?”
杜小曼无力地道:“我真不是你们王爷哪个园子里的……”
南缃再度打断她真:“杜姑娘和王爷处得长了就知道,他待谁,都一样。不会厚待哪个,也不会薄待了哪个。眼下真不是掂酸吃醋的时候。估计我们可能谁看谁,都有些碍眼,但谁让我们偏就都喜欢王爷呢?此刻王爷有难,暂把一切放开,只想着怎么能帮到王爷吧。”
影帝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把这么貌美开明贤惠的妹子忽悠进自己的怀抱的?
这群女子,都有名有姓,看名姓,观言谈,出身教养,绝对都不平凡,竟然甘心无名无份,做三百后宫之一。
杜小曼越发觉得小璪璪真是人生赢家,即便死一死亦死得辉煌,死得无憾。
她没办法再撇清自己,估计解释了,这堆后宫也不信。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个美女幽幽道:“也不是都一样。王爷不是要娶那位清龄郡主么?”
屋里蓦地静了下来。
许久后,才又有一位美人苦笑了一声:“可不是,虽然王爷遭祸,真正缘由并非那件事,但总是个由头。”
杜小曼暗暗抖了一下:“呃,那是个已婚妇女,还是个怨妇,肯定不漂亮,也没特色。裕王殿下眼界这么高,怎么可能看上呢?再说,即便最后离婚了,名声也不好,裕王殿下怎么能娶呢?我觉得,肯定另有原因啦……”
南缃长叹了一口气:“王爷的心性,谁都摸不准。不管因为什么,此事都发生了。也许终有一日,会有个女子,能独享王爷独一无二的情分。但,于我来说,我今生心中,唯有王爷,已无可解。即便……即便不能再陪伴王爷,只要能让他好,什么我都愿做。”
屋中又一片静默。
杜小曼环顾四周,流下了冷汗。
她在剩下的那些女子脸上,看到了对南缃的这番话无声的认同。
她后退一步:“那个……不管各位信不信,我真的和裕王殿下,没什么关系,这回也是路过京城,听到他出事了,顺便过来看看。我在京城,另有要事。要不,各位慢慢商量如何解救王爷,我先走了。拜拜再见!”
她迅速转身向外,听见南缃在她背后道:“也罢,杜姑娘慢走。”
杜小曼出了茶楼,立刻沐浴在火辣辣的目光中。
她佯作从容地往法缘寺反方向走,内心波涛汹涌。
秦兰璪的后宫们,对他,是真爱。
只有绝对的真爱,才能做到毫不计较,只想着奉献。
杜小曼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真爱的伟大。
她做不到……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即便当年,她真的喜欢陆巽的时候,她做了很多改变,但也无法达到这个地步。
杜小曼踩着路上的枯叶,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死心塌地的美妹子,肯定不是月圣门。
那么秦兰璪和月圣门到底……
杜小曼脑内真的很乱,一时想不下去。
枯叶被秋风卷下树杈,有一两片砸在杜小曼的脑袋上,迎面两匹马拉着一辆朴素小车驰来,杜小曼下意识往路边让了让,马车从她身边经过,她忽而听见一个尖细声音道:“留步……姑娘且请留步。”
杜小曼下意识转身,只见一个六旬左右的老者,脸圆无须,方口蓝衫小圆帽,一副家人打扮,站在停住的车边,袖手堆起笑:“姑娘,可否移步过来?”
杜小曼犹豫了一下,走到那老者面前:“请问何事?”
素蓝的车帘挑起,杜小曼下意识地侧首,正对上十七皇子惊讶的视线。
杜小曼一时也愣住。
秦羽言垂下眼睫,向那老者眼神示意。老者躬身:“这位请先车中说话。”
杜小曼能感到,那些遥远的,执着的视线又好像瞬间加了几千万伏特的电流,滋滋地扎在她身上。她迅速地闪进了车中,车厢狭小,她屈身向秦羽言打招呼:“十七殿下,你好。”
她和秦羽言倒数第二次见面,是被宁景徽抓后,返京的路上,倒数第一次,是秦羽言到客栈和秦兰璪认亲。两次都比较尴尬。所以这次重见,杜小曼还是有点尴尬。
秦羽言看似比她还要尴尬,向后坐了一些:“唐……杜……”
杜小曼道:“十七殿下还是喊我杜小曼吧。”
秦羽言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挑帘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车子似是调转了方向,缓缓前行,杜小曼道:“殿下,这是……”
秦羽言缓声问:“杜姑娘近来过得可好?”
怎么可能好。
杜小曼说:“还行吧,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见识蛮多的。”
秦羽言一本正经地颔首:“哦。”
杜小曼看他拘谨的样子,更尴尬了,也回敬问:“十七殿下最近好么?”
秦羽言微微拢了眉,杜小曼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他哥关了他叔,正在查封他叔的宅子,他夹在中间,能好过么?
杜小曼一句“殿下是来看裕王吗?”憋在嘴边,不敢吐口。
只要一出口,秦羽言肯定就会问,“杜姑娘为何会在这里?”或者,更直接的——“杜姑娘想见皇叔?”
她只好转个话题:“今天天气不错,京城的秋天,好像蛮干燥的。”
秦羽言竟然回答了:“近来确实少雨,约有半月都是晴天了。”
杜小曼道:“我往京城来的一路,也没碰到下雨天,都是晴天。”
秦羽言道:“哦?杜姑娘是从何处往京城来的?”
杜小曼着实回答:“镇江。”
话题似乎渐渐要绕到有内涵的方向去,不曾想秦羽言却一本正经道:“镇江的香醋甚好。”
杜小曼干笑道:“是吧,我也一直久仰大名。但是,我在镇江停的时间不长,没怎么尝到正宗的好醋。”
秦羽言表情很认真地道:“日后定然还会有机会。”
杜小曼道:“呵呵,我也是这么觉得。”
车厢内一时又陷入寂静。
幸亏这时,车突然停下,秦羽言起身:“杜姑娘,我先行下去。”
杜小曼一头雾水:“呃,殿下请便。”
车帘又一挑,方才那位老者捧着一个布包,放在车凳上,无声地躬身退下。
秦羽言离开车厢,杜小曼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衣帽短靴,和那老者身上的颜色一致,式样也一样。
杜小曼匆匆换好,一掀车帘,顿时吓了一跳。
黄墙墨瓦就在眼前,法缘寺!
她下意识想往后缩,老者向她招手:“快,快下来!”
杜小曼只得跳下车,老者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殿下此举,可是担了不小风险。千万谨慎哪。”又扬起声调,“还磨蹭什么!快,跟紧了殿下,好生侍候!”
十七皇子……居然……
杜小曼在秋日绚烂的阳光下朝前看,只见秦羽言已行到一扇小门前,棠梨色的宽袍染着秋色,向双手合十的僧人还礼。
她只得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小门旁的两个僧人抬眼,视线定在杜小曼脸上,杜小曼淡定镇定地向前,两个僧人又垂下眼双手合十,杜小曼快步迈进了门槛。
空旷的院落内,地面满是落叶,踩上去咔咔脆响。
杜小曼与秦羽言之间隔着两三个人,低头向前。
一个披着袈裟,掐着念珠的老僧带着两个小沙弥迎将上来,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杜小曼总觉得老和尚很眼熟,遂再把头往下低了些,秦羽言向老和尚还礼:“数日不曾前来,秋光已至,闲云禅心,奈何终日碌碌,总是陈杂,今日又要打扰清修了。”
老和尚道:“殿下今日不像为礼佛而来,乃是探视?”
秦羽言道:“不敢诳语,是为皇叔而来。”
老僧念了句佛号,却似乎伴着一声叹息:“裕王殿下在水清园内。殿下自行过去便可。”
秦羽言微微颔首,老僧转身,领着小沙弥向着大殿而去,秦羽言举步前行,众随从们却都定着不动。
杜小曼便也和他们一道站着不动,那位老者移到她身边,暗暗一碰她,轻咳一声。杜小曼会意,低头快步跟上秦羽言。
穿过几层院子,他们走向了一座月门。旧木门扇合着,青苔斑驳的门头上凿着三个清瘦的字——水清园。
一地落叶层叠,但有不少碎的,夹在整叶之中,风下微动。
在他们之前,有人走过这里?
秦羽言的脸上也露出些许疑色。
裕王在法缘寺中,寻常人等不得探视,寺中住持以下,非特定的几个僧人,亦无人能随便靠近。
是何人?
秦羽言走到门前,举手叩之,手指触到门扇,门便轻轻开了。
杜小曼在秦羽言身后望去,两人都怔在门前。
门内无影壁遮挡,园中景色,一览无余。
秦兰璪坐在山石旁的一把旧藤椅中,素色长衫,一只黄花猫卧在膝上。他身前跪着一个人,鹤纹官袍,纱帽玉带,竟是宁景徽。
听到动静,秦兰璪向这边望来,将手里的一物放在身边小桌上。
宁景徽站起了身。
一时间四人相望,竟无人说话。
片刻后,宁景徽方才缓声道:“十七殿下不该来此。”
秦羽言道:“宁相为何而来?”
宁景徽缓步走来:“殿下请随臣回宫。”
秦羽言又一遍问:“宁相为何而来?”
秦兰璪忽道:“十七。”
黄花猫咕噜一声,跃到地上,秦兰璪站起身:“十七,此时此处,你的确不应该在。让宁景徽送你回宫罢。”
秦羽言神色微变:“皇叔。”
宁景徽却挡在他面前:“殿下。”抬袖一揽,将秦羽言带出了门外。
门扇合拢。
门里的杜小曼转头看着门,这是,被选择性无视,还是被默许可以留下?
她再转身,正好迎上秦兰璪的视线。
逆光中的秦兰璪笑了笑,声音又像在叹气,带着一点无奈:“你,怎么来了?”
不知为什么,杜小曼突然觉得,秋日阳光里的小璪璪看起来……与以前不太一样。
也许是天然光线打得恰到好处的缘故?
瞧着,有些……迷离。
那笑容好似薄雾,竟有些不真实,仿佛瞬间便会散去。
杜小曼的心像被拧了一把。
她走过去,用轻松的口气说:“啊,对,我有点事回京城。正好听说你……进来了。正好碰见十七皇子殿下,于是顺便就……”
秋光凝在秦兰璪的唇边:“哦。”他脚下的那只黄花猫一跃身,跃上了他身侧的小桌。
桌上有一个托盘,上面搁着一把酒壶,一只酒杯。
杜小曼的心猛地被狠狠掐住。
刚才,门开时,秦兰璪放下的,是,那个酒杯。
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的光有些发白。
白光里的影帝仍淡淡笑着:“真想不到,我还能再见着你。”
杜小曼的喉咙有点堵。她张嘴,嗓子里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秦兰璪握住了她的手臂:“你既然来了,就陪我坐一坐吧。”
杜小曼呆呆地看着他,秦兰璪道:“你莫这样,其实这本是寻常事。”
杜小曼全身都在发抖,这人怎么还能笑呢,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她颤着手反手扶住了秦兰璪的胳膊:“你……我扶着你……”
椅子只有一把,杜小曼扶着秦兰璪慢慢地在回廊台阶上坐下,那只猫又蹭到了秦兰璪脚下。
杜小曼在电视剧里看过,人快要不行的时候,猫能感觉到体温的变化,就会靠近那人身边。
她不由得抓紧了秦兰璪的衣袖,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一声低叹逸出:“你莫哭啊,我以为你不会哭。”
杜小曼其实想忍的,但不知怎么的,就是忍不住,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往外漫溢,秦兰璪抬手擦她脸上的泪:“我以为,我要是死了,你就会把我忘了。清明寒衣,也不会给我送些纸钱。”
杜小曼哑声道:“我给你烧,你,你放心,我烧好的给你,烧元宝……”
话说一半,她的鼻尖撞上了秦兰璪的肩膀。他的怀抱仍很温暖,杜小曼迟疑了一下,抬起手环住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拼命吸了吸气,含糊道:“你的那些美女,都很担心你。你……”
再一阵哽咽堵住喉咙,她一时说不下去。
秦兰璪沉声道:“你见着她们了?”
