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白麓山庄,可能是杜小曼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当踏进白麓山庄的第一个瞬间她就隐约感觉到了。
马车停下,几位服饰精致的婢女打开车帘,福身行礼,两名婢女搀扶孤于箬儿下车,一名婢女扶着杜小曼。
白麓山庄虽是江湖门派,看似规矩并不比普通的大户人家少。杜小曼和孤于箬儿下车后被婢女组成的人墙与其余人隔开,杜小曼隐约听见有小厮的声音向谢况弈道:“少爷,庄主命你立刻去正堂。”
白麓山庄的庭院开阔,屋舍纵横,好似一幅朗阔的水墨画卷。杜小曼和孤于箬儿被婢女们簇拥着进了内院,迈上回廊,搀着孤于箬儿的婢女柔声道:“箬儿小姐请这边走,夫人正等着呢。”扶着杜小曼的婢女却住了脚,向杜小曼道:“杜夫人,请走这一边。”将她带转往相反的方向。
杜小曼脚步一顿,心头一跳。
“夫人”,这个称呼意味深长,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婢女,婢女们都笑盈盈的,倒是一派热情好客的模样。
孤于箬儿怔了怔:“小曼姐为什么不与我们一起?”
她身边的婢女立刻温柔地笑了:“这位夫人是客人,自然要先到客房安歇。箬儿小姐不必挂念。”
孤于箬儿犹豫地看着杜小曼:“小曼姐,那我先过去,等一时再去找你。”随着众婢女往内宅的主院去,杜小曼被婢女们引着,步下回廊,穿过几道庭院,天气炎热,古代的衣服再少也里外几层,杜小曼走得直冒汗,方才迈进了一道月门,到了白麓山庄的客房所在。
开阔的大院落,密密皆是厢房,感觉竟有点像客栈或者宿舍的意思。
她不由得道:“你们这里能接待不少客人啊。”
婢女笑道:“夫人见笑了,我们山庄时常有人来投奔,到了庄主寿辰之类的日子,往来客人更不计其数。这样的客院,庄中有好几座呢。这里是供寻常客人留宿的,夫人自然不能住,这边请。”带着杜小曼又上了游廊,穿过一扇角门,进入一个花园,再过了一道门,到了一个干净清爽的小院。
平坦坦的石板地,院中一棵老树,靠墙一排花草,院角搁着一口水缸,几片睡莲叶托着两头花浮在水上。上了回廊,婢女推开屋门,是个套间儿,外面一间正墙悬着一张画,靠墙一张条几,两侧摆着几把椅子,两张小桌。内里一间,一张木床,挂着白帐,床头有盆架手巾,靠墙有一个褐色的衣柜,窗下一张小案,摆着一个铜制的香炉,一套白底兰花的瓷茶具。
婢女道:“客房简素,委屈夫人了。待一时,婢子们再去为夫人准备镜匣妆笼。”
杜小曼左右打量了一下屋内,又到窗边看了看,笑着说:“挺好的,我平时不怎么化妆,再有一面镜子,一把梳子就行。”
婢女又道:“夫人进来时,因是走了一段往主院那里的路,所以觉得绕了,其实从这个院子出去,走另一条路,出入敝庄都极其方便。婢子可以带夫人去认认路。婢子贱名晴春,夫人有什么吩咐,唤我便可。庄中每日的早、午、晚膳在卯时、巳时、酉时,由婢子们送来。桌中的抽屉里有笔砚围棋,夫人如果寂寞,可以消遣。夫人如果想射箭或弹琴,婢子都可以准备。”
杜小曼道:“不用了,我不会写诗画画,也不会下棋弹琴。”
晴春又笑了:“那婢子先为夫人备水沐浴更衣。”
左右又有婢女端来茶水,晴春挽袖斟茶。
“不知夫人喜欢什么茶,就先备了瓜片,夫人车马劳顿,不知沐浴后是否要休息,因此沏了淡茶。”
杜小曼道:“什么茶都行,我不挑。”
她还真有点渴了,端了茶喝,横竖她不懂茶叶,也喝不出好坏,但觉入口淡淡清香,并不苦涩,就说:“好茶。”
片刻后,婢女们抬进了大桶热水,供杜小曼沐浴。
晴春又问:“夫人的行李中,可备有换洗的衣物?”
杜小曼两爪空空上路,一路上都是白麓山庄提供衣物,连她身上穿的也是,被晴春这么问,有些羞惭:“没有,一路上都是白蹭你们的。”
晴春垂首福了福身:“因婢子们不曾接到吩咐,故而未曾准备,请夫人稍坐。”带了两三个婢女匆匆离去。
杜小曼在床沿坐下,总觉得怪怪的,似乎白麓山庄,并不欢迎她,但又礼数周全。
算了,既然来了,暂时待着再说。
她等了一时,浴桶往外升腾的热气渐渐消失,晴春还没回来,倒把谢少主等来了。
谢况弈大步闯进屋,左右婢女齐齐福身,谢况弈左右扫视,脸黑得像锅底:“怎么住这里?”一把拉住杜小曼,“走!”
婢女们的态度都很淡定,一名婢女挂着职业的微笑道:“禀少主,这是夫人……”
“是你娘我吩咐的,怎么了?”门外蓦地响起一道女声,跟着,一个女子迈进了门,穿过外厅,走进内室。
杜小曼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得惊诧,一是因为这女子的美貌,二是因为她与谢况弈的相似。
杜小曼不得不感叹造物的神奇,明明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略微纤细了些的英气双眉,高而挺的鼻,连薄唇上挑起的那抹稍微带点嚣张的笑都几近完全相同,放在女子的面庞上,却可以美得如此浓艳妩媚,惊心动魄。
她薄施粉黛,罗束纤腰,丁香蝉翼衫,藕丝海棠裙,包裹窈窕身段,钗环简略,鬓边只插一根流云簪,却极尽明艳。要不是刚才自报家门,杜小曼几乎要猜她是谢况弈的姐姐了。
不是说古代女人比现代的女人老得快吗?怎么她碰见的一个两个都是仙子级别的。
杜小曼暗自在心中艳羡,谢夫人的视线往谢况弈抓着杜小曼的手上一转,双眉微挑:“浑小子,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拉扯人家,成什么体统!被你爹知道,看不拿桌子腿抽你!”
谢况弈悻悻地松开了杜小曼的手:“娘,怎么把她安排在这种地方!”
谢夫人抿起的唇角向上一挑:“安排在这里哪点不好了?你不早点通知家里,我和你爹还是从门生的嘴里听说的,房子自然来不及收拾。人家是客,你倒想往哪里安排?”
谢况弈道:“箬儿住哪里,她住哪里就行。两人还能做个伴。”
谢夫人哼道:“你倒会安排,箬儿那住处,够大么?天气如此炎热,如何挤得?你以为女孩子家和你似的,糙不啦叽的就过了,种种不便,说了你也不明白。这里既开阔,又隐蔽,待我让人再布置布置……”
杜小曼赶紧插话说:“这样就行,挺好了。”
谢夫人抬手拍了谢况弈的后背一巴掌:“去!你还不让人先休息休息?找你爹去!窖里的胡酒都取出来了,你爷俩去洗剑湖那亭子里喝吧,醉了好收拾!”
谢况弈哼了一声,向谢夫人道:“那娘你好好安顿她啊。”再瞧了一眼杜小曼,拖着步子走了。
谢夫人瞟了一眼他的背影:“真是越浑越像他爹!”
旁边的婢女吃吃笑:“少爷像庄主,夫人还愁什么?”
谢夫人的双眉又一扬:“我能不愁么?他爹有我镇着。箬儿那好性子,将来还不任他欺负!”
杜小曼心里咯噔一声。这话不好,恐怕后面的,更不好。
谢夫人瞧了瞧屋中的浴桶,摆摆手:“是不是还没找好换洗衣物?水都凉了,抬下去重新备,你们都退下,我喊时你们再进来。”
婢女们应着抬桶退出,外厅的门合拢,屋内只剩下杜小曼和谢夫人,谢夫人走到杜小曼面前,视线将她上下一扫,笑盈盈道:“唐郡主,我们聊一聊吧。”
杜小曼心中有数,点头道:“夫人您请说。”
谢夫人的五官中,唯有眼睛与谢况弈不一样,是那种妩媚的杏眼,眼角微微上挑,大约是练武的关系,异常有神采,笑起来时眼波流溢,认真端详人时,却格外犀利。
“唐郡主,我们江湖人,不会拐弯子说话,我就开门见山了。郡主的家世与经历,我家那楞小子都无法匹配,难以高攀。”
杜小曼立刻直截了当道:“谢夫人,我无意勾引谢少主。我知道他和孤于姑娘的婚约,我觉得他们很般配,衷心地祝福他们。我眼下,纯粹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才厚着脸皮到贵庄来避风头。”
谢夫人噙起微笑:“郡主原来也是个爽快的人,倒是出我意外。你惹的麻烦,我也略微听说了一二,郡主的夫君慕王爷……”
杜小曼叹气:“这个人渣还在其次,主要现在我被朝廷那位很厉害的宁右相盯上了,他以为我是月圣门的人,月圣门也盯着我不放,比较麻烦。”
谢夫人理解地颔首:“郡主这般遭遇,即便是江湖女子,恐怕也很难。”
杜小曼苦下脸:“是啊,更何况我又不会武功,也没人可投靠,想找个隐蔽的小山村什么的躲一躲,又……”
谢夫人一扬唇角:“郡主需要多少?”
杜小曼愣了一下。
谢夫人接着道:“一千两,够不够?”
杜小曼立刻道:“谢夫人,我的确一无所有,但不是敲诈犯啊。”竟被猜成了这种人,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谢夫人正色道:“郡主不必推脱,我也不是为了赶你走才要给你钱,的确,我巴不得你立刻离开。但……都是女人,我知道一个女人飘零在外有多难。这钱,只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千五?”
杜小曼亦正色:“夫人,我知道,承蒙谢少主相救,这一路我更是蹭吃又蹭喝,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我不是你想的这种人,我……”
谢夫人抓起她的手,轻轻一拍:“一千六百两,就这么定了!我会给你备上银票,缝在衣内,再换些散碎零钱,让你路上花着,不至于露富被人盯上。行李一个时辰便可备好。”
杜小曼痛苦地感觉到,说话沟通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羞耻感让她脸颊滚烫,比直接打她几十个耳光还难受。可眼前的这女子是谢况弈的娘,她又不能翻脸。
谢夫人又道:“但郡主肯定不能马上走的。待我安排个时间,好么?”
杜小曼咽下气,点头:“夫人觉得什么时间合适,我立刻就走。”
谢夫人又笑了:“唐郡主,我很意外,你居然是个爽快又通情达理的女子。官家的女儿,像你这样的可不多见。我一定会为你在路上安排妥当。但请郡主在弈儿面前……”
杜小曼立刻道:“我懂的,夫人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谢少主看出来。”
谢夫人双眼弯了起来:“那我谢谢郡主了。”
杜小曼努力地呵呵两声:“应该是我谢谢夫人。”
她发现自己的脸皮确实很厚了,谢夫人离开后,她居然冷静了下来。
她跟自己说,人得换位思考嘛,如果自己处于谢夫人的位置,大概也会这么做吧。
谢夫人硬要塞钱,大不了走的时候丢还就是了。
婢女们又抬来水,杜小曼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白麓山庄为她准备的衣服尺寸合适,用料讲究。沐浴用的澡豆、洗头发用的皂角香味都十分特别,清香淡雅,沐浴后全身舒泰。
婢女告诉杜小曼,谢夫人出身自江湖中的医药世家,医术高超,山庄内使用的熏香、沐浴与护肤的东西,乃至香粉胭脂,都由她亲自调制。白麓山庄的访客众多,一半是谢夫人招来的。那些武林名宿的家眷,都撺掇着自己家相公来此拜会,好跟着过来,讨一点谢夫人制的香料和胭脂。
杜小曼心道,怪不得谢夫人看起来如此年轻,皮肤比二十几岁的女生还好,眼角竟一点细纹也没有。可惜她注定不可能跟谢夫人搞好关系,讨不到她的保养秘方了。
谢夫人和箬儿这对未来的婆媳抛去个性,倒有不少相似之处,同样精通医术,喜欢研究养生之道,而且箬儿又那么好的脾气,谢况弈比他爹还要有福。
晴春边服侍杜小曼穿衣边道:“能与我们家夫人在制香上一较长短的恐怕只有箬儿小姐了。可惜箬儿小姐生性羞怯,夫人每每接她过来,她总推脱。她这次过来,夫人调的荷香可有人切磋了。”
杜小曼道:“让你们少主赶紧把箬儿娶进门,你们夫人不就天天有伴了?”
几个婢女互相对视了一眼,晴春笑道:“夫人说得极是,我们庄主和夫人正在筹备此事呢。”
杜小曼也笑笑。
晴春又向杜小曼道:“夫人待会儿可是要小憩?那便不上妆了。”从妆奁内取出一方精巧莹润的白玉小盒,“这是我家夫人亲自调制的五露膏,最适合夏天敷面的,夫人试试。”打开盒盖,里面是淡淡碧色的半透明膏体,晴春拿一根玉挑,挑起几点点在杜小曼脸上,净手之后,再用手指帮她轻轻推开。
杜小曼顿有股流泪的冲动,太好用了!她几乎要怀疑谢夫人也是穿越来的。这种既像冻膜又像日霜的东东,敷在脸上清清凉凉的,一点也不油腻,皮肤顿时感觉水润饱满起来,还有一股淡淡清爽的香气,连带着心里都突然安定了许多。
唐晋媗的皮肤本来非常好,白皙细腻,称得上吹弹可破。但是自从这具身体被杜小曼占了之后,不知道是物随主人,还是杜小曼暴饮暴食大鱼大肉改变了内分泌,总之脸就开始越来越油,常常爆痘痘。这几天天气炎热,又赶路,加上吃得很好,平常服侍的婢女有时候还会给她上个妆,粉堵塞毛孔,杜小曼的下巴、额头、鼻子旁边冒了好几颗痘,鼻翼两侧也红肿了,敷上谢夫人的这款五露膏后,皮肤顿时感觉清凉镇定,痘痘也没有胀痒感了。
晴春又取出几方小盒,一盒是用来敷颈的膏脂,一盒是用来敷手的,还有一盒是用来敷双脚的。敷手的那款带着淡淡的荷叶清香,杜小曼尤其喜欢。
又有两个婢女从一只琉璃瓶中倒出一些液体,洒在杜小曼的头发上,为她梳发。
杜小曼在慕王府时,也曾这么短暂地讲究过。再来就是秦兰璪的小别墅养病那几天。不过慕王府的护肤品香气浓郁,质地更厚重一些,不像谢夫人调制的这些这么清爽。在杭州时,基本就是让绿琉碧璃到脂粉铺中去买一些膏脂,洗脸之后,随便往脸上抹抹。但求不干皮,保养什么的,都是浮云。
晴春替她按摩双手,修剪指甲,轻声道:“夫人这几日应吃些清淡的饮食,待会儿婢子再去拿些清火的花草茶,养一养,就可以恢复了。”
杜小曼心道,马上又要奔波江湖路了,养个鬼啊。舒服一次是一次吧。
享受完全套护理,头发也差不多干了,杜小曼稍微吃了些茶点,小憩了一会儿。等醒来时,天已傍晚。杜小曼正在思忖谢夫人什么时候安排她离开,晴春过来道:“夫人如果觉得无聊,不妨到主院那边去,夫人正在和箬儿小姐研究香方,挑材料呢,过一会儿就该上晚膳了。”
杜小曼觉得此中说不定有玄机,就去了。
晴春等女婢带她绕了另一条路去主院,沿途经过了无数条廊,无数道门,到得一处影壁前,转路遇见另外几名少女,穿着窄袖小衫,裙不及地,腰中都配着刀剑,嬉笑而来,向晴春她们招呼道:“晴春姐姐,往主院去?”视线纷纷向杜小曼身上扫来。
晴春道:“是。夫人和箬儿小姐在紫芍院还是茉影轩?”
一个少女立刻道:“在沁幽苑呢,刚去的。许告诉你们的人走得另一条路,岔过去了。”待临别时,仍不忘再扫了杜小曼几眼。
杜小曼好奇问:“刚才那几位,是你们山庄的女弟子?”
晴春扑哧笑道:“不是,我们白麓山庄不收女徒。倒是有不少女子想拜我们夫人为师,但夫人说,她要以老爷为重,就不收徒了。那几位侍剑妹妹的武功从小就是我们夫人手把手教的,和夫人的弟子也差不多了。”
原来是这样。自杜小曼踏进白麓山庄以来,看到的都是富贵气象,感觉竟不像身在一个江湖门派,而是普通的高门大户,但从刚才那几位佩剑少女身上,杜小曼总算嗅到了一些江湖世家的气息。
沁幽苑在白麓山庄中,相当于一个专供女眷赏玩的花园,面积不小,杜小曼进了园子,便遥遥看见一道银链似的流水穿园而过。
这道水,真的是一条河。白麓山庄将这条河的其中一段收入了庄内,变成了园林的点缀,比起如慕王府、裕王别墅里那种人工挖出的大湖泊,更有天然气息。
河边竖着箭靶,留出宽阔的绿地,供女眷间切磋武艺和骑射玩乐之用。
晴春指向河对岸的一道绿树掩映中的亭阁:“夫人和箬儿小姐在流珠阁制香。”引杜小曼走过一道浮桥,到了对岸,有婢女迎过来,笑盈盈向杜小曼福身:“箬儿小姐在里面呢。我们家夫人有些事,稍后再过来,夫人先和箬儿小姐叙话吧。”
杜小曼进了流珠阁,孤于箬儿立刻一脸欣喜扑了过来:“小曼姐,你来了。”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好像和杜小曼不是几个钟头没见,而是几年。
很快,杜小曼就发现了箬儿这种态度的原因。
孤于箬儿拉着她的袖子:“小曼姐,我刚刚试调了一种香,你帮我闻闻看,味道是不是太浓了?”一面说,一面去拿桌上的小玉盒。
流珠阁中摆设着长长的桌案,上面排列着形形色色的瓶子、药碾、碗碟、小盒。
孤于箬儿想拿一只淡绿色的小盒,但,有一只手比她的手更快,抢先拿起了小盒,低头捧到孤于箬儿面前。
杜小曼似乎看到,孤于箬儿的表情颤抖了一下。
杜小曼从箬儿手中接过盒子,里面凝着淡淡粉色的膏体,凑近鼻端,一股暗暗的幽香直沁心脾,杜小曼脱口道:“真好闻。”
孤于箬儿一脸犹豫:“我觉得再淡一些可能会更好,这个味道有点腻了,我想再换两味香料。”
这个杜小曼给不了建设性的意见:“我觉得这个已经很好闻了。”
孤于箬儿点点头,再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再试试。”
她刚向长案转过身,两个婢女飞快地移动过来,孤于箬儿立刻说:“我自己来就行!”
一个婢女笑道:“箬儿小姐不必客气,婢子们本来就应该做这种事的。”一边说,一边取过一个瓷瓶,“是不是要这个?方才听小姐说起过。”
孤于箬儿僵僵笑了一下:“对。”伸手要接过琉璃瓶,另一个婢女飞快地把一个琉璃盏递了过来。
孤于箬儿看起来全身都僵硬了。
杜小曼恍然,晴春含笑向杜小曼道:“夫人,不妨在这边坐下吃茶,箬儿小姐调香,估摸着要一阵子。”
其实杜小曼对调香的过程很好奇,但晴春的手扶在她的胳膊上,恰好斜挡在杜小曼和孤于箬儿之间,另外几个婢女环绕着孤于箬儿,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杜小曼很明白自己是白麓山庄不受欢迎的客人,她猜想,谢夫人可能也不愿意看到她和孤于箬儿接触太多。
于是她就走到一旁的桌子边坐下,晴春替她斟上茶水,远观几个婢女围在孤于箬儿身边帮她递这递那。孤于箬儿侧转过身,向杜小曼露出求救的眼神:“小曼姐,你来帮我闻一下这两味香料那种更好,可以吗?”
我啥都不懂啊……杜小曼在心里叹息了一下,还是很有义气地站起身,那几个婢女总算让开了一条缝隙,杜小曼刚接过一个瓷瓶,忽听到一个婢女道:“少爷……?”
杜小曼转头,只见谢况弈正穿过矮树丛,大步流星地走来。
流珠阁前的婢女们福了福身,笑道:“少爷怎么过来了?这要是搁在寻常人家,少爷你可不能过来。”
说话间,谢况弈已经进来了,朝杜小曼笑笑:“休息的还好么?”
杜小曼也笑笑:“挺好的。”赶紧向旁边退了两步,在自己和孤于箬儿之间给谢况弈留出位置,“箬儿调香呢,你过来闻闻?”
谢况弈和孤于箬儿几乎同时开口。
“罢了,我不闻那个!”
“弈哥哥,你别过来!”
婢女们扑哧笑了:“少爷和箬儿小姐真真是……”
孤于箬儿把瓷瓶护在胸前,鼓了鼓嘴:“小曼姐,你不知道,有一次弈哥哥对着我的香料瓶打喷嚏,我好不容易集的白梅露,全部都毁了。”
谢况弈刨了刨后脑:“我就怕闻什么香香粉粉之类的,闹不明白女人怎么都爱这个。”
晴雪掩口:“那少爷还过来呀,赶紧到前厅去吧。”
谢况弈看了看杜小曼,又抓抓后脑:“那我……先过去了,晚饭快开了,你们记得来啊。”
婢女们笑吟吟道:“原来少爷是来通知晚饭的,箬儿小姐和杜姑娘都知道了,少爷赶紧请吧。”
谢况弈再看看杜小曼和孤于箬儿,点点头:“那我先走了。”又大步流星,离开了流珠阁。
杜小曼的眉头跳了跳。
白麓山庄的婢女一直在喊她“夫人”,唯独刚刚在谢况弈面前,称呼她为“杜姑娘”。
唉,人哪……
算了,反正在这里也待不长,随便吧。
杜小曼又看着孤于箬儿调了一会儿香,太阳落山后,亭阁内没有刚才那么敞亮了,孤于箬儿试调了一阵,放下瓷瓶,婢女们立刻道:“箬儿小姐,歇歇再调吧。”
孤于箬儿没做声,走到桌边坐下。晴雪捧过一个琉璃壶,里面盛满乌梅汁,孤于箬儿揉揉额角:“人多好热啊,你们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想和小曼姐说会儿话。”
晴雪放下壶,和众婢女们退出了流珠阁,孤于箬儿左右望了一下,确定婢女们都走远了,才长吐出一口气,神色郑重地看向杜小曼,小声却坚定地说:“小曼姐,我不想嫁给弈哥哥了!”
杜小曼一口乌梅汁差点喷出来,别啊,这话被谢夫人听到非想砍死我不可。
她咳嗽几声:“你,你别冲动……你和谢少主……”
孤于箬儿打断她的话:“小曼姐,别误会,不是你的原因。一开始我以为你和弈哥哥……后来我发现你与时公子之间……”
杜小曼赶紧说:“这人和我没什么关系。”
孤于箬儿苦下脸:“我想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我是很喜欢弈哥哥,可是今天蕙姨和我说,将来……将来如果我嫁给弈哥哥,我就要和她一样,在白麓山庄。我真的不喜欢人多,被人围着我就浑身难受。我以为,我和弈哥哥在一起的话,就是我们两个一起生活在山上。结果……”
杜小曼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孤于箬儿一着急,讲话也有点磕绊:“我,我突然发现,我可能没那么喜欢弈哥哥。即便弈哥哥在这里,我也不想住在这个地方。蕙姨说,只要我喜欢弈哥哥,我就会适应,就能帮助他。可是我想我一辈子都做不到。”
杜小曼的嘴角抽了抽,她懂的。做白麓山庄这样江湖名门的女主人,搁在现代也相当于一个大公司的CEO了,智商和精力都要非常高才行。要不然镇不住这么多手下啊。
当年她还是一只单纯小白的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大户人家联姻都讲究门当户对,等到穿越过来的这段时间,见识得多了,才渐渐明白,不是从小浸淫在那个环境中,具备了某些才能,确实不行的。
换了另一个女人掌管白麓山庄,可能就不是这种气象。
而箬儿,目前单纯的个性确实不适合坐到谢夫人的位置。
杜小曼仔细琢磨了一下才说:“我觉得是因为白麓山庄和你一直生活的环境不一样,你需要适应。慢慢熟悉了就会好。比如,我在一段时间之前,做个加减法都能出错,后来赶鸭子上架,也能自己做生意。其实正是你太喜欢谢少主了,觉得自己融不进他的生活环境,才会不太自信,觉得自己做不好,想逃避而已。试着去面对一下?”
说到这里,杜小曼又有点犹豫,如果孤于箬儿蜕变成了谢夫人那样的女子,那基本就是一点自我都不保留了。
于是她又说:“不用勉强自己去变成谁,每件事,每样东西,都未必非要遵守特定的规矩。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克服,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另外一条,总会有办法。”
杜小曼觉得自己的话讲得有点飘忽,还是不能帮孤于箬儿解决问题,但孤于箬儿却一脸感动,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小曼姐,谢谢你。”她咬咬嘴唇,又垂下头,“要是……小曼姐你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我都是一个人,很想要个姐姐或妹妹。”又慌乱地抬起眼,“你不会觉得我讲这些话很奇怪吧。”
杜小曼听了这句话,蓦地有点感动,绿琉的疑点让她对人性的认知有了动摇,但是箬儿单纯的好意恰好给这份动摇注入了正能量。
她真心地笑着说:“当然不会啊,我最喜欢交朋友了。”
孤于箬儿欢喜地笑了,低头捏了捏衣角,又抬头望向阁外,站起身:“蕙姨来了。”
谢夫人脚步轻盈地走进流珠阁,尚未完全进门,双眼先弯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孩子,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孤于箬儿连忙说:“我,我有些累了,就拉小曼姐和我聊聊天。”杜小曼就跟着应和地笑笑。
谢夫人的视线往她身上一扫,又转回孤于箬儿身上,继续笑盈盈道:“可别聊得口干,喝多了水,晚上吃不下饭啊。你们刚到时都要休息,没吃好的,我让厨房把好吃的都留到这一顿了。马上就上菜了,你弈哥哥嚷着说饿,不等人齐先把菜吃光这事他可干得出,赶紧过去吧。”
孤于箬儿小小声地嗯了一声,还是巴巴地跟着杜小曼,在谢夫人身后一步三挪。
出了流珠阁,河旁竟泊着一艘船,几个婢女手持船桨站在船上。谢夫人挽着孤于箬儿的手上了船,又拉了一把被婢女扶着的杜小曼,船离了岸,悠悠地顺流而下。
天边彤云渐没,天与地的交接处变成了浓重的靛蓝,一弯月牙在靛蓝之上,暮色将至,微风醺然。
如斯美景中,杜小曼也不由得放开心绪,沉浸在带着花香的风中。小船拐过一道弯,前方一道屋榭半在水中,半在岸上,灯火辉煌。
小船靠到了屋榭向外延伸的浮桥下,晴雪与另外一个婢女左右搀住杜小曼:“夫人若怕的话,请闭上眼。”杜小曼的身体猛地腾空,再一瞬间,她双脚落地,已在浮桥之上。
谢夫人、孤于箬儿与其他婢女都轻盈优雅地飘上了浮桥。水榭中细竹铺地,幽凉清雅,数根粗壮的蜡烛在琉璃灯罩燃着,厅中搁着一张大桌,周围椅上铺着草编花垫,谢况弈和另一个在桌边坐着的男子站起了身。
孤于箬儿福了福身,向那男子喊了一声谢伯父。杜小曼赶紧也行礼,谢夫人立刻一把搀住她,笑吟吟道:“杜姑娘不必客气。”
杜小曼直起身,谢况弈正冲着她们笑。他的身量和谢庄主差不多,但谢庄主的体格更魁梧一些,面庞棱角分明,五官深刻,笑容豪爽,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威仪。谢况弈长得更像谢夫人,只是脸型有些像他。谢庄主的面孔虽然不如儿子漂亮,但英朗之气更浓。
婢女们拉开座椅,谢夫人向上首位上让杜小曼,杜小曼连忙推辞,坐在孤于箬儿旁边。落座后,捧着盘碟的婢女们自一架屏风后鱼贯走出,谢夫人又笑道:“杜姑娘见识广博,我们江湖人家,粗陋家宴,不要笑话。”
杜小曼赶紧说:“夫人客气了,其实好多我都没见过,眼花缭乱了。”
她说的是实话。杜小曼身为一个吃货加前酒店老板,自认对菜色还是挺了解的,但目前上桌的这七八盘凉菜,杜小曼竟只认得其中一碟貌似是肘花,另一碟可能是冻,至于蹄冻皮冻鱼冻还是别的冻,就不清楚了。还有一碟里的一味食材是豆腐,一半被透明胶冻状的液体浸泡,一半被五彩的不知道是什么果仁的仁碎环拱,上面有洒了翠绿和淡黄的丝儿。杜小曼不确定地猜,是果丝呢,还是蔬菜丝?
盛着饭菜的器皿都非常精美,不比杜小曼在慕王府看到的差。
谢夫人又向杜小曼道:“我就让厨房随便做了,不知道你有无忌口,这些菜是否合口味。”
杜小曼说:“我什么都吃,不忌口。”
谢况弈扬了扬眉:“是,她什么都吃,娘你记得桌上有肉就行。”
杜小曼汗颜,不要说的这么直接好么?
谢夫人笑着挑眉:“胡闹,哪有这么和客人说话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
谢况弈嘿嘿笑着,谢庄主擎起酒碗。谢夫人嫣然道:“桌上可没人和你们爷俩碰杯啊,自己喝吧。”
婢女捧着瓷壶斟向杜小曼和孤于箬儿面前的琉璃盏中,甘香四溢。这回杜小曼认得了,是米酒。
谢夫人道:“是我酿的,尝尝看,手艺不好,见笑了。”
谢况弈插话道:“这米酒是我娘最得意的手艺之一,外公家祖传的方子,别处再做不出这种味道,我娘见人就想拿出来亮亮,可这酒只有女人爱喝,还要冰了最好喝,一加热就变味儿了。最好是夏天喝。偏偏庄里天热的时候女客少,我娘寂寥许久,今天总算逮到你们两个了。”
谢夫人又笑着假意威胁地挑眉:“你今天就盯着拆娘的台了对吧?”
谢庄主拍拍谢况弈的肩膀,父子俩对望一眼,同时一笑,碰碰手中的酒碗。
杜小曼尝了一口米酒,是冰过的,凉凉的,甜甜的,清透甘醇,她以前喝过的米酒从没有这个滋味。
她不禁又吞了一大口,诚心赞叹道:“太好喝了!”
孤于箬儿抿了一口,小声说:“蕙姨的米酒越来越好喝了。”
谢夫人温声问:“我上回教过你这个方子,你回去后自己没弄?”