他的身体似乎开始发硬了,杜小曼揪紧了他的衣服,用力点头:“那位南缃美女……还有好多美女,都在外头,有很多人想,想你……”
秦兰璪又轻喟一声:“我那时,让你跟谢况弈走,我以为,从此之后,你就与他在一起了。”
杜小曼强压住抽噎:“谢少主和箬儿很好。他们要成亲了。”
秦兰璪摇头:“掌柜的,你知道么,你这个不容瑕疵的脾气,其实很容易吃亏。你现在还太年轻,待长几岁,就会明白,人生在世,十分的所想,能得一两分,已是至幸。譬如你与谢况弈,年龄相仿,性情相合,孤于箬儿与他并不相配,就算谢家长辈一时看你不顺,天长日久,相较之下,仍会偏向你。且孤于箬儿的脾气,与你能相处融洽。你却偏偏硬不就这桩姻缘。”
都这样的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着这种事……
杜小曼从他手臂中轻挣出来,含混道:“人生不是做买卖,不是看着合算就可以。有些事,真的不能勉强。”
秦兰璪垂目望着她:“难道你不喜欢谢况弈?”
杜小曼迟疑:“我……”
“你另有心仪的人?”
杜小曼转开话题:“对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让我捎给你的美人们?”
秦兰璪转开视线:“我一直,不想让你见着她们。”
“你家的妹子都挺好的呀,为了你冒着风险赶过来。都是真的爱你。”
秦兰璪抬眼看向夕阳:“我此生做过的亏心事,这便是其一。世间男人,年少之时,热血在怀,大都想过做三种人——侠客、大将、浪子。”
这话真有点渣,还把全世界的男人都拉下水做借口。
杜小曼道:“你选了三哈。”
秦兰璪轻笑:“其实我那时最想选一,可惜身不由已,我亦不是习武之材。”
杜小曼点头:“嗯,三是比较容易达成。”有钱有权就行。
秦兰璪又看向天边:“三也不算成了,浪子实则是风流不羁四字,不羁较之风流,更重要些。”
杜小曼又点点头:“那倒是,只有风流,说难听点就叫色狼,或者淫棍。”
秦兰璪再一声轻叹:“但无拘无束,恣意来往,乃是世间最难得之事,世事多是身不由己。”
杜小曼犹豫道:“有句话……不太合适……但我想问……”
她挣扎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你大概……还要多久……毒发?”
都聊了这么长时间了。
秦兰璪垂眸,轻轻攥住她的手。爪很暖。
“我若活着,你是否开心?”
“你没中毒是吧!”
秦兰璪的双眼水汪汪的,很无辜。
“毒?”
我、就、不、该、来、看、这、货!
杜小曼两眼发黑,一口老血卡在嗓子里,却不能往外喷。
秦兰璪一脸恍然地笑了:“原来,你以为宁景徽是来给我送毒酒的。”
装个鬼!都将错就错半天了!
但她不能咆哮。是她错误脑补,才被影帝顺杆爬。所谓丢人不能怪社会。啊啊啊……她想把自己砍了!
杜小曼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穿山甲,一脑袋扎进地里刨土而去。
秦兰璪笑得像刚舔完猪油一样满足:“原来掌柜的是以为我要死了才哭。”
杜小曼冷笑:“才怪!”
秦兰璪满脸开心。
杜小曼索性脸皮一老,硬声道:“大家毕竟相识一场,我这么重情义,真性情的人……宁景徽跟你当时的架势真的很像么!嗳,没事就行,那我先闪了,拜拜再见!”
秦兰璪的爪拉住了她的袖子,另一只手端着那个见鬼的酒壶。
“这里面是我自己酿的米酒。寺里不能有荤腥,亦不能饮酒,我实在馋得慌,自家偷酿了一坛。还是当日黄师傅告诉我的法子。我自蒸了些米饭,让人捎带了些酒引。”说着松开杜小曼的袖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
“你要是瞧见这个,恐怕更得误会。”
灰黄的三角纸包,很有几分耗子药的架势。
秦兰璪晃晃酒壶:“尝一些?我酿了几回,这次最好,酒味不重,但甚甜。连酒曲一起煮汤圆定然绝妙。”
“呵呵,你真有才。谢谢不用了。拜拜!”
秦兰璪又拉住她袖口。
杜小曼向外顿了顿袖子:“我真得走了,看你这么健康活泼真欣慰,下次再聊哈。”
“你不会再来了。”
废话。
秦兰璪垂下眼,松开了杜小曼的袖口,杜小曼眼睁睁看着他零秒切换进了感伤模式,浑身幽幽地冒着哀怨。
“果然到我要死时,你才会来看我,但今日于我,此生足矣。”
恶——
杜小曼被雷得汗毛都卷了,一个恍神,身体突被一股劲力往前一带……
唔——
影帝的双唇真的一股甜酒酿的味道。
杜小曼的大脑突然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冷静,最理智的境界。
理智让她意识到了此人的强悍。
不论她做何对抗,笑傲BT之巅的影帝都能轻松地打败她。
她果断地做出最聪明的抉择。
踹开秦兰璪,光速闪出那个小院。
十七皇子和宁景徽真的先走了,没有等她。
杜小曼在寺院宽阔的大院里独自跑了一阵儿,发现迷路了。
幸亏一个扫地的小沙弥替她指点迷津,让她终于从小角门闪出。杜小曼埋头匆匆往前跑,几乎是闭着眼睛冲过了那条充满八卦视线的街道,刚要松一口气,一道余白色的身影拦住她去路。
杜小曼抬头,迎上南缃犀利的视线。
“你果然与我们不同。杜姑娘?还是唐郡主?”
杜小曼道:“都行。”
南缃神色凝结:“王爷怎么样了?”
的确是真爱啊,此时此刻,还是先问影帝的情况。
杜小曼道:“挺好的。看起来蛮健康,吃得应该不错,还自己酿了点米酒。”
南缃无奈一笑:“王爷真是……有时候就和小孩子一样。天大的事压着,他也想着顽。”又看向杜小曼,“王爷有没有提到我们?”
杜小曼道:“我和他说了,你们在外面,很挂念他。他很开心。”
南缃淡淡一笑:“真是谢谢唐郡主美言了。”
杜小曼干巴巴地笑:“不用客气。”
南缃又直直地望着她:“郡主打算如何呢?”
“啊?”
“不论真正的缘故是什么。但的确郡主的事是个引子,王爷才被弹劾进了法缘寺,难道郡主什么也不做?”
杜小曼脱口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应该也没有那样的能力啊。你知道我该怎么做吗?”
南缃的唇角扯出一个弧度:“郡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郡主真是个既干脆又算得清的人,我只是这么一问罢了,并非真的要郡主做什么。”
杜小曼道:“对不起。”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她又说:“实际上,我和你们王爷的关系,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
南缃嗤的一笑:“王爷这辈子,居然也自作多情了一回,没脸没皮地上书要娶郡主。郡主根本领情。”
杜小曼道:“不是,你们王爷他……”
她发现自己嘴变笨了,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南缃又道:“郡主莫怪我唐突,你心中怎样想王爷,我并不想探究。我只是想找个法子救王爷而已。”上下打量了一眼杜小曼,“我承认,我一直想会会郡主。郡主与我想的,不大一样。”
杜小曼继续不知道该说啥。
南缃像男人般抬袖一拱手:“多谢郡主告知我等王爷的情况,告辞了。”折身离去,走了几步,又转过来,“对了,如果郡主愿意帮王爷一把,不妨走走宫中的门路?”
杜小曼迷惘了几秒钟。
她不知道唐晋媗在宫中有什么门路啊……
当下的情况是皇帝要找秦兰璪的茬。亲侄儿对付亲叔叔,哪有外人插话的余地?
看十七皇子那束手无策的样子,肯定连他都破不了,找别人,有用吗?
怪不得能对影帝死心塌地的,妹子很天真啊。
杜小曼原地僵硬地站了片刻,继续前行。
她心里有点堵。
南缃的话,好像她杜小曼必须得对现在的秦兰璪负责一样。
面对南缃,她又像一个插足在裕王和他的后宫中的罪人。
别人是小三,她是小三百零二。
且竟是她渣了小璪璪。
更可怕是,她居然觉得南缃的话中有些细节似乎有理。
杜小曼走走走,天渐渐黑了,路前有一串灯笼招摇得很是醒目,灯笼下阵阵白雾蒸腾着秋夜的温暖。
杜小曼不由得走到那串灯笼下,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正要点饭,邻桌一群人开了坛酒,招呼群饮。
杜小曼闻见酒味,内心翻涌起一股情绪,一拍桌子:“老板,一碟牛肉,一壶酒!”
摊主道:“这位姑……小爷。小摊酒有一种,烧酒较烈些,还有一种独门秘制的黄酒,稍微煨温,再搁些冰糖,绵甜适口,这般秋风刚起时,正好喝,如何?”
杜小曼道:“好,来一壶。”
路上锵锵鸣锣,高马开道,仆从簇拥,仪仗排场,十匹骏马,拉着一辆华车缓缓前行,夜风中,车窗帘闪出一丝缝隙。
好像是有什么大人物路过。
京城人民见识多了这种阵仗,没人有太大反应。
杜小曼歪头瞄了一眼,集中精力吃肉。
摊主煨好了黄酒,正要送到杜小曼桌上,邻座的人吃得醉了,猛地站起身,恰好撞到摊主,酒壶跌碎在地。
摊主也不敢责怪那几个客人,只先向杜小曼陪不是,说去再煨,杜小曼道:“算了,要不就随便来壶别的吧。”
摊主便另找出一个小壶,现拍开一小坛酒的泥封,倒了一壶送与杜小曼,道:“这酒刚启封时的一壶最好喝,算是给客官陪不是了。”还亲自斟上。
杜小曼很是欣赏这种服务态度,如果再有机会重回餐饮界,务必要学习一下。
卤牛肉,烧酒。
侠客风采的搭配,真汉子的味道!
太汉子了,杜小曼一口就呛了。
她没怎么喝过酒,唐晋媗的身体大概也没经过多少次酒精的考验。
杜小曼结账离开摊子,就觉得脚下踩的不是地,是棉花,软而弹,让她站不稳,保持不了平衡。
她左右四顾,什么都在晃,看不清行人,瞧不出招牌上写的啥,有没有客栈。她心里有点发急,用力揉眼,撞了好几次人,往路边避让,咣一声,金星乱冒,脑门生疼,好像撞到了墙。
杜小曼扶着墙喘了口气,索性暂时在墙根边坐下歇歇脚。
两三个闲汉隔着路遥遥打量她,正要朝此聚拢,突然一阵混乱尖叫声想起,一匹无人骑乘的疯马,一路卷翻路人摊位,竟向墙角的杜小曼笔直冲来!