孤于箬儿低头:“我试了,但是怎么都做不出蕙姨你酿的味道。有一坛没弄好,还酸了。”
谢夫人微笑道:“那你这回就多住些时日,我正好又要酿一批,到时候你给我帮帮手,学着学着就会了。”
孤于箬儿点点头,又道:“蕙姨,我听弈哥哥说过,小曼姐自己开酒楼的时候,自己会做果汁,还有豆浆乳饮。”
热菜已经陆续上了,杜小曼却依然挂念着那盘离自己有点远的豆腐,正要趁着谢况弈父子喝酒,谢夫人拉着孤于箬儿说悄悄话的好时机伸出勺子,突然听到这一句,只好把手暂时缩了回来,笑了笑:“我那个果汁啊,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就是把水果打碎了榨汁。奶茶之类的,我酒楼里的一位黄师傅做的好,他煮的咸奶茶最好喝。”含恨把勺子一转,就近舀了一只透明皮儿里面盛满各色馅料的烧卖状小盅。
谢夫人道:“哦,我不大做奶类的东西,怕味儿。那些胡人的吃食,连什么佐料都不搁的白羊肉我都能吃得,不知为什么,就是吃不得带奶味儿的。但杜姑娘的那个果汁倒能试试。”
谢况弈道:“她店里那个奶茶我喝过,不膻。估计箬儿都会喜欢喝,哦,箬儿可能喜欢甜的。”说着,卷起袖子,长臂一伸,抬手挪开杜小曼眼前的一碟糖渍杏仁丸子,把那碟豆腐换了过去。
婢女们连忙道:“少爷,婢子们来。”
谢况弈看看杜小曼:“别假客气啊,跟平时一样,想吃什么拿就行。”又指点婢女,“这道,这道,也换换。”
婢女们依言端开杜小曼眼前的两道甜菜,换了两道咸的肉菜。
谢夫人微笑看着,还挽袖抬手,亲自替杜小曼挪了挪盛菜的小碟。杜小曼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谢夫人示意她坐下,笑吟吟道:“杜姑娘不用客气,你和箬儿差不多年纪,我说不定比令堂还年长,看见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忍不住就想照应。”
谢况弈补充道:“对啊,你别和我娘客套。”
杜小曼又笑笑,她到底远不远比不上谢夫人的江湖经验,笑起来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
谢况弈又道:“娘,你也是的,说做好吃的,我和爹晌午喝酒都没敢多吃,留着肚子等晚上,怎么这么多甜菜。下顿多烧点肉。”
谢夫人神色无奈:“娘以为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的,像箬儿不就是?”
谢况弈笑道:“也是。”一瞄杜小曼,“像你这么爱吃肉的,少见。”
杜小曼又僵硬地笑笑。
谢夫人拿筷子做个威吓的手势:“再这么对客人说话我可真敲你了!”
谢况弈便又住了口,扬着嘴角向杜小曼丢了个“好好吃”的眼神,又去和他爹拼酒了。
杜小曼望着眼前的菜,突然没什么胃口了。但刚才一番大动干戈,她只得又把勺子伸向了那碟豆腐。
谢夫人看着她舀,微笑道:“这道菜是甜的,不知道杜姑娘爱不爱吃。”亲自舀了一勺放到箬儿碗中,“你也尝尝,我觉得这个你应该喜欢。”
杜小曼尝了一口,甜味不像是糖的甜,应该是从某种瓜果中提炼出来的,豆腐入口的质感比豆腐脑还嫩,有种云在舌尖融化的感觉。
孤于箬儿果然很喜欢,尝了一勺之后,又自己舀了一些,谢夫人道:“这道菜叫流云萦月,原是我家乡的一道菜。我改了些配料。”又看向杜小曼,“杜姑娘算是北方人,你惯吃的豆花咸的多吧。”
杜小曼思索了一下,嗯,她本人是偏北方的人,唐晋媗是京城人,就点点头:“我喝豆腐脑一般都是喝咸的。不过夫人这道菜很好吃,我也很喜欢。”
谢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杜小曼再也不敢觊觎远处的菜了,守着自己面前的几道,不动声色地吃。
她先进攻刚才舀的那个小盅,咬了一口,美味居然超过想象。外面的那个皮儿,看似是面皮,其实吃起来口感更像是鱼皮,胶胶韧韧的,馅里有肉和杜小曼尝不出具体名称的干果菜干,异常鲜美。
吃来吃去,这道菜居然是她最喜欢的,可惜必须保持在低调的范围内,杜小曼只又再吃了两个。
这顿饭的后半段都很顺利,杜小曼埋头吃,偶尔箬儿说话时跟上两句,谢况弈和谢庄主自成一个阵营,吃吃喝喝。谢夫人中途又离席一次,说是亲自去监督厨子做汤。
谢夫人亲自督阵的汤,非常精彩。三道汤,杜小曼每道都喝足了一碗,感觉肚子像气球一样涨了起来。
散席后,孤于箬儿又拉着杜小曼,向谢夫人道:“蕙姨,我想和小曼姐聊天,晚上让小曼姐和我一起住行么?”
谢夫人道:“好箬儿,都快二更了,你让蕙姨哪里给你现再挪一张床?天这么热,你那屋子,搁两张床都闷,莫要说两人挤一张了。明天罢。”
孤于箬儿低下头:“抱歉蕙姨,我没想周全。”
浮桥下泊着两艘船,一艘直接送杜小曼去客院。孤于箬儿在婢女的包围中,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杜小曼的袖子,一脸郁闷。
谢况弈踱了过来:“晚上好好睡,要什么就和服侍的人说,不用瞎客气。”
谢夫人也走到杜小曼身边:“说得不错。”纤手搭上杜小曼的胳膊,“我送你去客院吧。”
杜小曼赶紧道:“夫人,我自己过去就行,有这么多人呢。您忙着招呼我们,肯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谢夫人笑吟吟道:“杜姑娘真是体贴聪慧。”
杜小曼被婢女们带着上了小船,船顺着河道,拐过了一个弯儿,前方一个木栅般的关卡自动咔咔升起,船通过后,又咔咔落下,再行了一时,靠岸。婢女们引杜小曼闪入一条小径,曲折走了半晌,进入客院地界,到了小院门前,晴春推开院门:“夫人请。”
杜小曼进了小院,突然觉得有点异常。
虽然四周昏暗,虽然东西一样,但直觉肯定地告诉她,这个院子,不是她下午待的那一个。
厢房亮着灯,晴春笑吟吟地催促她:“夫人,请啊。”
杜小曼没有说话,缓缓上了台阶,缓缓迈进婢女们推开的门。
门在她背后合拢,窗下的桌旁,一个人在摇曳的烛光中站起身,神色沉静。
“唐郡主。”
杜小曼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说:“右相大人,晚上好。”
烛芯噼啵响了一声,烛光一跳,杜小曼下意识地扫视屋内,宁景徽缓声道:“唐郡主请安心,房中只有本阁。”
那房外呢?杜小曼在心里冷笑,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右相大人这次过来,要抓要砍请赶紧吧。”
宁景徽亦坐下,微微笑了笑:“郡主误会了,本阁只是有事相求郡主,故而冒昧前来拜望。”
杜小曼道:“右相大人,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太含蓄我理解不了真实含义。所以请您直截了当点说。”
宁景徽道:“本阁想求郡主之事,与裕王殿下有关。”
杜小曼心里一跳,喂,不会是影帝不肯跟宁景徽回京城,宁景徽寻找原因,以为是……她杜小曼吧,这剧情不会这么狗血吧?
她直直地望着宁景徽,宁景徽接着道:“本阁无意为难杜姑娘,杜姑娘留在白麓山庄,与朝廷更与本阁无关。但,唐郡主乃慕王夫人,倘若牵扯裕王殿下,于己于人,都无益处。”
杜小曼截断宁景徽的话:“右相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别碰裕王,只要我答应就放过我?”啊哈哈,居然真这么狗血?
杜小曼不禁接着问:“右相你不是怀疑我是月圣门的剩菇么?这个条件不太对劲啊。”
宁景徽又淡淡笑了笑:“郡主是月圣门中人么?”
杜小曼道:“当然不是。但之前你当我是啊,我差点连命都没了。”
宁景徽道:“本阁已知道郡主不是。”
杜小曼定定地看着宁景徽,脑子里不禁冒出一个念头——宁景徽他,该不会是爱着秦兰璪吧。
只要你离开他,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连最想端掉的月圣门也可以不追究。这种话一般是言情剧里的大房去找小三谈判时说的台词啊!
秦兰璪因身世记恨着宁家人,宁景徽却在见到裕王的时候,将他的身影深深铭刻在了心里……
秦兰璪傲娇地别扭着,宁景徽默默地守护着……
杜小曼脑补着,差点就脱口而出——“我和那个骗子没关系,不用这么郑重地和我谈判。”
但是,话到了嗓子眼,又缩了回去。
宁景徽,会相信?
杜小曼想起那一次,她和宁景徽摊牌说自己的穿越来的,宁景徽一脸淡定地说相信,转头就带了慕云潇来抓她,更把她当成月圣门的圣姑。
现在,他口里的“相信”有几分真实?
杜小曼大脑转的飞快,突然冒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疯狂的打算。
她坐正身子:“右相大人,你的条件很诱人,但是我很为难。”
宁景徽道:“哦?”
杜小曼叹气:“感情这个东西,不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的。有些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我知道我是有夫之妇,但慕云潇那个人渣,怎么能和裕王殿下相比。裕王殿下这么俊俏风流,这么知情识趣,这么位高权重,这么年少有为,这么……有几个女人,能对这样的男人不动心?”
她一边说,一边鸡皮疙瘩蹭蹭地冒出来,万幸古代没有录音机,如果这段话被录下来让时骗子听到……不堪设想。
宁景徽的双眉微蹙:“郡主的意思是……”
杜小曼正色道:“我的意思当然是我喜欢裕王殿下啊。早在他在我店里打工时,我就情不自禁对他产生了感情,得知他是裕王后,我更无法自拔。小璪璪,我爱死他了!”
听到最后一句时,宁景徽的眉梢忍不住跳了一下,杜小曼在内心狂笑。
到底右相大人听了这番话,会真的以为她爱着时骗子,还是因此相信她不喜欢裕王?
反正都比否定强。
不管怎么否定,怎么说实话,恐怕宁景徽都会以为她对裕王有企图。人心就是这么奇怪。
估计,见多识广的宁右相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如此光明正大的说爱死一个男人了,一时之间,他竟沉默了。
沉默片刻,宁景徽终于又开口:“郡主……”
杜小曼立刻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右相接下来要说什么,我也知道,裕王和我不可能在一起,我是有夫之妇。但是,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感情,不是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它不受控制。”
宁景徽再沉默片刻,抬手按了按额角:“杜姑娘,你想要本阁做到哪些?”
杜小曼做沉思状,片刻,换上一脸哀怨:“我怕宁右相你,现在想着的是怎么除掉我。翻脸比翻书还快,您可不是第一次了。我心里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右相又何必多费口舌?”
宁景徽淡淡道:“我知道杜姑娘不再相信本阁,但若要除你,本阁便不会在这里和你这般说这许久的话了。”
杜小曼这才长叹了一口气:“我想,既然你能来找我,恐怕我和裕王殿下也难在一起。那么,也许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流浪一段时间,能让我渐渐平复和遗忘。”
宁景徽道:“杜姑娘想去哪里?”
杜小曼再叹气:“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先离开白麓山庄。”
杜小曼跟着宁景徽走出房门,几个女婢沉默地福了福身,提着灯笼径直走到院墙边,伸手一按,墙上便凹进去了一块,转出一扇石门。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婢女们熄了手中的灯笼,牵着杜小曼的手往前走。
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漆黑,那些婢女们却像有夜光眼一样,轻盈地走着。偶尔轻声提醒,这边转弯,那边有台阶,过了许久,终于停下脚步,墙上再度旋开一个门,跨出去,漫天星光的夜色,竟也令杜小曼眼前一亮。
婢女们手中的灯笼,又整齐地亮了起来,带着他们沿着彩石铺成的小路,穿过葱茏花丛,走到一扇角门前。
打开角门,外面是一片坦荡荡的旷野,谢夫人带着两个佩剑的婢女站在门外,杜小曼向她笑了笑:“多谢夫人的款待。”
谢夫人盈盈一笑:“我应多谢郡主。”又向宁景徽道,“右相不会为难郡主罢?”
宁景徽淡淡道:“本阁不会食言。”
谢夫人微微颔首,递给杜小曼一个包袱:“唐郡主,这里面有你需要的东西。”
杜小曼后退一步,又笑笑:“不了,我想要的东西,都和右相要到了。谢谢夫人的好意。”
谢夫人拉住她的衣袖,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硬塞到她手中:“我知道,郡主心中,恐怕已是怨恨至极,此事全是我一人主张,弈儿与他爹都不知情。我们江湖人家,看似风光,实际亦有许多不得已。这话说出来,郡主可能也不信。郡主多保重。”
谢夫人的手劲不小,那包东西被她轻轻巧巧,塞进了杜小曼的衣袖中。
杜小曼沉默了一下,道:“我相信夫人的话,更明白夫人的不易。可我是杜小曼,我不是唐晋媗,这个真没人相信。”
她再后退一步,抽回手:“今天打扰夫人了。告辞了。”
好像凭空冒出一样,一辆马车,突然无声无息地逼近,在不远处停下。
车夫跳下地,向着宁景徽抱拳一揖,打起车帘。
杜小曼随在宁景徽身后上了车,车厢中挂着一盏灯,十分明亮,居然只有她和宁景徽。马车调转方向,开始前行。
宁景徽掀开一旁的座椅,取出一个包袱,杜小曼接过打开凑着灯光看了看,里面有些衣服,还有一个钱袋,装着几张银票、几块散银和不少铜板。
马车又前行了一段时间,宁景徽轻叩车壁,示意车夫停车。
杜小曼心中一抖,不会宁景徽还是要趁着夜色大好时,在荒野中无声无息地把她处理掉吧。
她心一横,反正她天庭有照应,根本不怕死,爱怎样怎样吧。
宁景徽起身道:“本阁先下车片刻,杜姑娘可在车内更衣。”说罢,就下了车。
杜小曼愣了愣,从包袱里拿出一套衣服,胡袖短衫,裙也不算长,介乎在江湖女子装束与普通女子装束之间。
宁景徽甚至还贴心地留了一面镜子,杜小曼换了衣服,拔下钗环,换上包袱中朴素的木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折了一块布巾,当作头巾包在髻上。她时常在街上看普通的民妇做这般打扮,对着镜子一照,模糊中,感觉低调了很多。
可惜她晚上赴宴时,婢女给她上了点妆,要是有水洗把脸就好了。
她趁机看了看谢夫人硬塞在她衣袖中的东西。是个用丝绢包裹严实的小包,拆开来,里面包着是几个小盒,还有一块黄木的牌子。有两盒是今天杜小曼用过的护肤膏,另一盒中盛满暗黄色的油膏,有点像粉底的质地。还有一个盒子上贴了一张纸,写着“伤药、外敷”字样。木牌上刻着篆文,杜小曼辩认了一下,觉得正面像个孟字,背后像个药字。
她把这些东西收好,一起放进包袱中,撩起车帘,示意自己已经换好了。
宁景徽回到车内,杜小曼道:“请右相大人找个方便搭车住宿的地方,把我放下就行。”
宁景徽望向她,突然道:“你变了许多。”
杜小曼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宁右相没头没脑冒出这句话,她道:“当然变得多啊,经过这么多事,怎么可能没变化?”
至少,她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人性,不会再轻信别人的话。
多疑不算是一种好性格,但她恐怕已经开始有了这种性格。
车厢中一时沉默,过了片刻,宁景徽才到:“再走三四个时辰,可到一处小镇,陆路水路皆可选。”
杜小曼道:“那右相就在城边放下我,可以么。”
宁景徽微微颔首。
之后又是长长的沉默,杜小曼再没和宁景徽对过话,宁景徽取了一本书看,杜小曼百无聊赖,迷迷糊糊靠在车厢上打了个瞌睡。
朦胧中,身体猛地一震,她猛一惊,睁开眼,发现马车停了,她正躺在座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宁景徽仍握着书,杜小曼茫然问:“到了?”
宁景徽颔首。
杜小曼打起车帘,抱着包袱下了车,环顾四周。她正在一片旷野内,眼前就是一条小河,不远处,绿树掩映中,是高高的城墙。
车夫一甩鞭子,掉转马头,向着另一条路而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杜小曼在原地站了一时,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马车,方才走到河边,掬起河水,洗干净脸。
天色渐渐转亮,鸟雀在头顶的树梢上鸣叫,她拎着包袱,迎着第一抹晨光,向城门走去。
杜小曼到达城门口时,城门刚开,挑着菜筐推着车进城卖的小贩与她擦肩而过。
这座小城叫河东县,城不算大,但地处陆路要道,又有个水路码头,十分热闹。街上熙熙攘攘,多是旅人打扮,行色匆匆,亦有单身的女子赶路,杜小曼一个人走,倒也不显突兀。
杜小曼捡着人多靠街边的地方低调地走,瞅见路边有一家旧衣铺,就进去买了几套旧衣裳,一个大众款式的旧包裹皮。到客栈开了间房,换了一身男装,头戴旧巾,半短薄衫,扎了裤脚,一双方口布鞋,涂黄了皮肤。临出门前,对着镜子左右照,自我感觉,俨然就是一个行走在外,送信赶路的大户人家小仆役模样。
杜小曼对自己的变装很满意,出了客栈,特意绕到路边的小摊边吃了一碗凉面,她装不太像男声,一般只说一到三个字,吃完了面离开,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目光。
吃面时,她从其他客人的谈话中听到了两种赶路方法,一种是搭船,杜小曼对自己信心不足,觉得走水路危险系数比较高,还有一种,貌似是县城南关有个私驿,专为帮忙送信什么的,通往各处,花点钱就能搭一段车。
杜小曼没想好该往哪里去,但觉得在古代,应该是西南或西北一带更偏僻一点,适合藏身。她决定往西南走,真不行就跨个边境,出个国啥的。
拿定了主意,吃饱之后,她在街边向摆摊面善的老太太问了往南关去的路径,顺便买了几个馒头做干粮,再买了一个水囊,灌满茶水。
南关的私驿紧挨着南城门,杜小曼看到私驿大门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大门上挂着的那个旗帘儿,写着一个硕大的谢字,竟然是白麓山庄的。
杜小曼第一反应是回头就走,又硬生生止住了。假如谢少主不满意谢夫人的做法,来追她,应该不会想到她搭白麓山庄的马车。
白麓山庄的马车,靠谱度和保险系数都挺高的,干吗不坐?
杜小曼遂踏进了私驿的大门。
刚进去,就看见竖着两块牌子,一块写着书信货运,旁边站着两个身穿白麓山庄统一样式,黑白相间服装的年轻男子,将凑近这块牌子的人往一边引。另一块写着“车运”,杜小曼凑过去,牌子旁也一般地站着两个男子,问:“搭车?”
杜小曼为图保险,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点点头。
一个男子又问:“往何处?”
杜小曼开酒楼时,常听客人说各处见闻,听过有个叫南濯的地方,盛产蔬果,民风淳朴,物价不高,有商贩从那里带些易储存的干果之类到杭州卖,利润能翻数十倍。
琢磨南濯这个名字,杜小曼猜想,应该在西南一带。她沉声道:“南濯。”
询问她的男子皱了皱眉,打量了她一下:“敝庄近日没有去那里的车辆,但有一趟马车到高州,可巧你赶上了,晌午就走。到那边往南濯去的货商多。”
杜小曼这辈子第一次听说高州这个地方,但还是装作一脸淡定道:“如此便可。”
那男子转头唤了一声,“高州一个!”
杜小曼再沉声问:“车费多少?”
那男子向某个方向一比:“先过去看,要搭了再谈。”过来一位三十余岁的壮年男子,领着杜小曼穿过人群。
这间驿馆颇大,竟有几分现代长途汽车站的架势。搭车这块儿,不同方位的马车停在不同的地方,挨挨挤挤都是背着大包小包,脚边堆着箱笼的行客。
杜小曼被领着到了最里面的一个竹篷下。墙边停着一辆硕大的车,一旁的马厩里,几匹枣红色的马在淡定地吃草。
有几个人坐在竹篷里下棋,引着杜小曼的男子走到棋盘边的一人身边站住:“高州,一个。”
那人停下手中正在飞的象,瞥了杜小曼一眼。是个六旬左右的老者,干瘦精悍,双目如电,朝杜小曼点头笑了笑,很慈祥和气,指了指一旁的小板凳:“晌午才走,先坐吧。”
杜小曼抱着包袱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抬头看看太阳,目测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她百无聊赖,就瞄向那边的棋摊儿打发时间。
可惜她不懂象棋,加上棋摊旁围得人多,也看不怎么分明,那几个人都是君子,除了对弈的两个时不时蹦出两个词之外,都不怎么说话。
杜小曼更寂寞了。
她打了个呵欠,突然感到有人逼近。她紧张地一回头,是方才领她过来的大汉,递给她一杯茶水:“离晌午还早,小公子喝些水吧。”
杜小曼道谢接过,大汉转身走开,和另一个白麓山庄弟子站在一起聊天了。
杜小曼不敢喝别人给的茶水,把茶杯放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过了一时,那大汉又来了,拿了一盒干果点心。
杜小曼微有些诧异,白麓山庄这个私驿待遇也太好了吧。她抓了一把干果,下意识地向旁边棚子里看,没人在吃东西。转眼却见大汉拿着盒子走到棋摊儿边,围坐的人都各抓了一把。
难道这个路线比较远,车费较高,所以福利好点?杜小曼壮胆咬开一颗胡桃,味道挺不错。
再过了片刻,大汉又来了,这次端了一篓葡萄,先送给棋摊那边,那群人又各自拿了,唯独那老者摆摆手,说吃不了酸。大汉这才端着篓子走到杜小曼跟前,杜小曼拿了两串,大汉还递给她一个小木碟盛着。
葡萄洗得干干净净,颗颗深紫,又甜又好吃。杜小曼吃着,不由得想,莫非是旁边那下棋的老者比较有来历,自己跟着沾了光?
吃完葡萄,杜小曼的手有些黏,问棋摊边的人有没有地方洗手,下棋的老者往马厩后的屋角处比了一下。
杜小曼绕过去,果然发现了一口井,应该是方便饮马用的。井边的桶中还残着半桶水,飘着一个瓢。
杜小曼遂舀了点水洗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一瞥,手一顿。
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远处与几个白麓山庄弟子说话,赫然是谢况弈的心腹侍从卫棠!
杜小曼左右四顾,发现没有其他可以遁的路,只得低头浑身僵硬地回到棚子下。卫棠向这边转过身,杜小曼心里再咯噔一下,正在此时,远远突然一声马嘶,起了一阵喧哗。
一人骑着一匹高大马径直奔入驿馆,几个白麓山庄弟子上前拦住,那人勒住马,仍坐在马上,俯视下方,态度倨傲。
杜小曼脑中嗡地响了一声。
那人身上的衣服,赫然是慕王府的家丁制服!
卫棠已迎了过去:“阁下何人?来此何事?”
那人傲然道:“吾等奉朝廷之命追查要犯,特来此发放通缉文书。”抬手丢下一个纸卷,“凡有见此女子者,通报或擒拿者皆有重赏!”
杜小曼暗暗握住了怀中的包袱皮。
她就知道,这世道谁都不能信,就算宁景徽肯放过她,其他人也不肯。
她大脑混乱地转着脱身的念头,耳中突然传来一声长叹。
她打了个激灵,猛抬头,发现刚才还在对弈的老者正站在身边。老者负手看了看天:“也快晌午了,先上路罢。”
杜小曼僵硬地站起身,混在那堆下棋的人中,跟着那些人一起走到墙边,正要登上那辆大车,老者突然转过身,看着杜小曼道:“那个高州的,这边。”
杜小曼愣了一下,老者走到几步外的另一辆车边。那是一辆小车,一匹矮脚马拉着,老者拍拍马脖子,马轻轻喷了一口气,甩甩尾巴。
老者又看向杜小曼:“上车。”
杜小曼再愣了愣,飞快往远处瞥了一眼,卫棠和其他白麓山庄的弟子们还在和慕王府的人对峙,杜小曼赶紧抱着包袱钻进了车,车里堆满了麻袋货物,杜小曼缩到一个大麻袋后,马车开始动了起来,她的心砰砰跳着,马车缓缓前行,似乎出了一个大门,绕上了路,竟然没有人阻拦。
车速渐渐快,听声音,又出了城门,杜小曼的心里越来越紧张。
这辆车,真的是到高州的?
为什么车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正暗自忐忑,突然听到老者的声音道:“小姑娘,怎么想起去高州?”
杜小曼心里一凉,算了算了,反正是祸躲不过,她镇定了一下,道:“我去高州走亲戚。”
老者呵呵笑了一声:“高州,西北凉寒之地,可不好待啊。”
西北?杜小曼脱口问:“不是西南么?”
老者再呵呵笑道:“北。比高州更北,就只有南濯了。边关之地,再北就是胡牧大漠,这时节,离他们迁徙避寒也不远了。”
有没有搞错?南濯这个名字,不是应该在南方么?
杜小曼硬着头皮假笑了一声:“南濯这个名字,好像个南方地名呀。”
老者道:“此地临近大漠,方圆千里都难找到水源,唯独有条河在此城南侧,因此叫南濯。此地在西北最富庶,果蔬长得奇好,那些胡子们多爱滋扰。小姑娘你若一个人,莫去那种地方。保不准哪天就被一个老胡子背到帐篷里做媳妇了。”
杜小曼只得呵呵假笑:“我,我没想过。”
那老者一甩鞭子,马车突地停了。
“小姑娘啊,不管你想不想,老儿我都送不了你到高州,只能带你到此处。”
杜小曼心里又咯噔一下,慢慢地打起车帘。
她又在一处荒野,旁边是一座树林。
老者抬手向林子里一指:“里面有条路,绕过去可到码头搭船,走水路更稳妥些。”
杜小曼顿时恍然,原来谢夫人传信安排了人照应她。
她向老者道了声谢,老者摆摆手:“罢了,夫人本让老儿我送你,可少庄主也传了信过来找你。故我只带你这一段儿,算两边都有交待。”跳上马,马车转头奔向官道。
杜小曼抱着包袱寻思了一下,决定还是按照老者指点的路线走。虽然行动在谢夫人的掌控内,总比在荒野里瞎转悠,找不到路,再被拐卖了强。
穿行了半个钟头,杜小曼出了树林,原来就是绕着城墙,绕到了城的另一头,不远处就是码头。
杜小曼正正背后的包袱,融入人流,周围的人突然挤了起来。
有几个洪亮的声音喝道:“往中间走!往中间走!”“排成细纵列!掏出身份文牒!”“官府缉拿要犯,所有人一律搜身!”……
杜小曼悄悄踮脚一望,一群衙役打扮的人分成两排,包抄住人群,远远站在一旁观望的,赫然又是一个穿着慕王府制服的人!
杜小曼往下一蹲,猫腰后退,听得一声厉吼:“那里猫腰要跑的是哪个!”
幸亏不止她一个人做这个动作。这么多人,难免有几个见官差就心虚的,顿时人群乱起来。
一堆尖叫、骂娘、“拿下”声中,她左闪右钻,三两个衙役猛地从斜刺里扑来!
完了!杜小曼在心中哀鸣一声,垂死挣扎地撒腿飞奔。突然,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臂,她眼前一花,一个穿着薄绸长衫的身影斜挡在她面前,刷地张开一柄折扇,望向衙役,语声带笑:“不知我的小厮犯了何错,竟要拿他?”
杜小曼一时愣怔。护住她的是个陌生的男子,单看背影,穿戴风流,但不算高,只比杜小曼高出了半个头。
几个衙役停下了脚步,抱一抱拳:“赵公子,我等奉命擒拿要犯,恐有冲撞,赵公子莫怪。”视线瞟向赵公子身后的杜小曼。
赵公子笑吟吟道:“哦,他是我新收的一个小厮,让他去买些东西,走错路了,得罪了几位。”从袖中摸出一个绿锦小袋,塞进为首的衙役手中,“曹老哥你几位吃些酒压惊。”
那衙役将小袋收进袖内,笑道:“既然是赵公子的家人,方才是误会了。想来赵公子也不会包庇要犯。”
赵公子道:“正是,敝宅可就在那里,跑都跑不了,几位老哥不放心,只管来查便是。”
另一个衙役立刻道:“可不敢,可不敢,咱兄弟几个老粗,怕给公子的宅子沾了俗气。”
几个衙役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走了。
杜小曼这才松了口气,低声向那赵公子道:“多谢。”
斜刺里突然有只手将她轻轻一拧,悄声道:“人还没走远呢。”竟也是女子的声音。
杜小曼愕然,只见拧她的人也做小厮打扮,但脸庞清秀,竟亦是女扮男装。
那小厮跟着敲了她头顶一记,粗着喉咙大声说:“淘气,公子让你出来买糕,你倒买到这里来了!快走快走!”
杜小曼还来不及细看那赵公子,就被几个小厮连推带搡,推进了一乘马车。
进了车内,杜小曼还有些愣怔,厚实的车帘落下,马车开始前行。杜小曼环视车内,加上刚才拧她的少女,共有三个女孩子,都包着头巾,碧缥白袖半短衫儿,苏青扎脚裤,纱面方口鞋,做小厮打扮,未施粉黛。论相貌,不算美人,一个脸盘儿略方,刚刚拧杜小曼的就是她。另一个眉眼微细,还有一个稍稍有点兔牙,但都是十六七岁年纪,青春年华,自有一股动人的娇俏。
杜小曼小心翼翼地问:“这是……”
那个兔牙少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街上恐有耳目,等回了宅子里再说。”
杜小曼点点头,不再出声。
河东县不大,马车却走了很久。杜小曼都有些纳闷的时候,听得外面有家仆接车的声音,跟着,马车进了一道门,门扇合拢,车停下,兔牙少女对杜小曼笑了笑:“下车吧。”
杜小曼下了车,发现这里是处宅院。那三个少女引着她,穿过了几道门,几条廊,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路没遇到其他人,屋门紧闭,庭院里矮树鲜花绿草芭蕉应有尽有,还挺繁茂。
到了一间小厅内,三个少女让杜小曼在厅中等一等,往屏风后一绕,都不见了。
杜小曼左右四望,突然脖子上被人呼地吹了口气。她惊了一跳,猛回身后退,赫然见那赵公子摇着一把折扇,笑吟吟地望着她:“小娘子莫怕。小生赵咸,这厢有礼。”
杜小曼这才看清楚那赵公子的模样,一张圆胖脸,皮肤细白,长眉细眼,笑眯眯的,看起来挺有亲和力。
她抱着包袱客气地笑笑:“赵公子你好,我叫杜小曼。”
赵公子眯起眼,摇了摇头:“不好,不好。”合拢折扇,在手心中敲了敲,“此名粗鄙,匹配不上小娘子的美貌。小娘子这般的佳人,当以鲜花配之,美玉拟之,岂可用俗字?”
杜小曼心中警铃大作,不好,这个赵公子看起来不对劲啊。
她僵声道:“公子过誉了。”
赵公子摇摇扇子:“小娘子不必过谦,你往码头去时,我便留意到你了。”突地欺身上前,扣住杜小曼的手腕。
杜小曼大惊,想要挣扎,身上竟软绵绵地提不起劲,她奋力想踹,赵公子灵巧避过,吃吃笑着,捉住她的下巴,擦了擦她脸上的黄粉。
“啧啧,倒是哪个情哥哥对不住了你,逼得你这般的一个可人儿,打扮成粗陋模样,东躲西藏?”