杜小曼依稀听到了什么,但又像与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声音,眼皮费劲抬起一条线,什么也看不清。
几个闲汉早四散逃开,眼见那马已要到墙角,突然双蹄朝天,一声嘶鸣。
一道长鞭,圈住了马颈,执鞭的劲装男子手臂一顿,飞身跃起,一刀斩向马颈!
另有两把雪亮的长刀,挥向了马的后腿。
厉嘶声中,马轰然倒地,在血泊中抽搐,几个劲装男子却跃上屋脊,转眼没入夜色。
惊恐的路人定神之下开始围观,打量地上的马尸和墙角的杜小曼。
就在这时,又听得一阵喧嚣,一辆马车分开众人,靠近这片狼藉,车中下来几个家仆打扮的男子,给牵马的车夫引路的,竟是方才杜小曼吃饭的那家小摊的摊主。
“是么?”
“没错。”
“带回去。”
……
杜小曼依稀听到动静,想睁眼看,眼皮却无比沉重。
她整个人被抬起,丢进车里。
目睹全过程的路人议论纷纷,但没人对这件事提出质疑。
马车转瞬没入浓重的夜。
杜小曼在浑浑噩噩中,感觉嘴里被灌进了什么东西。
很酸,很呛,她不由得一阵剧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远处,似乎有个人在问:“哭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
杜小曼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让她呲牙咧嘴的头疼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近在咫尺。
杜小曼又哆嗦了一下,那人在视线聚焦中清晰。
“醒了?醒了就告诉我,你哭是因为后悔了么,我的好妹妹?”
杜小曼骤然起身,瞪着那个女人。
月圣门……实力竟这么雄厚了吗?
薄蝉鬓,堆云髻,宝莲珠插,慵簪步摇,一颗颗鸽子蛋般大小均等的明珠环着玉颈,闪得杜小曼眼晕。
银缃留仙裙,袒领缇罗衫,广袖曳地,紫佩流光。
这般珠光宝气的装扮,偏偏轻扫蛾眉,薄敷脂粉,浅浅一点胭唇色,做个淡淡懒懒的妆容,因那张面庞,已极尽奢华,无需增色,真正国色天香。
这个华贵的美人站在床边,俯视着杜小曼,带着一种天然的高高在上,简直能让天下的男人都跪在她脚边,把身家性命双手奉上。
这样的女人还能进月圣门?不科学啊。
杜小曼遂做迷惘状吐出保险台词:“我这是……在哪里?”
美人朱唇一挑:“自然是安成公府啊,难道我要把你带到娘那里去?你就等着死吧!”
杜小曼的头壳里堆满了问号。
美人居高临下的目光里充满了不以为然:“酒还没醒?不用再这么雷劈的鹌鹑一样瞧了,再瞧也是你姐姐我。要不谁还能把你从街上捡回来?看看你此时的模样!大街睡得舒服么,媗媗?”
姐姐!
这……
难道……
是唐晋媗的亲姐姐?
杜小曼只知道,唐晋媗的兄弟姐妹不少。同父同母的,就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但,眼前这个到底是哪个姐姐,她就不知道了。
杜小曼大脑飞转,跟影帝接触久了,也学了一点技术,参考眼前场景,她立刻咬住下唇,做出一个稍别扭的姿态。
那美人跟着笑吟吟坐下:“怎么?都这样了还和我怄气?啧啧,你可是出息啊,满大街谈的都是你,娘肯定暗暗呕了好几盆血了。”伸手在杜小曼手背上一拧,“嗳,说真的,你怎么和裕王搭上的?”
杜小曼依然做别扭不语状。
美人双眉一挑:“怎么,你不是该得意么?要是真成了,我可得称呼你呀。虽然人都说,裕王是被你克的,都进庙里去了。慕王府呢,被你弄的脸都没了,一身双煞。”
杜小曼还是不吭声。
美人又点点她额头:“你呀,我可不是有意拿话酸刺你。要是你没嫁的时候,这么能耐,直接从咱家爬墙到外头,勾搭上裕王该多好。姐姐就算与你乱了辈分,也替你高兴。我早劝过你吧,你不听我劝!小时候你就这样,处处和我做对,还总觉得是我欺负你。其实我几时害过你呢?和你说的话,都是为你好。我是不是劝你不要嫁慕云潇来着?你非要嫁,怪得了谁?”
杜小曼猛地抬头。
美人撇嘴:“翻什么眼睛?我说错了?我那时劝你,姓慕的,虽然名分上是个王,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刘侯家那个老三,哪里不好了?你一嫌人家不是长子,将来袭不了爵,二嫌长得不如慕云潇漂亮,三还说我让你嫁刘侯家,是想你比我嫁得低,非得找个王衔的压我一头。我说那慕云潇唇薄眉窄眼吊稍,就是个无情寡幸的相!像刘三那样阔面大耳的福相,才做得好相公。结果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杜小曼头壳木木的,随口道:“我忘了,记不起来了。”
美人冷笑一声:“真忘了?你说……”捏起嗓子,声调一变,“姐姐,不用你费心,潇郎他早与我立誓,今生今世,他只喜欢我一个。他还要找皇上为我们主婚,娘定然会同意,得同意——呵呵,我妹妹真会看男人!”
杜小曼张口结舌。
亲娘啊,就算现在小璪璪和宁景徽手拉手在大街上跳草裙舞,她也只能雷成这样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神仙没有提前说这件事?
唐晋媗和慕云潇婚前就有一腿!
唐晋媗是主动嫁给慕云潇的!
原来不靠谱的猜测竟然中了——
唐、晋、媗、喜、欢、慕、云、潇!
杜小曼抱住了头。
猜测和真相之间,画上了等号,但这两个词给人的打击,真的很不同。
一想到,上辈子,自己居然深深滴爱着慕渣男,她就……
凉粉来一块!让我撞!
美人道:“媗媗,姐姐也不是非得这么说你。可女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嫁错了。你不听我的话,一步走错,就算后来闹了一场,又搭上了裕王,不还是有祸吗?你看看你把自己糟践的这个样子,那些穷家民妇,也没这么邋遢的,除了我这个亲姐姐,哪个还能一眼之下认得出你呀。居然吃醉了酒,睡到街上了,跟个叫花子一样。你这么糟践自己,又有什么用?哭断肠子也来不及了!”
美人的言语擦着耳边过,杜小曼将脑袋埋在膝盖上的被子里,大脑飞速运转,许多零散碎片呼啦啦拼凑。
之前梦境中,零散的片段,到底是唐晋媗在这个躯壳中的残留意念,还是经历轮回仍然深埋在灵魂中的怨念?
那是真相之线,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猛地扯起,沉在水下淤泥中的真实匪夷所思,却是不得不相信的真实。
奇怪,那些梦里罩着浓雾的片段,在大脑中,居然清晰了起来。
唐晋媗和慕云潇婚前认识……
唐晋媗在那时就爱上了慕云潇。
梦里,花丛边,大树下,喊她名字的那个人,是……慕云潇。
怪不得,怪不得只是一顿羞辱,唐晋媗第一想到的,不是和离,而是去寻短见。
慕云潇为什么要这么做?
始乱终弃?
不对,绿琉、碧璃……逃出来遭遇的种种……
居然要毒死女儿的唐王妃、总和宁景徽一起出现的慕云潇。
还有月圣门讲的那个故事。
“唐郡主,你真不明白?一直以来,都有人做局,步步引你入我圣教。可你始终不肯,如今此计,不过借刀杀人。他们知我圣教对奸细叛徒,素来无情。想来你既然不能活用,也能中点死用罢了。”
杜小曼猛地抬起头:“姐姐,你知道月圣门么?”
美人兀自在说叨,听得杜小曼爆出这么一句,先怔了一下,而后立刻道:“废话!”上下一打量杜小曼,神色一紧,“你不会想往里进吧?我可先告诉你,这个公主教今非昔比,朝廷里有些人正要拿它开刀呢。少惹祸。你的相好裕王不是还因此事遇刺……”美人的眉头蓦地一拧,“你该不会已经进去了吧!”
杜小曼道:“没有没有。姐姐,娘以前和你提过月圣门的事么?”
美人扫视着杜小曼:“你到底想问什么,就别绕弯儿。我出嫁时,娘自然得交待我,千万别和我的公主婆婆置气,她跟那位是亲姐妹,万一找人来砍了我……那个教里的人可都杀人不眨眼,虽然是说不杀女人,谁知道呢?万一还立个婆婆教什么的,专对付我这样不老顺着她的呢。不过,我那公主婆婆,真跟那位不亲,你也知道,宫里不是一个娘生的,比咱家还生疏。平常都没说过几句话。更不知道那什么的消息。虽说她成天拿捏我,这事得按实在说。”
公主婆婆?
杜小曼又被这番话里的新信息击中了。
唐晋媗的这个姐姐嫁得真不低啊。怪不得唐王妃当时会说,唐晋媗心中有怨,几个姐姐嫁的比她好。
如果按照年龄算辈分,唐姐姐的这个婆婆可能是……
秦兰璪同父异母的姐姐!
对了,月圣门的开山祖师,也是公主,叫什么公主来着……
德慧公主!
也就是说,秦兰璪、唐晋媗姐姐的婆婆、月圣门的开山祖师,这三个人是亲姐弟!
杜小曼深深地凌乱了。
这关系可够乱的啊。小璪璪的爸爸太祖皇帝真是人才,不但建立新朝代,子女们也都各有建树。
唐姐姐皱眉看着她:“做甚么瞪着眼,像个雷打的虾蟆一样?”
杜小曼道:“头疼。”
唐姐姐一脸嫌弃道:“你醉得跟滩泥一样,又睡在那种地方,可不是醒了会头疼?看着你,我都头疼。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不体面的人,居然是我的亲妹妹!”
她眼睛向旁边一瞥,一群侍女立刻上前,在杜小曼身后垫好软枕,端盆巾香粉等物替杜小曼净手,再在杜小曼身上铺上绣着富丽花朵的长巾,架起一张小巧的榻几。这才捧过一盏,置于几上,掀开盏盖,胶冻状的汤汁中一朵朵云絮样的东西,浮着浅红色的星点小花,不知道是什么。
唐姐姐道:“你先吃一些,待酒气再散散,头不疼了,就赶紧好好洗洗,换上衣裳。我大早上就在你这里,还没去给家里那位娘娘请安。你先待着罢,我前头去一时。”被一堆侍女簇拥离去,屋里顿时空了许多。
沐浴时,杜小曼泡在水里,回思种种。
她经常猜错事,但这次,她自信自己已八九不离十猜到了真相——
唐晋媗整个的悲剧,不是她被慕渣男婚后冷待,而是一开始,她就是一枚棋子。
对付月圣门的幕后大策划应该是宁景徽,但是挑中唐晋媗做棋子这件事,不知道是谁发起。
从绿琉和碧璃来看,唐晋媗的娘家人是知道的,特别是唐王妃,就算不是发起人,也是积极配合。
然后,由慕云潇出面勾引唐晋媗。
唐晋媗动了真情,嫁给慕云潇,没想到结婚当天慕渣男就变脸。
这么想来,阮紫霁倒是比较无辜了。不管慕云潇到底是真的爱她,奉命勾引唐晋媗,还是拿她做道具,刺激唐晋媗,她都和唐晋媗一样,只是这部狗血戏中的一个棋子罢了。
想来按照这群人的设定,唐晋媗吃亏后,正好两个丫鬟顺水推舟,唐晋媗就能进入月圣门。但却没想到,唐晋媗居然负气自杀……
唉,想到当初,在天庭上看到唐晋媗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服,我不服这个命!我们女人,连自己要嫁谁都不能选择,这个赌约根本就不公平。我不是为情而死,我只是不忿我的命!”杜小曼还以为,唐晋媗是因为不想嫁慕云潇又不得不嫁才这样哭诉,没想到她是自愿被慕云潇哄上了手。
发现自己被骗,她才会哭得这么惨吧。以为两情相悦,自己选择了好婚姻,没想到只是一颗棋子,一切别人早已设计好,等着她自己咬钩。这种羞辱,比单纯的被冷落,被无视更加伤人。
杜小曼一直不觉得,唐晋媗像自己的前世。但想到这里,她心中居然有些闷闷的疼。
仍旧有很多疑点。
到底唐晋媗是死后发现自己被骗,还是死前?
绿琉和碧璃是引她入月圣门的人,为什么杜小曼刚变成唐晋媗的时候,引唐晋媗入月圣门的最佳时机,她们不游说呢?
还有……
杜小曼闭上眼,接下来的事,她不愿深想。
侍女在她耳边柔声问:“郡主,可是奴婢们梳发的力道太大?”
杜小曼摇摇头:“是我还有点头疼而已。”
唉,替唐晋媗心疼的时候,一想到唐晋媗是自己的前世,心疼就变成气堵和窝囊了。
所以还是很排斥这件事,不能信!
不过……爱上陆巽那件事,也不比爱上慕渣男强多少。
呸呸!还是不一样的。陆巽再渣也强过慕渣男!还是有认真交往过的!后来是移情别恋……
杜小曼脑中不由得浮起和陆巽交往的种种。
一起逛街,她怕自己的喜好被陆巽鄙视,不敢买这买那。
一起吃饭,除了吃辣之外,实在没什么相似的口味。
一起看电影,她不小心睡着,醒来时看见陆巽的表情,她当时自信地解读为宠溺,其实现在回想是无奈跟隐忍。
……
陆巽和她交往,真的开心么?
还是,只是为了那个打赌而已。
杜小曼又叹气了。
不管真相是什么,有件事是板上钉钉了——
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都是个蠢女人。
认识到自己是个蠢女人,别人眼中可以随便耍得团团转的蠢女人,心情是怎样?
杜小曼的答案是——很憋屈,很郁闷,很不爽。
她一腔愤懑化为食量,风卷残云吃光了一桌早餐,惊到了唐姐姐家的侍女们。
侍女们说:“这些饭点能得小郡主喜欢,厨子定然感激呢。”笑得声音打颤。
杜小曼盯着空盘子眼发直,已经忘了刚刚吃下去的是啥,只觉得挺撑。
侍女们见她的模样,以为她是意犹未尽,但真是不敢再给她吃了,就含蓄道:“小郡主喜欢这个糕,明儿婢子们让厨下再弄了送来?”
杜小曼含糊应道:“呃……啊。”
左右撤下盘子,杜小曼正要站起身,一阵香风袭来,侍女们齐齐行礼,只见一群侍女簇拥着一个华服妇人进门,唐姐姐走在她之后。杜小曼顿时明白,来人应该是唐姐姐的那位公主婆婆了。
果然立刻就听见唐姐姐道:“媗媗,怎么还傻站着?”
杜小曼赶紧行礼,那华服妇人慢条斯理地开口:“媺儿,你这就不对了。她虽是你妹妹,但在这里仍是客,你怎好如此扬声支使?”
唐姐姐笑道:“娘说得是。”
华服妇人行了两步,亲自弯腰扶住杜小曼:“快起来,不必如此拘谨。”
杜小曼站起身,偷偷瞄她容貌。唐姐姐的这位公主婆婆比影帝至少大了二十岁,下巴那里有点相像,但眉眼较细,五官差别很大,单论脸不算大美女,比不上慕夫人、唐王妃、谢夫人几位,但气度凌然,皮肤白细宛如少女。她捧起杜小曼的手,一双玉手令杜小曼自惭形秽。
“你叫晋媗对罢。我上回见你还是你姊姊嫁过来的时候,当时你还是个小孩子,不想几年过去,竟亭亭玉立了。唐王妃真是会养,几个女儿都跟鲜花似的。”
杜小曼故做羞涩地低头:“公主谬赞了。”
唐姐姐的公主婆婆含笑的容颜很是慈爱,但杜小曼总有一种在被探照灯从头扫到脚的感觉。
公主仍旧握着杜小曼的手,笑盈盈道:“家里来接你前,只管在这里住着。缺什么就和你姊姊要。对了,你和宜媺相差几岁?”
杜小曼一惊,她还真不知道,只好回答:“我今年实岁十七。”
公主略一沉吟:“哦,你应是庚午嘉元七年生,你姊姊属虎,比你大了四岁。”继而又道,“唉,真是快,我记得就是嘉元七年,上元节时,我在宫中与先帝皇嫂一同赏灯,河间府进了一种花炮,升空后像轮月亮一般,散下时又是个龙的形状,十分巧思。皇上和裕王那时都还是小孩子呢,叔侄两个与一群孩子一道猜灯谜赌糖,在我想着好像就是昨儿的事,但连那年生的你,都这么大了,本宫又怎能不老呢?”
杜小曼道:“公主保养得这么好,说句不敬的话,刚进来时,我还以为是姐姐的哪位妯娌姐姐。怎么竟说自己老?”
公主哧地笑道:“嘴真甜。”又拉着她聊了几句家常,道,“还愿的香贡该送来了,我去前头瞧瞧,媺儿你就陪你妹妹说说话,不必过来了。”
唐宜媺应下,众人恭送公主离开。
唐宜媺又屏退左右,杜小曼道:“姐姐你婆婆身份这么尊贵,还过来看我,多不好意思,应该我去给她请安才对。”
唐宜媺白她一眼:“你啊,蠢的!看不出来她是为什么来么?有了你跟裕王的那档子事,就算你蹲在屋后的树梢上,她也能蹦上去找你!”又道,“她往前头哪是看香贡,肯定是着人往宫里递信去了。”
杜小曼大吃一惊:“宫里?为什么往宫里送信?”
唐宜媺挑眉:“我的好妹妹,你以为你惹的事小?裕王上折子说,你和慕云潇这段婚事纯粹误配,原该和离,他要等你离后娶你做裕王妃。这么一来,你就成我婆婆的弟媳,咱家这辈分真不好算。你姐夫上朝碰到了大哥,都不知该怎么称呼。朝里闹得不可开交,那些酸文们写诗作赋欢实得不行。公主娘娘知道你进了安成公府的门,不亲自蹿去宫里送信,已经算她矜持了。”
杜小曼眩晕了:“我……我……”
唐宜媺道:“我什么我?我跟你说,事已至此,你务必将裕王拿下!此事一定要成!该热闹时,就是要热闹!”又蹙眉,“慕王府肯定不会轻易罢休,说不定我婆婆也会暗暗与他们连成一气,他们说不定已经收到消息了。如果你的婆家来要人……不行,我得赶紧给家里送个信!”
杜小曼顿时道:“姐,先等一下!”
唐晋媗瞪起眼:“等?等什么等?媗媗,姐姐告诉你,做什么事都要快、狠、稳!万万不能等、犹豫、拖!动作慢一分,就是给对方一分的机会!”
杜小曼冷静地甩出一句话:“姐,你知道咱家可能跟月圣门有关么?”
唐宜媺刚要跨过门槛的脚顿住:“什么?”
杜小曼深吸一口气:“娘之前差点毒死我……我猜,我嫁给慕云潇,其实是有些人操控的一步棋。”
端华公主离开偏厢,走到中庭,突然叹了口气。
侍女道:“公主为何叹息?”
公主道:“唐王的女儿,各个是祸。我原以为,我们府里这位已是极致,却未曾想到,她那个妹子,不算多么出挑的相貌,竟胜过其姊。”
左右皆不敢接话。
公主的这段话,暗藏着旧怨新愁。德安王府中,世子唐殷与宜媺、纾嫆、晋媗三位郡主系王妃嫡出。德安王喜欢女儿,尤其宠爱长女。唐宜媺从会走路起就跟着父王骑马打猎,养野了性子。六七岁时,随祖母进宫,与众皇子王子玩在一处,端华公主的儿子卫重也在其中。
端华公主刚好在御花园内,树下观看,只见这个丫头毫不羞怯,爬树捞鱼,一帮男娃都勇不过她。当时十七皇子羽言年纪尚小,跌跌撞撞蹩在树下偷看大孩子玩耍,唐宜媺捏了几把他的小脸,把一条新抓的毛毛虫当礼物塞给他,将羽言皇子吓得大哭,惹得太子不高兴,她也不以为意。端华公主心中暗暗不喜。
先帝却看中了德安王家,刚好唐宜媺与太子年岁相近,八字相合,意欲定为太子妃。皇后心中另有打算,设法拖之。拖了几年,没想到唐宜媺性子虽野,相貌委实出挑,越长越美,十四五岁时,已成倾城倾国之姿。皇后实在拖不住了,就求端华公主想办法。端华公主便对先帝道,太子妃当重品德性情,来日才能母仪天下。唐宜媺太标致,反倒是祸,美人为后者,比如苏妲己、褒姒、赵飞燕、武媚娘……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赵飞燕本名宜主,与唐宜媺的名字有一字相合,更是不吉利。
先帝却不以为意:“一女子能成多大祸?到底还是为君者昏。难道朕的皇儿,将来竟是商纣幽王?”
把端华公主吓出一身冷汗,连连请罪。
先帝又招太子来问:“德安王长女稀世绝色,与你为妃,你可愿意?”
太子没见过长大后的唐宜媺,只记得花园的那次,就道:“是将十七弟吓哭的那个唐宜媺么?儿臣不喜欢那种性情。”
先帝这才笑道:“既不喜欢,看来无缘,那便罢了。”
皇后与端华公主心中都长舒了一口气。
谁知道太子被先帝这么一提,心里又生好奇。后宫之中,美女如云,能让父皇亲口夸赞稀世绝色的女子,到底能美成什么样?实在不能跟记忆中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丫头联系起来。思量着,心里就长了草,越想见一见。
偏偏那几日有别国使臣来朝,太子不好偷溜,这等隐事,说与他人怕泄露,思来想去,唯有同年表弟卫重性软嘴严,可以托付,就找卫重道:“当年在御花园和咱们玩过的德安王的女儿你还记得不?爬树的那个。听说她现在长得很美,本宫却不信。你去替本宫瞧瞧,到底有多美。”
卫重依言去了,趁唐宜媺随父兄骑马射猎时,藏在树林中偷窥了一回,一见之下,三魂出窍,不慎弄出动静,险些被当成狗熊射死。匍匐在草丛中许久,方才默默离开。回到家中,不想吃饭,不想喝水,只两眼发直坐着。原来卫重的脾气与太子不同,当年御花园中,一起玩耍时,他看着唐宜媺爬树下池塘,就觉得很钦佩,对她很有好感,可惜没有再见过。没想到太子提起少年事,却是圆了他的旧愿,他才立刻满口答应。
如今见了唐宜媺,他满心直想,她长大后居然这么美,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女子,今天她只穿了男装,没施脂粉,就能让天地失色,如果穿回裙子,妆扮起来,该有多好看?