杜小曼两眼一黑,正要一把抓向赵公子的猪脸,突然一双手拉住了赵公子的手臂。
“哎呀,公子,你这般打趣,要吓着这位姐姐了。”
是刚才领杜小曼过来的兔牙少女。
赵公子松开了杜小曼,转身捏捏少女的下巴:“好娇儿,莫不是你醋了吧。”
少女啪地拍了一下赵公子的手,嗔道:“原来公子眼里,娇儿就是这样的呀。”
另一双手拉着杜小曼后退几步,轻笑道:“公子倒不算冤枉她,方才趴在屏风缝里张望,早按捺不住了呢。”是三个少女中,脸盘较方的那位。
兔牙少女啐道:“窈姐才是最向着公子的那个,天天帮着他欺负我。”
细眉眼的少女远远站在屏风边,掩口笑道:“小醋坛子真是名副其实了,开口就见酸味儿。罢了,以后我和窈姐都不跟着公子了,专留你一个服侍,可好么?”
兔牙少女跺脚:“都挤兑我一个,就显着你们不酸了,是吧?”
方脸少女含笑安抚地拍拍杜小曼:“姐姐莫怕,我们公子,就是这么个风流爱调笑的性子,方才是在和姐姐顽笑呢。姐姐放心,有公子在,官府断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杜小曼心里明白,十有八九,又进了贼窝了。
咋就这么衰,她也懒得抱怨了。但这赵公子虽不是好东西,他身边的三个少女倒有点争风吃醋,金枝欲孽的意思,说不定能挣扎得一丝生机。
她遂虚弱道:“我……我其实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曾见过像赵公子这样风流的人……我……”
细眉眼少女道:“看罢公子,你把人家吓得,话都说不好了。要不,还是让窈姐姐先带这位姐姐去歇息。公子看如何?”
赵公子半揽着兔牙少女,眯眼道:“我媚儿做事,最最周全,先这么办罢。”兔牙少女攥起粉拳,擂了他胸口一下,“果然公子眼中,旁人都是好的。”
赵公子捉住她的手,捏了捏:“哎呀,我娇儿也好啊,就这股醋里俏,哪个都比不上。香一个,不恼不恼。”吧嗒在兔牙少女的脸上亲了一口。
杜小曼汗毛倒竖,跟着那个方脸少女绕进了屏风后,只见后墙上还有一扇门。方脸少女带着杜小曼出了小厅,到了另一个独立的小院,进得一间厢房,内里香气扑鼻,熏得杜小曼打了个喷嚏。
方脸少女温声道:“姐姐就暂时住在此处吧,我叫蝶窈,是公子的侍婢。姐姐有什么想要的,找我或喜媚都可,缠着公子的那个小狐狸叫杏娇,醋劲大些,凡靠近公子的女子,她都要醋一醋,姐姐离她远些便可。”
杜小曼抱着包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蝶窈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姐姐现下有些怕我们公子,是么?待你和他熟了,只怕天天盼着见他。我们公子啊,可非一般人,能得他青睐的,更是福分。”
杜小曼道:“呃,其实我挺感谢你们公子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很感谢你们。”
蝶窈上上下下打量着杜小曼,眼神意味深长:“姐姐能被官府通缉,看来非一般人物。”
杜小曼装傻:“啊?什么通缉?我是跟了一个人出逃,到了他家,他娘不能容我,又把我赶了出来……”
蝶窈点点头:“这样啊。”居然也没多往细里追究。
杜小曼试探问:“姑娘说,赵公子非一般人物,不知到底是……”
蝶窈神秘一笑:“我们公子,若往浅里说呢,算是个生意人。但往深里说,州府、临郡乃至京城都有我们公子的生意,姐姐看这买卖大不大?”又意味深长瞥了一眼杜小曼,飘然出门。
杜小曼待在厢房里,寻思逃跑路线,蝶窈过来帮她送了一餐饭,杜小曼尚未想出对策,天已经快黑了,还好那个赵公子一直没过来。
杜小曼后悔不已,就算被官府抓住,落到慕王府手中,最多就是再度被毒死,也比落在这个赵公子手中强。
房门又响了两下,几个陌生的婢女抬着一个浴桶进来,福了福身,退出房门。
杜小曼望着热气蒸腾的浴桶犹豫,突然感到一阵头晕。
她心里一凉,扶住浴桶,猛掐腿想保持清醒,身体不受控制地瘫倒,朦朦胧胧中,听到房门开合。
似乎有人在她身边拉扯。
“……公子不是不……”
“今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就来了兴致……好娇儿,你帮着爷……明儿专疼你一个……”
杜小曼想要挣扎起身,却像在梦魇中一样,四肢不受控制,她第一次感受到死灰般的绝望,突然,有刺鼻的腥气弥漫在她身旁。
杜小曼的人中刺痛,一股辛辣清凉的气味钻入脑子,她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像从梦魇中醒来一样,猛地弹起身。
眼前的一切,却让她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屋门大开,烛光摇曳,昏黄的光芒中,弥漫着腥红。
血溅在墙上,流淌在地上。赵公子脸向下趴在腥红之中,杏娇、喜媚单膝跪在门旁,蝶窈扶起杜小曼,也向着屋子正中站着的一个女子单膝跪下。
那女子缓缓开口:“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自责,待回去后,自有奖赏。”摇曳着烛光的微风拂动她的衣袂。这身衣服,杜小曼再熟悉不过。
蓝袍,拂尘。
月圣门。
她转过身,望向杜小曼,柔声开口:“郡主。”
这张脸,杜小曼更加熟悉——
绿琉。
凶案现场,杀人犯、目击群众以及受害者。
此情此景下,该说点什么呢?杜小曼脑中翻江倒海,嘴里只吐出一个字:“你……”
绿琉道:“郡主,看来你注定与圣教有缘。”
杜小曼后退一步:“是月圣门的人总和我有缘。”
绿琉垂下眼帘,向跪着的三名女子道:“把这里打扫干净。”杜小曼发现,一直温温柔柔的绿琉,其实发号施令时,也挺有派头的。
她道:“谢谢你救了我……”
话未落音,绿琉立刻道:“郡主不必和奴婢客气。”
杜小曼道:“是你别这么客气了啊,自称什么奴婢……你应该很早就加入月圣门了吧。从什么时候……?”
绿琉又沉默了。
杜小曼叹了口气,好吧,事关机密,人家肯定不会将老底告诉她。
蝶窈和杏娇抬走了赵公子的尸首,喜媚打了凉水擦洗地面,一脸淡然,仿佛她擦得不是血,而是一摊普通的水渍。
绿琉又道:“郡主,经历这许多,你应该知道了男人都是这般的东西。你如果相信他们,都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今日若非我圣教的姐妹在,郡主就必然落进此淫贼之手。郡主可知道,此人是谁么?”
喜媚抬头,嫣然一笑:“定然是不知道,要不然,这位郡主姐姐恐怕是宁愿被官兵抓了,也不肯上此贼的车轿。”
她手中抓着浸满血的手巾,袖上,衣服上都是血,这么一笑,却是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虽然杜小曼猜到这位赵公子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仍忍不住毛骨悚然。
她强忍着,不能表露,便如她们所愿问:“是什么人?”
喜媚拧了一把手巾:“这位姐姐既然是郡主,必定养在深闺中,可能没听过此贼的名头——他诨号七星虫,被他奸污过的清白女子不计其数。且此贼最喜好奸淫出家的女子,那些女子受辱后,往往不报官,偷偷寻了自尽。”恨恨将手巾丢进盆中,“他寻上姐姐亦是因为癖好——此贼对穿着男装的女子也十分喜欢。几年前,他开了青楼,买卖做得十分大,但仍难改作恶,他的青楼中,也有许多被他掳来,沦落风尘的女子。”
杜小曼想起了上次她被拐去的桃花岛。难道也和赵公子有关?此贼确实罪不可赦,千刀万剐也便宜了他。
但是,为什么不直接喀嚓了他,还要潜伏在他身边逢迎?
恐怕另有内情……
杜小曼懒得细想,只庆幸地长吐了一口气。
绿琉轻声道:“郡主,我知道,你对圣教有误解,但我们其实只是聚集在一起,保护全天下的女人而已。世上的男人都靠不住,我们只能靠自己。”
杜小曼闭了闭眼,就听见绿琉吐出了那句意料中的话——“郡主,你可愿和奴婢同去圣教?”
杜小曼知道,肯定跑不掉了。
绿琉暴露了身份,自己又目击了月圣门的杀人现场,哪一条单列出来,都不可能脱身。
她道:“贵圣教在杭州,不是被宁景徽……”
绿琉淡淡道:“圣教蒙劫,许多姊妹早登极乐界,此可能是月神予以圣教的考验。血泪之痕,铭刻圣坛,圣光更洁。”
宁景徽果然没有端掉她们的窝啊。
竟然还有闲心折腾无辜群众!啧啧,所谓贤相!
杜小曼道:“正好,之前在杭州,那位月芹仙姑曾给我一件信物……”
绿琉截断她的话:“郡主,此事待到圣坛之后再说罢。”
杜小曼点了点头。
走出房间,月色正好。杜小曼抬头看了看天,她一直很喜欢月亮,可现在月亮让她有点发怵。
绿琉在她身后低声吩咐:“好生处置此处。”
那三名少女应喏:“请琉璃使姐姐放心。”
琉璃使,职位不错啊。绿琉是唐晋媗从娘家带到慕王府的丫鬟,家养长大,那么,她是怎么加入月圣门的?是先有绿琉,后有琉璃使,还是先有琉璃使,后有绿琉,或者这个绿琉也早已不是真正的绿琉?
长长的阴影逼近,绿琉在杜小曼身边轻声说:“郡主,走吧。”
走出小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没有车夫,在银白的月光中,好像一抹幽魂。
绿琉和杜小曼一起上了马车,车厢漆黑,绿琉没有点灯,杜小曼摸索在软椅上坐下,片刻后,马车缓缓开始动了。
车在夜色中轻快前行,杜小曼跟着车的颠簸微微摇晃,黑暗沉默中,她和绿琉都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许久,绿琉才温声对杜小曼道:“郡主可以躺下歇息,等到了地方,奴婢会唤醒郡主。”
杜小曼刚要在心里嘀咕,我怎么可能睡着,立刻就发现,这不是问题。
她的后颈像被蚊子咬得一样,微微一麻,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软软瘫倒。
被麻醉,是会变笨的。
在同一个晚上,连续被全麻两次,会不会直接变成痴呆?
杜小曼醒来后,揉着疼痛的太阳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继而,她顿悟,还会思考这个问题,说明没有痴呆。
她敲敲头壳,转动干涩的眼珠。床、帐子、屋子、女人……
两个女人,穿着月圣门统一着装的女人,一个是绿琉,另一个……不认识。
杜小曼张了张嘴,绿琉将一个瓷碗递到她口边。
杜小曼看了看瓷碗,里面装得貌似是水。她抿了一口,发现并不是水,带着淡淡的甜味,里面可能还加了薄荷,凉凉的。
她心一横,就喝了下去,现在她被月圣门捏在手心里,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喝完之后,那股恶心感竟然渐渐淡了,身上也恢复了力气。绿琉身边的那个女子嫣然道:“媗妹妹,很多姊妹都等着见你呢,走吧。”
从前,山里有个庙。
庙里有……好多……好多……的鲜菇……
这是杜小曼对月圣门的观感。
真是……好多……好多……的鲜菇……
月圣门的这个窝点应该是在一个山坳里,四周都是山壁,但地方倒是蛮大的,盖得好像寺庙或道观之类的建筑。
此时此刻,杜小曼就在一间格外宽阔的大殿里,周围,好多……好多……的鲜菇……
她在心中咆哮,大仙,你们到底要闹哪样?那什么赌局,不应该是老娘和一堆男人的故事吗?
为什么我会进了个都是女人的邪教啊!这一堆堆的女变态!
大殿上首,供着一轮圆圆的大月亮,漆成黄色,三根一人多高的粗香幽幽地燃着。
神座下方,刚才和绿琉一起的那个女子面向众人,噙着微笑,朗声道:“妹妹们,我要告诉大家一件喜事,又有一位姊妹,可能要加入我们!虽然现在,她还没有确定她的心意,可我相信,我们大家会让她感受到圣教姊妹的友爱!”
杜小曼身边的鲜菇们齐声称喜,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太好了!”
“欢迎新姊妹!”
……
为首的女子在贺喜声中向杜小曼颔首示意。
杜小曼浑身僵硬,被绿琉推着到了神座下,面向众人。那女子携起杜小曼的手,拍了拍。
“这位妹妹和我们很多的姊妹一样,被万恶的污浊男人所毁,她试图脱逃,可那些男人仍不肯放过她。但她一直坚强地抗争,从未放弃!她相信女人可以依靠自己!她姓唐,闺名晋媗。她是清龄郡主,更是受尽折辱的庆南王夫人!逃离王府,流落江湖,她又被白麓山庄少主谢况弈始乱终弃,还曾受奸王秦兰璪的欺骗玩弄!”
杜小曼吓了一跳:“这个真没有!”
但是,没有人理会她的话,那些鲜菇们,都目光灼灼,神情热烈,那个女子紧握住杜小曼的手,声音再大了一些——
“此时,受尽逼迫,浴火重生的她,或许会成为我们的姊妹!大家欢不欢迎她?”
大殿中响起沸腾的喧嚣。
“欢迎!欢迎!”
“欢迎媗姐姐!”
“欢迎新姊妹!”
……
杜小曼彻底变成了木雕泥塑,那女子再拍拍她的手背:“妹妹刚来,可能一时之间适应不了姊妹们的热情。我们这里,只有最真诚的姊妹情谊,再无其他。这样罢,我介绍两个姊妹给你认识,先带着你熟悉环境。”眼波一瞟,顿时有两个女子出列。
那女子笑道:“傲梅妹妹,夕浣妹妹,既然你们自己觉得和晋媗妹妹投缘,便就由你们照顾她吧。”
那两个女子福身:“谢谢月苋姐姐。”一左一右搀住了杜小曼。左边那个叫夕浣的,相貌艳丽,嘴角翘起,露出梨涡:“媗妹妹,我们两个都年岁比你大,唤一声你一声妹妹,妹妹不会觉得唐突吧。”
杜小曼在心里咆哮,你们还敢不敢再假一点!一眼就看出是事先安排好的托儿!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抽动脸上僵硬的肌肉,挤出一个假笑:“当然不会,谢谢两位姐姐。”
月苋掩口一笑:“你们怎么如此客气,我们平时相处可不是这样的。”
夕浣道:“哎呀,月苋姐,我们不是怕一开始太泼辣,吓到媗妹妹么,少不得要装一装。”
两个女子搀着杜小曼正要下去,绿琉向前一步,亦向月苋福了福身:“姐姐,郡主一直是妹妹服侍的,她吃穿用度,妹妹也更熟悉些,要不,让我也跟着吧。”
月苋略一沉吟,点头:“也罢。”绿琉快步跟上。
杜小曼猜测,刚才大殿中的那番厮见,算是个入伙见面会,现在这两个女子,就是官方安排的接引人,负责进行详细洗脑,忽悠她入伙。
两个女子带着她在树荫下慢慢走,指给她看各处风景。月圣门的这个秘密基地建在山坳里,十分幽凉,绿琉跟随在侧,往山壁上一按,就旋开了什么机关,弯过几条甬道,到了一处花园一样的所在。
两个女子搀着杜小曼,到了一汪池塘边,站在一个亭子里,看水中的游鱼。
夕浣拿起亭子石桌上的一个纸袋,往水中抛了一些鱼食,顿时有许多鱼摇头摆尾游过来争夺。
不过那些鱼并不是锦鲤之类的观赏鱼种,很多都是灰扑扑的普通鱼。
夕浣笑向杜小曼道:“这些鱼并不是我们喂的,它们顺着山涧到了这个小潭里,我们没事就丢点食在里面,让它们自己吃。鱼都通灵性,日子久了,自然就往这里聚。”往远处一指,“你看,它们吃饱了,就顺着那里游走了。”放下纸袋,“这般顺其自然,岂不比圈起一个池子,让它们像住牢笼般永远呆在浅水中好。可惜世人只顾赏玩意趣,竟常忘却了自然之道。”
杜小曼道:“姐姐的话太有道理了。你们都好有爱心啊。”这女子举止谈吐都不俗,看来也是有出身来历的。能担任洗脑专员,必然非同一般。
夕浣嫣然道:“媗妹妹见笑了,我只是随意说说而已。”放下鱼食,抬手撩了撩鬓发,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半截手臂。
杜小曼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夕浣皮肤白皙娇嫩,吹弹可破,可那半截手臂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不忍卒睹。
夕浣看了看杜小曼的双眼,又看看自己的胳膊,拉下衣袖:“吓到妹妹了吧。”
杜小曼犹豫着问:“你的手,怎么会……”
夕浣轻描淡写地说“对我来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说出来,不知媗妹妹会不会鄙薄我,我曾经出身青楼。”
杜小曼赶紧说:“怎么会,就算在青楼中,也有洁身自好的人。古代有很多奇女子,都是出身青楼啊!”
夕浣扑哧笑出声,笑容里却充满了无奈:“媗妹妹果然是深闺中长大的金枝玉叶,还信那些传奇话本中的说辞,身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清白干净?什么出淤泥而不染,都是假的!”
她叹了口气:“我原本,也应该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我父亲本是个商贾,做生意买卖颇挣了些家业。可他竟痴心妄想,总觉得做生意低人一等,要买个官当。”
夕浣之父鬼迷心窍,拿出几乎全部家产,去孝敬当地的知府,企图买个小官衔,结果朝廷当时正在查整吏治,此事恰好撞在枪尖上。那知府被查办,夕浣之父还没等朝廷定罪,就连惊带吓,一病身亡。
“我爹死后,还剩下两三间商铺未卖,几个叔叔早就觊觎我家家产,欺我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没生儿子。我姨娘倒是怀着身孕,可天竟要亡我家,我爹刚死,衙门里又来人提审,我姨娘惊吓过度,小产了。”
夕浣小时候很得父亲喜爱,父亲将她当作大家闺秀栽培,请老师教她读书写字,学习女德礼仪。家道衰败时,她刚十岁,本订过一桩娃娃亲,对方是一个古姓员外家的公子,祖上曾经做过官。
夕浣的母亲娘家无势,眼看争不过小叔们,就想好歹保住女儿的前程,让古家提前娶夕浣过门,古家因家道中落,想着富商家的女儿嫁妆多,才与夕浣的父亲订亲。夕浣家一败,古家顿时反悔,说绝无此事,他们官宦人家,高门大户,怎么可能与一个做买卖的订过儿女亲事。
夕浣的母亲被小叔们强逼,连家宅都要被占,再经此事一气,竟生生被气死。
“最后姨娘带着我,流落街头。”夕浣凄然苦笑,“姨娘没存几个私房钱,也不懂挣钱的活计,一开始赁屋在市井中住,我的叔叔们还疑心姨娘走时,夹带了我爹留下的珠宝,时常派人过来滋扰,还常有地痞欺凌。姨娘本就出身烟花之地,最后没有办法……”
那天晚上姨娘哭着说,让夕浣别恨她,如果不这样,两个人都活不下去了。她又说,她已经和青楼的老鸨达成了协议,夕浣只是住在青楼而已,由她接客。
夕浣再长叹:“那时我虽才十岁,但经历许多,也懂得世情冷暖。我就和姨娘说,都到了那个地方,你卖我不卖,那怎么可能呢?我说……姨娘我什么都可以做。”
果然,她这么说了之后,一开始还一副晚娘嘴脸,对着姨娘挑三拣四的老鸨顿时就笑了,说:“这女孩子,相貌好,更难得有一颗伶俐通达心,将来必有成就。”立刻把她们挪进了最好的房间,又请老师来教夕浣琴棋书画。几年后,夕浣正式开牌接客,绫罗绸缎妆扮起来,开牌那一晚,就成了暖香玉的花魁。
夕浣自嘲一笑:“不知妹妹听了这些,会不会看不起我。但凡性烈的女子,应该是宁可寻了短见,也不肯入勾栏吧。可我……我那时看了太多的死人,我永远忘不了,我娘临死前,一口气咽不下,痛苦的样子。我只想……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想活着。”
杜小曼黯然,其实她来到这个时空,到处跑来跑去,也只是想活着,好好的活着,这种感情和夕浣是一样的。
夕浣又接着往下说,她开牌接客之后,有很多富有的客人都争着找她,姨娘对她说,你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是对不起老爷和夫人了,你记得,做这一行,青春易逝,要把握机会,找个富有的恩客,如果能嫁入大户人家做小,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那时候不懂事,多了几个人捧,便当自己是天仙了。殊不知那些王孙公子,即便捧着你,也只不过把你当个玩意儿,勾栏的女子,谈什么傲气呢?姨娘也劝过我,可我听不进去。那时,我以为,我想找个男人做依靠,是随便挑的。其实,愿意娶勾栏女子的男人,少之又少,姨娘说,碰见一个就赶紧嫁了,我还不以为然,真是……”
夕浣满脸苦涩:“算是活该我不开眼吧,后来,我竟然喜欢了一个人,喜欢的竟然是古贤。”
夕浣万万没想到,在勾栏里竟然会遇见自己曾订过亲的古家公子。古家公子见到她,十分痴迷,常常来找她,各种山盟海誓,说当年退婚时他还小,做不得主,如今见到夕浣,才知道她就是自己要娶的人,没了她,他就活不下去了。
“我竟就糊住了心,相信了,我以为他会明媒正娶我。他家里穷,没钱进勾栏,是我拿自己偷存的私房钱给他。老鸨打我,我也忍着,姨娘劝我,我不听。后来,我带着积蓄,和他跑了,姨娘为了帮我逃走,被勾栏的人打断了腿,扔出去,只能沿街讨饭……”
夕浣紧紧握住拳,一字字平缓地往下说。
“我和他逃到了京城,我拿出全部的银子供他读书,可他为了巴结考官,为了求功名,竟要去勾引考官的千金……”
杜小曼不禁脱口而出:“这个贱人!”
夕浣冷笑:“何止贱,他嫌我碍事,竟将我哄到山上,把我从山顶推了下去。呵呵,你知道么?他推我下去时,还和我说,夕浣你这般爱我,肯为我做任何事,想来为我死也愿意的吧……”
这,这简直是空前绝后的狠毒奇葩!杜小曼脱口道:“这种男人,活剁了都便宜他!”
夕浣淡淡地笑了:“我被圣教所救后,没有活剁了他。我不过是拿针扎在了他的穴道上,然后把他的经脉一根一根地挑断,让他慢慢的,一点点地死。”
她再掀开袖子。
“我当时摔下山崖,脸也毁了,浑身都是伤,是圣教的姊妹们用灵药救了我,又输功力给我。我再世为人,也学了武功,再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了。本来这个伤疤,用圣教的灵药可以治好,但我要留着它,我要自己记得当年,这些也是我对不起姨娘的惩戒。”
她转过身,轻笑:“说了这么多,妹妹该听烦了吧。”挽起杜小曼的手,“走,我再带你看看,我们姊妹住宿的地方。”
杜小曼跟着夕浣和傲梅继续往前走,绿琉继续在沉默相随。杜小曼本以为等一下立刻会听到第二个故事,结果那个叫傲梅的女子一直没说什么话。
夕浣在指给杜小曼看月圣门住宿的地方。
月圣门鲜菇们有合住的,也有独居的。
夕浣向杜小曼说,这种住宿方式,不以职位划分,喜欢和别人合住的,就住合住的房间,爱独居的,可以申请独住的小院。像坛主月苋,就是住在一个十人合居的大房间里。
其实月圣门是众姐妹平等,没有等级之分。
不过月圣门近日被宁景徽追杀,各地坛口被毁,房间有限,有些刚入教的姊妹,可能一时之间排不到独居的女子,得先和别人挤挤。
“坛主或琉璃使这样有司职的姊妹,是因为她们的能力比别的姊妹强些,便比大家多做些。是为了众姊妹,而非高人一等。我们每位姊妹都是月神的孩子,都是一样的……”
这种级别的洗脑词当然忽悠不住杜小曼这种被现代社会的各种广告推销锤炼过的脑壳。
她问:“那圣姑也和我们是一样的么?她是怎么样的?”
夕浣与傲梅交换了一个眼色。
绿琉道:“圣姑,是月神的化身,有缘者,才能见到她的真容。”
杜小曼点头:“哦,那么月神的化身,应该比月神的孩子辈分高,这样说来,圣姑还是高一阶的。”
绿琉冷冷道:“纵然月神恩泽慈爱,我等亦恭敬不妄论。”
杜小曼正色:“对不起,我没有不尊敬的意思,我就是问问。”
绿琉微微皱眉,夕浣含笑:“那么媗妹妹想住独立的房间,还是合住?”
杜小曼道:“房间不够,我要独立的房间不好意思……你们看着安排吧。”
夕浣嫣然道:“恰好有独立的静室给妹妹,就是你醒来时住的那间,只是有些简陋。”
杜小曼道:“不简陋,已经很好了。”
夕浣笑:“媗妹妹真是一点娇气也没有。”
杜小曼耸耸肩:“我漂泊江湖许久,酒楼开过,那些苦逼的经历,你们也都听说过了,还娇气个鬼啊!”
夕浣扑哧掩口:“妹妹说话用词真真是有趣!”
不久后,她们到达了分给杜小曼的小房间。
杜小曼一直没有等到那个叫傲梅的女子讲她的故事,连话也没怎么说过,她终于在快到房间门前时好奇问:“傲梅姐姐,你又是怎么进入圣教的?”
傲梅一脸平静,简洁道:“我家中穷,弟弟娶亲,爹娘把我卖到一家,给一个快死的痨病冲喜。轿子进门,他就死了,那家要我殉葬。殉葬前,几个看守祠堂的男人要奸污我,圣教的姊妹路过,杀了他们,带我入教。”
杜小曼默然。
夕浣道:“妹妹,聊了这么久,你也该累了。先歇一歇,我们去厨房看看,吃饭时再来找你。”与傲梅一起离开,傲梅走到门前,又转过头,直视杜小曼的双眼:“你其实不想加入圣教吧。”
杜小曼抖了一下。
傲梅冷冷望着她:“你其实跟那些世俗人一样,对圣教是那种看法。但对我来讲,加入月圣门,是对的。世人都以为,我应该死,那些人即便奸污了我这个该死的人,也没什么。只有圣教觉得,我应该活着,他们才该死。”
她淡淡说完这些,转身离去,合上了房门。
绿琉望向杜小曼,幽幽叹了口气。
“郡主,圣教并非你想象的那般,所以,郡主在言辞之间,如果……”
杜小曼打断她的话:“你不用叫我郡主啊,就像你们说的,现在我们在圣教内,都是姊妹,要以姊妹相称,何必再这么客气呢?绿琉妹妹。”
绿琉目光闪烁:“郡主生我气了吧。”
杜小曼笑盈盈地道:“没有,在你看来,应该是帮我介绍了一个好归宿,一个可以让我开始大好前程的地方。我要是再生气,不领情,岂不是恩将仇报?”
她始终还是不习惯这样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说话,话出口,自己都烦躁得慌,松开面部神经,摆摆手:“现在我人在这里了,说什么都多余,我只想问你,碧璃是不是也是月圣门的人?”
绿琉摇了摇头,杜小曼将信将疑,绿琉和碧璃的名字合起来正好是“琉璃”二字。
琉璃使,琉璃使,真的只有一位……?
绿琉观察她的表情,道:“郡主也知道碧璃的脾气,倘若她是圣教中人,不适合担任和我一样的职务。”
杜小曼轻笑一声,谁能保证自己能了解一个人的真实个性?反正她现在没这个技能。
她有点口渴,刚转目看向桌上,绿琉便熟练地替她斟上茶水,杜小曼立刻制止她:“我自己来就行。你坐吧。”
绿琉再看看杜小曼,神情竟然有点受伤,放下了茶壶。
杜小曼喝口茶润润喉咙,又问:“那你……为什么会加入月圣门啊?”
绿琉苦涩地笑了笑:“我是个下人,家养的奴婢,将来也会配个下人,有了孩子,也还是下人或奴婢。”
但是,加入了圣教做鲜菇,就能改变命运了。现在还是个干部了。
杜小曼了然。
新问题又来了,绿琉其实会武功,加上在月圣门的职务,应该加入很长时间了。
那么,唐晋媗还没有嫁人时,绿琉就是月圣门的人?
“你既然已经加入了月圣门,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下人?”
绿琉的目光再闪烁了一下:“这个……”
正在这个时候,门响了,恰好打断了绿琉的话。
月苋笑吟吟走进来:“媗妹妹没有休息?”
杜小曼放下茶杯起身:“哦,没有,我正在和绿琉妹妹聊天呢。问她为什么明明是圣教的琉璃使,还要继续做下人。”
月苋嫣然:“看来媗妹妹因此对琉璃使心中存有芥蒂。她倒不是诚心骗你。只是,具体缘故,现在还不能告诉妹妹。”
杜小曼挑眉:“大家都是亲爱的姊妹了,还要保密?”
月苋依然挂着微笑:“可是媗妹妹现在还不算正是加入圣教呀,有些秘密,我们不得不保守,为了所有姊妹,相信媗妹妹能体谅的。”
杜小曼点点头:“我当然理解,我一般不爱打听别人的隐私,只是因为绿琉妹妹继续做下人,是和我密切相关,所以才问。相信月苋坛主也能体谅。”
月苋掩口:“媗妹妹放心,琉璃使绝对不会对妹妹不利,圣教不会对任何女子不利。我们的确早就想让妹妹加入圣教,这亦是琉璃使留下的原因之一,只是,妹妹一直不想加入。我圣教,乃自愿加入,从不胁迫,所以,琉璃使并未对妹妹表露过身份。其他缘故,我就不能对妹妹说了,但这些,足以让妹妹安心了吧?”
杜小曼再点点头:“安心了。对了,那日在杭州,月芹仙姑临终前,原本曾托付给我一块玉佩……”
她向月苋讲了那天的经过和月芹的临终遗言,月苋面色沉痛肃穆:“多谢妹妹告知,芹姐临终前,无人可托,竟连累妹妹了。”她再长长叹一口气,“但,恐怕宁奸相那帮朝廷鹰犬因此不会信你与我圣教毫无关系了。此事,是我圣教愧对妹妹。”
杜小曼耸耸肩:“他们是不信,你们消息这么灵便,应该知道我被当成你们的人被押回京城的事啊。半路上我娘还想毒死我。不过,这些事都过去啦,我也没死,再提也没意思。”
月苋的眼中浮起同情之色,长叹一口气:“实不相瞒,其实妹妹在被宁奸相等人押往京城时,我们有人跟随,想要设法营救。可那时刚经过杭州一劫,想营救妹妹的姊妹身上带着伤,马车周围人手众多,未等我们动手,妹妹就跟着谢况弈走了……”
她再叹一口气:“这番话一说,就更露馅儿了,妹妹更要知道,我们一直未放弃想让你加入我们了。我明白妹妹不喜欢打打杀杀之事,有哪个女人,天生爱斗爱杀?若要我选,我只愿有一方小院,日日赏花看月,读书针线。但世道不予我们活路,我们这般争,只为了好好活罢了。”
杜小曼被最后一句话说得一顿。
月苋再一展颜:“罢了,不在这里伤春悲秋的。既然妹妹暂时不想睡,咱们去外面和姊妹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杜小曼正想着,既然来了,就索性多见识见识,点头说:“好啊。”
杜小曼以为自己会去到一个食堂一样的地方,一群老姑婆整齐坐在长条板凳上,吃饭前还要念念经啥的。
结果,所见到的却大出她意外。
月苋带她到了花园中,水潭不远处的一处敞榭内摆着几张拼起的大桌,桌上放着一盆盆菜、汤和瓜果,有几个女子坐在桌前,边吃边聊边笑,水潭边、亭子中、树荫下还有一些女子坐着。
整个花园中笑语晏晏,倒有点像游园野餐会。
坐在桌边吃的几个女子向她们招呼。
“先别盛太多,留些肚子,等一下有新蒸的糯米藕吃。刚刚那盆被抢没了,另一锅快来了。”
“那边的蒿菜别吃,盐搁多了。”
敞榭边有水桶水盆,月苋从桶里舀了水洗了手,掀开大桌边的一个大盆上扣的木盖,从盆中取出碗盘和筷子勺子,示意杜小曼:“捡自己爱吃的拿就行了,这里吃饭可不兴客气的。”又道,“不过我们姊妹在圣教中,不伤生灵,都食素。不知妹妹能否习惯?”