又自忖,太子让我来瞧唐宜媺,定然不只是好奇她多美那么简单,看来她是要做太子妃了。唉……我这样的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这么想着,心里难受,也不想进宫回复太子,又想,如果我当时被她当熊,一箭射死了,倒是我们有缘了。越想越邪魔,白天走神,夜不能寐,竟生起病来。
端华公主进宫来找御医,向皇后哭诉儿子病得凶险奇怪,皇后转述给先帝,太子在一旁听着,笑道:“儿臣知道表弟为什么病,不是冲撞了什么阴气,十有八九是闹了相思。”把让卫重去看唐宜媺的事情说出。
先帝道:“淘气!朕说与你做太子妃,你不肯,又让表弟去偷看,成何体统!”
太子低头认错。
先帝又笑道:“不过这般曲折,倒像是命定的姻缘。朕、皇儿、德安王家的女儿,既然都是这场相思病的因头,那朕就来做这个解铃人,将解药给了外甥罢。”立刻拟了一道圣旨,把唐宜媺赐婚给卫重。
卫重正半昏半醒地吃药,听了这个消息,怔了半晌,一骨碌弹起来,撞翻药碗,又哭又笑,连谢恩都忘了。
端华公主在旁边看着,却只是想哭——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当初帮皇后,不让唐宜媺祸害太子,没想到筛下来的狐狸精,祸害了自己的儿子。
唐宜媺过门后,端华公主每天看着儿子被其捏来拿去,既恨又恼,直至庆南王府的丑事一出,端华公主突然得到了安慰。
唐王家的女儿真是小麦还胜大麦壮,一山更比一山高,幸亏娶来的是唐宜媺,要是唐晋媗,祖宗十八代的老脸都得搭进去。
端华公主正在心里念佛,裕王要娶唐晋媗的事情就突然砸了下来。
朝野震荡,京城沸腾,众人暂时都只顾感叹裕王殿下胸怀宽广,第二茬的腊梅花都愿意供进正堂,暂时没顾得上派亲戚关系,端华公主先就懵了。
这该怎么算?
唐宜媺是端华公主的儿媳妇,唐宜媺的妹子又变成了端华公主的弟媳。
简直让人笑掉了牙。
端华公主立刻进宫面圣,向皇上道,这脸丢不起,此事万不能成。
皇帝道:“姑母所言,正是朕之所愁。但小皇叔执意要娶,此事已天下皆知,朕允或不允,脸都已经丢了。”
端华公主道:“皇上不能由着裕王了,只当替先帝管束着你小叔。虽说他是皇上的叔父,但亦是皇上的臣子。他此时就跟着了魔似的,已经糊涂了,皇上就严厉些,硬压一回,总是为了他好。”
后来裕王进了法缘寺,端华公主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多大作用。
但她不觉得对不起裕王,她觉得这是为了他好,为了大家好。
裕王出生时,端华公主已经出嫁,纯孝太妃为了母子能在冷宫里过得好些,各处打点,亦往端华公主处送过人情。端华公主不是个吝啬情分的人,对他们多有帮衬。后来裕王大了,记得公主往年的恩情,对公主颇为敬重。
公主对这个年少风流的幼弟,亦一直有种长姐甚至近乎母亲的疼惜与纵容。所以,这件事对她实在是打击甚大。
没有想到,事情未平息时,唐宜媺居然把这个惹祸的妹妹抬进安成公府来了。端华公主立刻赶过去瞧。
看完之后,端华公主更加确定,要么是裕王中邪了,要么是裕王脑子坏了。
一个肿眼泡、奉承话都说不好的粗糙妮子,能把他迷得颠三倒四?
端华公主忽然觉得自己的儿子眼光挺不错,别的不论,唐宜媺相貌确实没得说。
端华公主回到房中,唤人备下笔砚,挽袖提笔,笔尖刚点到纸上,复又抬起。
不妥,写信向庆南王府知会此事,有失身份。
端华公主命左右换上新纸,沉腕落毫。
“速将此函,呈往内宫。”
“姐,我说的这些,你信么?”
交待完必须情节,杜小曼坦荡荡看着唐宜媺,等她的反应。
从进入安成公府到现在,她能断定两件事。其一,唐姐姐必然不是月圣门。其二,不论唐晋媗的事情有什么隐情,唐宜媺都不知情。
杜小曼想要知道真相,但是,宁景徽、影帝、绿琉、碧璃、月圣门的其他人,都不可能告诉她真相。
神仙也靠不住,只能靠她自己找。而看起来,唐姐姐是最可能成为她解开这个谜团契机的人。
唐宜媺的反应在杜小曼的预料之中。
她听完了杜小曼选择性的简略陈述,拧了眉头,眼神带着担忧:“媗媗,你还好吧,心里还明白么?我觉得你有点糊涂了。你刚才说,娘要毒死你那段儿,我信。怕你丢了咱家人,连你命都想要,这事她做得出。但是你说家里人给你下套让你嫁给慕云潇……你好好地想想,你当初说要嫁给慕云潇的时候,家里人哪个不说你失心疯了?连嫆嫆都大老远写信骂你,那姓慕的说动了皇上赐婚,娘气得什么样,你还记得不?”
“绿琉和碧璃从小跟着我长大的,她们两个是朝廷安插在月圣门的卧底,顶着月圣门的人和朝廷的人两重身份恰好做了我的陪嫁,又怎么解释?”杜小曼捂住额头,“说真的,姐,现在我什么都不信了。我也挺混乱的。她们两个老老实实在咱家做丫鬟,怎么就能被朝廷选中委以重任呢?培训这样的精英也需要时间呀。而且她们的任务是做为月圣门的人,把我劝进月圣门……”
唐宜媺的双眉越拧越紧:“媗媗,你还是上床睡会儿吧,姐姐给你喊个大夫,你要是还吃得下去,我着人先给你煎一碗安神汤。你的想法我听着都觉得晕得慌,难为你想得出来。你那俩丫鬟,正经是咱家家养的丫鬟,还什么月圣门,什么朝廷卧底的。要真有这种人,用得着咱家出?大内养那堆是白吃米的?再说,这等隐秘事,凭什么让我们唐王府知道?爹现在不大管事了,哥比不上爹,但我们唐家总归有个王衔,所谓用而防之,这事够不上我们搀和。倒是慕王府,一向鬼鬼祟祟,四处巴结,你那两个丫鬟别是在他们府里学坏了,来算计你,也未可知。”
“但是,姐……”
唐宜媺一挥袖子:“别想着这事了!这些都无关紧要!什么月圣门不月圣门,你不想就沾不上你。为什么会找上你?不就是你嫁得不好么!等你抖擞起来,做了裕王妃,自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了!不要乱想,养足精神,心思放到正事上。睡吧,乖!”迈出房间,合上了房门。
杜小曼无力地耸耸肩。
唐姐姐的重点和她不在一条线上,看来这个开门见山突破迷雾的策略失败了。
片刻之后,又有侍女入内,奉了唐宜媺之命,赶她上床睡觉。为了防止唐姐姐真的找个大夫来给她灌药,杜小曼从善如流地更衣后,又爬上了床。
侍女们在熏炉中换上安神的熏香,放下纱帐,杜小曼合上眼,让呼吸渐渐匀长,听得侍女们的脚步声轻轻远去,房门几不可闻地轻响了一下,杜小曼仍旧闭目假寐,又过了一时,才假装翻身,先将眼睁开一条缝。
嗯,房里,貌似没人了。
她再试探着起身,小心翼翼攥住帐边垂着的银铃,用帐纱塞住铃口,不让其发出声音,这试探着撩开帐子。
屋内应该是没有旁人了。
杜小曼悄悄潜到窗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再听你也出不去。”
杜小曼猛一激灵,一回头,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把一声尖叫压成了一个嗝,塞回了肚子。
床边,那个靠着柱子,抱着手臂,一脸优哉游哉的人,竟然是、是、是——谢况弈!
“你——”
“刚进来。”
你怎么能进来,为什么我没发现啊!
谢况弈很明显读懂了杜小曼的表情,一脸“被你知道我怎么进来的我还用混吗”的淡然:“你想走?”
“大侠,带我走!”杜小曼猛点头。
“嘁。”谢少主的淡然变成不以为然,“这不是你姐姐家么?她对你挺好,为什么要走。”竟然还做观赏状,上下打量一下室内,“确实奢华,这时才看得出,你的确是个郡主。”
这时候还能聊天啊大侠……
“这是我姐姐家,又不是我家。”
“做了裕王妃,定然能比这里更好。”
“我才不做什么裕王妃!”杜小曼一急,声音忽高,赶紧捂住嘴压低声线忿忿,“裕王妃留给影帝的妹子们哪个去做吧,谢大侠,你既然来解救小的求你好事做到底,我真不能留这里留下一准没好事,大侠你……”
“现在不行。”
杜小曼梗住。
谢况弈慢条斯理继续:“白天我也没办法,这里人太多。”
“那就晚上晚上……”杜小曼再连连点头,热泪盈眶,“谢大侠您就是及时雨救世主……”
谢况弈捂住了她的嘴。
他的手很宽大修长,掌中带着薄茧,应该是藏在树上过,手指上还有树木的味道。
“嘘,有人来了。”
杜小曼还来不及心跳,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她赶紧把谢况弈推到床后,刚转过来翻身跳回床上,门便轻叩三声,吱呀开了,侍女们福身。
“小郡主,请快快起身更衣,前厅有要事。”
话刚落音,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侍女急急立到门前:“小郡主,请速速到前厅,宫中来人,请小郡主接皇后娘娘口谕。”
进……宫?杜小曼呆在厅中,怀疑自己是幻听。
上首站着的老宦官笑眯眯地道:“小郡主这就随老奴动身罢,娘娘那里等着呢。”
杜小曼直觉没好事。
唐宜媺道:“公公且稍请稍坐吃茶,待舍妹更衣后便随启行。”
老宦官道:“皇后娘娘说,算来都是自家人,常服入宫便可。”
端华公主亦在一旁道:“皇后娘娘宽厚慈悲,以往常服入宫亦曾有过,本宫看唐小郡主这打扮尚可。既然娘娘催促,莫耽搁为是。”
唐宜媺含笑道:“娘教诲的是,但媗媗妆容都未整,实在不堪。看她胖头肿眼的样子,怎么着也得拿粉把两个眼袋遮一遮,别跟自带了一对灯笼进宫似的,惊着了皇后娘娘。只在旁边厢房,片刻便好。”又让左右侍女请白公公入上座吃茶。
端华公主抿嘴道:“也罢,宜媺你看你把你妹妹说的,这么张清秀小脸都禁不住你埋汰。唐小郡主真是好性儿。”又扫向周遭侍女,“务必麻利些。”
唐宜媺笑嘻嘻道:“知道了,娘。”推了一把杜小曼,示意她跟着退出。
杜小曼随着唐宜媺,穿过花厅回廊,直接到了旁边小院的一间厢房。房中内外隔断,外间矮桌圈椅,内间矮几小榻,看来是内眷临时休息躲闲所用。
杜小曼听口谕时,唐宜媺便已命侍女备好了妆匣衣裳,立刻洗脸通发宽衣,重新上妆。
杜小曼暂时穿了唐宜媺的郡主装,一件件她都不知道压了多少套。唐宜媺的身材比被杜小曼败坏了的唐晋媗好太多,幸亏古装宽松,腰那里勉强撑下了,但前襟撑不太起来,几个婢女临时收了几针,拢紧一些。
发髻的形状、佩戴首饰的样式数目、甚至眉毛的形状长短、眉黛深浅、胭脂的颜色、粉的白度、指甲的长短、身上熏香的味道都得遵守规矩,不可偏差。