杜小曼接过月苋递来的碗筷:“吃素好啊,有益于健康。”
木桌边还摆着几个木桶,一个里面是蒸好的米饭,一个里面是馒头,还有几桶是羹汤,甜咸都有。
杜小曼盛了点米饭,夹了几道菜,桌上的菜很丰富,每样夹一点,好像还没夹多少,盘子就满了。
大概是为了照顾不同人的口味,有些菜的口味偏淡,有些略重。杜小曼的口味稍重,一个烧茄子和一个酱冬瓜特别合她口味,还有炸得脆脆的小丸子,里面有青菜碎和萝卜丝,特别好吃,她吃了几个,忍不住又回头拿了一次。
她就坐在桌边吃,月苋端着碗盘到外面水潭边去了,绿琉沉默地陪在她身边。刚刚在桌边吃饭的几个女子之一起来盛了碗汤,坐到她旁侧,笑道:“看妹妹你还是有点局促呀,以前很少这样吃饭吧?”
杜小曼咽下口中的菜:“嗯,很少这样,不过我觉得很有趣。”
那女子笑起来,向杜小曼做了个自我介绍,她叫萍香,她与杜小曼聊了两句,外面水潭边的女子们不知说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嘻嘻哈哈推搡成一团,其中就有月苋。杜小曼忍不住向外看,萍香道:“媗妹妹怎么好像很意外一样?”
杜小曼不好意思地道:“呃,是有点意外,我之前在杭州,遇见的贵教中的姐姐妹妹,都比较严肃,看起来不苟言笑……”
萍香立刻笑道:“啊,我们在外面是那样子的。因为,很多不了解我们的人都把我们说得很可怕,既然对我们怀有敌意,何必要对他们笑呢?笑是很珍贵的,不要虚假,要留给自己最亲近与喜爱的人。所以出去我也会板着脸。”她吐吐舌头,“其实板脸挺憋得慌。”
远远另一个女子插嘴道:“是啊,每次要不苟言笑的时候,你的脸都像想如厕一样,看得我都替你憋得慌。”
萍香立刻啐道:“饭桌上,你可真会说话啊!”吃吃地又笑了。
杜小曼再往嘴里塞了俩丸子,咽了,又道:“对了,其实我还有个问题,不知是否唐突哈,你们为什么都没穿你们一直穿的那种衣服呢?”
园子里吃饭的女子们打扮各异,都是平常的衣服,有的是少女装束,有些是偏成熟的妇人装束,样式还很时兴好看,只有杜小曼身边的绿琉是鲜菇的统一制服,蓝衣白袖。
萍香顿时又扑哧笑了:“那个呀,也是我们出去才穿的啦。一来表示我们的身份,二来,外面那么多人,姊妹们穿一样的衣服也好认是不是?在教内,就是在家了,谁在家里穿出门的衣服呢?”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杜小曼吃光了所有饭菜,又去喝了碗汤,野菜羹,里面放了剁得碎碎的豆腐干碎,清淡爽口。
杜小曼又把一碗汤都喝光了。
杜小曼吃的这顿是晚饭。夏天日长,月圣门开饭早,吃完饭,斜阳仍艳,天日尚长。
月圣门的女子们一起动手收拾碗筷,杜小曼也帮忙收拾,绿琉抢她手中的碗:“郡主,我来吧。”月苋也过来接:“媗妹妹,你刚来,还算是客,给我们就行。”
杜小曼道:“那怎么行?”自己收拾了碗,又帮忙收了菜盆,抹了抹桌子。
月苋拿了块布和她一起抹:“其实今天晚上还是我们的月祭礼,不过不是十五的大月礼,只是小月,媗妹妹如果精力不济便休息罢,若是还有兴致,可以来看。”
杜小曼两眼一亮,这不就是时骗子曾说过的,月圣门最重头的邪门仪式么?没想到刚来就碰到。
她立刻说:“好啊。”
月苋抿嘴一笑:“那待月升时,我去唤你。”
杜小曼回房歇了一会儿,对天黑和月亮升起的时刻各种期待,绿琉道:“郡主似乎很想看月祭礼。”
杜小曼不隐瞒:“我听说过一些传言,所以比较好奇。还有,都说了,我们现在是姊妹,不用再喊我郡主了啊。”
绿琉直接无视了她后面的话,只淡淡道:“郡主可能会发现,月祭礼,并不像你听说或想象的那样。郡主现在是否对圣教有了全新的看法?”
杜小曼点头:“嗯,是,跟我之前想的不一样。”
绿琉垂下眼,不再言语。
夜终于到了,天色尽暗时,月苋轻轻叩响房门:“媗妹妹,可还醒着么?要过去么?”
杜小曼立刻打开房门:“当然要啊。”
夜色中的月圣门,又与白天不同,住所之外的地方都没有灯火,一片幽暗静谧。
月苋和绿琉一前一后夹着杜小曼往前走,都没有亮灯。这两人好像能在夜里视物一样。
杜小曼跟着她们摸索着往前走,居然也一路走得稳当,没有磕绊摔跟头。
她们到的,又是一汪水潭边。
可这汪潭水,比白天所见的大得多得多。
幽淡淡的月光下,岸边,聚集着白压压的一片月圣门的女子。月苋穿的也是白衣。
水波之上,突然亮起了一点火光,响起缥缈的歌声。
“云之外兮,天之涯兮,广寒玉阙兮,太清正明,我心往之,身却无翼,广寒遥遥兮,不得其往……我心往兮,独得其影,水清扬兮,映兰舟头……”
瑶琴伴奏中,幽婉的女声吟唱,一点又一点的火光亮起。杜小曼这才看清,水潭中心有个小岛,一名白衣少女把一盏白色的莲花灯放进水中,另一个女子坐在岛中央边弹边唱,岸边穿着白衣的女子们手中都亮起了莲花灯,一起放进水中,轻轻附和歌声。
那歌的曲调悠扬。
月苋托出一盏莲花灯:“媗妹妹要不要试试放灯?”
杜小曼接过那盏灯,莲花瓣的灯托是一种特殊的纸,中间有一截蜡烛。
一个白衣少女走过来,用自己手里的灯点亮了杜小曼手中的灯。小小的烛光在烛芯上绽燃,杜小曼托着灯,走到河边,把灯放到水中,莲灯摇曳着在水中飘荡。
所有的莲花灯都放进了水中,潭水上一片烛光。岛上的两个白衣女子纵起轻功踏水跃回岸上,姿态飘渺,好像烛光中降临凡间的仙娥。
有女子从其中一名少女手中接过了瑶琴,就地又弹出一支曲子,很多女子跟着这支曲子拍手吟唱,还有几位舞蹈起来。
其他的女子或望着她们拍手笑,或三三两两离远了一点谈笑。
月苋道:“其实月祭礼原叫做月寄,寄托之寄。昔日,德慧公主创立圣教,一代的姊妹们难以忘记过去之痛,便询问公主,为何公主经历了种种痛,心中有诸般恨,如今却如此平和,心似明月呢?公主就把她们带到一条河边,教她们学民间女子许愿一般,点莲花灯放入水中。公主说,这就是放下了你们的恨,你把恨、痛与诸般苦楚,都放入水中,月光照得到的地方,这些都全被月神收去,待灯烛点完,你的恨与痛便没有了。你与世间,已是全然新的人,便如婴儿重生于此,一切皆放下。可我们毕竟是俗人,说放下,有时候还会想起,凭生诸般心魔,所以我们便将此礼定为月祭礼,其实并不要祭拜什么,只是为自己,唯独心中宁静,才是新生。这世上,若没什么进得了你的心,若你的心不帮着别人折磨你自己,那你便没什么恨与痛苦。”
这世上,若没什么进得了你的心,若你的心不帮着别人折磨你自己,那你便没什么恨与痛苦。
这是事实啊……
月苋看了看杜小曼:“妹妹心中,是否还有放不开的怨呢?”遥遥指向水面,“你看那些灯,很快就会燃尽了,其实人生也就比灯烛长一点点,何不让苦与恨随这灯烛一起燃尽?”
杜小曼向水面望去,水上有些莲灯已经要灭了,灭之前,先热烈地烧起来,燃尽花瓣,然后湮没于水上。
在银色的月光下,好像是天上的星子,坠入了水中。
又有少女唱起了一开始的那支歌。
“……我心往之,身却无翼,广寒遥遥兮,不得其往……我心往兮,独得其影,水清扬兮,映兰舟头……”
月祭礼结束后,杜小曼回到房中,沐浴完毕,躺到床上,脑中仍不由自主盘旋着这支歌。
“云之外兮,天之涯兮,广寒玉阙兮,太清正明……”
朦朦胧胧中,她好像仍在那个潭水边,一面将莲灯放进水中,一面轻轻地唱“……我心往兮,独得其影,水清扬兮,映兰舟头……”
待灯燃尽的时候,心中就要忘记和放下。
但是,要放下什么,要忘记谁?
懵懵懂懂中,有很零散的场景从眼前掠过。
宅院,花丛,秋千架……
屏风外……
厢房……
哪个?到底是哪个?
她一时迷乱茫然,是哪个?我又是谁?
朦朦胧胧地,有人在花丛后的树下唤她……
“媗媗,媗媗……”
媗媗?唐晋媗?我是杜小曼啊……
谁在喊唐晋媗?
她回头,眼前模糊,拼命想看清,又听见有人唤“杜小曼”。
她再一回头,仍是一片白茫茫……
“喂,喂!”她茫然四顾时,肩上被拍了一下,杜小曼再一转头,愣了一下,骤然清醒了。
这不是云玳小仙子嘛!
云玳一把抓住她,很着急地说:“我偷着来提醒你的,你听好!别选错了!你……有……是我们玄女娘娘……是北岳帝座……”
杜小曼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谁是什么?我没听清啊!重复一下!”
云玳紧紧抓着她,嘴巴开合,杜小曼却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再咆哮:“算了,别管什么对的错的!赶紧让我从这里出去好吗?”
这次云玳说的话倒是能听清了:“哎呀,这些只是小插曲。别在意,过过就过去了,这不是重点!我和你说啊……”而后又光张嘴不说话了。
杜小曼再咆哮:“我听不见啊!什么别在意,我能不在意吗?我……”
她猛一睁眼,一骨碌坐了起来。喘了两口气,环顾了一下左右。
做梦?现实?
她捂住额头,发现一头冷汗。
门立刻嘎吱就开了,绿琉掠到她床边:“郡主,怎么了?”
杜小曼叹了口气:“可能是心中的恨仍无法放下。”
绿琉端了茶过来,杜小曼接过,喝了两口:“谢谢。”递回茶盏躺倒,“我需要再平静一下,下次再跟着你们多放两盏灯吧。”
绿琉柔声道:“郡主好好休息,留在教中,总会慢慢平静的。”
杜小曼嗯了一声,绿琉走出了房间,杜小曼听到门扇合拢的声音,开始在心里大吼——
各位大仙小仙,是你们吧!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不是要看看我会不会被哪个渣男迷倒变怨妇么?
男人在哪里啊?
我在这个都是女人的地方算什么!
什么叫不是重点的小插曲?再这样下去我真做鲜菇给你们看。
反正这是个渣滓当道的世界,想不被渣滓虐就要比渣滓更彪悍!
“这女子真是越来越暴躁了。”鹤白使垂目望着下方,“是不是怨妇尚不可知,但她已然是泼妇。”
云玳恨恨跺脚:“反正不变怨妇,就是我们赢。”
“你真觉得你们还赢得了?”鹤白转头,竟是笑意盈盈,“你再通风报信也没用,败局已定。”
云玳哼了一声:“你要是真觉得我输定了,何必还拦我呢?没到最后一刻,谈输赢永远太早。”
鹤白使眼角弯起:“作弊还如斯有理,呵呵,好罢,本使拭目以待。不过,她到得此处,不是你们安排的?”
云玳向下瞄瞄:“怎么可能啊,这种地方……可能是她自己机缘巧合到了这里吧,和我们的事无关。不管了。凡间这些事,瞬生瞬灭的,怎么闹腾,眨眼便是空。不过凡人对眼前事很计较,真是不能理解。”
杜小曼内心咆哮的累了,又睡着了,这次一觉到天亮,没做什么奇怪的梦。
早上,夕浣和傲梅给她送来早饭,然后又带她出去遛弯,这一天过得很多彩,又很平静。
杜小曼有个叔叔,曾被某个卖保健器材的传销公司骗到山沟里关了起来。家里动用了各种关系,花了一大笔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叔叔捞回来。当时杜小曼还小,记忆有点模糊,只记得当时去看望叔叔时,叔叔的两眼发直,反复地说,他在那里关着,就是上课上课上课,好多老师不停上课,喊口号,吃饭睡觉前还唱歌。平常大家在一起,也是交流上课的经验。一开始感觉不对劲,等到后来,就觉得上课的内容都是对的。某某器材就是一项划时代的产品!做好了,大家都是金字塔的顶端,都能变成亿万富翁,而且造福了全人类!
杜小曼总觉得,自己正在重复着叔叔的故事。
在月圣门里过了几天,她听了N个不幸女子的经历,无数人生的道理。
她们回忆往昔的时候,都像在讲上辈子的事,有像夕浣那样详细,也有些只是如傲梅那样一带而过。
详细得痛彻心扉,三言两语也能直击心脏。
因为那些的确是血和泪的现实,胜过一切天花乱坠的故事。
到后来,别人不主动说,杜小曼发现自己在主动问,她看见一个女子,就想问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发生过什么。跟强迫症一样。
听得越多,她就越觉得,这是个渣男当道的世界,该砍的男人遍地开花。月圣门有些话说得挺有道理的。
月圣门的女子出身各异,擅长歌舞的不少,晚上出来纳凉,时常对个诗,玩个传花游戏,唱唱歌什么的。
很多歌曲调都不复杂,上口好唱又好听,内容都是写风景、寄托之类的,有的听了一遍,杜小曼都能跟着哼哼。
月圣门的小月礼七天一次,再一次小月礼的时候,杜小曼已经能跟大家一起唱那首“云之外兮,天之涯兮”了。
唱着这首歌,她才蓦然顿悟,她到月圣门不知不觉已经一个星期了。
这一个星期日子过得很快,好像一眨眼一样。
每日天刚亮,杜小曼就起床,自己洗漱,前去吃早饭。
早饭就摆近在附近的一间敞厅内,是几个临近住所的姊妹小灶来做。
夕浣和傲梅住她不远,也在这里吃。
某天,又是早餐时,杜小曼正在喝粥,夕浣道:“对了,媗妹妹,今天我要出去,你有什么东西想带么?胭脂水粉布料,写个单子,我帮你捎。”
杜小曼咽下口中的粥:“你要出去?”
月圣门的这个小基地里有田地,养了牲畜,还有果树桑林,像个完全能自给自足的小王国。月苋和绿琉还带她参观过榨油、酿醋和做酱油的小作坊。
夕浣道:“嗯,我们姊妹们定期会出去的,有些东西还是得在外面买,顺道打听些情况。快到大月礼了,有好些需要准备的。”
唉,杜小曼突然就抑郁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夕浣道:“对了,媗妹妹,其实你是可以出去的。”
杜小曼一口粥呛在喉咙里:“什么?”
夕浣一脸理所当然:“你是我们请来做客的,不喜欢这里可以随时离开,你想出去玩也可以和姊妹们一起啊,怎么你不知道么?”
杜小曼愣了许久,才道:“我,我以为,我必须留在这里……”
夕浣笑吟吟道:“怎么可能。当时琉璃使带你回来,是觉得你在那种时候到圣教来比较好。你愿意出去么?那就跟我一起走,要是你想离开,我送你,要是你想玩玩,和我一起采买也行。”
杜小曼再愣怔了半晌,下意识地往旁边看。
这几天,绿琉仍然经常在她附近,好像一条无声的尾巴,比如现在。
她对杜小曼点点头:“对,郡主可以任意来去。圣教从来不违逆任何一个女子的意愿。”
这话杜小曼不信。
怎么进来的,她可记得。
她想了一下,便试探说:“我想跟你出去玩玩,可以么?我能帮你拿东西。但是,慕王府和朝廷的人好像正在抓我……”
夕浣弯起了眼:“媗妹妹真是太好啦,我正愁东西太多我拿不动呢。那我们吃完饭就走吧。你放心,一定让人抓不到你。”
杜小曼一时闹不明白月圣门在想什么了。
夕浣和她约了时间,说要先过去拿上单子和钱,然后再到杜小曼的住处去找她,让杜小曼赶紧换好衣服。
杜小曼回到房间,绿琉给她拿来一套外出的衣服,是寻常女子服色。
绿琉曰,最近圣教遭劫,姊妹们都小心行事,所以出门都穿寻常的衣服。
绿琉往杜小曼颈和手上擦了些淡黄色的油膏,拿胶糊了张面具在她脸上,杜小曼往镜子里照了照,一张淳朴的村姑脸。
绿琉又帮杜小曼整了整头发,取出一个钱袋:“郡主,这是你身上带的钱,那些大银整银票压在你枕下。”
杜小曼收下钱袋,绿琉又道:“可能因我不擅言辞,让郡主误会了。当时带郡主回圣教,实在是形势所迫,现在郡主可以随意离开。天下女子,都是圣教的姊妹,我们也是为了保护和帮助天下的女子,绝不会为难。”
杜小曼耸耸肩:“离开了我又能去哪里?与其被宁景徽追,慕人渣抓,或者被我自己的亲娘毒死,不如留在这里。天下之大,一个女人想找个安身之处却很难。”
她这话虽是借口,也算事实,语气中的无奈格外真实。
绿琉轻声道:“郡主的不易奴婢都明白。”
杜小曼抬眼看向她:“但我心中仍有些不明白,一直想问问你,你既然是圣教的琉璃使,怎么不在我被慕云潇欺负时……”
或者唐晋媗就不会死了。唐晋媗如果已被发展进月圣门,变身成一头复仇鲜菇,绝对只会杀人,会不会自杀。
绿琉是没有去忽悠她,还是忽悠了但没成功?
根据重生后绿琉的种种表现,杜小曼觉得是根本没忽悠。
绿琉又沉默了,杜小曼道:“又有不能让我知道的理由?唉,那时我觉得你会被人欺负,才会带着你和碧璃逃走的,没想到……”
绿琉咬了咬嘴唇:“圣教本打算帮助郡主,可是郡主又有了另外的打算。”
话没说完,房门响了两下,是夕浣过来了。
她也换了寻常女子的衣服,绾着单髻,像平常中等人家的妇人,一进门,就笑道:“媗妹妹准备好了?”上下看了看杜小曼,“不错不错。来,马车等着呢,赶紧走吧。”
备好的马车停在众女子的住所不远处。杜小曼和夕浣是被一堆女子簇拥上车的,进车前,还有女子往夕浣手里塞条子,反复嘱咐“不要忘了我要的是这种样式的花儿”、“水红绸没了就要荷花绢”、“要黑芝麻的酥不要白芝麻的”……
嘻嘻哈哈,吵吵嚷嚷。杜小曼替夕浣理着纸条,厚厚一摞,夕浣无奈道:“看看,诚心累死我们两个,还好媗妹妹你跟我一道,要不怎么提得动。”
马车前行,这次夕浣没有像来时绿琉那样打晕杜小曼,杜小曼估摸着,也没必要。因为这辆车的车窗是绢纱糊死的,只能透点光亮,但看不清外面,车帘厚重。幸而车很大,倒也不算闷热,杜小曼闭着眼在车座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不知道走了多久,夕浣叫醒她:“媗妹妹,下车吃点饭,休息一下。”
杜小曼下了车,发现身处野外,远处有山,几步开外就是一间茶棚兼饭馆。
替她们赶车的车夫竟然是个四五十岁的干瘦男子。
月圣门有男人,这她早就知道,但看见这车夫,她还是不禁想,男人进月圣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杜小曼跟着夕浣和车夫一道,在棚子下挑了一个位置坐下。棚子底下有七八个客人,看样子是附近的村民或同样赶路的人。
天色阴沉,风挺清凉,车夫要了两个菜,三碗面,杜小曼把一大碗汤面吃完,也没怎么出汗。
茶饭棚附近有简陋的茅厕,杜小曼和夕浣去方便了一下,和店家讨水洗了手,又吃了点茶,夕浣从车里提出一把大壶,和店家买了茶水装满,上车继续赶路。
杜小曼和夕浣聊了一时天,又继续躺到座位上睡,大概过了约一个多钟头,夕浣又喊醒她,让她下车。
这次车停在一处树林内,不远处,还停着另一辆车,夕浣带着杜小曼走到另一辆车边,带她上车,马车前行,行程继续。
这辆车比刚才那辆车小一点,但车窗帘就是普通的布帘,半开着,车门帘也较薄,夕浣笑道:“妹妹该坐累了罢,快到了。”
杜小曼笑笑:“不累。”
换车后,直到了傍晚,马车才进了一座城。
这座城还是座大城,州府所在,管辖附近七县,名叫仪安。
他们到时,已是申时末,近酉初,天还挺亮,听车窗外,街上熙熙攘攘的甚热闹。
马车把夕浣和杜小曼带到一处客栈,到了客房中,夕浣道:“媗妹妹累不累,累的话,我们就让店家送吃的上来,沐浴后早点睡,明天再逛,不累我们现在就出去逛去。”
杜小曼道:“当然不累,车里都睡了一天了,街上好热闹,晚上有夜市么?”
夕浣道:“有啊,要不我们怎么到这里来呢,这里的夜市可热闹了,咱们出去,能赶上开市,好多好东西。你饿么?要不我们先到大堂吃了东西再去。”
杜小曼挑挑眉:“夜市上好吃的东西才多呀,当然要先留着肚子啦。”
夕浣扑哧笑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地方我来过几次呢,等会儿我带你去吃好的!”
她们住的这个客栈在繁华地段,下去后就是个大夜市。赶市集的小摊贩正在出摊,夕浣带着杜小曼凑到摊子前,挑了几支其他女子让捎带的珠钗头花。杜小曼忍不住也想入手,挑了两支,取舍不下,夕浣让她把钗子插到鬓边,比较了一下,道:“我觉得细珠的这支和你比较配。”
钗摊上备有镜子,杜小曼自己照了照,自觉也是细珍珠攒花的那支比另一支芙蓉花的好看,要了珍珠花。
夕浣也试了几支钗子,让杜小曼给建议,然后买了一支钗,一支花,笑向杜小曼道:“其实我屋里的钗匣都快盛不下了,但我看见了就是想买。”
杜小曼了然地道:“我也一样,还有好吃的东西,明明已经快撑死了,也停不下嘴吃。”
夕浣拍手:“哎呀,对,说要带你吃好的呢,赶紧赶紧。”点好发饰的数量,和杜小曼你一言我一语同摊主磨好了价格,拉着杜小曼走进人群。
仪安有个外号叫小苏杭,一条名叫仪水的河横穿城中。天色近黑,河岸边灯火通明,夕浣带着杜小曼到了河岸边的一个小吃摊棚子下,眼明身快占了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吐了一口气:“我们真好运,这家摊的座位可不好占。”向旁边一比,果然,旁边有不少道瞄着她们的羡慕嫉妒恨眼神。
夕浣笑道:“既然你第一次尝,那就我点吃的了。”唤过一个扛着手巾跑来跑去的少年,“两份水晶粉,一屉素卷,一碗云吞。”
小伙计应声而去,不久便端了两碗粉。
单看,只是两碗透明的粉,浸在白水中,杜小曼舀起一匙,尝了一口,顿时流泪——太,太,太美了……
这水晶粉是甜的,但并不像是蔗糖,不知道是用什么调的汁水,甘甜、爽口、清凉非常。一勺粉下肚,整个人顿时都清爽起来。
夕浣笑吟吟道:“好吃罢,天热的时候每次过来,我都来吃他家的粉,既不渴了,也凉快了。我们还想偷师过,始终做不出这个味道。他家的云吞也是一绝,可惜我们一般吃素,大月礼快到了,不敢破荤,妹妹你可以尝尝。”
杜小曼点头,夜风幽凉,突然淅淅沥沥落下雨,路上行人匆匆躲避,杜小曼抬头看看顶上的棚子,觉得无比幸运。
夕浣道:“这里的雨下不长,等我们吃完,说不定就停了,慢慢吃吧。”
杜小曼点头,身边一侧,雨落河中,灯影泛起涟漪,恍若秦淮梦影,另一侧棚外,则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十丈红尘气象,竟有种错落的美感。
雨帘如幕,有丝竹声渐近,河中一条画舫缓缓行来,船桨击碎涟漪。
杜小曼不由得望去,画舫窗大开,辉煌灯火中,一群穿纱披翠的女子正环绕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穿着蒲色的薄衫,倚在榻上,他对面应该还有个人,被窗扇挡住,看不分明。一旁的美女们斟酒打扇,檀口轻掩。
这就是有钱有势的人奢靡又拉风的生活啊!
船上这朵男子斜枕美人臂,定然享受得不得了。
嗯,怎么美女中好像还有个洋妞的样子?这个时空也能把到外国美女了?
啧啧,这人来头不小啊。
嗯?怎么有点眼熟呢?
美人起身,男子接过酒盏,露出了刚才被挡住的脸。
杜小曼叼住勺子,喔,这不是影帝嘛!
影帝这货,在露出真实嘴脸的时候,挺人模狗样的。
那身行头,那个气场,那份偎香倚黛的惬意与浪荡……
杜小曼真心搞不明白,一个皇帝的叔叔,位高权重的王爷,好好的日子不过,为啥要装成一副落魄德行,做端茶倒水的小伙计呢?
还吃霸王饭。情愿让人打。
丢不丢人?怎么想的?
吃饱了撑的?磨练演技?
有重大隐情的潜伏?
杜小曼放弃了猜想。秦兰璪正端着酒杯与他对面的人谈笑,他身边的女子执团扇轻摇,杜小曼脑内不禁浮现他还是那个神叨叨的时阑时的种种场景,鸡皮疙瘩一层层冒出来,顶直了汗毛。
杜小曼把咬着的勺子拿出来,放回碗里,一转眼,就对上了夕浣的视线。
充溢着同情、同病相怜等等,内涵丰富……
杜小曼赶紧干笑了两声:“哎呀,雨好像小了一点。”
夕浣放下筷子:“我撑到了,吃不下了,要不现在就回去吧,那边有个店卖伞,走快点过去淋不到什么。”
杜小曼说:“馄饨还没上呢,怎么能走?”
刚好小伙计端了馄饨和素卷过来,夕浣望着杜小曼,安抚地笑笑:“好,那我们,就吃完了再走。”
杜小曼立刻舀起一只馄饨,咬了一口,烫得吸了一口气,转去吃了一口粉,夕浣伸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慢慢吃,不要紧的。”
杜小曼没奈何继续进攻那只馄饨,皮入口即融,馅料鲜美,她含糊地赞:“太好吃了!”
夕浣又淡淡地笑了:“嗯,我就猜你会喜欢呢。”
杜小曼咽下馄饨,忍不住又向河里瞥了一眼,船已经行得远了。夕浣夹起一筷素卷:“媗妹妹,尝尝这个。”
杜小曼尝了一口那个卷,味道非常好,她振奋精神吃完了饭,夕浣结了饭钱,雨差不多停了,不需要打伞,杜小曼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继续逛?”
夕浣摇摇头:“有些累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明天有的是空闲逛。”
走回客栈,不自在的感觉一直萦绕着杜小曼。
她算是个神经比较粗壮的人,但身边有个人时刻开着“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这种气场,和你软声笑语地说话,用充满同情和安慰的眼神望着你,一举一动都在表示小心翼翼,不敢刺激你,真是种煎熬。
夕浣是和杜小曼合住一间有两张床的房间,杜小曼飞快地洗簌爬到床上,闭上眼,听夕浣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走到桌边,停顿了一下。杜小曼能感到两道关切的视线扫过自己身上,然后呼一声灭掉灯烛的声音,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松下那口气,杜小曼盼望自己快点睡着,但是白天在车里睡了太多,她不想睡,又不愿意乱翻身,闹出动静让夕浣听在耳中,便僵挺在床上默默地数绵羊。
数到第八百三十一只,她发现自己仍然很清醒,而且想上厕所。
她犹豫了一下,摸索起身,窗半开着,外面居然有了月亮,隐隐约约有歌声被夜风送进,是个女子在唱,不同于月圣门那种飘渺悠扬的小调,歌声凄切哀婉。
杜小曼从厕房出来,那歌仍在唱,她不由得走到窗前,依稀听清了歌词,反反复复,唱的只是四句:“都道好梦消夏凉,总把须臾做久长;转头一望千般尽,人生何处是归乡……”
杜小曼听了一阵,想回去继续睡,一转身,看见个人影杵着,吓了一跳。
夕浣姐姐,就算你时刻留意我的动静,拜托起来的时候发出点声音啊。大半夜的吓出问题多不好。
夕浣亦走到窗边:“是这支歌啊……”
杜小曼做感怀状道:“不知道是哪位不幸的姊妹。”
夕浣叹了一口气:“唱歌的这位,我是认得的,她与我以前类似,亦是青楼女子,那男子负了她,再没回来,她便常常唱这支歌……”
杜小曼问:“为什么不发展她进圣教?”
夕浣摇摇头:“神仙佛祖,也救不了世间众生,圣教终归能力有限,真正能救自己的,还是自己罢了。我亦劝过她,她依然要等,那便是她的选择。谁也帮不了她,我们更不会勉强。”
歌声渐渐住了,夕浣向杜小曼道:“妹妹,睡吧。”
杜小曼嗯了一声回床上躺下,心里却有个强烈的疑问翻涌——
船上的那个影帝,真的是影帝么?
杜小曼觉得自己不会认错时骗子,呃,应该是秦骗子的。
但她现在连自己的觉得都不敢信了,有些事情,用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在桥头吃个饭就碰见影帝风流游河,半夜还有歌听,这么巧,不得不让人多想啊。
唉,没有两把刷子,能把组织搞这么大么?
唉唉,算了,真的又怎么样,影帝风流快活,跟她又没关系。
假的又怎么样?已经一入圣教深似海了,不知何时才能上岸,多点浪花,少点浪花,这样的大虾,那样的螃蟹,又有什么区别呢?