唐宜媺边审度边指挥众侍女边道:“公主娘娘居然还让你方才那个样子进宫,真真是好心!宫里突然让你去,想来是有人递了什么消息。媗媗你记着,皇后娘娘最贤德好脾气,你大方一些,不必畏缩,应就无事。”
杜小曼在心里冷汗,能没事吗?我连见皇后该怎么跪都不知道啊啊啊……
谢少主他还在房间里,不知道现在出来了没有。
穿戴梳妆完毕,唐宜媺又取出一个锦袋,塞给杜小曼。另备好呈献皇后的礼盒。杜小曼随白公公登轿出门后,在轿中打开锦囊,里面是各种金玉花样钱币和珠串彩宝之类,想来是供她做人情之用。
杜小曼在市井奔波许久,于人情方面,已有不少经验与慧根。入了宫墙,停住下轿时,杜小曼预先挑了一枚莹润的玉扣藏在袖中,公公居然亲自来扶她,杜小曼顿时了悟,手搭上白公公手的瞬间,玉扣已入白公公手心。
这个手法还是她开酒楼的时候,为打点来临检的官差,特意学习的技术,练了很多遍,绝对纯属专业。看着白公公老脸上的笑,杜小曼便知这一手得到了肯定。
她谦虚地低头道:“我曾在民间住了许久,都快忘了官家规矩,怕在皇后娘娘面前失礼,还请公公多多提点教导。”
白公公顿觉外界传言果不能全信,唐小郡主虽浑身散发着上不大得台面的俗劲,但行事还算上道,并非一无可取,便稍发善心,指点了她几句。
杜小曼一路都在揪心别出差错,在跑皇宫大地图的时候给砍了还是蛮冤的,只顾着紧张默背白公公交待的步骤,都没能好好看皇宫景象。
她是到了内宫中才下轿,前后左右都有宫女,她不知道唐晋媗进过几次宫,不敢胡乱抬头打量,只觉得宫墙高耸,殿阁巍峨,毕竟是不同气象。
皇后接见她的所在是凰仪宫的偏殿,殿阁开阔堂皇,陈设华而不奢。李皇后出杜小曼意外的年轻,二十余岁,相貌算不上非常美,长眉杏眼,面庞圆润,皮肤极白,温柔端庄,招呼杜小曼在旁侧椅上坐,声音亦很温婉。
而且,杜小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月圣门洗脑,或是被神仙们整得神经过敏了,她总觉得,皇后的眉眼神态中,隐藏着一股幽幽的气息,不太像……一个滋润在幸福中的女人。
当然啦,后宫中的女人,几百个守着一个,还天天勾心斗角的,能多滋润呢。
皇后竟还夸了杜小曼一句:“本宫上回见清平郡主,还是你与庆南王成亲的时候,但觉郡主比那时更娇艳了。”
话里轻轻巧巧,为后文设下了开头。杜小曼耍了一把小赖,避过话峰:“得娘娘夸赞,妾感恩惶恐。娘娘的皮肤才真是好得让人极其羡慕。不知娘娘可有什么保养的秘方,能否赐教一二。”
皇后每天听到的奉承话不计其数,杜小曼的这一句以路数来论,末流都难入,委实粗糙。但就因为粗糙,反倒透显出了一丝朴素的真挚。皇后微微笑道:“本宫哪有什么秘方啊,一般的起居罢了。”
杜小曼道:“娘娘天然雪肤,臣妾只能徒然羡慕了。”
皇后朱唇轻抿:“郡主的嘴这样甜,本宫都不好意思了。”
杜小曼道:“妾不会说话,言语粗鄙,让娘娘见笑了才是。”
她绕开的这一圈小弯对皇后来说真是不值一哂,端起盈月芍药盏,啜一口润雪银针茶,便又缓缓道:“因姑母时常到宫中,本宫与大郡主常做小叙,一直却不曾和你多亲近。你和庆南王成亲那日,也顾不上多说闲话了。算来都是一家人,本应多聚在一处说说话。”
杜小曼就接着继续绕:“若能常见娘娘凤驾,真是天赐的福气。妾成天闲着无所事事,娘娘随叫随吩咐便是。”
皇后的双眉微微扬起:“那本宫可是当真了,本宫成天闲得很呢。只怕庆南王府中,事情繁多,你抽不开身。”
杜小曼接着耍赖:“娘娘面前,怎敢虚言。只凭娘娘传唤吩咐。”
皇后再啜了一口茶,终于单刀直入了:“说来,郡主和庆南王之间,到底……”又一笑,“夫妻家事,外人本不该多话,本宫只是多事一问。”
杜小曼从动身的那一刻起,就在肚子里打草稿,总算到了正式答卷的时刻。
首先,唐晋媗和慕云潇的婚事是皇帝赐婚,分寸一定要把握好,稍微不注意,竟敢说皇上的英明决策有错,直接就能去死了。
其次,不知道皇后对这件事抱有怎样的态度。影帝的那本小折子,肯定雷坏了不少人。杜小曼猜,皇后应该不会思维猎奇到赞同。再听刚才的话风,十有八九,是慕家一派的。
杜小曼这一盘算,正好给了她愁眉紧缩营造气氛的演出时间,然后再叹一口气,彻底切换到感伤模式:“妾正因此事,不知该怎么面对娘娘。”
皇后亦神色随之一变道:“郡主这话从何说起。”
杜小曼起身跪地:“妾有罪,万岁和娘娘,赐下这桩婚事,本是百世难修的福气,只因妾不懂得处事,如今……”哽咽。
皇后动容:“郡主怎么……快快起来。”左右宫女上前搀扶,杜小曼还得做执意挣扎要继续伏地状。
“唉,年纪轻轻的,犯错难免,改过来仍是和睦夫妻。”
杜小曼攥着手帕,凄然摇头:“覆水……难收……庆南王爷与阮紫霁姑娘之情,感天动地。妾愿成人之美。且,妾与庆南王爷,已无情谊,与其对面而苦,不如各自放手。”
皇后道:“郡主这般,令本宫有些不解。你与那阮姑娘,同伴庆南王左右,琴瑟和鸣外,更有姐妹之谊,扶持主内,美好和融,何隙之有?”
杜小曼道:“娘娘教诲的极是。但,琴瑟和鸣,美好和融,都要有情。妾与庆南王爷之间,从不存在这个字。有情则和,无情硬凑,就只有尴尬了。”
皇后微微摇头:“尴尬二字太过了,夫妻怎会无情?”
杜小曼摊手:“所以才做不成夫妻。”
皇后长叹一声:“唉,罢了罢了,都是本宫多事,竟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说这些,是了郡主,夷摩番国来朝进供,有一伶人,变得许多种新奇戏法,不知郡主可喜欢看戏法?”
杜小曼做打叠精神状:“能托娘娘的福看一回番邦戏法,真是三个月都不敢洗眼了。”
皇后即命左右传伶人,又有宫娥上前替杜小曼稍微理了理妆。
不多时伶人到来,真是花样百出,变得一手好戏法。杜小曼看得挺开心,又很纳闷。皇后居然再也不提她和慕云潇的事儿了。
伶人退下后,皇后又命上茶果与杜小曼同吃。
宫娥娉婷端上茶果,杜小曼的脊背突然微微发寒,颈上寒毛竖起。
她不方便回头张望,便一直假装从容地吃喝,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似暗处有道视线,一直黏在她身上。
用完茶果,又说了一会儿话,皇后居然还是绝口不再提庆南王府的一切,一点往那上面拐的意思都没有。
杜小曼心里反而越来越没底。
总算捱到了能离开的时刻,她稍稍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退出殿门时,她飞快往某个方向瞥了一眼。
整齐站立的宫娥身侧,是一道帷幕。
直觉告诉她,那后面有人。
待杜小曼被宫人领着走远,皇后方才又起身,走到帷幕前盈盈施礼,向那步出帷幕的人嫣然道:“皇上看得如何?”
身着龙服的人瞥了一眼殿外,收回视线:“一寻常俗妇尔,朕的小皇叔和宁景徽是魔风了么?”
出了宫门,杜小曼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接她的轿子边站着的几个女子,和来的时候长得不一样。
她由白公公带进宫,来时坐的是皇宫派的轿子,但有唐姐姐指派的侍女跟随。侍女们进不了皇宫,在宫门外等候,再和安成公府随后派来的轿子一道接她回去。
应该是这个步骤。
可是,虽然现在天已经黑了,灯笼的光芒下人的脸不太分明,轿子边的侍女又只提了两盏灯笼,格外昏暗,但杜小曼就是认得,轿子外的几名侍女应该不是安成公府的。
唐姐姐和她婆婆看似不太对付,但两人的某些爱好很一致,比如都喜欢奢华排场。安成公的侍女们服装都亮丽明艳,身段窈窕,按照身高的一致性搭配分组,格外齐整。而这几个侍女服饰较素,是另一种风格,身形有别身高错落。
没道理都跟到了皇宫门口,再换几个人换套衣服。
杜小曼心中警觉,脚步顿住。
为首的侍女福身道:“天色已晚,郡主快请上轿吧。”立刻要上来搀扶。杜小曼后退一步,笑着问:“咦,你们是哪里来的?”
那侍女亦笑着说:“回郡主的话,我们是家里来接郡主的呀。”
杜小曼脑中的警铃铛铛铛地响起——
慕王府。
她再后退一步,送行的宫女挡在她身后:“郡主快快请回。”
几个侍女呼啦围上,搀住她的手臂:“郡主,宫门外不能久留,快请上轿。”竟要把她拖上轿!
唐宜媺在廊下扶栏看月,忽而一道熟悉的影子在视线里一掠,她立刻着人喊住,唤到身前。
“双琼?我命你等随媗媗入宫,她尚未归,你怎么便回来了?”
双琼跪倒在地:“回郡主话,小郡主家里人来接,奴婢们便回来了。”
唐宜媺变色:“哪个家里人?媗媗是要回这里,哪个让你等大胆如此做?”
双琼嗫嚅:“自然是唐小郡主家里,是……是宫里让奴婢等回来,说唐小郡主家里人会来接,奴婢们不敢不从。”
唐宜媺大怒:“既然回来了,为何不来回报?”
双琼叩首不已:“奴婢等回来时,即刻先禀告公主。公主吩咐奴婢,若郡主问起,便转她口谕,亲姊妹已各出闺阁,彼此家务事不便多问。”
唐宜媺怒不可遏,冷笑:“你便去帮我谢过公主殿下教诲,顺便禀报,宫里来接我妹妹时,此时情形,我便已料到。我妹妹定会回家,请公主娘娘放心!”
杜小曼的胳膊被两个胖侍女粗壮的臂膀挟住,她知道,此时挣扎必然是徒劳的。
她轻笑一声:“看你们急的,尚不曾拜别就上轿,竟要让我失礼于宫外了。”
两个胖侍女的手稍微松了松,杜小曼回身,再遥向内宫方向行礼,又谢过白公公和几位相送的宫女。再往各自的手中塞了些东西。
宫女笑眯眯道:“郡主一切从简罢,娘娘吩咐过,天黑了,夜路难行,繁琐礼节可省。”
慕王府的侍女在后面紧紧围拢成圈,与宫女将杜小曼堵在中间。
白公公心中自是明镜一般,唐小郡主招了太多事端,闹得连皇家面子都不好看,端华公主与皇后娘娘通气欲解决此事,莫过于先让她婆家接回,关门收拾。
杜小曼这点拖延的小伎俩,就是蛤蟆临死前蹬的那几下腿,不动还省劲些。
白公公年岁已大,见识太多,懂得为己积德,常存慈悲,内心替如此拙劣表演着“我不着急”的杜小曼叹了一口气。
慕王府的侍女们一拥而上,又再擒住了杜小曼。白公公视线落到远处,忽而一定,虽是无用,也算行回好事,替她再拖得鲜活的一瞬,抬手道:“哪又是哪位的轿子过来了?咱家老眼昏花,都认不得了。”
宫女亦愣了一下,此门专供内宫走动,这个时辰鲜少再有出入。
侍女们暗使内劲,拖动推搡杜小曼:“郡主,又有车轿过来,请快快上轿,莫再失礼久留。”
杜小曼内心一阵愤怒,这些该死的侍女,嘴脸真太可恶!只恨自己不会武功,不能把她们踹翻在地踩个鼻青脸肿!