神仙也靠不住……闭着眼过吧!睡觉睡觉睡觉……
她这么想着绕着,竟然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杜小曼又和夕浣一起去买东西。夕浣对她的态度稍微好了点,那股气场不再时刻开着,即便偶尔开开,杜小曼也只当不存在。
她们先吃了个早饭,再按照单子采购。先买轻巧的小东西,然后挑选布匹之类,布店的服务很到位,她们到店里,只要先挑布就可以,店里会按照约定的时间,把布匹送到客栈去,待验收完毕后再收货款。
夕浣带杜小曼对比了好几家布店,最后在某一家流连,不知道是真的喜欢这家的布,还是其实此店是月圣门的分部或者定点采购商户。不过这家店的布确实很好看,颜色多,棉、麻、纱、缎……各种料子,尤其有几款从苏杭进过来的纱和绸,又轻软又漂亮。
杜小曼正和夕浣抚摸挑拣,突然听得一阵叫骂声夹着呜呜咽咽的哭声。
布店的老板娘见杜小曼和夕浣停了手,就道:“隔壁茶馆老牛新娶的媳妇又在打闺女了。从她来了,就天天打,我们天天听惯了。”
店里挑布料的都是女客,听得那噼里啪啦打骂夹着棍子的声音和女孩子不成调的呜咽,表情都有些不忍。
杜小曼附近的一个正在挑棉布的大婶道:“这后娘可够厉害的。”
老板娘一弹算盘:“后娘?打的是她亲闺女,跟着她嫁过来的。”
那大婶诧异:“哎呦,这也下得去手?”
老板娘再将算盘珠一拨:“咋说呢,那媳妇这么着,也算为自己为她闺女。”向门外一瞟,声音压得低了些,“先时老牛娶她的时候,就知道是二婚,带个闺女。反正鳏夫对寡妇,算合衬,老牛这里有个儿子,一儿一女还凑成一枝花。结果那女孩子带过来,谁头回见,都能吓一跳。说是这媳妇头一个男人是个杀猪的,孩子从小就在铺子里吃,断奶起就拿大棒骨汤当茶喝。一个丫头,跟庙里的金刚似的,都十五六了,一顿饭光大馒头就能吃半筐。这么个吃法,即便老牛不说什么,那女子也怕招嫌,就管着,不让吃。孩子饿了,吃惯了,不吃顶不住,一吃她娘就打。”
老板娘这里解说着,那厢门外的打骂棍棒声跟女孩子含糊的呜咽起起伏伏,杜小曼听得都心颤,夕浣双眉微蹙,杜小曼悄悄问:“要不要解救一下?”
夕浣不语,不动声色第环视店内,定下了几种布,再走出了店铺。
打骂声已经没有了,夕浣领着杜小曼再逛了几家店铺,还去吃了个午饭。
午饭完毕,再从脂粉铺出来,夕浣道:“媗妹妹,口渴么?”
杜小曼拿手帕扇了扇风:“有点渴。”
夕浣抿嘴一笑:“我们去吃点茶吧。”
杜小曼跟着她走,越走越觉得周围熟悉,她们竟是折回了买布的街上。
前方不远处,是牛记茶楼的旗帘。
杜小曼不禁看向夕浣,夕浣神色自若,但用极细的声音道:“如今不同往日,一切要谨慎些。”
杜小曼了然地点头,小声说:“我还以为圣教只解救被男人遗弃的女子……”
夕浣轻声却坚定地说:“世间受苦的女子,都是我们的姊妹。”
杜小曼跟着夕浣迈进茶楼,突然觉得这句口号似的宣言好励志。
茶楼中没几个客人,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应该是掌柜的,从柜台后转出来,亲自迎客,跟着往楼上喊了一声:“毛尖!”
楼上应了一声,杜小曼和夕浣都还没点茶,看来毛尖是个小伙计的名字。
一个小伙计扛着手巾,拎着一把大茶壶匆匆下楼,在楼梯拐角绊到一坨庞然大物,手里的茶壶险些飞出去,赶紧抓住了扶手。
那庞然大物扭动了一下,吸了一下鼻涕,继续埋头吃袖子里笼着的果子。
掌柜的表情颤抖了两下,向夕浣和杜小曼赔笑道:“那是小女,长得壮实了一点,让两位夫人见笑了。”
夕浣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看牌点茶,楼上冲下一个妇女,扑到那女孩子身上掐了一把:“滚起来!起来!给我死楼上去!”
掌柜的赶紧向店内诸客人作作揖,到楼梯上阻拦:“算了算了,她爱在这里就在这里吧。”
那妇人尖叫:“不能惯她这死德行。滚起来去后厨劈柴!你个赔钱丧气的东西!再不起来给老娘滚!”一壁骂,一壁对那女孩子连踢带打。
女孩子用手护住头,嗓子里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笼着的果子顺着楼梯滚散各处。
店里的其他客人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劝解。夕浣起身上前,挡在那胖姑娘面前:“孩子不是打出来的,这么个打法,难道你真想打坏了她?”
那妇人整一整鬓发道:“这位大姐,说句你不爱听的,她是我闺女,我爱怎么管怎么管,管得了人吃饭拉屎还管人打孩子了?”
掌柜的连声叹气,连连向夕浣赔罪:“夫人莫与贱内计较,茶钱就不要了……”
那妇人又向那胖女孩子扑打过去:“都是你个丧门星!惹得老娘成天丢人现眼!你怎么不死!怎么不死!”
劝解的客人招架不住,都败下阵来。
杜小曼上前阻拦,经验不足,被掌风扫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坐到胖姑娘的肚子上。
一塌糊涂中,夕浣拉拉她的衣袖:“妹妹,算了吧,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别人的私事,我们不好插手。”她这么说着,左眼却飞快地眨了一下。
杜小曼心中一紧,她知道,这暗示着另有安排。
可月圣门另外的安排……
杜小曼从袖里摸出一把钱,向那妇人笑了一下,塞到她手中:“老板娘,真是对不住,我们也是中午盐吃多了,一时操起了闲心。老板娘管教孩子,这是对的。赔个不是,消消气。女人可气不得,老板娘这么漂亮,气出了皱纹多不好。”
那妇人抓着钱,一时愣了,僵硬地笑了一下:“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这位夫人别客气……”作势要推脱,杜小曼按住她的手,“本来就应当付茶钱的,这又添了麻烦,钱给老板还是给老板娘,不都一样么。给老板娘,只怕老板还放心点。”
杜小曼万分感激自己开酒楼的那段日子,三教九流都见过,还参加商会陪老伯们应酬,油条套路都会了,脸皮也足够厚,什么话都说得。
看这妇人的泼劲,即便拦下了她,回头那姑娘还会被打得更厉害。还不如先说些软话。
果然妇人笑逐颜开:“看这位夫人定是贵人,话说的让小妇人无地自容。”
杜小曼道:“实不相瞒,我以前也开过酒楼的,可惜不善经营,后来倒了,不如老板和老板娘。”
妇人笑的更灿烂了,整整衣衫:“原来都是同行。哎呀,夫人茶还没喝吧,那茶都凉了,赶紧的,上新茶!”
杜小曼笑了笑,弯腰捡起一个果子,吹吹灰,又看看那个一脸愕然的胖姑娘。
“看着这孩子,我就想起我小时候。我小时候也胖,娘也是恨铁不成钢,各种数落我,长大了才知道,娘其实是为我好,就是她脾气急了点。”
那妇人挽着头发:“可不是,我也是个急脾气,心直口快的,看在外人眼里,恐怕还觉得我是个毒妇,虐待自己的闺女。我为她好的心,谁又懂!”说着,眼眶竟红了。
夕浣温声道:“慢慢来,孩子都得慢慢教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状元。”用手绢擦擦那胖姑娘的脸,整整她的头发,替她掸开身上的果子渣,“少吃些果子,多吃些菜,别让你娘忧心了。”
杜小曼道:“她的皮肤很好,五官也好。老板娘这么漂亮,女儿肯定不会差,现在富态可爱,日后没了婴儿肥,绝对能出落成大美人。”
妇人瞪她一眼:“听见没?人家都说你将来能成美人了。只要你忍得住不吃,一身膘下去,城里王公子就能娶你做媳妇!”
那女孩子吸吸鼻涕,愣愣地哑声问:“穿白衫子拿扇子的那个王公子?”
妇人再瞟她一眼:“是,还穿过青衫子、黄衫子,但老拿扇子的那个王公子。”
女孩子立刻擦了擦鼻涕,店里的其他客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老板娘,得给闺女攒嫁妆啊!”
“丫头好好整整,能美的,现在看都怪喜庆的。”
“也不要太瘦了,说不定王公子就喜欢敦实点的。”
“好媒人我认得,到时候帮你说啊!”
……
夕浣笑盈盈地望了一眼杜小曼,两人吃了老板娘执意让小伙计新上的茶,方才离开。
那女孩子站起身,颤巍巍地上了楼。
离开茶楼,杜小曼听得头顶窗响,一抬头,一扇窗开着,那女孩子的身影闪过。
夕浣含笑望着杜小曼,眼睛里有异样的神采:“以前小看媗妹妹了。”
杜小曼道:“我以前开过酒楼啊,所谓以退为进,也就懂这点东西。希望那个娘以后能对女儿好点。”
夕浣摇了摇头:“恕我直言,那妇人性子厉害,我怕管不了多久。”
其实这次那老板娘能顺利地吃了软话,杜小曼就觉得很意外了。
那小姑娘即便忍得住嘴,一时三刻也难达到她妈妈的希翼,待今天的事淡了,过不几天,恐怕又会回到以前。
在这个对女性特别严苛的时代,她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夕浣看看她,再看看天色:“耽误了这么久,可能今天买不全要买的东西了。我们再住一晚,明天再走。”
回到客栈中,过不多久,布店送了今天订的布,夕浣拿出单子,和杜小曼一道清点已买的东西。
房门响了两声,客栈的婆子来送茶,搁下茶盘后,又道:“掌柜的让老身来问问两位夫人,要换客房否?夫人们可能听说了,朝廷里有大人物到了我们城里,说是个了不得的贵人,但不让说身份,好像是位王爷。到处是官兵,夜里会更吵嚷些,还有爆竹烟花。两位夫人的客房正好临街。若是怕吵闹,有比这间还宽敞的静室可调换。”
夕浣询问地看向杜小曼。
杜小曼道:“不必了吧,换房怪麻烦的。热闹点也挺好啊,烟花挺漂亮的。”
婆子赔笑道:“两位夫人不怕吵便好。”在衣襟上擦擦手,“城里常来些朝廷的人物,其实也没什么好看。轻易不会到市集上来,即便来了,到处是官兵,能看个轿子顶就不错了。光听见吵了。”
杜小曼听完这一段,恍然明白,恐怕是裕王驾临,有人相中了这间临街的客房,想看看能不能从窗口一睹风采,开出了高房价。这个婆子是做说客的,来劝她们换房。
可惜杜小曼神经跟钢棍似的,一开始没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晕乎乎地拒绝了。
其实换换也行,但这种不明说,拐弯抹角的小手段杜小曼有点不爽,就笑嘻嘻道:“我们没怎么见过世面,看个轿子顶也算开眼嘛。”一拍手,“姐姐,我们真是赚到了,怎么订了这么好一间房!也不知那位大人物是不是真能从窗下过,可惜我怎么没早料到这件事,就嫁人了呢?亏大了!万一来得是那位据说最喜欢女人的裕王殿下,他路过这里的时候,恰好从轿子里伸头往上这么一看,正好看见我了,那我后半辈子,还有啥可愁的?”
婆子的手和脸皮都颤了一下,颤巍巍福身:“两位夫人慢慢用茶,老身先告退了。”
杜小曼大乐,那婆子离开房间,杜小曼便听见一句恰刚好她能听见的喃喃自语打从外面飘进来。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天听说,秃蛾子还想当龙口里的食,真是头回见。”
杜小曼憋笑,转眼却见夕浣正用复杂的表情望着她。
杜小曼道:“夕浣姐姐为什么这样看我?”
夕浣叹了口气:“媗妹妹,我昨天就想问,但怕你误会,便没有开口……昨晚,画舫中人,你认识罢。”
杜小曼直接道:“就是裕王啊,你应该认得他。”
夕浣摇头:“我未曾见过裕王,但听闻过此人行径。妹妹莫怪我唐突,昨日看你神情,方才再听你说……你对裕王是否……”
杜小曼立刻道:“怎么可能!”反正她跟影帝那些事,绿琉已经告诉了月圣门,也不怕多说,“我和此人,真的没什么关系,只是当日他装成一个落魄的书生,在我逃到杭州后开的酒楼里混了一段时间,满口谎话,从头耍我到尾。喜欢他,除非我脑子有病。”
夕浣微微皱眉:“裕王位高权重,为何要……”
杜小曼摊手:“我怎么知道?”
夕浣又道:“听闻裕王亦驾临过几次庆南王府,难道妹妹之前未曾见过,竟认不出他?”
杜小曼道:“裕王到庆南王府时,我都回避了,慕云潇的那位阮表妹倒是见过。说到这个……其实琉璃使也见过裕王殿下呀,当时在庆南王府,还帮他沏过茶。在酒楼里时,也不提醒我一下。”
夕浣笑道:“看来媗妹妹对琉璃使的心结竟在此了。琉璃使可能未曾想到,妹妹竟不认识裕王,也认不出裕王,还以为有什么隐情,所以她也没告诉你。没想到竟阴差阳错了。”
呵呵,真是牵强到姥姥家的解释。
杜小曼心道,我也没想到,我那个小酒楼居然水这么深,在我眼皮子底下,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夕浣话中带着试探,看来月圣门对她杜小曼仍是各种不放心。
唉,走一步算一步时,真的对前途不能多想,想一想就一片白茫茫啊……
夜半,杜小曼突然感到有人在耳边喊什么,迷糊醒来,黑暗中,只见一道影子杵在床头,惊得一抖。
影子轻声道:“媗妹妹,是我。”
夕浣姐姐,你是不是有半夜吓人玩的爱好?
杜小曼坐起身,夕浣递给她一叠东西:“穿上,跟我来。”
夕浣递给杜小曼的是一身黑色的短衫裙,杜小曼换好衣服,夕浣又递给她一件大披风,裹住全身,出了房门。
门外,竟站在一个男人,是那个送她们过来的车夫。
夕浣和杜小曼聊着外面市集上的东西,车夫走在她们身后,三个人一起下楼。
此时已是三更,客栈里不像白天那么多客人,但也不算冷清,大厅里还有一些人正在吃饭,他们这么下楼出门,好像没什么人留意。
出了门,登上车,杜小曼不禁问:“不是说明天走么,现在就走?”
这里即便夜生活丰富,但入夜之后,城门仍是要关闭的,一辆马车怎么出得去?
夕浣眨眨眼,低声道:“等一下你就知道。”
客栈外的夜市依然挺热闹,虽然不像刚入夜那么熙熙攘攘,摊位仍不少。附近的酒楼中,谈笑行令声飘扬。
马车走了有一刻钟左右,车外的声音越来越少,直到全部寂静,马车突然停了。
夕浣示意杜小曼和她一起下车。
杜小曼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发现自己是在一条寂静的街道上,只有几盏灯光照亮,就被夕浣拉着进了一道漆黑的小巷。
夜晚闷热,进了这个巷子,杜小曼却不由自主寒毛竖起,升起一股凉意。
夕浣,打算做什么?
巷子幽深,隐隐传来几声狗叫。杜小曼跟着夕浣走了许久,折了个弯儿,终于走到了巷口。夕浣脱下身上的披风,杜小曼照做,夕浣将披风团在一起,打了个包袱,丢在巷口,低声道:“媗妹妹,在这里等我一下。”
杜小曼站在巷子的阴影中,遥望着夕浣的身影一闪不见,双脚不由自主动了动,内心喧嚣着一个念头——
赶紧走!就是现在,拔腿就跑!
她按捺住这个念头,维持着理智。
现在跑,跑不掉。夕浣和月圣门对这座城很熟。可杜小曼连自己身在哪里都不知道。
城门没开,逃不出城去。
半夜三更,要躲到哪里?
说不定,这就是个考验。
她稳定神智,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不了多久,一个黑影在巷口一闪,杜小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便闻到那黑影身上淡淡的香味。
夕浣身上的香粉味道。
夕浣拉住她的手:“来吧。”
巷子外,是幽暗的街道,杜小曼跟着夕浣,又绕进一条窄巷,在一处院墙外停下。夕浣跃上墙头,丢下一根带子,杜小曼绑在腰上,抓着带子,听她指令,向上一跃,便被扯上了墙头。
还好那墙不算高,再扒着墙头整个身体挂下去,向下一跳,夕浣扶了她一下,就站稳了,虽然脚触的微疼。
站稳之后,杜小曼环视了一下周围。
她在一个凌乱的小院后,不远处的树下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影子,好像是只狗。
杜小曼不由得悄声问:“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夕浣向她摆手示意:“来。”
难道是做贼?
夕浣推开了一扇门,示意杜小曼进去,摇亮火折子。
灯火照亮屋内情形,是一户人家的厅,墙上挂着竹笠,屋内摆着饭桌,正堂挂着一副粗陋的中堂,两个条幅,条几上堆满杂物。不是个有钱人家。
夕浣示意杜小曼顺着木梯上楼,低声道:“放心罢,该睡的都睡着。”
杜小曼诧异,再悄声问:“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夕浣停在楼梯对面的一间屋门口,推开了房门。
床上一个团黑影抖了一下,杜小曼也愣了一下。
竟然是茶楼里那个胖胖的女孩子。
她靠在墙角,一脸惊恐地盯着杜小曼和夕浣,嗓子里刚发出一个音调,夕浣便笑了,轻柔地说:“小妹妹,还记得我们么?白天,拦住你娘,不让打你的。”
她向后缩了缩,喉咙里再呜噜了一声,半张着嘴,里面竟含着半块窝头。
夕浣又凑近了一些:“你看,白日里才说,不能再多吃了,怎么又在吃?”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含糊吐出了一个字,似乎是“饿”。
夕浣温声道:“饿也不能太贪嘴了,知道没有?姐姐们是和你聊天的,你叫什么?”
胖姑娘努力伸长脖子,把那一口窝头咽了下去,声音似乎清楚了点:“玉儿。”
夕浣柔声道:“哦,是叫玉儿啊,真乖。”
她转头看向杜小曼:“媗妹妹,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对她说。”
杜小曼一愣:“啊?”
夕浣盈盈地笑了:“你特别留意了这个女孩子,对她起了帮助之心。你的几句话,一个鼓励,就可能改变她的一生。待咱们走后,她会把今晚发生的一切当成一场梦,这个梦也许就是她一辈子的转折。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想不到的能力,帮一个人,改变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对她说出你最想说的话,提出你的劝告。你最想对她说什么?”
杜小曼更愣了。
夕浣嫣然道:“媗妹妹,去吧,我知道,你行的。”将杜小曼推到床边,离开房间。
杜小曼和胖姑娘大眼瞪小眼地傻着。
这,这是月圣门的入门培训教程么?
锻炼她的洗脑功?
玉儿愣愣地看着她,从薄毯里掏出一个窝头,咬了一口。
杜小曼道:“别吃了,晚上吃太多,对胃不好。”
玉儿叼着窝头望着她。杜小曼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吧,要是不进行这个步骤,恐怕夕浣不会带她回去。
她在床边坐下,拍拍玉儿的手:“把窝头给我吧,听话,今晚别吃了,明天再吃。”
玉儿向床里缩了缩。
杜小曼再清清喉咙,她实在没有给别人上课的天分,浑身难受,搜肠刮肚半晌,才道:“你知道吗,晚上吃东西不仅对胃不好,对牙齿也不好。像你这样青春期的女孩子,长身体,多吃点补充身体能量是对的,但要适量……”
玉儿再向墙角缩缩,低下头,含糊地咕噜一声:“我丑。”
杜小曼道:“没有啊,我觉得你很可爱。”
玉儿摇头:“假的。”
杜小曼郑重地道:“真的。”
玉儿仍低着头,但身体却向她靠了靠。
杜小曼感觉到了一丝成功的欣喜,继续说:“很多人,可能会觉得你不符合他们的审美,不是他们认为美的类型……那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
玉儿的身体又靠近了一点,含糊地嘀咕:“都不……喜欢我。”
杜小曼道:“谁说的,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你很可爱。”
玉儿抓住了她的手:“你……喜欢我……?”
杜小曼立刻道:“喜欢,当然喜欢!你这么可爱。”
话未落音,她身上一沉,脸颊啪嗒被亲了一下。
古代的小孩子,原来也这么热情?
玉儿的脸搭在她肩上,呼吸轻轻吹在她脸侧,杜小曼的耳边被柔软的唇轻轻触了触。
喂,这……
杜小曼的寒毛不由得竖起,听见一声低笑。
紧紧贴着她的耳畔,轻轻地,漾进她耳中。
“掌柜的,在月圣门混得不错,都能招新人了。”
杜小曼被雷焦了。
“玉儿”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
影,影帝……
您好。
您强。
您实至名归!
她耳边又低低送进一句话:“别停,继续和我讲道理。”
玉儿颤抖的肥肉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姐姐真好……”
神哪,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销魂!
捂在她嘴上的手松开,杜小曼清清喉咙:“乖,你这么可爱,姐姐怎么可能对你不好呢……”
呕——
那个,那个……该讲啥啊?
她的大脑都变成一锅粥了,怎么想出洗脑台词?
她努力用甜腻的声音说:“对了,玉儿,如果你常常不开心的话,就多看看月亮。”
上课,得要点题。
月亮,就是月圣门的主题。
杜小曼找到了感觉,动情地说:“你看月亮,它那么白,那么亮,那么圣洁,能够荡涤我们心中的污垢!你看着月亮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心突然宁静了下来?”
她的手被捏了捏,那双离她贼近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亮的。
“玉儿的窗户,朝北。看不到月亮。”
杜小曼一阵狂躁,你就是来耍我玩的对吧。
“朝北,看不到月亮,但你能看到月光呀。银白的,温柔抚慰众生的月光。推开窗户,把手伸出去,就能触碰得到。饿得慌,睡不着的时候,你试着把自己的房间,想像成一个港湾,你就是泊在月下的一只小船……静静地摇啊,摇啊,就睡着了。”
“要是翻了怎么办?玉儿不会游泳。”
夕浣姐姐,你进来吧!把这货叉成一块冻豆腐,我谢谢你!
杜小曼冷冷一挑嘴角,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不会的,月神会救玉儿呀。她会轻轻地抱起玉儿,带你漂浮到天上去。”
“玉儿这么重,月神姐姐抱得动么?”
杜小曼呵呵地笑了:“玉儿在月神姐姐的眼中,是最可爱,最小巧的,月神姐姐轻轻一捞,就把你捞到了月牙上,然后在月牙里摇呀摇呀……”
她即兴唱了两句:“摇啊摇啊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姐姐唱得真好听。”
我想把你拍成老婆饼!
杜小曼狠狠掐了一把这厮的脸,手感很是真实。
“玉儿要不要跟姐姐学?你将来可以唱给王公子听。你,想不想做王公子的小媳妇?”
这次影帝没有吭声。
杜小曼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乖……”
门开了,夕浣闪了进来,轻声道:“今天先到这里吧。”
杜小曼演出了心得,先技巧性地顿了一下,再拍拍“玉儿”的手,然后才迅速站起身,凑近夕浣低声问:“我们,不带她回圣教么?”
夕浣悄声道:“暂时不必,今晚先到此为止。”
杜小曼点点头,夕浣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玉儿”的头顶:“嘘,今晚先睡吧,以后姐姐们会常到梦里来看你,好么?”
“玉儿”呆呆地问:“梦里……”
夕浣的声音格外格外的缓慢,一股幽香从她袖中散出:“对啊……梦里……”
“玉儿”再愣愣愣愣地看着夕浣,慢慢合上了眼皮。
夕浣起身,悄声对杜小曼说:“走。”
离开了宅子,翻过墙头,四周仍是沉沉的黑暗寂静。
夕浣带着杜小曼,却拐上了另一条路,又钻进小巷子,七绕八绕,马车停在巷子的尽头,像一抹夜中的幽魂。
上了马车坐下,夕浣从座椅下取出什么,丢给杜小曼,原来是当时她们丢下的披风。
马车在街道上遛跶了一圈,回到客栈门前,夕浣从车座下取出一个提篮,递给杜小曼一根新簪子,一对新耳环,示意她换上,两人方才先后下了马车。
客栈大堂中依然亮着灯,仍有客人在吃饭,过道上,提着大茶壶的老妈子冲杜小曼和夕浣福了福身:“两位夫人买了好些东西。”
夕浣笑道:“可不是,我们好不容易到州府城里来一趟,看见什么都想买。”
进屋合上房门,杜小曼正要换衣服,夕浣突然叹了口气:“你啊,尘根未断。”
杜小曼心一凉,手顿住。
她看出破绽了?当时的那一番表演,到底还是没有逃过夕浣的利眼?
夕浣接着道:“你和那孩子说的话,虽然只是随口,但仍能看出你对男子并未绝情。”
杜小曼的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僵硬地说:“你是说……我问那玉儿,她想不想做王公子的小媳妇?”
夕浣微微点头。
杜小曼心里紧绷的弦猛地松了下来。
“我,我只是……”
夕浣再轻叹了一口气:“媗妹妹,我出身青楼,又入圣教数载。男男女女,见过无数。心死的女子,不是你这样。”
杜小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夕浣突然轻笑了一声:“你知道么,其实我很羡慕你。人死不可复生,心也一样。”
杜小曼说:“可我觉得你们现在活得也很好,很有爱心,有意义,为拯救天下女人而奋斗!”
夕浣笑着摇摇头:“媗妹妹,不用装了,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加入圣教。”
杜小曼再顿了一下,点点头,实话实说道:“对。我觉得不太适合我。”
夕浣慢慢道:“圣教是很想让媗妹妹加入的,可我觉得,你确实不适合。”
杜小曼没回答,心不由得跳得快起来。
夕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袋,放在桌上:“这是盘缠,我身上只剩下这么多了。寅时开城门,但你一个人,离开恐引人注意。等天亮后,我送你出城门。”
杜小曼一时怔住。
难道夕浣是朝廷的卧底?不像。
为什么不像,她说不上来。可就是不像。
夕浣看穿了影帝和她的小把戏,想要结果掉她?也不像。
刚才的那番话,杜小曼直觉,她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想放她走。
为什么?
杜小曼问:“你不走?”
夕浣道:“还有些事没办完,我还要再待一段时间。”
杜小曼盯着那袋钱,问:“你为什么要放我?我一直觉得,你们既然把我带回去,就不会想我离开。”
夕浣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个心死了的女人,没必要待在圣教。”
杜小曼再问:“那么,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圣教的意思?”
夕浣沉默片刻后道:“我觉得月神会赞同我的做法。”
杜小曼再看了看那袋钱,人的直觉是种很奇怪的东西,你不知道它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它有什么依据,可它能在一瞬间控制你的大脑,让你做出连自己都惊讶的事情。
杜小曼望向夕浣,脱口道:“嗯,我是暂时不想加入。但我觉得,现在朝廷正在对付圣教,多留不太安全,还是明天一早赶紧走吧。出了城后,你们随便找个还算安全的地方,把我放下就行。”
杜小曼不是个圣母,她知道月圣门杀过很多人,恐怕夕浣手上的人命就有不少条。
在杭州时,宁景徽如何处置月圣门的人,她也亲眼见过。
她们现在的行踪,必定全部在朝廷的掌控之内。
不论夕浣现在要她走,是真心放她,还是考验,或者是别的目的。夕浣打算放她一马,她不能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着夕浣进陷阱。
即便可能夕浣已经知道些什么,可能根本不用她救。
夕浣再看看她,亦沉默,片刻后点头:“好。”
杜小曼又到床上去躺了一会儿,房间里沉默着,走廊上时而有人声脚步声,都很正常,平安地到了寅时。
夕浣到隔壁房间唤了那个车夫,下楼退了房。
杜小曼下意识地四下观察,客栈中人来人往,各个看起来都挺平常。
马车很平安地出了城门,行了不久,突然停住了。
杜小曼一愣:“我就在这里下车?”
夕浣微微皱眉,掀开车帘:“阿全,怎么回……”
她的声音止住。
马车正在一片荒野中,前方密密麻麻,全是手执兵刃弓弩的官兵。
夕浣挑开车帘,从容下了马车,嫣然一笑。
“我等一行不过三人,居然劳动如斯阵仗,着实惶恐。”
她这么笑着,袖中突然飞出数点寒芒,那车夫抽出一把钢刀,向着兵卒扑了过去。
杜小曼还坐在车中,眼睁睁看着兵卒们格开暗器,将夕浣和那车夫围住。
突然之间,林间传来尖锐的啸声。
杜小曼的头顶一声巨响,身体腾空而起。
刀光,飞箭,血。
杜小曼只觉得头晕眼花,几个颠簸起落,脚踏实地。她踉跄一下,恢复神智,挟着她的两双手松开,向着前方一抱拳,无声地退下。
杜小曼定定地看着眼前。
她眼前站着的人,是宁景徽。
宁景徽垂目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里也没有温度。
他只看了杜小曼一眼,便转开了视线,踱到一旁,负手而立。
远处的打斗声源源传来,好像和这里不是一个世界。
杜小曼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左右看了看,这里只有她和宁景徽,没有别人,没有影帝。
宁景徽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一尊塑像。
许久许久之后,打斗声渐渐停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匆匆行来:“相爷,逃了一人。”
杜小曼心里一跳。
宁景徽转过身:“可擒有活口?”
那侍卫瞥了一眼杜小曼,垂首道:“没有,与郡主同车的妖女逃了。来救她的那些妖女尽数了结,属下本想擒住活口,但邪教妖孽随身都带了毒药。”
宁景徽再问:“折损多少人?”
侍卫道:“十一名兄弟殉职,邪教亡六人。”
宁景徽沉默地抬了抬手,侍卫退下。
宁景徽又转过身,再次望着杜小曼,淡淡开口:“十一人。此城之中的暗桩,茶楼、布店……两年有余,方才天衣无缝。如今走脱一人,了结六名邪教爪牙,这般结果,王爷可还满意?”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缓缓抬眼望向旁侧。
从空地的树后,变戏法般绕出一人。
“宁景徽,此事责任并不在她,别打其他算盘。”
杜小曼看向了来人。
来人当然是秦兰璪。
影帝此刻很正常,紫袍玉冠,贵气的装备一上身,整个人瞧着就不一样了,很是闪亮。
但那拂动的衣袂,总让杜小曼想起“玉儿”身上抖动的肥肉。
一时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宁景徽神色不变:“臣未敢有任何盘算,殿下心中定自有主张。”
秦兰璪的脸是板着的。
他一步步走来,气氛便像一根绷紧的弦,更紧,愈紧,带着一丝丝的颤。杜小曼对古代礼仪所知不多,但也明白,此时此刻,宁景徽不跪不拜,直视秦兰璪,乃是极大的不敬。
位高的皇叔和权重的右相之间,正有暗流涌动,小火花噼里啪啦地闪烁着。
秦兰璪走了过来,宁景徽身形不动,目光一丝不移,秦兰璪的目光却越过了他,直接看向了杜小曼。
他几步便与宁景徽擦身而过,抓住杜小曼的手臂。
杜小曼真的不想在这个难以形容的场景里掺和,但她打了个踉跄,就被拖着走了。
走就走吧,要是她这个时候喊着“我不走,我才不跟你走!”跟秦兰璪撕扯,那场景就更无语了。
走出很远,她回头瞧了一眼,宁景徽还在原地站着,杜小曼已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一瞬间,她仍感到宁景徽锋利的视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林间,空地,一辆马车。
一群侍卫守在车边,为首的正是弘统领,望着被拖着的杜小曼,难以形容的表情一闪而过,便低头行礼。
秦兰璪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平身,扯着杜小曼到了车边,屏退左右,揪着杜小曼上了车,车帘放下,杜小曼的右胳膊总算获得了自由。
她在座椅上坐下,看看秦兰璪。秦兰璪没坐,低头看着她。
这个情形应该说点什么。但是杜小曼不知道该怎么开头,就把头让给他来开。
秦兰璪和她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片刻,方才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了,脸色一变,竟露出时骗子的经典笑容:“掌柜的,让白麓山庄撵出来了?”