此时此刻,对应她的只有四个可笑的字——任人宰割。
杜小曼抬脚,重重跺上一只蹄子,扣住她胳膊的手一松,她抬手,啪啪甩了那一对挟住她手臂的胖侍女两个清脆的大嘴巴。
“混账!你们是哪个没规矩的教出来的,这般搀人!”
众人都没料到她居然就扯开脸撒泼,一瞬间呆住。
杜小曼再甩手,啪啪啪,一溜嘴巴煽下。
真爽。
“混账东西!”
一名宫女朝前一步:“郡主,宫门外真不是动手的地方,闹着是郡主不好看,快上轿吧。”
几个侍女反应过来,再扑上,又牢牢擒住杜小曼。
“奴婢自知失礼,请郡主先上轿。回去后奴婢们定领郡主教训。”
“打死奴婢们奴婢也认。”
……
手上暗劲愈足,两个胖侍女的指甲掐进了杜小曼肉里,杜小曼手臂大痛,被推到轿门前,正在此时,突听有人道。
“奴婢等乃德安王府家人,来接小郡主回府。”
杜小曼死死在轿门前挫住身形。
怎么个情况?
白公公一笑:“怎也是来接唐小郡主的轿子?小郡主真是娘家婆家都念得慌。”
杜小曼还没来得及探头,背上一股大力一推,竟是那两个胖侍女将她一把搡进了轿内。
“奴婢等是庆南王府的家人,亦来接小郡主回去的。请回禀贵府内与王妃,改日郡主再归省。”
某胖侍女竟是个人才,有做新闻发言人的潜质。
“王妃着实想念郡主,且府中真有些要事要等郡主回去相叙。请告知慕王府,今日郡主必要回府。”
德安王府的下人腰杆比较硬,说话也比较底气足。
杜小曼被几个侍女“服侍”着坐在轿中,倒恢复了淡定。
庆南王府有慕渣男、慕渣男的娘和阮紫霁三头BOSS,德安王府有王妃一头已知BOSS和不知几个潜行BOSS。
王妃出手便是杀招,较之慕渣男、慕夫人、阮表妹加在一起的总和还高。
狼穴和虎窝的区别而已。
“天色已晚,郡主实不宜归省。老夫人与王爷亦在等着郡主。郡主与王爷分离多日,实难再别,请德安王府改日再让郡主归省。”
胖侍女居然也很硬气。这种“虽然我们的确比你们弱,但是我想抖就必须抖”的气概竟让杜小曼对她产生了几分欣赏。
这几个侍女刚刚敢这么对她,亦是忠于其主豁出一切了,堪称慕王府金牌好侍女,必须点个赞!
杜小曼笑着说:“慕老夫人、慕王爷和阮姑娘真应该好好地奖赏你们。”
另一名胖侍女道:“奴婢只听使唤,不敢求赏。”
杜小曼点头:“谦逊的态度也不错。不过,为了慕王府这样顶撞德安王府,到时候向德安王府赔罪时,会不会削你们做样子?”
另一名胖侍女轻声缓语道:“奴婢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怎么着都是命。大器者贵,小器者贱,贵人们又哪会折辱身份,与奴婢们计较?”
杜小曼道:“贱亦是一种态度,因执着而可贵,因表里如一而纯粹。内贱外不贱,外贱内不贱,都不是真贱。守住这份内外兼备,坚持下去,人生无悔。”
胖侍女抿嘴:“郡主说什么,奴婢听不懂。郡主自说自吧。”
杜小曼道:“不需要听懂,你就是真相,外人用何等语言来诠释,皆为浮云。”
胖侍女道:“郡主说话好像参禅一样。”
这厢杜小曼在和侍女毫无意义地嘴仗,那厢慕王府代言侍女和德安王府代言侍女论战仍在继续,旁观的宫女轻轻巧巧,插了一句话。
“时辰真的不早,何必在宫外多言,只怕郡主已经累得不行了。依我看,郡主还是先回慕王府。女子嫁便从夫,娘家再急,也得以婆家为主。德安王府的姐姐可别怨我。皇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庆南王府来接乃遵了娘娘的谕令。皇后娘娘的确不知德安王府亦想接郡主归省。但,明日再派人去接,岂不也好?晚一日,碍不上什么事罢。”
这话一出,德安王府的侍女便不能再多说了。
庆南王府胜出。
双方皆明白,宫女等到这时候才相帮,亦是先看她们互相掐一掐取乐。
德安王府的人让开道路,杜小曼感受到轿子腾起和转头的运作。
行速很快,不知道多久能到达庆南王府。
杜小曼闭上双目,正要小憩一会儿,突然,遥遥传来急促逼近的马蹄声,一声高喝响起:“所有人等一律止步!”
轿子停了。
“轿中人速速下轿。相爷谕令,大理寺缉文,擒拿重案要犯。”
“我等乃庆南王府车驾,不可妄阻。”
“刑律重犯,包庇者从死!”
噌噌嚓,好像是动兵器的声音。
够狠。够有效。
轿帘开了,火光得杜小曼双眼微花,那堆侍女无一人敢动,冰凉镣铐套在杜小曼身上。
“带走。”
真是人生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想不到的转折。
庆南王府地图进入中,居然跳转开启罪案模式。
当犯人杜小曼也不是第一回了,虽然镣铐挂着,但几位官差大哥比起庆南王府的侍女,态度简直好得可以媲美咖啡馆的男招待。
没人推搡,没人掐,只是领着她走到一辆封闭严实的马车前,还有开门请入服务。
马车走了很久,把她带进了一个漆黑的大院子,然后杜小曼又被带进了一间小黑屋。
一盏油灯幽幽地亮着,官差大哥卸下杜小曼的镣铐,沉默退出房间。
杜小曼在小木桌旁的小板凳上坐下,另一扇小门开了,踱进一个人。
果然,这总是他出场的场景。
宁景徽。
“这般将杜姑娘请来,望杜姑娘见谅。”
杜小曼诚恳道:“哪有,是我该谢谢右相大人救了我。”
宁景徽淡淡一笑:“内宫插手,若不如此,本阁也无能为力。”
杜小曼眨眨眼:“虽然这么说显得不知好歹,但,我不明白相爷为什么救我。”
宁景徽在小桌边负手站着,昏暗的灯光照不清他的表情。
“本阁这么做,是想让杜姑娘承我一个人情,而后帮我一个忙。”
杜小曼干脆地说:“抱歉,宁相大人,我不想帮。”
开玩笑,再没脑子也能看得出来,接下来绝对没好事,就是张开了一个口袋等着她去钻。
宁景徽含笑:“杜姑娘连本阁究竟让你帮什么都不愿听?”
杜小曼道:“不想听。宁相大人你费这么大劲把我捞到这里来,等着我的,绝对是值得你花这些力气的事。能让右相大人不惜拜托别人的事,能是容易的事么?我只是一只身不由己的小虾米,要紧的大事,沾不起。”
宁景徽凝视着她:“杜姑娘对何人何事,都这般存疑?”
杜小曼只觉得那烛光下的双目像两口带漩涡的深潭,她别开视线,不与其相视。
宁景徽又缓缓开口:“倘若杜姑娘真的怕沾惹上麻烦,为何还会回京城?”
杜小曼心里颤了一下,硬声道:“我,身为唐晋媗的替身,遭了这么罪,想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景徽道:“如果杜姑娘答应帮助本阁,定能知道尽数原委。”
把持住,不要被诱惑,这是套啊这是套,绝对没好事……
杜小曼道:“那我选择就这样带着疑问过日子吧。”
宁景徽温声道:“杜姑娘打算如何活下去。”
“总有办法活下去。”杜小曼耸耸肩,“要是碰到刚才的那种状况,走一步,算一步,真活不了了,也就那样呗。”
宁景徽的视线又望进了她的双瞳中。
“杜姑娘真乃从容之人,亦是无情之人。裕王殿下待杜姑娘之心,竟丝毫不曾令杜姑娘触动?”
杜小曼的心又颤了一下,愕然。
这是宁景徽会说出的话?
宁景徽深深注视着他,逸出一声轻叹:“当日本阁曾欲阻止,便是恐怕事情会到今日的地步。杜姑娘,裕王殿下如今得此境地,缘故众多,但你的事,的确是个引子。本阁亦不曾想到,裕王殿下会对你情深至此。”
杜小曼定定地看着宁景徽:“宁相大人你的意思是,我答应帮你的忙,就能帮到你们裕王?”
宁景徽依旧望着她,未说话。
杜小曼苦笑:“我就是个小虾米啊,连真的唐晋媗都不是,我能帮到什么忙?”
宁景徽道:“杜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杜小曼无语。宁景徽又道:“还有那谢况弈,江湖人士,再大的势力,终究难于朝廷为敌。”
杜小曼立刻道:“行了,宁相大人,这话就不必说了,不符合你的光辉形象。”
宁景徽淡淡一笑。
杜小曼挑眉:“什么忙?”
宁景徽淡然地扬着唇角:“抉择但凭杜姑娘的意愿,本阁绝不勉强。”
杜小曼无奈道:“右相大人我算败给你了。好吧,我答应。”
宁景徽的神色中露出了一丝欣慰。
“杜姑娘乃处事分明之人,本阁请杜姑娘做的,其实甚合姑娘脾性。从此刻起,杜姑娘只需做到‘顺势而为’四个字便可。”
顺势而为。翻译得明白点,就是随着事情的发展走?
“本阁定保杜姑娘平安无事,其他一概,亦不需多虑,只记得‘顺势而为’。”
杜小曼扯了扯嘴角:“也就是从现在起,什么事我都听右相大人你的安排吩咐就是了。”
宁景徽又笑了笑:“本阁非想操控,事亦不能掌控。本阁而今,亦在顺势而为。”
杜小曼道:“总之,我答应了,成交。”
宁景徽站起身:“谢杜姑娘相助,请权且委屈,在陋室中休息。”
杜小曼赶紧道:“右相大人不先吩咐一些具体的事情?”
宁景徽又微微笑了笑:“水流之处舟自行。”便就离去,留下杜小曼无语加郁闷。
喂喂,整明白点啊,不要那么高深,我没文化的!
“宁相何必屈尊折辱。”宁景徽出了石室,廊下等候的弘醒不解道,“随便找个人传话便可。”
宁景徽淡淡道:“既然本阁亲自说,见效快些,为之亦无妨。”
弘醒不再言语。
宁景徽又唤过一侍卫:“去告知裕王府使者,此女深涉重案,本阁不敢私放,亦不能准人探视,再纠缠也无用。”
侍从领命离去。
树影摇曳,谢况弈正欲闪过屋檐,铮铮铮几点寒光钉入他脚边与身侧墙壁。
院中、屋顶、围墙上,齐齐侍卫排开,刀剑出鞘,弓弩满张。
“夜间行路走错道路者,速速离去,再擅闯大理寺重地,依律就地正法!”