杜小曼斟酌了一下词句,端起仪态,温声道:“裕王殿下,民女既然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殿下再用这种态度说话,恐怕不妥……民女惶恐得紧哪。”
秦兰璪的表情也跟着那个“哪”字的尾音抽了一下,点点头:“在月圣门待了这些时日,竟很像个女人了。”
杜小曼假笑:“谢谢殿下夸奖,民女更惶恐。”
秦兰璪微微敛去些笑意:“白麓山庄为何会撵你?谢况弈必然不会,是谢家长辈?”
杜小曼耸耸肩:“不能说是撵吧,毕竟我是做客的,总不能一直赖着不走。想走了,就离开了呗。”
秦兰璪颔首:“哦,你怎么又会同月圣门混在一处?”
杜小曼道:“加入圣教,为天下女子谋福利,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秦兰璪突然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沉声道:“杜小曼!”
杜小曼吃了一惊,秦兰璪的脸好像一个烤糊了的锅底:“此事开不得玩笑,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这句话,宁景徽能立刻将你……”
杜小曼挑眉:“砍了?”
砍吧砍吧!姐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秦兰璪扯了扯嘴角:“砍倒一时半刻不会。也就是一间没窗的屋子,你进去待着,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有人看门,宁景徽时常让人和你谈谈心,聊聊月圣门的事,你这辈子别想再看见天了罢了。”
杜小曼哦了一声:“能点菜么?”
秦兰璪思索一下:“说不定能。”
杜小曼道:“那还好啊。”
秦兰璪盯着她,一言不发,片刻之后,突然道:“蹲宁景徽的小黑牢,做裕王妃,你选哪个?”
杜小曼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秦兰璪松开握在她手腕上的爪,靠到车厢壁上:“包吃,包住,衣服随便穿,有人使唤,有人看门,你还能到处跑跑。”顿了一下,补充,“当然能点菜,想吃几个点几个,随便点。”
杜小曼直勾勾望着他,一时无语。
时骗子,啊不,秦影帝,疯了么?
她干脆地说:“当然两个都不选!”
秦兰璪脸色又一变,把笑一收:“你得选一个。如今时局,国政朝事,样样皆有转圜周旋余地,唯独牵扯月圣门,朝廷即便不会擒拿,也会暗中察之。月圣门恐怕也舍不得放你吧。我一早和你说过,要洗脱嫌疑,只有一个方法,你得倾心于一个男子,嫁了。”唇角一挑,又叹了口气,“你倒是喜欢谢况弈,但他此时娶不了你,只剩下我了。”
杜小曼木然许久,才呵呵僵笑两声:“谢谢殿下抬爱。给我这个好机会。可我是慕王夫人,已婚妇女。”
秦兰璪微微眯起眼:“你是杜小曼,不是唐晋媗。”
杜小曼正色:“对,但全天下人都觉得,我是唐晋媗,不是杜小曼。”
秦兰璪的表情莫测:“即便你是唐晋媗,亦能和离。”
和离?那是什么?
秦兰璪低头看她茫然的表情,双眉微扬:“你不知道?本朝有律,婚不合,可和离。嫁慕云潇,唐晋媗封不了妃,只能称夫人,但唐郡主名下封邑多于他,还带给慕云潇一个仪宾之衔,每年朝廷要因此发给他二百石岁禄。因此缘故,唐晋媗可单独提出和离之请。”
也就是说,唐晋媗其实是可以和慕云潇离婚的?
杜小曼又一次凌乱了。
那唐晋媗……是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宁可自杀,也不跟慕渣男离婚?
难道她……杜小曼倒抽了一口冷气,死都不离,那答案貌似只有一个——
唐、晋、媗、爱、慕、云、潇!
杜小曼抱住了头。
不可能!慕渣男除了脸之外,全是渣渣,唐晋媗怎么会爱上了他?看上了他哪里?
爱脸?
据说唐晋媗是她杜小曼的上辈子啊,她上辈子居然爱着慕云潇。
太惊悚了!这绝不可能!
秦兰璪幽幽地说:“你这么不想跟慕云潇和离么?”
杜小曼猛抬头:“离!绝对离!肯定得离!要是能公告天下我休他那就最好了!”
秦兰璪又幽幽地说:“你并非唐晋媗,为何如此亢奋?”
杜小曼噎了一下,清清喉咙:“对,我不是唐晋媗,可我曾经是唐晋媗的替身。慕云潇那个人渣那么对唐晋媗,即便我是个替身也看不过去!总之,这事挺复杂了……”
这都是真话,爱信不信吧。
秦兰璪的表情看不出信还是不信,只道:“哦,听你这么一说,是纠葛颇多。”
杜小曼摊手:“现在确实蛮尴尬,我要是以唐晋媗的身份和慕云潇离婚吧,不是我的事儿。要是不和离吧,都以为我是唐晋媗……”
秦兰璪又笑眯眯地伸出爪,搭在她的手腕上:“无需苦恼,无需在意旁人。有我呢。旁枝末节暂且不论,你是选宁景徽的小黑牢,还是选当裕王妃?”
哦,哈、哈、哈……
杜小曼假笑一声:“殿下,您家美色如云,妹子成山,我去了,能排第几号啊?是第一千零几,还是一万零几?”
秦兰璪笑吟吟道:“没那么多,谣传尔。”摸摸下巴,“说起来,我倒也记不清总数了。不算女侍,大概二百多个?你顶多排到三百零一。”
哦、哈、哈、哈、哈、哈……
杜小曼认真地问:“这么多美女,你睡得过来么?”
秦兰璪谦虚道:“其实不多,一天一个,尚不足一年。”
月圣门竟没有第一个做掉你,真是千古之谜。
秦兰璪哧地一笑,蓦地凑近,捏捏杜小曼的下巴:“哄你的,我还没成亲,等着娶你做正妃。”
杜小曼扒开秦影帝的爪:“谢了,不管是第三百零一,还是三百前边的那个一,都不适合我掺和。殿下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影帝的声音又变得幽幽的:“你觉得我在玩笑?”
杜小曼真心被他打败了:“裕王殿下,算我怕了你了,你能不能别耍我了?结婚这种事很严肃的,好吧,你家美女很多,你可能不觉得什么。但在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嗯,在我的家乡,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咱俩不可能互相看上。”
秦兰璪又抓住了她的手:“你怎知不可能,嗯?”
三观正常的现代女人,哪个会要一个有三百多个女人的老色狼啊?有一个就把你踹南山上去了!
这种观念,就不指望秦影帝的头壳能醒悟了。反正影帝也是在拿她寻开心而已,费口舌干吗?
杜小曼在肚子里翻翻白眼,温声说:“这个,各方面都搭不上。您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呢,我有什么可被您看上的?”
秦兰璪的目光闪了闪,一脸思索:“是啊,我看上你什么了?”
杜小曼再摊手:“对吧。所以玩笑就开到这里为止。咳咳,今天天气挺不错的。”
秦兰璪抓着她手腕的手却紧了紧:“你还没选,你是要坐宁景徽的小黑牢,还是做裕王妃?”
杜小曼要晕过去了:“不都讲清楚了么?”
秦兰璪一脸自若:“讲清楚的,只是我不知看上了你什么。我亦知,你心中无我。但与你目前处境毫不相干。如今形式,你只能二选其一,以我之见,你更应该选做裕王妃。”
杜小曼愕然:“为什么?”她现在脑内被搅成了一锅粥。
秦兰璪笑眯眯地说:“唉,你的脑子就是不会拐弯哪,这么简单明白之事还搞不懂。裕王妃与你我互不互相看上,并不相干,只是此时你的一条出路而已。既然有了你前面所剖析的种种,有没有那三百,你更不用介意了。”
杜小曼总算绕过来了,但又被雷到了:“你的意思是说,咱俩假结婚,你让我做裕王妃?”
秦兰璪正色:“怎么能是假的?礼部下聘,御赐封衔。孤唯一的妻,裕王妃。”
杜小曼搓了搓鸡皮疙瘩:“你,为什么肯这么帮我?”
影帝这么做,总觉得另有目的。
秦兰璪垂下眼皮,叹了口气:“你啊,真是……娶你,你问为什么。帮你,你又问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别问这么多为什么。”又凑近了些,“你问许多句,我只问你一句,裕王妃,你要当么?”
杜小曼果断干脆地说:“我选宁景徽的小黑屋!”
哈哈,这么明显一个坑,我怎么可能往里跳!
做影帝后花园的第三百零一个女人,这是什么下场?当怨妇啊!
大仙们的赌没打完,打赌的棋子怎么会挂呢?这就好像主角不会死在大结局以外的地方一样。小黑屋什么的,不用怕!
她目光灼灼,望着秦兰璪。秦兰璪神色没变,只微微眯起了眼:“你知道,你为什么总那么东奔西跑,居无定所么?”
杜小曼回答:“命运的玩弄。”
秦兰璪摇头:“否,是你心上的窟窿,和别人的数量不太一样。”
杜小曼顿了一下,道:“这个问题,你得辩证看待。”
啊,对,辩证这个词,他听不懂。
“就是说,看事情的立场和角度不同,结论也不一样。你觉得我心上的窟窿比别人少,只因为你站的位置恰好让你少数了。窟窿的数量是对的,说不定还多点儿,可是你看不到……唔……”
哐!杜小曼猛地往后一闪,后脑勺重重磕在车厢上,用手捂住生疼的嘴唇:“你,你……!”
秦兰璪抬手撑在她头上方的车厢上,一脸“我就是耍流氓怎样”的表情,沉声问:“选宁景徽的小黑屋,还是当裕王妃,嗯?”
嗯?嗯你个头!你以为在拍狗血偶像剧?这种桥段,老娘见太多了!
杜小曼冷笑:“宁景徽。”
黑影压顶,她来不及闪避,唇上一疼,又被重重咬了一口。
“宁景徽?”秦兰璪的声音贴在她耳边。
不能抓狂,不能抓狂,对付流氓,不能让他有得胜的快乐。
杜小曼索性往车壁上一靠,摊手:“王爷真是好手段,您这么厉害,我更得选宁景徽了。落您手里,玩死我还不是小意思啊。”
秦兰璪的双眼在极近的地方幽幽地,幽幽地望着她,杜小曼在这长久的对望中险些变成了斗鸡眼。
他突然叹了口气,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我都把自己卖给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说你要我做二掌柜,这些都不算数了?”
杜小曼恶寒,刚刚被吃豆腐都比不上现在的毛骨悚然。
娘咧,不要这样销魂好吗?
“秦王爷,裕王殿下,我是和一个叫时阑的人签过他卖身给我的合同,还说要升他当二掌柜没错。但是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
秦兰璪的双眼又离她近了些许。
“我就在这里啊,掌柜的。”
杜小曼呵呵笑:“裕王殿下,你确定?那人姓时,你姓秦。那人家道中落,屡试不第,一穷二白,您身为皇叔殿下,位高权重,要雨得雨,要风得风,要妞有妞。我看不出一丝联系啊。”
秦兰璪竟是无耻地低笑了一声:“当日我潜在市井,身份上,是对你说了假话。那些经历,也大多是编的……”
大多这个词,真保守。
“但是,时阑确实是我的名字。”秦兰璪的双眼笑眯眯的,“只要名字对,签的东西就有效。”
“你不是叫秦兰璪吗?”
“时阑是我的字呀。”影帝笑得像刚偷完鸡。
杜小曼上火了:“你别真以为我没文化什么都不懂啊。我学过的,取字和名有关,得有典故联系,你那名字和时阑这俩字之间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名字名字,生来有名,男子二十冠而字。
古人对起名取字极其讲究,规矩一大堆。虽然二十岁才能有字,但也有很多人家在孩子刚落地,就绞尽脑汁,搭配生辰八字,翻遍典册诗词,起好配套的名和字。等到二十岁才正式用字罢了。
就影帝这破名字,字小玉小花也不可能字时阑。
秦兰璪点点头:“你竟懂这个?没错,一般来说,是得因名而字,但我偏不那么做,旁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是没几个人敢把你怎么样。
秦兰璪的神色一敛:“时阑本应是我的名,后来用做了字,其中原因复杂,一时解释不清。没多少人知道我的字,宁景徽也不知道。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小十七,他知道。这孩子不会说假话。掌柜的,你签的那个东西,赖不得账。”
秦兰璪空着的那只手在怀里掏了掏,扯出一个纸角:“我一直随身带着。”
杜小曼道:“所以呢?”
影帝看来是准备耍无赖了,她也只能用无赖对待无赖。
秦兰璪挑眉看了看她:“宁景徽的小黑屋和裕王妃,你真要选前面一个?”
杜小曼斩钉截铁:“对。”
秦兰璪叹了口气,松开撑在她头顶的手,后退一尺:“好吧。”抬手撩开车窗帘,“弘醒。”
片刻后,弘统领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臣在。”
秦兰璪轻轻一摆手:“启程。”
车厢动了。车轱辘响着,车在向前,速度渐渐加快。
杜小曼警惕地看着秦兰璪:“敢问殿下,我们要去哪里?”
秦兰璪悠悠道:“我们去京城啊。掌柜的,你还喊我时阑就行,我觉得你喊得挺顺口。”
杜小曼脑中警铃大作:“去京城?”
秦兰璪叹了口气:“你不是选了宁景徽的小黑牢么。那地方在京城。我把自己卖给你了,我得陪你去坐牢啊。”
在腐朽的封建社会,最高特权阶级和国家最高公务员到底那个更牛一点,杜小曼因目睹事实而了解了真相。
秦兰璪和宁景徽在谈话。
秦兰璪坐着,宁景徽站着。
秦兰璪笑着,宁景徽没有表情着。
杜小曼是这场谈话的中心人物,所以她在秦兰璪身边坐着。看着宁景徽站在那里,杜小曼浑身不自在,想要站起来,却被秦兰璪按了回去。考虑到和影帝一起表演站起来,按回去,站起来,再按回去……这种戏码实在太无聊了,杜小曼就继续坐着了,默默地在心里翻滚着不自在。
秦兰璪笑着说:“宁爱卿啊……”
宁景徽面无表情道:“臣在。”
秦兰璪含笑微微抬手:“爱卿不必拘谨,孤有一件事待与你说。”向旁边懒懒比了一下,“这个女人,孤与她聊了聊。她愿听凭你处置。你有什么想问的,回京之后,就可问她。爱卿什么都知道,孤便把话往明里讲了。孤与这个女人之间的事,想来爱卿都非常的清楚明白,有什么不明白的,孤可以再和你详细说说。所以上京一路,她的吃穿用度都由孤这里安排。进京之后,爱卿如何处置,孤绝不干预。”
明白你个大头鬼!
杜小曼险些掀桌而起,努力努力地冷静肃然插话:“右相大人,我身上,牵扯了太多的要事,我觉得你还是立刻扣押我比较合理且保险。”
秦兰璪立刻转过头,半嗔怪半抚慰地望了她一眼:“唉,你啊……我说了多少次,宁相不是你想的那般,他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为何你总是不信呢?”
杜小曼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姓时的,啊不,姓秦的,我什么时候和你有过这种对话?
她心中无数句咆哮争着想吼出来,在喉咙里打得不分上下,一时没有哪句能先冲出牙关。宁景徽已经又开口了:“臣此番奉旨出京只为公务,裕王殿下的私事臣一概不知。臣身为朝官更无权涉及。与月圣邪教一案有牵扯者,臣须在进京缴旨前擒拿。”
秦兰璪点头:“孤方才便已说了,进京之后,人随你处置。”
宁景徽抬头,竟是微微笑了笑:“既然殿下允诺在入京时将月圣妖党相关人等交由臣,那臣便等到了京城门外时,再请殿下赐交疑犯。”又一躬身,“殿下,若无他事,臣先告退了。”从容离去。
杜小曼望着宁景徽离开的背影,不由得喃喃道:“没想到宁景徽很攻啊。”
秦兰璪挑眉:“何意?”
杜小曼含糊道:“啊,是我家乡的方言,意思是……右相大人超级有气质,超级爷们。”
刚才影帝一口一个孤,王八之气全开,等于是在告诉宁景徽,我是王,你是臣,你得按照我的吩咐来。
没想到宁景徽轻轻巧巧两句话,扳回了局面。我敬你是王爷,卖你个面子,但别越了线,越线之后,即便你是王爷,本阁也追究得了你的责任。
表面上秦兰璪得其所要,其实最后画下规则线的人变成了宁景徽。
即便杜小曼这样的政治小白也看出了门道,影帝空有个皇叔的头衔,手里应该确实没多少实权,才会被宁景徽两句话就给反攻了。
不过,如果他不是有个头衔还能虚张声势一下,面的宁景徽时,根本不可能有一丝主动权。
杜小曼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影帝提到宁景徽时,总带着一股酸气。
这个怨念的小弱受。
秦兰璪幽幽地说:“宁景徽在你心中竟是这般伟岸,怪不得你口口声声要选小黑屋。”话里的那股味道,险些把杜小曼呛死。
要是把这些酸味存起来,吃一年的饺子都不用买醋了。
唉唉,不管影帝打什么算盘,这一路上不用坐牢,总归是件好事。这个人情她得领。
杜小曼诚恳地说:“不是,我就是随口称赞一下。你刚才也非常霸气,特别有王爷气概,超级闪亮的!嗯,你放心吧,我不会跑的。”
哪知她最后这句话,还是刺痛了秦影帝敏感的小心灵。秦兰璪的脸色顿时一变,抬手捏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你要是真的想离开,随时可以走。你记得,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怎样。”
这要是搁在偶像剧里,该是多么霸气的男主角式宣言,但从影帝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傲娇呢。
杜小曼点头:“嗯嗯,我知道,这是一定的。”
秦兰璪这才真的笑了。
杜小曼盯着他满足的笑脸,不由得想,之前在车厢里时,他一遍遍执着地问,选我还是选宁景徽的小黑屋,真正的原因到底是……?
宁景徽出了驿馆别苑的月门,弘醒从月门外葱茏花木旁闪出:“宁相,王爷他……”
宁景徽道:“此入京一路,我等不多过问,唐郡主与月圣邪教一事,待回京后,本阁再计较。”
弘醒不禁神色一沉:“宁相,此去京城路程尚远,王爷的脾气,宁相也知道。下官恐怕……”
宁景徽淡淡笑道:“唐郡主身份特殊,如何送回京中,是件棘手的事情。裕王殿下愿意代劳,省却许多人力心力,本阁甚是感激。本阁只待在京城门外提人,弘大人也放宽心护卫便是。”
弘醒望着宁景徽远去的背影,一时沉默。
宽心?这两字只怕从此之后都不再有了。
秦兰璪、宁景徽和杜小曼这一行人等赶了几天的路后,临时住进某小县的驿馆里。
此县的郑知县乃新近补缺上任,并非科举出身,京城也没去过几趟。朝廷的这行人马简衣素行,官轿仪仗皆无,之前一点消息也没走漏,弘醒带着几个侍卫前来县衙知会时,郑知县不能相信朝廷的大人物会驾临这个小破县,把弘醒当成了来骗吃骗财的骗子,吩咐衙役们暗中埋伏,盯着弘醒取出的令牌研究了半天。衙役们更与弘醒手下的侍卫小小火并了一场。
县衙衙役的水准当然和禁卫军天差地别,待到衙役们全部铺平,郑知县拉着几个师爷反复鉴定发现,手中的令牌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正四品禁卫军统领、羽林营大将军鹰牌,顿时吓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出来接驾。宁景徽到了驿馆外时,看到面对弘醒瑟瑟发抖的郑知县,心中不忍,吩咐左右只把弘醒当大头,不再表露其余人的身份,仅说有女眷,让郑知县打扫出驿馆中的幽静院落供秦兰璪和杜小曼住。宁景徽与弘醒合住另一间小院。郑知县对弘醒自然最是巴结,饭食床铺,样样都是最好的,也没亏待宁景徽,只是比弘醒稍微次一点罢了。
弘醒哭笑不得,横竖只在驿馆中歇两宿,礼仪高低权且不予计较。
郑知县一面仔细侍候,一面暗暗观察,偷空悄声与县丞嘀咕:“朝廷的这些人,到底因何而来?”
县丞左右张望再无旁人,方才小声道:“大人,这事卑职可不敢乱猜。禁卫军统领何等身份,岂能随便离京。”又左右一望,声音再低了几分,“但卑职看那形容,这群贵人之中,人上有人。”
郑知县颔首:“本县亦是如此觉得。因此东西院落,接待弘统领,南北院落,与那……”
县丞倒抽一口冷气:“大人果然眼明!卑职正疑惑呢,听驿馆那边报得,那女子做未嫁打扮,便不是弘统领的夫人,弘统领这般年轻,也跑不出这么大的女儿……”
郑知县捻须:“你不曾留意另外两人?白面无须,一个伴了弘统领,另一个却是伴着那个女子住在荷园。那女子是什么身份,还猜不出么?”
县丞再倒抽一口冷气:“大人是说,那两个年轻男子竟是公……卑职还以为只是年轻尚未蓄须罢了。这般的年轻,这般好的相貌,这般的气度,声音听起来也很正常,竟然会是……”
郑知县瞥他一眼:“少见多怪。若不像样,岂能在皇宫中侍奉?皇上身边,什么不是世间最珍稀顶尖?本县去京城时,曾见过两位宫中管事的大公公,那气度,莫说寻常人,就是衙门中的寻常官员,也难以企及。”
县丞赞叹道:“卑职眼浅愚钝,果然还是大人见识卓绝!这两位办了这趟差,看来在宫中前程亦不可限量,也要小心侍候。有时候他们的一句好话,比弘统领还要管用。”
郑知县掂须颔首,县丞又悄声道:“说来宫中有几年没进秀女了,不知这女子是何来历,怎会得蒙圣眷?”
郑知县沉声道:“圣意莫揣。”
下午秦兰璪没有过来聒噪,杜小曼闲来无事,在厢房外晃悠,瞥见院外花丛后,有个影子隐隐在闪。
杜小曼左右都是宁景徽和秦兰璪安排下的女婢,各个都内在不凡,耳目当然比杜小曼灵便许多倍,见杜小曼向那边看,一个婢女便笑盈盈向她道:“姑娘,那里晃的,是县衙里送来服侍的丫头,那边树后还藏则一个呢。可能是没见识,就是想看看吧,等婢子去赶了她。”
杜小曼现在很能分清身边的侍女哪个是宁景徽那边的,哪个是裕王府的——两边对她的称呼不同。称她为“唐郡主”的,是宁景徽派来的侍女,称她为“杜姑娘”或“姑娘”的,是裕王府的侍女。
两派侍女个性亦不同,裕王府的侍女都活泼大胆,喜欢聊天说话,宁景徽派来的侍女都温婉沉静,慢声细语。
这个和杜小曼说话的侍女是裕王府的,她正说着,突然两声惊呼,却是两个侍女拎着两个梳着双鬟,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进了院子,另一个侍女走到杜小曼近前,低声问:“郡主,这两个下人无礼惊扰,已被婢子们拿下,如何发落?”
宁景徽麾下的人,都是行动派。
那两个被抓住的小丫鬟吓得直哭,不知道如何称呼杜小曼,就一通乱嚷着求饶。
“贵人娘娘饶命!”
“贵人娘娘,奴婢们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娘娘,求娘娘恕罪!”
杜小曼冷汗:“娘娘是皇宫里妃嫔的称呼,千万别这么尊称我。我姓杜,你们喊我杜姑娘就行。”
两个小丫鬟哭着道:“是……是,杜姑娘……”
“姑娘贵人,其实是夫人遣我们来的,夫人想来拜见姑娘贵人,让奴婢们先来通禀。”
两个小姑娘乱七八糟地嚷,杜小曼身边那个裕王府的侍女扑哧笑了。
擒住两个小丫鬟的侍女敛眉道:“无礼!早已吩咐过,驿馆之中任何人不得惊扰。”
小丫鬟哭道:“夫人只是想和姑娘贵人聊天说说话儿,不曾想惊扰尊驾。”
擒住她们的侍女脸色一寒,杜小曼赶紧道:“多谢你们夫人的好意,只是我……”
她话未说完,旁边的门吱呀一响,秦兰璪从门中踱出,杜小曼身边的众侍女立刻垂首跪地,两个小丫鬟立刻又哭嚷起来:“这位贵人,奴婢们是太爷夫人的下人,请贵人帮我们说说好话行个方便。”
“我们夫人想拜见姑娘贵人,请这位贵人帮我们说说情。”
这下裕王府的侍女脸色变了:“谁教你们的规矩,竟敢如此乱嚷?”
宁景徽的几个侍女垂着眼一声不吭,秦兰璪微微笑着摆摆手:“你们夫人想见这位杜姑娘,和我说却是无用。”笑眯眯地看着杜小曼,“见是不见,得这位姑娘贵人自己说了算。”
杜小曼本来肯定要回绝,但一见影帝那小样,不知道为什么,出口的话就变成了:“好啊,谢谢你们夫人的好意,那就请她过来吧。”
杜小曼猜测知县夫人就埋伏在附近,因为那两个小丫鬟退下顶多一刻钟,她就来了。
知县夫人年纪在四旬上下,圆润富态,穿着一身簇新的锦缎衣裳,头上插了七八根簪子,挂着大珠项链,手上满满地戴着镯子戒指,在阳光充沛的院落中行礼,格外辉煌。
知县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怀中还抱了一个还没扎牙的奶娃。知县夫人说,这娃娃是郑知县新添的小闺女,带她过来拜见,意在沾沾福气。
杜小曼只能干笑着应知县夫人的请求,摸了摸奶娃肉肉的小腮帮,心中对这娃充满了愧疚——我是个衰到姥姥家的人,进京就要蹲号子了,老天保佑这孩子千万别沾上我的晦气……
奶娃不怕人,被杜小曼捏了腮帮,小嘴吧嗒两下,呀呀地扭动。杜小曼不禁道:“真可爱!”
知县夫人立刻笑眯眯道:“她和姑娘这般投缘,求姑娘赐她个名字吧。”
杜小曼一愣,赶紧道:“我,我不会起名啊,这么玉雪可爱的孩子,夫人还是找有学问的人给她起个好名字吧!”
知县夫人道:“姑娘忒谦虚了,能得姑娘赐名,是这孩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姑娘刚才说了玉雪二字,从此便就是她的名字了!”
知县夫人旁边的小丫鬟拍掌:“哎呀哎呀,玉雪这个名字太好听了,小小姐得这个名字太有福气了!”
杜小曼没想到她们这么能顺杆,隐约还听到在屏风后打酱油的秦兰璪的闷笑声,她僵硬道:“夫人不嫌弃这个名字的话,请随便用吧。”
知县夫人笑逐颜开:“多谢姑娘赐名。”
终于,知县夫人抱着奶娃离开了,杜小曼长舒了一口气,秦兰璪从屏风后转出来:“掌柜的学问日益精进,随随便便一个词,就是个好名字。文惊诸圣之境,亦不远矣。”
杜小曼长叹:“她到底把我当成啥了?”
秦兰璪悠悠道:“反正不是进京就要蹲小黑屋的要犯。”
杜小曼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知县夫人抱着奶娃带着名字回到宅邸,当晚又在宅邸中办了一场庆贺的小宴。奶娃的生母其实是郑知县新纳的小妾,但因身份不够尊贵,便由正夫人抱着去见杜小曼,不提庶出的身份。这番得了名字,郑知县索性就让小千金归入正夫人名下,身份改为正出。
五夫人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女儿抬了身份,前程定然更好了,但另一方面,自己生的亲闺女日后只能喊自己姨娘,难免酸楚。
正夫人今天立了头功,又得了个闺女,得意无限,对小千金爱不释手,满腹对她的前程期盼,全然忘记了,这娃刚出生时,自己曾指着窗户骂过“大狐骚子就是个生小狐媚子的命!还能生个带把的?”
另外几位如夫人只管凑趣奉承大夫人。
三夫人道:“玉雪托姐姐的福得了这么个好名字,来日择一贵婿是一定的,保不住咱家也能出个娘娘,老爷也能做个国丈呢。”
郑知县顿时肃然道:“咄,不可胡言!”
四夫人道:“都是自家人,悄悄说说怕什么。前程这事,真的谁都说不准呢。对了姐姐,你今天看到院子那位,可是跟仙女儿似的么?”
大夫人顿了一下。说实话,今天从院子里离开后,除了得意之外,她心里一直在纳闷。她本以为会见着一个倾城倾国难描难画的绝色,结果……
其实唐晋媗本来是个上等美人,但一个女人的相貌,十成之中,五官基础,顶多只占三成。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五官端正,或略有高低,但实则差距不大。主要拼的是气质、风韵、保养、打扮、仪态等等。
所以,一个美人,在距离很远,尚未看得清五官的时候,就能让人感受到,是个美人。同理,一个吊丝,远在十丈开外,便能嗅到那份厚重浓烈的矬。
自从唐晋媗的身体易主成了杜小曼,郡主的贵气就灰飞烟灭了,仪态也没有了,更不用提零保养加饮食不规律摧残的皮肤,以及市井堆里流亡途中打磨出的灰头土脸之气。
大夫人看到的,是被杜小曼的气息笼罩压制摧残下的唐晋媗的外壳,大夫人揣着一颗想见仙女的心,看到的却是一个格外接地气的女人。现实与幻想落差太大,她不禁心惊。
大夫人努力在回忆中搜刮着她看到的这个女人的优点,厚道地说:“很是谦和亲切,出我意外,咱玉雪真是有福气。”
把话题岔了开去,大夫人摸摸小千金的小脸,心中对未来的期待却又多了几分——那样的女子,都能得到那般的地位,玉雪怎么就不能呢?
第三天上午,一行人离开驿站启程,郑知县匍匐在路边送罢,颤巍巍起身,望着远去的滚滚狼烟,抖抖身上的灰尘,低叹:“希望娘娘、弘统领和两位公公日后也能念着本县啊……”
县丞轻声道:“大人此番面面俱到,这是必然的。”
中午时分,车驾早已远离那个小县,在一处旷野中休憩,宁景徽与弘醒前来裕王车中问安,询问午膳如何安排。弘醒道:“那县衙预备了许多饭食材料,因确实缺这些,臣都收下了。”
秦兰璪道:“这个收了无妨。那些御史们也不会拿这个做文章,是吧宁卿?”
宁景徽未说什么。
杜小曼默默在一旁做观众,弘醒笑道:“那郑知县真是个有趣的人,还送了礼物给臣,也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臣没有收。”
秦兰璪道:“你怎么不收?他也送了孤一份,盒子挺大,摸着怪沉,有趣的是,他将孤与宁卿拉到一处,一起送的,两个盒子一般大,孤便与宁卿一起收了。说来,宁卿你打开看了没?”
宁景徽道:“禀殿下,尚未。”
秦兰璪兴致勃勃道:“孤的也没打开,来来,宁卿,把你的拿过来,我们一起看看如何?”
宁景徽道:“臣立刻着人去拿。”
杜小曼看着宁景徽那张沉静如水的脸,心道做丞相真怪不容易的,日理万机,千谋万算,还要给影帝这样的无聊青年凑趣。
片刻后,宁景徽着人取来了礼物,秦兰璪也命左右捧来一个大盒子。两个盒子当真是一模一样,都拿绣花缎子面裹着。弘醒道:“这两份礼可比给臣的大了许多,难道那郑知县猜到了王爷与相爷的身份?不应该啊,如果猜到了,必然不会一样大。”
秦兰璪和宁景徽一起拆开包装,缎子面下是一个红漆的木盒,掀开木盒,里面各躺着一只大瓶子。
那瓶子,竟然不是瓷瓶,也不是金瓶银瓶,而是一对水晶琉璃瓶。杜小曼见过的古代大瓶子,一般是不封口的,可这对大瓶子,口上还封着一个裹着红缎子的塞儿。
杜小曼脱口称赞:“这瓶子,很别致啊。”
车厢中却是一片沉默。
杜小曼察觉有异,左右看看,秦兰璪、宁景徽、弘醒的表情都很奇怪。
秦兰璪和宁景徽神色阴郁,弘醒咳了一声:“臣,臣去着人安排午饭。”飞快离开了车厢。
车厢中继续沉默,片刻后,宁景徽抬手,合上了木盒,秦兰璪也盖上了盒盖,宁景徽道了声告退,离开了车厢,左右迅速把盒子撤了下去。
杜小曼眨眨眼:“那个瓶子,是不是有什么忌讳呀?”
秦兰璪神色一变,又露出时骗子那种痞怠的表情:“没什么,你知道那个也没用。你要是想吃什么,我让弘醒去弄。趁着路上能吃赶紧吃,进京之后进了小黑屋,可就吃不到了。”
杜小曼由着他转移话题:“不是说小黑屋可以点菜么?”
秦兰璪道:“对啊,点是能点,但你想人家会真给你做?”
晚上,郑知县带着美好的心情钻进了被窝。
两位公公看到那两个子孙瓶的时候,定然会极其开心罢。
送这份礼,还是当年他进京时,得了懂门道的高人指点。
宫里的公公们,侍奉皇上与各位嫔妃,都要净身。割下来的宝贝,封存在水晶琉璃子孙瓶中,用红布塞封,红缎裹住,置于梁上,意为平安高升。死时亦要一同入葬。
这对子孙瓶,郑知县早年预备下,果然派上了大用场。
瓶子还请五台山的法师开过光,瓶子下有经文印记,可护佑宝贝吉祥繁盛。
相信两位公公一定能体会到他这片心意!
郑知县这般想着,突然寒毛倒竖,打了两个哆嗦。
夫人在枕边问:“老爷,可是要入秋了,该让人换大被了?”
郑知县翻个身:“许是窗漏风,睡罢。”
话未落音,颈上突然一凉。
一股劲风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身旁的夫人闷哼一声,一动不动。
一个男子的声音轻声道:“莫动。这两日宿在你驿馆中的那群人里,可有一个杜姓女子?”
郑知县浑身瑟瑟地抖,半天才挤出了一个字——“有。”
“那女子一切可好?平时如何起居?”
郑知县哆嗦道:“那位贵人娘娘……一切安好……好得不得了……一应起居,都有人贴身侍候着……”
“那群人中,共有三个男子,杜姓女子平时,都与哪个男人在一起?”
“本、本县只认得弘统领……另外两个……不、不知道叫……是那两人中,身、身量稍高……高一些的那个……”
颈上的冰凉骤忽消失,郑知县身畔的夫人又闷哼一声,陡然爬起身尖叫起来。
郑知县在夫人的尖叫声中哆嗦着坐起身,门窗密闭,屋内仿佛连苍蝇都不曾闯入的太平。
杜小曼胖了。
古代的衣服宽松,本来很不容易发现自己胖了。但,连原本宽松的裙腰在吃饱之后都有点撑的慌的时候,杜小曼冷汗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胖了。
都怪上路以来,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车里只吃不动,影帝还变着法儿的着人弄来各种美食,样样都是她爱吃的类型。
进京的道路才走了近一半,杜小曼的肉膘却贴得飞快。
杜小曼偷偷拿镜子照,昏暗的铜镜中,双下巴的存在感那般的强烈,她欲哭无泪。
午饭的时候,她果断推开一碗云腿笋尖八珍丸,拖过仅有的一碟素菜吃了两口,便忍痛搁下了饭碗。
秦兰璪握着夹着一颗丸子的筷子看看她:“不合口味?”放下丸子,执起一双新筷,夹了几片肉搁进她碗中,“路上饭食差些,你先将就吃点,到了今天晚上,就能尝到像样的菜了。”
杜小曼苦下脸:“饭够好了!太好了!我都快变成猪了!”
秦兰璪挑眉:“也就脸圆了点,和猪之间,尚有差距。”
杜小曼捧住自己的双下巴:“下巴都快垂到胸口了……”
秦兰璪笑吟吟道:“几斤水膘罢了,等你进了小黑屋,顿顿牢饭,自有你瘦的时候。来,趁现在能吃的时候,多吃点,多点肉在身上,还能防身,万一到时候宁景徽对你用个刑,肉多一点,也能扛一点。”又往她碗里添了两筷酱色油亮的小排。
杜小曼转开视线,不去看那两块勾魂的小排。一路上影帝都在用“进了小黑屋就吃不到了”来催眠她。说真的,离京城越来越近,杜小曼虽说不用怕什么,其实心情还是不怎么好。每次被一强调,她便心一横,豪迈开吃,结果就……
蹲号子,本是一件伤感的事。杜小曼脑补过那个场景,自己一个孤独而憔悴的女子,蹲在铁窗后,地上是破旧的草铺,清冷月光透过天窗,在墙壁上投下一抹惨白。苍凉寂寥。
但是,如果铁窗后,皎洁月光照着一颗满脸油光的大白丸子,顿时就从苦逼小清新电影换台到恶搞片了有没有?
想学电影里的主角挖洞越狱,人家挖洞要十年,她得二十年——洞要比人家的粗一倍!
不行,太被动了!
经典的励志名言曰——没有意志掌控自己体重的女人,便不能好好地掌控自己的人生!
杜小曼坚定地再把饭碗推开一些。
秦兰璪懒懒道:“唉,随你。”继续吃饭,左右撤下了杜小曼的碗筷。杜小曼盯着的秦兰璪饭碗羡慕嫉妒恨地想,这厮也吃得不少,怎么就吃不胖呢?
秦兰璪吃了两口饭,又道:“让你多吃点饭,还有一层道理。你养得白胖些,进了小黑牢里,看守你的人看着你,知道你定然饭量好,能多给你点饭。如果瘦骨嶙峋地进去了,看守的狱卒见你跟把柴似的,刚好用你来省粮,本来一顿能给你一个馒头,立刻分两顿给,一顿只给你吃半个。”
杜小曼嗤笑一声:“吓谁呢?”
秦兰璪摇头:“我吓你作甚?只是说点实话,你信也罢,不信也行——古往今来,哪有犯人坐牢,还养胖了的事情?倘若如此,官府的颜面何在?肯定确保你得瘦。”
杜小曼道:“那你之前还说过能点菜,有屋子住,有人看门,只是活动不方便。到底是这些话是真的,还是刚才的话是真的?不带这么前后矛盾的裕王殿下。可是有点忽悠人的嫌疑了。”
秦兰璪温声道:“我从未忽悠过你进小黑屋哪,我一直劝你选裕王妃,是你执意要选小黑屋。”
杜小曼点头:“是,我现在仍旧很肯定且坚定。所以撑死饿死都是我自己的事。谢谢裕王殿下关心。”打开车帘钻出了马车,听见秦兰璪在背后长叹:“饿的心浮气躁,何必?”
车外不远处,弘统领与一干侍卫正围着火堆吃饭。杜小曼出了马车,弘统领立刻起身,背过身去,几个侍女围上来,半挡住杜小曼,侍卫们也纷纷丢下饭碗,转身撤开。
杜小曼顿时觉得自己犯了错误,赶紧说:“你们继续吃啊,当没看见我就行。”
弘统领好像没听见一样低头走远。
杜小曼尴尬不已,平时和弘统领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什么的都很正常,怎么今天突然避讳起来了?
她不由得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为什么他们都……”
侍女掩口笑:“若无王爷在场,弘统领便不可逾越接近,这是规矩呀。”
杜小曼囧了,这什么规矩。她就算再蠢,也知道其中涵义。这段时间,她都在秦兰璪的马车里,宁景徽很守承诺,对她不闻不问,被想歪,那是必然的。解释也解释不清,杜小曼就懒得多说了。
她朝前望了望,前方是宁景徽的车驾,天青色车顶,朴素低调。车边有两匹马,立着两个小方纱帽,穿圆领砖褐袍的人。
杜小曼这几天时常看到这样打扮的人,但每次看到的人都不同,难道是信使?或是宁景徽的家仆?
都又不像。杜小曼在古代这么久,总算对服色有点研究,这些人穿的是袍,不是短衣,脚踩的是皂靴,这不是仆从的打扮。
她就开口问:“那边的两个是什么人?怎么总看到这样的人来去?”
侍女道:“是京城阁部的人,来送文书给宁相批阅的。”
原来如此,杜小曼不由得道:“右相大人真是日理万机,不过,如果是紧急的事情,这么一来一去,不会耽搁时间么?”
侍女笑:“婢子不懂朝政,更不敢妄议。但婢子想来,左相大人在朝中,紧急的大事应可决断。”
杜小曼漂泊的这些时日,左听右闻,加上被谢况弈普及过一点知识,也算了解点朝廷局势。
朝廷有左右两个丞相,按规矩说,左为上,文华殿大学士兼凤阁令左丞相李孝知年近六旬,资历远在宁景徽之上。
但是宁景徽年纪不到三十岁就可以封相,肯定有能这么牛的道理。简单来说就是自身条件很过硬,家世更过硬。
宁景徽家是个人才辈出的家庭,人称临江宁氏。关于他家,有很多传奇典故。三百多年前,前朝的开国皇帝还是个少年时,家境贫寒,挑担卖酒。有一日,下着鹅毛大雪,他在雪地里碰到一个快冻死的年轻书生,就给了书生一碗酒喝,又脱下自己的棉衣给他穿。书生获救后,对他说,君今日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便送个天下给你。少年不信,那书生便与他结为兄弟,指点他去投军,在军营中一步步升迁,做得一方将领,最终在乱世军阀混战时,夺了天下。
那个书生就是宁氏的祖先。前朝太祖皇帝登基后,他执意不做丞相,要退隐,前朝太祖自然不肯放,正胶着时,他便病死了,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前朝太祖悲痛不已,在预留给自己的帝陵旁侧安葬了他,又想要给他的家眷赏赐,他的家眷却带着他的孩子悄悄离开了皇都,隐居去了。前朝太祖及之后的前朝皇帝都想找出他的后代为国效力,一直没有找到。
一百多年前,前朝内乱,藩王坐大,外戚干政,皇权旁落。那一年的科举,状元是位十五岁的少年天才,姓宁。
两年后,这个少年帮助宫女所生的十一皇子夺了皇位,即是前朝穆宗。少年十七岁封相。穆宗即位后的三年时间,杀外戚,诛藩王,荡平天下,权归皇座。但,就在次年,刚过及冠之年的宁丞相暴卒于凤池阁。关于宁丞相的死,传闻诸多,有的说是宁丞相本来就体弱,心力耗尽而卒,有的说是被藩王或外戚的人刺杀,还有一说,是流传最广,最多人相信——宁丞相天纵奇才,手段厉害,为皇帝所忌,将其鸠杀于凤池阁。
总之,这位年轻的宁丞相夭亡后,宁氏一族又隐匿了起来。穆宗做了没几年的英明皇帝,便信起了方士,想求长生。方士乱朝,宦官干政,朝廷又开始乌烟瘴气。最后穆宗竟然做了道士,住在丹房里,也不上朝,靠扶乩决断国事,种种荒唐,天下自然又乱了起来。穆宗不到四十就驾崩了,传闻是吃多了长生丹中毒而死。他子息不旺,年纪最长的太子继位时才三岁,根本就是太后和宦官的傀儡。小皇帝登基没两年就崩了,再换个小的登基,两三个小皇帝之后,前朝就亡了。有人说,这是穆宗毒死宁丞相的报应。
这时便就有谣传出来,说能得到宁氏辅佐的人,就能得到天下。
今朝太祖很信这个,他通过种种手段,查到宁氏一族隐居在杭州,亲自上门请,行了拜师的礼,却没有请动宁氏的人出山。但据说,当时宁氏的人送了太祖一本兵书,举荐了两个人给他,说天下必然是你的。
果然太祖就得了天下,那两个被举荐的人就是开国时的左右丞相。但太祖始终惦记着让宁氏的人出来做官,又着人请,终于在多年后请动了一个宁氏的人出仕,就是宁景徽的伯父宁瀚庐。
宁瀚庐三元及第,做官后能力却不如很多人想象,只做到了御史大夫,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有人说宁氏祖辈的两个天才已将他家的灵气和运数用尽,后辈们就都不行了。也有一说是,宁景徽的伯父并非宁氏嫡系,算是旁支,得要嫡系才是真正的倾世之才。
宁瀚庐弱了宁氏的名头,让临江宁氏的神话不再那么玄乎。宁景徽出仕时,也是年未及冠,三元及第,受到的关注却不像伯父当年那么高。发榜之时,有落榜的试子不忿说,宁景徽才学平平,只是因为姓宁,才能得到录用,点为状元。
恰在那一年放榜时,有位皇亲国戚过生辰,为图风雅,办了场赏花文会,赛诗比赋。京城的文人雅士甚至朝廷的大臣都去参加。其中有个没报姓名的年轻书生,诗、赋、联对、作画、棋艺均是魁首,一笔字更让众人惊叹,那书生揽尽所有比试的第一,却没要赏赐就悄悄走了,后来有人才认出,就是今科状元宁景徽。
经此一事,宁景徽的才学总算得到了认可,但挑刺的人说,也不过就是和他伯父一样,有文才不一定就有从政的才能。宁景徽被外放地方,治理了水患,又招安了一直作乱的匪帮,被提调回京。先供职工部,疏修黄河河道,再升调吏部,奉诏拟议重整地方官吏编制的提案,点出冗杂症结之处,又升调礼部,主持当年科举,整改科举阅卷步骤,与鄯其国和谈,鄯其国从此称臣纳贡。由礼部侍郎升任中书侍郎,再升文渊阁大学士兼紫微令,领右丞相。
这时,最多就是有人议论说,宁景徽现在封相,未免太年轻了,其他的,却都说不出什么了。
这么闪亮的人生经历,杜小曼听了唯有感叹,人比人气死人是真理啊,宁景徽三元及第时,就和她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如果没有被撞车的倒霉经历,她就是个普通学生,成绩一般般,经常不及格,发愁考大学,人家却是已经治理一方即将变成国家栋梁了。
杜小曼又敬仰地往宁景徽的马车看了看,突然又想到,有人天天送文件给宁景徽批,明明名义上,裕王是比宁景徽大的,却没有人送文件给影帝批,不知道影帝做何感想。
秦兰璪和宁景徽的关系,杜小曼这几天看下来,总觉得怪怪的。
秦兰璪在这堆人里最高贵,弘统领和侍卫们重点保护的是他,吃住用,都是他的最好。宁景徽的护卫随从不多,吃住用都有点将就的意思。每天,宁景徽还会过来向秦兰璪见礼问安。但是,弘统领有什么需要拿主意的事儿,却都是跑去找宁景徽,秦兰璪在这个队伍里扮演的角色就是闲着。
除了那天说到杜小曼的事情时,秦兰璪端了一把王爷姿态以外,其他的时候,都是一副乐得清闲,什么都不管的态度,对宁景徽说话很是亲切,常常使用“爱卿”之类的爱称。
而宁景徽则是恪守臣子本分的模样,一直对秦兰璪态度恭敬,问完安,说两句就告退。吃饭的时候,秦兰璪的饭食是单独做的,杜小曼跟着蹭,宁景徽和弘统领他们吃一样的饭,只是宁景徽会在自己的马车里吃,弘统领和侍卫们在外面吃。
秦兰璪时常招呼宁景徽一起吃饭,但宁景徽从来都拒绝。
这么看下来,倒好像是宁景徽客气并冷淡,秦兰璪的亲切显得有点一头热。
这不对啊,按理说,是影帝对宁景徽心存芥蒂,为什么看表现完全倒过来了?杜小曼明白,凭自己的智商,参不透这复杂的局面。就当电视剧看吧。
她这么想着,看宁景徽的马车就久了一点,侍女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婉转地问:“姑娘为何出神?”
杜小曼立刻醒悟过来,赶紧说:“啊,没有,我只是在想,宁右相没有成亲吗?真奇怪。”
几个侍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微笑说:“是呀,宁相一直未成亲,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想要嫁给他呢,也就比我们王爷差了一点罢了。男子到这个岁数未成亲,确实少见,我们王爷也是。”
你们王爷真不是。三百个女人还叫没成过亲,天下的男人都该哭死了。
杜小曼刚准备去向别处转转,突然侧前方一阵混乱,侍女们向杜小曼道:“似乎弘统领有事要向王爷禀报,请姑娘先回避一下。”
真是不能在背后嘀咕别人,刚刚才想着影帝都没有文件批,弘统领有事都去找宁景徽,不来找他,这就立刻来事情了。
杜小曼点点头,回到后面自己的车中,走的时候目光一瞥,见弘统领的神色挺严肃。
回到车里,侍女拿了棋和牌戏给杜小曼散心,杜小曼不会玩这些,正在请教侍女们怎么玩,车帘一挑,又有一个侍女进来送果盘。教杜小曼玩棋的侍女抓着棋子儿问:“姐姐,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怎么都到王爷这里来了?”
送果盘的侍女抿嘴笑:“没什么大事。是皇上想念王爷了,命人来催促行程,宫里来的信使已到熙林别苑了,弘统领前来通报,即刻就要启程了。”转而笑盈盈向杜小曼福身,“姑娘乏的话,不妨先歇个午觉,估计醒来时,就可到别苑。”
杜小曼听得一头雾水,望着周围侍女们兴奋的表情问:“别苑……是你们王爷的别苑?”
侍女们立刻道:“是呀,原来姑娘还不知道,今晚我们就能住到别苑了,赶了这么多天路,终于到了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
影帝还真是……到处都有小别墅啊。
杜小曼抓着棋子八卦地想,不知道这个小别墅里,有几个裕王的美姬呢?
熙林别苑座落在建宁城边,傍着一带名曰白琴山的青丘,临着一汪湖泊名叫醉霞湖。
一行车马抵达时,正是傍晚,杜小曼下了车,只见半天绚烂云霞都像化在了那汪湖水中一样,红灼灼,金灿灿,几只白鹭飞过,美得让她头晕。
别苑的屋子几乎没有两层的,挑檐墨瓦,宽阔敞亮。门窗样式新巧,窗上糊着烟霞一样的纱,屋中多是细竹或长木铺地,游廊也是竹廊,只上了一层清漆,存留原本的颜色。院中绿竹浓碧,墙角偶尔缀着两株芭蕉。
他们到时,廊上新加了一层薄毯。侍女向杜小曼道,这座别苑本是用来消夏的,天将入秋,这些竹子凉气重,故而地上加毯。
皇帝派来的信使在正厅,秦兰璪和宁景徽得迅速沐浴更衣,接皇帝的书信。
侍女们带着杜小曼穿廊跨院,到了一处房舍。半壁竹篱,两三块奇石,拢着一泓池塘。水面浮着萍叶,擎着碧荷白莲,跨了一道小巧的石桥,过了座亭子,小榭连着游廊,方才到两三间屋子。屋子盖得也有些水榭的样式,廊下设着藤椅小桌,可以品茶下棋,屋中陈设别致,进房后才发现,原来那汪池塘和落霞湖是连着的,窗扇开得极大,窗下设着软榻,推窗就可远眺落霞湖的水色,卧房却是临着园子的,竹影白墙,截然不同的雅致。
杜小曼不得不认可影帝的品位,或者说是影帝找来盖房子的设计师的品位。屋子里的家具都没有镶金包银,桌椅床凳简单别致,小摆件什么的都新奇有趣。杜小曼特别喜欢一个摆在窗下的葫芦,胖墩墩绿莹莹地斜卧着,葫芦嘴里冒出袅袅的烟雾——原来是个香炉。
侍女们看杜小曼露出喜欢的表情,便笑道:“整座别苑里,王爷也最喜欢栖晴轩,常常歇在这里。”
杜小曼的脸皮和神经已经很坚韧了,假装没听懂。
侍女们先端器皿让杜小曼净手,喝茶吃些水果点心,方才安排沐浴更衣。
茶水不知是什么沏的,有茶香,有淡淡的梅子味,带了一点点甜。水果的块都切得像雕刻品,点心更是极其精巧。杜小曼忍不住诱惑,吃了两块点心,酥皮入口即融,好吃的让她差点连舌头一起化了。
沐浴后,侍女们正在给杜小曼梳发,之前在路上一直跟着杜小曼的一个侍女突然快步而入,跪倒在地。
“姑娘,对不住,是婢子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请姑娘饶恕。”
杜小曼一愣,这个侍女名叫雪如,平时最活泼胆大,在一堆侍女中应该还是身份比较高,管事的一个。突然之间这种状态,让她有点懵。
雪如匍匐在地,继续道:“姑娘,都是婢子的错,婢子一时自作主张,错把姑娘带来了这里。姑娘的房间已经打扫好,请姑娘移步。”
杜小曼明白了,敢情是因种种原因,她不能住在这里,要挪到别处去。
带错了房间什么的,肯定是借口。
她笑笑说:“啊,这样呀。我住哪里都可以。忙中有错是难免的,你快起来吧,没关系。”
围着杜小曼侍奉的侍女们神色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侍女道:“姐姐太不会做事了,姑娘这才沐浴好,还未梳妆……”
杜小曼摆摆手:“先简单梳一下,天气这么热,头发干得很快的,过去再说。”
侍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勉强笑道:“姑娘真是通情达理。”
雪如连声道:“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又有两名侍女随后进屋,捧着一顶垂长纱的帽子给杜小曼戴到头上,雪如福身道:“姑娘请随婢子来。”
杜小曼出了栖晴轩,不禁又瞄了一眼这处幽静的房舍,那些婢女们为什么要把她带来这里,然后又急匆匆让她挪出去?
按照小说或电视剧的惯例情节,难道这里有特别的意义?
比如说,秦兰璪其实曾有一个得不到的女人,秦兰璪爱她爱得如痴如狂,所以就收罗各种女人来代替这个女人,进化成一个色狼加集邮男。
这样,三百个姬妾却没有正妃就能解释得通了。
这个屋子,可能是和那个女人相关,以往影帝有相中的女人,就会带来这边,用替身来抚慰情感。侍女们以为她杜小曼也是那样的女人,就把她带来了这里。
可她又不是,或者这里已经变成了影帝心中不容其他人涉足的圣地,所以就把她挪了出来。
杜小曼边走边脑补,就在她把猜测从故事大纲延伸到一部至少六十集的古装言情大戏,脑内进展到第二集的时候,雪如福身道:“姑娘,已到了,这边请。”
杜小曼撩开眼前的纱帘打量,此处也挺不错,翠竹掩着一道屋舍,山石边开着紫色粉色的花朵,一簇一簇。也有个小池塘,池边还有秋千架,比刚才的地方,多了几分妩媚,更像女人住的地方。
她还没向屋里看,身边的侍女已经跪倒在地,杜小曼一转头,只见大开门的小厅中,秦兰璪正坐着喝茶,微微抬手,示意众侍女平身。
他穿着淡紫色的薄衫,头发也还没干透,松松散在肩上,笑吟吟放下茶盏起身:“晚上想吃什么?凑合了这么多天,今晚总算能吃顿像样的。”
杜小曼取下纱帽,道:“有什么吃什么,我不挑。”
秦兰璪道:“也罢,那就让厨房随便做。”弯腰倒茶,杜小曼赶紧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但是秦兰璪已经把茶倒好了,杜小曼不喝也不是,就端了起来,没话找话道:“你的这个别苑,很漂亮,装修得很雅致。”
秦兰璪一脸不置可否:“消夏尚可,秋意一起,住着就过于幽凉了,湿气重。此处建成后,我也未曾住过几次。本说赶路急迫,不在这里停留,又还是做了歇脚的地方。这边的人来不及准备,都是临时打扫布置,两三天内就走,将就将就吧。”
这样还叫将就?封建权贵真是欠抽。
杜小曼不多说什么,秦兰璪又道:“你要是困,就先睡一会儿,晚膳一时就好,到时候送过来,哪些不合口味,你就说。”
杜小曼点点头:“好。谢啦。”
秦兰璪轻叹了一口气:“唉,我还得到前面去陪客,就先过去了。你要是急得慌,往那边去,有个小园子,可以先逛逛解闷。”
杜小曼再点头:“好,好。拜拜,再见。”
秦兰璪便就离开了。
杜小曼真的不困,也的确有点无聊,就去他说的那个小花园转圈儿。
“小园子”乃是谦称,当真不小,临着落霞湖,暮色已沉,湖中映着一抹残霞,笼着淡淡雾霭,如画如幻。
杜小曼正在沉醉赞叹,身边的侍女们又都福了福身,她转过身,看见打从那边的花木深处,过来了三四个侍女,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一袭绛云衫子藕荷裙,系着缃罗绦,垂着明月佩,梳着坠云髻,簪着摇星钗,娉婷而来,杜小曼顿时精神一振!
这就是影帝那三百个女人中的一个吧!
杜小曼立刻擦亮双眼,目光炯炯。那女子走得近了,眉眼也看分明了,杜小曼在心里赞叹——影帝不愧为一头有眼光的色狼!
那春水般的双眼,那檀口琼鼻,那无暇无疵白得像雪一样的皮肤……
单就五官相貌而论,这女子肯定比不过孤于箬儿和谢夫人。
但是,孤于箬儿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之美,谢夫人则是气韵端庄的高雅之美,而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娇婉动人的气质,长眉弯弯,双眼含情,她看向杜小曼,轻轻一笑,杜小曼的骨头都有些发酥,如果换成一个没见识的男人,恐怕立刻就能在这一笑中,化成一滩水。
那女子含笑福了福身:“可是唐郡主?”
杜小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礼,就道:“啊,对。姑娘……夫人……你是……?”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子,连换了几个称呼,女子嫣然一笑:“妾名叫息柔。”
息柔,息柔,这名字就是妩媚入骨的温柔啊。不知道在影帝的三百后宫中排行第几。
杜小曼试探着问:“你是住在这个别苑里?”
息柔答道:“回郡主的话,奴在影照斋中住。倒不甚远,不知可有幸请郡主移步,过去吃杯茶?”
杜小曼道:“啊,谢谢,但是有点晚了,好像马上就要吃晚饭……要不等下次吧。你是出来赏花的么?”
息柔淡淡笑道:“嗯,有些闷了,就出来走一走,不想碰见了郡主,倒是福气了。”
影帝真是罪恶啊,还挑三拣四说,这个院子太阴凉,不是夏天不爱在这里住,让这样的美女长年住在这里,就没想过她会不会得关节炎?
杜小曼不禁道:“这里太阴凉,秋冬住,会不会冷?”
息柔抿唇道:“这别苑是消夏用的,多是竹材,一过了夏,的确就太阴凉了。奴也不是住在这里,闻说王爷返京,要经过此处,虽当时说,不在别苑歇了,但妾想凡事应周全些,这才赶了过来。急忙忙收拾,诸多不当之处,望郡主多多包涵。”
嗯?听这个言语,息柔在影帝的后宫里,算是地位出众的,竟能打理家务了。难道是第一侧妃?就算不是,也肯定是影帝很信任和喜欢的女人。
杜小曼正暗戳戳地猜测着,息柔又道:“说起来,妾更要向郡主请罪,准备的不周,原听说郡主过来,本想着别苑里数栖晴轩雅致,便准备了那里。但天已近秋,夜风幽凉,那里又临着湖,潮气重了,改了花间榭。劳郡主折腾奔波,莫怪。”
杜小曼赶紧道:“没事没事,我住哪里都行,这里的房子都很漂亮。夫人和我说话,也无须这么客气了。我还是待罪之身呢。”
息柔含笑道:“郡主说哪里的话,在这里,千万不要客气,缺什么,想要什么,就着人告诉我。新衣正在赶制,郡主喜欢什么颜色料子?”往后退了两步,将杜小曼上下一打量,“郡主穿纱绿定然好看,正好备下了几匹料子,郡主若是喜欢这个颜色,我便着人去做了。”
杜小曼道:“不用不用,太麻烦了。”
息柔嫣然道:“郡主千万莫要客气,妾就是这个脾气,她们都知道的,看见了年轻的姑娘,就想着什么衣服合衬漂亮。这话逾越了,郡主计较。”
旁边的侍女笑道:“是呀,息夫人就是喜欢端详人送衣裳,见不着郡主这样的贵人时,还常常拿我们练手呢。”
杜小曼只得道:“那我谢谢夫人了。”
息柔掩口:“郡主一口一个谢字,真叫妾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语调柔婉,眼波一转,说不尽的妩媚,有侍女匆匆而来,先向杜小曼行礼,再向息夫人福身,匆匆道:“夫人,王爷那边……”
息柔立刻向杜小曼笑道:“郡主,恕妾失礼,先请罪告退了,容后再向郡主问安。”
杜小曼道:“夫人请随便去忙,我这里转一转,也该回去了。”
息柔行礼作别,匆匆离去。
杜小曼想和侍女们打听这位息夫人在影帝后宫的位置,但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私房事,明问又显得太三八了,心里痒痒的像猫爪子在抓,左右斟酌,才道:“息夫人真是美女,你们王爷很有眼光啊。”
侍女们互望一眼,都掩口笑了。其中一个道:“息夫人可与王爷的眼光没关系,乃是先太后娘娘赐给我们王爷的人呢。”
太后赏的,那是应该地位比较高了。
杜小曼忍不住更进一步问:“看起来她要管理很多事的样子,很忙吧?你们裕王府,繁琐的事情应该蛮多的。”
侍女道:“别看息夫人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做起事来,少有人比得上。要不,依着王爷的性子,天南海北,一跑就没影,府内可要乱得不成样子了。”
杜小曼用玩笑的口气说:“那你们王爷可要多喜欢她一点了。这么好的女子可不好找呢。”
侍女们再互相望了望,又哧哧咯咯地笑起来。
“哎呀,我们王爷可喜欢不了她。”
“要是王爷喜欢息夫人,可就乱套了!”