夜已三更,御书房中灯火尤明,小宦官躬身站在御案边,轻声道:“万岁,龙体要紧,请早些安寝。”
御案后的人手中朱笔一顿,又将面前奏折翻过一页。
“朕听闻,傍晚大理寺竟从皇宫门前拿了一个犯人,怎么回事?”
小宦官忙道:“禀皇上,就是那位唐王府的郡主,今日被皇后娘娘接进宫说话。出宫的时候,接她的人来了好几波,有慕王府的,还有唐王府的,后来大理寺又来人将这女子带走了。究竟何缘故,奴才在宫中亦不知情,皇上恕罪。”
皇帝皱起眉头。
次日早朝后,皇帝召宗正令彭复怀仁殿问话。
“唐王之女清龄郡主,昨日在宫外不远被大理寺拿去。郡王之女,即便触犯刑律,亦应由宗正府办,何故变作了大理寺?”
宗正令俯首请罪,面色却有犹豫。
皇帝道:“卿不必吞吐,有话直说无妨。”
彭复道:“此事臣亦听闻,亦着人到大理寺询问,但康大人道,昨日乃奉宁相谕令,其实清龄郡主并未触犯律法,只是……”
皇帝道:“只是甚么?”
彭复伏地:“清龄郡主正欲于庆南王和离,之前,唐王妃觉得郡主败坏门风,差点家法处置。宁相恐清龄郡主被哪方接回都……方才临时调大理寺人手阻止。”瑟瑟抬头,脸色又有犹豫。
皇帝慢慢道:“盛卿有话尽可说。”
彭复再伏地:“臣闻之即着人去大理寺问询,但大理寺禁守森严,道相谕其余人等不可靠近,清龄郡主不得有丝毫伤损……”
皇帝冷冷笑起来:“不得有丝毫伤损。看来挂念这位郡主的,并非只有朕的皇叔哪。”
旁侧随侍的井公公低声道:“老奴本不当说此,但,看裕王殿下名誉折损,老奴实在……那清龄郡主,委实是个祸害。老奴当日迎裕王殿下回府,郡主与裕王殿下同车共食,绻缱眷眷。裕王殿下不在时,亦常借故与宁相言语。老奴还曾见……宁相怀中藏一锦帕,僻静处取出观看。宁相近侍酒后与老奴说,宁相府邸卧房中,有幅女子图画,乃宁相亲笔所绘,画得就是……就是……”
井公公不敢再言,殿中一片沉寂。
许久后,皇帝方才缓缓道:“彭卿,你着人持朕的手谕,去大理寺将那清龄郡主,不拘什么形式,在今日黄昏前,悄悄地办了罢。”
午时,侍卫禀报宁景徽:“宗正府来人,手持圣谕,要即刻提走清龄郡主。”
宁景徽放下手中公文:“圣谕岂能不遵。放行。”
两个婆子带着几个女官打扮的女子走进牢门,左右搀住杜小曼,将她带出石室。
“老身宗正府差唤嬷嬷,奉圣谕带郡主出去。”
青惨惨的小轿,旁边立满阴森森的人,杜小曼不禁问:“去哪里?”
圣谕?皇帝的谕令?不会这么闪耀吧?
婆子面无表情,将她按进轿中:“自然是好地方。”
杜小曼想掀开轿帘,双手顿时被按住。
好吧,顺势而为。
轿起,上路。
茶烟袅袅升腾,寂静室内,唯有偶尔书页翻动的声响。
叩叩叩,门响三声,宁景徽抬首道了声准入,侍从推门进屋。
“轿子没进宗正府,去了皇宫。”
宁景徽合上书本:“哦。”
侍从看看宁景徽,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相爷如何知道,轿子必然去皇宫?”
宁景徽道:“我不知道。”
侍从一怔:“那……”
宁景徽从容道:“若去了宗正府,就再做打算。”
轿子落地,轿帘掀开,杜小曼看到了巍峨的宫墙。
一个小宦官在轿前含笑:“郡主请这里走。”
杜小曼福身:“有劳公公。”
方才,出轿子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匆匆轻声道:“相爷命我转告姑娘,看出那个人。”
看出什么人?杜小曼有点懵。
能别那么简略吗?
她下轿的这个地方是宫内,长长甬道,两边都是高墙。到大理寺接她的人都不见了,杜小曼被一群宫装少女左右夹拥着前行,一个老嬷嬷走在外沿,亦是陌生面孔。
走了一段路,拐上一条岔道,折转到了一扇门前,门首一匾写着绮香二字,入门转过照壁,是一座精致宫院。
小宦官引着杜小曼自正殿走进内里的偏殿。
殿中的屏风后,赫然放着一个大浴桶,桶内盛满香汤。
小宦官道:“请郡主先沐浴。”
左右宫娥开始扒杜小曼的衣服,杜小曼看向那小宦官,小宦官笑道:“郡主不惯让奴才这样的人在旁边,奴才便先出去候着了。”
杜小曼颔首笑道:“劳累公公,自牢狱出来,着实狼狈,让公公见笑了,望多包涵。”她身上剩的钱物都在被逮进大理寺的时候让人搜去了,塞不了人事。
小宦官道:“此话奴才怎担待得起,能服侍郡主娘娘,乃奴才的福分,奴才就在门前候着,郡主有吩咐便传唤。”说罢退出屏风。
杜小曼掂量这个话里的意思,这回进宫,应该不是被问罪的那种。大约是皇后得知了昨天皇城门前的撕扯,想要再出手协调?
她泡进浴桶,温度适宜,水中应是加了什么料,芬芳香润。皇宫的东西和宫女的服务,的确是别处比不了的。杜小曼闭着眼睛享受,一面又继续思考,宁景徽到底让她看出谁?
八九不离十,还是和月圣门有关。
像宁景徽这样的人,每句话都内涵丰富,特别是让人捎的这句重要指示,肯定每个字都值得斟酌。
这个指示微妙的地方在于,不是“查出”、“找到”那个人,而是“看出”那个人。
也就是说,这个人,她一定会见着,只是要看出那人的真实身份。
啊,我真是个做谍报工作的人才!杜小曼给自己点了个赞。
嗳,难道……皇后是月圣门的人?
杜小曼被这个念头惊了一下。
确实,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皇帝的后宫,是出产怨妇的宝地。月圣门不在这里面发展几个会员,实在对不起自己的教义。皇后一般都不是皇帝最爱的女人,而是最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摆设。
宁景徽这帮人这么重视月圣门,而又不能一下子拔除它,这个教派一定渗透到了很重要,很高端的地方。
杜小曼回想了一下皇后的模样。
端庄有余,妩媚不足。而且,在劝了她几句回慕王府之后,就不再提及,也有点放水的感觉。
杜小曼越想,就觉得可能性越大。
但是,怎么确定?
难道要和皇后娘娘对月圣门的暗号吗?万一皇后不是的,会不会打草惊蛇?
万一皇后真的加入了月圣门,刺探之意太明显,会不会反倒暴露宁景徽的计划?
沐浴完毕,更衣上妆的时候,杜小曼的脑子转个不停。
嗯,宁景徽只是交待“看出”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或者他也不能确定,只是让判断一下是不是真的。
顺势而为嘛。
宫女们停止了对杜小曼的摆弄,更衣上妆完毕。
杜小曼回神,站起身,愣了一下。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就这个季节来说,很是……轻薄。
银朱裙曳香雾,海棠绦缀玉环。罩衫轻又软,还有点透明。领口……杜小曼不禁按住胸前,把衣服用力拢了拢,提了提。
宫女们掩口而笑,又替杜小曼整了整衣衫:“郡主,就是这种样式。”
杜小曼再一看镜子,明明方才那些宫女在她脸上擦擦涂涂半日,神奇的是,看起来妆并不太重,只是怎么瞧都不像以前那张脸了。云鬟松散,步摇斜插,眉间竟还有朵花钿。
杜小曼转头向宫女们道:“呃,能不能换一套衣服。”
宫女们笑道:“郡主放心,这样妆扮并无差错。”
浴桶和屏风都已撤下,小宦官低头施礼道:“郡主,请吧。”
杜小曼又被簇拥着走出宫院,登上一辆垂纱辇车,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这是个圈套?等会儿见了皇后,皇后便冷笑说,哎呀,清龄郡主怪不得总惹事是非,一看就是个不端庄的模样。殿上失仪,给本宫拖出去!
唉唉,顺势而为吧。
真不行就在被拖出去之前,大喊一句“娘娘,临死之前我有一首歌想献给你!”然后唱起那支“云之外兮,天之涯兮”博一把!
对了,那歌怎么唱的来着?
杜小曼想了想调,在内心捋了一遍,想起了开头的音节,居然从头到尾连歌词都顺出来了。真是太好了!
她在心里反复唱了几遍。辇车停住,宫娥往她头上扣了个垂着长纱的帽子,扶她下去。杜小曼四顾周围,朦胧看不分明,只能由宫女们搀扶着,跨过一道道门坎,又走进了一间大殿,宫女们替她除下纱帽,帮她再理了理鬓发,施礼退出。
那小宦官站在门槛外,向杜小曼一揖,殿门合上。
这是关门放大招,单独料理的节奏?
杜小曼镇定着猛跳的小心脏四顾周围。
大殿开阔华美,层叠帷幔上绘着祥云龙纹,落地乌金台上,螭首炉中升腾出袅袅烟雾。
帷幔之后,缓缓走出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姿容俊逸,气息冷冽。
墨黑的双瞳盯着杜小曼,居高临下,毫无感情。
玄纱袍上,绣的是……祥云,龙纹。
杜小曼一看清楚,赶紧跪倒:“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啊,居然是皇帝!
竟然见到皇帝了!没白穿越!
杜小曼的小心脏又砰砰地跳着,缓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
“你与慕云潇和离之事,朕已准了。”
杜小曼惊讶,趁此机会抬头,与皇帝的视线刚好对上,她不由得暗暗打了个寒战。
好冰冷好犀利的眼神。
“好大的胆子,竟敢直视朕。”带着磁性的声音,亦冷冽无比。
杜小曼赶紧又低头:“失仪唐突圣驾,请皇上恕罪。”
皇帝和秦羽言长得并不很像,倒与秦兰璪的脸型有些相似。影帝的皮相身量更胜一筹,皇帝胜在高高在上的逼人气魄。
“朕,真的不知道该拿你如何是好。皇叔之事,已成天下笑柄,你一个女子,竟能闹出如此动静。”
杜小曼只能继续低着头,不吭声。
皇帝衣摆就在她眼前不远处。
“先平身罢。”
杜小曼赶紧站起,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抬起了她的下巴。
杜小曼愕然睁大眼,皇帝的手修长,冰冷,她的下巴被捏得生疼,那双盯着她的双眸仍寒如冰潭。
“这样的一张脸,竟能连宁景徽都为你着迷,朕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杜小曼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汗毛根根竖起。皇帝周身散发着阴森的气场,仿佛她是一只脚边的小强。
而且不知怎么的,杜小曼总觉得,“连宁景徽都为你着迷”这句话,寒气格外浓重。
好像,还带着……酸。
杜小曼张了张嘴。
皇帝的双目微微一眯:“事已至此,必得寻一个解决之道。你既然这么爱位高权重的男人,朕便成全你。”
那冰冷到极致的面孔,忽而逼近,近到杜小曼能感受到皇帝的吐息。
“进宫来,做朕的嫔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