杜小曼一头雾水。
众侍女笑了一时,其中一个才放下掩口的纱帕道:“姑娘误会了,息夫人是我们裕王府邱长史的夫人,年纪可比王爷大好几岁呢。”
啊?杜小曼顿时有点尴尬了。
其他侍女接话道:“息夫人原是先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我们先太妃娘娘在生时,身子不大好。后来王爷封了府,先太后娘娘忧心我们太妃娘娘精力不济,府中内务管不过来,王爷又没娶妃,便将身边的女官赐嫁与邱长史,也好替太妃娘娘分担府中内务。这也是先太后娘娘对我们太妃娘娘的孝心。”
原来如此。
杜小曼道:“现在你们王爷有那么多美女,可以多找两个和息夫人一起管理啊。”
侍女们又互相看看,道:“王爷还没娶妃呢。哎呀,快要传晚膳了,姑娘,不如先回花间榭吧。”
杜小曼被侍女们簇拥着往回走,转念一想,也是。影帝的女人很多,但没有听说他特别宠爱哪个,想来很懂得集邮之道,对谁都差不多的好。如果参与了王府管理,身份肯定就不一样了,争名分高下,就要闹所谓的宫斗宅斗了。
还是由专业的来做为好。
呃,干吗惦记研究影帝的后宫呢?杜小曼有点鄙视自己的三八。
回到花间榭不久,果然就吃晚饭了。
影帝这厮,真是极懂享受,光是看传菜的盘盒,盛菜的器皿,杜小曼就在心里吸气,样样都是她想象不到的精巧。
她问了问侍女,得知,裕王府吃饭,每顿所用器皿都与季节、日期、时辰、吃饭的地点、菜肴搭配。
侍女又向杜小曼道,因为她路上存了些虚火在体内,所以晚膳用的都是性温平和的食材。
杜小曼方才知道,她在洗漱更衣时,侍女中有懂医术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查看了她的气色脉象,安排了晚饭。
吃完了晚饭,息夫人又过来问安,道:“别苑匆匆安排,都不周全,也没备下什么好让郡主解闷,只有几个会唱曲儿的孩子,或是影子戏,郡主可喜欢。”
这些杜小曼是真看不上了,影子戏什么的,跟电影电视比起来,那就是浮云啊……她一听唱戏就着急。
息夫人又提了几样,杜小曼都一一婉拒。
“夫人不必费心了,我就在院子里走走,消消食,再晚些就该睡了。”
息夫人道:“郡主傍晚时在花园里只赏玩了片刻,想来也未能尽兴,后园中的星棋亭,夜景倒还不错,郡主可想去走走?”
一个侍女插话道:“王爷在别苑时,若有客来,常在那边饮酒,是否……?”
息夫人嫣然道:“放心,我做事岂会那么不周全?王爷与宁相和白公公井公公都在绿卿阁,到不了后园那边。”
杜小曼正好一个不留神吃多了,想要消化消化,就道:“去看看夜色挺好啊。”
息夫人起身:“郡主这边请。”
入夜后再看这座别苑的后花园,和傍晚时又是一种景象。息夫人比起那堆侍女,更是个好同伴,谈吐亲切,言语风趣。
星棋亭是个临湖的亭子,所在之处比较特别,这一块的湖水,被天然的弯道围了一下,后来又加了山石改建,如果不是刮非常大的风,亭外的一块湖水永远是平平整整的,像镜面一样,清风徐之,湖水却平如镜,熠熠星子映在水面,像碎钻散在镜面上。
亭中的白石桌上刻着棋盘,看来影帝没事时会来这里下棋。
杜小曼走到亭边看了看湖上美景,突然悠悠传来一阵乐声。
笛声和着瑶琴,轻快空灵。这声音离得很近,难道影帝和宁景徽等人在附近?杜小曼不禁顺着乐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亮起灯火,却也是一处亭阁,高台上,一群身着轻纱女子在舞蹈,舞蹈中似乎还糅合了杂技的元素。众女子托起了一个托盘,一个女子的足尖一抬,挑起一个球状物体落到盘上,却裂开成一朵花的模样,那女子扯着布幔,轻盈地跃到盘上,在花中旋舞。
杜小曼不禁鼓掌,息夫人道:“郡主不想听戏,想来是嫌吵闹,妾便擅作主张,请郡主来星棋亭中赏玩,在月琼阁中远远地演曲,郡主不觉得吵吧。”
竟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杜小曼道:“很,很风雅啊,怎么会吵?”
远远那边又换了曲子,这次不是笛,听着像洞箫的声音,微风中临水听乐,有种不是身在人间的感觉。
息夫人道:“郡主喜欢便好。”
杜小曼脱口道:“喜欢。”夜晚的空气沁人的清幽,婉转洞箫声中,有低低的吟唱声。
杜小曼身上一麻,寒毛忽然有种竖起的冲动,那亭中,只有一个女子在独舞。
她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熟悉。
月光,水上,低低吟唱的女声,跳舞的女子……
杜小曼心中猛地一震,转头对上的是息夫人笑盈盈的眼眸。
只是巧合吧。
曲调不同,但有两三个音她想抓住……
另一首曲子她险些便要唱出。
“云之外兮,天之涯兮……我心往兮,独得其影,水清扬兮,映兰舟头……”
这不可能!
“怎么回事?”旁边的侍女突然出声,将杜小曼吓了一跳。
她猛回头,侍女们都在看着亭外:“怎么有灯火往这里来?”
花木丛中,果然有两盏灯笼往这边来。星棋亭在一个弯道后,来者似乎是从一条岔路上拐过来的,所以方才被她们发现。
息夫人也露出诧异的表情:“这不是王爷的仪仗,郡主过来时,我已让人封园,不得有外人入内,怎会……”
侍女簇拥起杜小曼:“姑娘,我们赶紧回去吧。”
但,即便想闪,也躲不及了。杜小曼刚出了亭子,提灯的几人已迎面要与她们撞上,侍女们将杜小曼围到中间,息夫人向前迎了两步,微一福身,诧异道:“井公公,你老怎会……?”
来者只有三人,两个提灯笼的,还有一个走在中间的。中间那人往前走了两步,呵呵笑道:“息夫人哪,真是许久不见。别苑这里,竟是你在料理?咱家喝多了,偷步来后园透气,不想却撞见熟人了。”觑眼却向杜小曼这边看来,“这位是……”
息夫人侧首望了望杜小曼,刚要开口,井公公已又呵呵道:“哦,想来便是唐郡主了。老奴井全,郡主入宫几次,老奴都无福服侍,竟在此遇上,真是福分。”
息夫人道:“井公公早先在先太后娘娘身边贴身服侍,如今与白公公共掌宫中内务……”
井公公截断息夫人的话:“就是个端茶倒水传信的老奴才罢了,休听息夫人的抬举。”
杜小曼便就颔首笑了笑:“井公公,幸会。”
那井公公眯着眼,目光雪亮雪亮地在杜小曼身上扫来扫去,杜小曼再笑道:“井公公,夜已经深了,我得先回去休息,改日再陪您老聊天。”
井公公立刻道:“嗳,郡主真是抬举老奴,郡主请先回去休息,老奴今晚冲撞,赔罪了!”躬身拱手,杜小曼与侍女们快步离开,走了老远,仍感觉那井公公的视线黏在自己的后背上。
一个侍女嘀咕:“怎么可能怎么巧,若真是封了园,井公公怎么进得来?我看……”
另一个侍女轻咳一声,轻轻用手肘撞了她一下,那个侍女噤口不言。
那厢,井公公站在原地眯眼望着杜小曼的背影,片刻后向息夫人道:“咱家老奴酒也差不多醒了,还是回去吧。”
息夫人再微微福身:“公公走好。”转身匆匆去追杜小曼一行,却在心里盘算,这件事王爷肯定得知道,如何化解责难。
井公公出现在这里,的确不是巧合,是她放进来的。
井公公此番前来送信,更肩负了一项使命。杜小曼的事情,闹得比她自己想象的大,裕王要抢庆南王王的老婆,朝中宫里已经沸沸扬扬,据说京城民间都有议论。
杜小曼潜逃后,官方虽然对外公布,唐郡主是在上香时被土匪劫了,但群众的八卦能力是无穷的,庆南王独宠小妾,大老婆一气出逃,跟着土匪头子跑了,早已是京城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之一,甚至还出了戏本,在坊间传唱。
如今,庆南王府家变风云再出新转折!
唐郡主其实不是和土匪私奔了,而是不知怎么的与本朝第一浪子裕王殿下勾搭成奸。裕王甚至上书皇上,要夺慕王之妻,娶来当正妃,做皇上的婶娘!
身为皇宫中消息最灵通的人,井公公自然早就听说了这出大戏,他一边澎湃着,一边暗暗捏着一把汗,希望晚点传到皇上耳朵里。
但那一天来得还是比井公公期望的早。那一天皇上收到了宁右相呈来的折子,看后的神情很复杂,将刚回京的十七殿下叫到了宫里,十七殿下离开的时候神色凝重。皇上在批折子的间隙,突然问:“井全,清龄郡主,你曾见过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却要装作一愣:“皇上说的是……”
皇上一脸淡定地说:“就是德安王之女,最近搅得沸沸扬扬,朕赐婚与庆南王,跑了的那个。”
井公公赶紧道:“回禀皇上,是这位啊,老奴糊涂了,一时未曾想起。老奴年老,脑子不大好使,对这位郡主,却是不记得,应是未曾服侍过。”
皇上道:“嗯,朕对此女也无印象,虽是朕亲自赐婚,但忘记曾见过无。你竟也无印象。朕本来还想问问,此女容貌如何。若是朕曾见过,真的倾城倾国,应会记得。听闻慕云潇娶了她之后,冷落了她,专宠的那个小妾,想来此女应该泛泛,却怎就摇身一变,成了个祸水,将朕的亲皇叔迷得颠颠倒倒。还上了折子让朕赐她与慕卿和离,要娶回去做朕的皇婶。”
井公公震惊了,谣言竟是真实的!他颤抖了:“这……这……”
皇上继续一脸淡然道:“皇叔素来行事不羁,口味奇特,倒也罢了。宁景徽竟也掺和其中,还有朕的十七弟……听说这个女子,还和什么月圣门有莫大牵连,几本折子里,竟都有她……”
皇上搁下茶盏,叹了口气:“井全,宁卿许久未曾还朝,朕如缺一臂膀。皇叔更令朕思念,你替朕送两封信罢,让皇叔和宁卿快些回来,顺便替朕看一看,那位清龄郡主到底是能沉鱼还是能落雁,居然能翻腾起这么大的浪花。”
再一天,井公公就启程来送信了。
所以,井公公此番,其实是肩负圣命,他提前告知了息夫人,说明来意。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息夫人也不敢不秘密安排,让井公公瞧了两眼。
井公公准备瞧的时候,心里还是打鼓的。
万一清龄郡主真是个妖精,怎么禀报皇上?裕王殿下和宁右相都折进去了,如实禀报,皇上起了兴致……最后祸害了皇上怎么好……
商纣王和苏妲己,周幽王和褒姒,吴王和西施,唐明皇和杨贵妃……
这些故事在井公公脑内飘来飘去,井公公想做个好公公,忠心的公公。
他不想做高力士。
然而,瞧了这两眼之后,井公公更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那些故事倒都散了。
井公公又有些忐忑,如实回禀皇上,皇上会信吗?
这么样的一个女人,到底是为什么呢?
杜小曼也觉得,井公公突然蹿出来,不像误撞,比较像安排好的。但她目前已经无暇想这么多。
她的心里乱成一团糨糊。
月圣门……别苑里居然有月圣门?
息夫人安排了这一切,她是月圣门的人?这场歌舞表演,是息夫人想和她杜小曼认亲?
专杀月圣门的宁景徽就在别苑中,月圣门敢这么明目张胆么?
只是巧合……?可也,太相似了。
要不要告诉影帝?
万一真的是月圣门,很可能是来刺杀裕王和宁景徽报仇的,他们现在处境很危险。
可要不是,宁景徽一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状态,息夫人如果含冤被灭,她杜小曼就是罪人。
息夫人有官方背景,又或者,晚上这一幕,是安排来来试验她杜小曼到底是不是月圣门的人?
再或者……再或者息夫人是月圣门,而影帝和宁景徽早就知道,所以才会留宿此处,引蛇出洞……
杜小曼又开始脑袋疼了,她有点担心自己早晚因思考过多导致脱发,最后变成一个秃子。
回到花间榭,她竟然有点盼望秦兰璪过来,但秦兰璪一直没有再出现。杜小曼纠结地睡下。
她没睡好,七零八落地做梦,梦里都是些散碎的片段。
她站在花丛后,似乎有什么人在那边,眼前一团迷雾,她心里却一阵阵地刺痛。她一边痛一边茫然,为什么呀,怎么回事?她努力想看清迷雾后,却怎么也看不见,隐隐约约,好像有说笑声。
再然后,她在哭,她不可遏止地想大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却哭不出声音,也问不出这句话,只是脸上一片冰凉,一阵阵痉挛,骨头都在咯咯战抖,内心一片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
再然后,就很清晰了,她和陆巽去甜品店,陆巽点了黑咖啡和小块低糖抹茶蛋糕,她把目光从大杯的芒果味思慕雪和淋着厚厚巧克力浆的小蛋糕上收回,笑着说,好。
因为陆巽喜欢黑咖啡,喜欢低糖的点心,喜欢白色的纯棉,素色的麻布。
所以她不买粉的绿的黄的亮蓝的衣服,不买亮闪闪的发卡,不穿长裤短裙,不背双肩和斜背的包包,不买毛绒绒的挂饰,把头发剪成前面碎碎浏海的半短发,穿着麻布小褂,素色长裙,拎着麻布的提袋,里面装着课本,踩着平底布鞋,像个穿着睡衣出门买菜的大妈一般,晃荡在校园里,大街上。
她咬着那个低糖的抹茶蛋糕,感觉自己在啃一块麻布。
窗外在下着雨,叭嗒叭嗒的,敲着他们座位紧靠着的大玻璃,陆巽突然说:“小曼,我有话和你说。”
她赶紧放下蛋糕,生怕是啃的样子太不雅,让陆巽嫌弃。
陆巽望着她,神色平静:“我们分手吧。”
啥?
杜小曼的内心的燃气灶砰地拧开了开关,小火苗顿时窜起,燃遍七经八脉,猛地拍案而起——
人渣!这话你不是应该在小树林里说的吗?怎么现在就说出来了?
“掌柜的,怎么了,饭不合口味?”
杜小曼一脸茫然,看着眼前含笑的时阑。
“不合口味就再去做,厨子在哪里?换!”一眨眼,时骗子却变成了谢况弈,环着双臂,皱眉。
“不用不用,我饱了,我……”杜小曼打个寒战,宁景徽隔着桌子,一脸温和的笑意:“真饱了?”
宁景徽这么温柔,不科学啊。
“其实,换一下不费什么事。”原来居然不是宁景徽,是十七皇子?“只要片刻就好,想吃什么?”
“真的饱了,我……”杜小曼已经晕了。
“真饱了,嗯?特别让厨房加了辣。”
喂,怎么又是影帝。
“什么意思?”云玳摔下手中的玉符。鹤白使一脸平淡:“没什么意思,和仙子做同样的事情而已。”
云玳嗤笑:“使君真是好闲,天天紧盯着我们不放松,帝君不是已经胜券在握了?怎么还这么不放心?”
鹤白使淡淡笑道:“玄女娘娘都说,不到局终,言胜负都太早,小仙又怎敢掉以轻心?”向下望了望,“不过,待会儿便发生的事情过去,她该会心动了吧。”
云玳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使君还是很自信嘛,我看未必。就算心动,你确定会是你们那个?”
鹤白使道:“总不会是你们那个吧?似乎难度更大一些。她心中那道关可不好过啊。”
云玳冷笑:“难道只有我们有关有坎儿,你们就没有?大家彼此彼此,谁的坎儿高些真不好说。”
鹤白使轻笑:“仙子这般坚定,亦是好事,既然彼此彼此,小仙拭目以待。”
云玳哼了一声别过头,低头看下方,暗中在心里咬牙。
怕被帝君发现,这个暗示是难懂了一些。希望你能明白呀!
千万别输!千万别输!
杜小曼醒来时,天刚亮。她两眼发涩,喉咙有些干,咳了两声,才恢复声音。
让她发愁的事情也跟着恢复了。
到底要不要提醒秦兰璪?
杜小曼频频往外面看,期待秦兰璪晃荡过来,似乎时时刻刻会冒出来的影帝,偏偏她很想见的时候,不露头了。
杜小曼等了又等,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你们王爷今天在干什么?”
侍女们含笑道:“姑娘莫急,王爷又被绊在前面了,肯定也想过来呢。等王爷忙完了,马上就过来了。”
这台词搭配她现在猴急猴急的状态,真是狗血并经典。如果她是观众,铁定也会以为这个女人爱死裕王。杜小曼在心里默默地翻白眼。
她出门转了一圈,找了个借口,想主动会会息夫人。但息夫人竟不在,侍女们和杜小曼说,不知道夫人去哪里了,一大早就没看见。
不好,难道是去准备行刺事项了?
杜小曼旁敲侧击问:“息夫人与她的夫君真算是夫唱妇随了,是不是一个替你们王爷管王府,一个管内院?”
侍女道:“差不多吧,其实我们王爷的起居另有专人料理,这次大约因为有姑娘在这边,息夫人才过来了。”
也就是说,平时,息夫人接触不到太多贴身事务。如果她是月圣门的人,不便下手。眼下能到近前汇报工作,是个替月行道的好机会。但秦兰璪身边侍卫不少,想一击得手有难度。息夫人自己杀得了秦兰璪,可能就动不了宁景徽了。
杜小曼猜想,月圣门想杀这两人的心情应该一样,宁景徽的排名只会比秦兰璪影帝高。
如果月圣门想要把这两人成功地一起做掉,要用什么手段呢?
下毒?
杜小曼又问:“厨房的饭菜,也是息夫人安排么?”
侍女答道:“内外有别,其实息夫人安排姑娘的事情多些。”又含笑道,“姑娘放心吧,王爷那里,服侍得周道着呢。况且,宁相与几位公公都在,前面的人更要打叠十二分精神服侍,不敢有半分差错了。”
哦哦,这么说,息夫人下毒也有难度。
杜小曼的脑筋在昨晚的那群歌姬身上转圈儿。美女跳舞这种娱乐节目,专门为她这个女观众准备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要跳给那堆男人看的。
美女们跳着跳着,影帝痴迷地,宁景徽淡定地看着看着,突然,噌噌噌,几把剑,雨点般的暗器……
暗器上,肯定得带点儿毒吧,要不然太不专业了。
杜小曼问:“你们王爷和右相大人他们吃午饭的时候,会不会安排什么美女的歌舞表演?”
一个侍女答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我们只服侍姑娘,前面的事情,也不多清楚。”
另一个侍女一脸劝慰的表情道:“应该不会吧,姑娘你想,王爷和宁相此次是为国事出行,皇上的人来了,若是看着王爷和宁相在宅子里歌舞升平,恐怕不太好。”说着添上新茶,又道,“姑娘要是闷得慌,婢子们再陪你四处转转?”
杜小曼没什么心情逛,但坐在屋里脑补也不是个事儿,就和侍女们一道出了花间榭。
刚出了门,她便做了个决定。
如果息夫人真是月圣门,能在王宫和裕王府成功潜伏这么多年,要行刺的还是裕王和宁景徽这种人物,以她杜小曼的这点智商,肯定猜不透她的计划。
杜小曼转身问:“你们王爷睡哪里?”
侍女们顿了一下,方才答道:“王爷昨晚歇在栖晴轩。”
哦,原来挪她出来的那个小院,影帝自己去住了。
杜小曼道:“麻烦带我去一趟栖晴轩。”
裕王府的侍女,可算是最见过世面的侍女,但也被杜小曼这句话轰得神情各异。
还没来得及反应,杜小曼已经大步向前走了。
侍女们只得快步跟上。
“姑娘小心些。”
“王爷也未必在那边,不然还是婢子们先去通报?”
“姑娘……”
杜小曼边走边想,这次算是把前生后世几辈子的老脸都搭进去了,不管真假,影帝帮过这几回忙承下的情,这回算是还了。希望月圣门这件事,是她神经过敏。
杜小曼直闯到栖晴轩,那边不但有女婢,更有小厮侍候。杜小曼跨过桥,隐约可见许多匆忙躲避的小厮身影,侍女们的表情也都很精彩,然后又恢复了镇定,告诉杜小曼,王爷不在这边,去前面和右相谈事了。
杜小曼道:“那我在这里等他吧,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如果息夫人真是月圣门,她这番硬闯,息夫人定然觉察,也定然能明白她要做什么,说不定会收手跑路及。唯一就是希望影帝快点,万一息夫人急了眼,不管不顾地行刺……
杜小曼在桌边坐下,侍女们福身应喏,又给杜小曼沏茶。杜小曼吃了一杯茶,仍不见秦兰璪的踪迹,她起身来回踱步。
服侍杜小曼的侍女不能擅入王爷的房间,都候在廊下,望着在屋里打圈儿的杜小曼,暗暗咂舌。
特别是几个一路上服侍杜小曼的侍女,眼界再次被她刷新。
杜小曼倒底是个现代人,就算再拿捏作态,不经意间的一些举动,在旁人看来,也足够奔放了。
比如,一路上,秦兰璪让她一起吃饭,她就吃。待在秦兰璪的车里,她觉得没什么,但其实,同桌而食,同车而行,算是和一张床上睡过等同的亲密行为了。
杜小曼一边这样做,一边对裕王殿下的亲密言辞或嗤之以鼻或一脸淡漠或严词拒绝。侍女们对她拿捏王爷的本事都叹为观止。这么多年,她们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作到这个境界,这位可算独一无二。
眼下杜小曼这个表现,一路跟着的侍女们惊讶之余,又有些好笑。进了王爷的别苑,这位总算不再端着,开始真情流露,果然已对王爷痴心至此。
别苑的侍女们见识稍微少些,猛地被雷,比较不淡定,悄悄道:“久闻这位郡主醋劲大,真是名不虚传。连对息夫人,她都疑神疑鬼,闹成这样,将来可怎么好?”
“听说那位慕王爷,除她之外,只有一个女人,是慕王爷的表妹,一直只当表妹,在王府里住着,连名分也没有。她照样容不下,闹着要休了慕王爷,最后说是趁着上香,找着了一个土匪……然后和王爷……”
雪如小声喝止道:“别乱嚼舌根,一点规矩都没有!”
几个侍女噤口不言,一个侍女匆匆闪进了园子,小声对雪如道:“姐姐,息夫人让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雪如往屋子里瞥了一眼,低声道:“我和你过去一趟。”
杜小曼在屋里,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看见那个侍女进园和雪如说了悄悄话,雪如同她蹑手蹑脚地离开,立刻走向厅外:“怎么了?是不是王爷那边有什么消息?”
栖晴轩的侍女们赶紧拦在门前道:“姑娘宽心,是方才前院的人来说,王爷那边议事,一时过不来,雪如姐姐想亲自过去看看。郡主在厅中稍坐,应该一时就好。”
杜小曼心里有怀疑,但只得折返屋内,几个侍女在她身后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厢,雪如匆匆到了影照斋,息夫人正在挑布料,织娘们都立刻躬身退下,拢上房门,留息夫人、雪如和喊雪如过来的那个侍女在屋内。息夫人方才道:“我听闻唐郡主去栖晴轩找王爷了,是怎么一回事?”
雪如道:“也没什么,就是从昨天晚上到早上没见着王爷,可能有些急了。”
息夫人嫣然道:“是急了,还是醋了?”
雪如扑哧笑了:“夫人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另外那个侍女也跟着笑了,三人笑了一时,息夫人方才道:“唉,王爷的脾气啊,真是,一向就喜欢有些性子的,一般贤良淑德的,觉得没趣味。”
雪如道:“这回可是有趣之极滋味万千。不过,这么着,倒实打实已是王爷碗里的了。只是,根本没有的事,都闹成了这样,真要见了那些位……我们还好,夫人可有得忙了。”
息夫人道:“我其实也就多管些你们这些女孩子忙不过来的杂务。王府内帷之事,终是不好过问。我叫你过来,也是想和你说,你回去管束管束那些女孩子们,咱们裕王府对下人不像别处,一向宽松些,可也别松没了规矩,不该说,不该过问,竟也逾越起来了。”
雪如福身应是。
息夫人又嫣然道:“再说,王爷的手段,旁人也不用操心。想想内府那些的当初,现在不都一片和睦?说不定进了京之后,根本就不闹了。”
雪如无奈道:“真这样倒好,王爷似乎想娶这位为正妃。内府闹起来,倒是轮不到我们操心,只怕到时候连在王爷跟前侍候,都……”
息夫人道:“放心罢,刀枪得用在内府,轮到你们这些,得排着呢。”
雪如扑哧道:“夫人总这么风趣。”
杜小曼坐在厅里,只觉得耳根发热,右眼皮直跳,一阵风吹来,连打了两个喷嚏。
侍女们忙道:“姑娘是不是冷了?”赶紧要过去关窗。
杜小曼道:“不冷,可能是刚才鼻子有点过敏,窗户开着吧,外面景色挺好的。”踱到窗边,要看湖景,袖口无意间扫到窗下小几上的一本书,书啪嗒跌落在地,侍女们忙要扑过来捡,杜小曼已弯腰捡起,俯身的时候,胳膊无意中撞到了旁边的灯架。
只听啪嗒一声,然后咔隆咔隆,旁边的一堵墙,竟然旋开了一扇门。
侍女们道:“这是王爷藏书的暗室,因为屋子临水,可能泛潮,所以书都藏在暗室内。”
门内的确是个顶多三四平方的小间,搁架上满满是书。杜小曼好奇地打量,两个侍女上前,挡住她的视线,要把门推上,岂料又一阵风掠过,灌入暗室,搁架上的一个圆筒啪嗒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出暗室,筒盖掉了,筒内是一个卷轴,滚出了一半。
杜小曼在侍女赶上之前俯身捡起了圆筒,内心不禁冒出一个八卦的想法——这幅卷轴,会不会是,影帝心爱女子的画像?他把这幅画珍藏在室内,只等眼神人静的时候,才偷偷拿出来抚摸……这个屋子,变成其他人无法踏足的圣地!
她的八卦之血沸腾了,忍不住抽出卷轴,展开……
不是人像,是一幅风景画,杜小曼卷起卷轴,塞进筒内,递给侍女,走到窗边站了片刻,叹了口气:“唉,你们王爷总不回来,算了,我还是回去等他吧。”
栖晴轩的侍女福身恭送。
杜小曼离开了栖晴轩,她觉得自己走得很从容镇定,但其实脚步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手心渗出了冷汗。
那幅画,画的似乎是这座别苑的星棋亭夜景。
几支翠竹,掩着小亭,亭外烟波浩渺,半天一轮明月,映照湖中。
画上题着几行字,是影帝那笔风骚又风流的行书。杜小曼只认得出其中的几个字,但凭这认出的几个字,她顺出了那几行像诗又不是诗,像词又不是词的所有内容。
因为,那个晚上,那段歌声,将这几句深深烙在了她的记忆里——
都道好梦消夏凉,总把须臾做久长;转头一望千般尽,人生何处是归乡。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小曼很错乱,很混乱,各种乱。
脑内一片空白,她不禁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几个侍女在后面连跑带喘地追,似乎在说什么,但杜小曼听不见。
有路就走,没路就拐,长廊,月门,嗯,墙,嗯,这边有路……
嗯……花园……
她顺着小路,一头扎进一片竹林,林中,站着一个人。
宁景徽。
他袖着一卷书,站在竹林的阴影中,竹影斑驳,他的面容不甚分明。
杜小曼与他愣愣地对视,脑子终于喀嚓喀嚓,艰辛地转了两下。
“啊,我路过的。你……你随意……”
侍女们气喘吁吁地跟上,立刻低头福身。
宁景徽盯着杜小曼,微微抬手,侍女们一脸尴尬,低头无声无息地倒退离开。
杜小曼想走,但被宁景徽的双眼盯着,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挪不动脚步。
宁景徽开口道:“裕王殿下已上书皇上,要娶你为妃。”
杜小曼大脑当机中,两眼直勾勾地维持着被雷劈了的癞蛤蟆状态,听见宁景徽接着道:“你与慕王爷仍是夫妻,裕王殿下让皇上先赐你们和离,而后殿下再娶你为正妃。”
杜小曼继续怔着。
宁景徽向前走了几步,垂眼看着她:“郡主只是想嫁个男人,终身有托?”
啊?杜小曼仍在死机。
“郡主想要的男人,一生只娶你一个,再无他人。可是如此?”
宁景徽的表情很平淡,声音也很平淡,但杜小曼却感到一股寒凉之气从骨子里蹿起来。
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本阁可以娶你。”
轰,杜小曼的天灵盖再次被旱雷击中,神经抽搐。
“你……你说什么……?”
宁景徽仍是那副好像在谈谈天喝喝茶的表情:“郡主改嫁本阁,算是下嫁。但本阁可以承诺,今生只娶郡主一人,与其他女子,再无瓜葛。裕王殿下并非郡主的良人。”
苍天啊。
被求婚了!
宁、景、徽、在、求、婚……
谁、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
右相大人,您不是要进京后抓我去蹲小黑屋的吗?
这个剧情是为什么?
您精分了吗?
杜小曼张了张嘴,几个破碎的音节后,终于吐出了完整的句子:“宁大人,谢谢你。但是,你不是怀疑我是月圣门吗?一进京你就要抓我。”
宁景徽一脸淡然地说:“此事可以再计较。”
再计较?说抓就抓,说放就放,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杜小曼无力了。
“您要不抓我我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其他的事情,我,我就当咱们的脑子都坏了吧。我不想跟裕王殿下结婚,当然也不想跟你结婚。我什么婚都不想结。我不是想找男人。你们也不应该找我这样的人。其实我是路过的,我就是一瓶酱油,真的!啊,酱油这个说法你可能听不懂……总之,我们大家互相放过不好吗?”
她苦逼地说出这句肺腑之言,望着仍然一脸平淡的宁景徽。
宁景徽的表情没变、目光没变、连睫毛下垂的角度都没变。杜小曼有点绝望:“我觉得,你还是抓我关我比较好,想抓就抓……现在,感觉……挺吓人的。总之……总之,拜拜,再见……”
她转身就走,宁景徽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本阁的承诺永远不变,郡主请仔细考虑。”
杜小曼抖了一下,加快脚步,突然脚下一绊……
明明是空地,她却以饿鹰扑食势猛地扎向了地面。
魂好像一瞬间飞出了身体,再反应过来时,在侍女的惊呼声中,她已经成大字型铺平在地上,幸亏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脸没撞到,鼻子和门牙都健全。
一双手扶住了她,将她拉起,然后,她、她看到了宁景徽的衣角。
杜小曼顿时手忙脚乱地弹了起来,以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的速度,然后一脚踩到了……宁景徽的脚。她赶紧后撤,却不知怎么的险些撞到宁景徽的下巴。
裕王府的侍女们围观着杜小曼和宁相扯成一团,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表情各异。
杜小曼腰上的佩环不知怎么的又勾到了宁景徽的衣摆,扯……扯……扯……
宁景徽握住佩环,向上一抬,终于分开了。
杜小曼赶紧向后噌噌退了三步:“宁大人,不好意思,我先闪了……”转头飞快地跑了。
侍女们向宁景徽行礼后,匆匆跟上。
一个侍女轻咳一声,从容地说:“姑娘,还是由婢子来带路吧。”
杜小曼脸上有点烫,稍微停了一下:“啊……啊……好……”
谁都有大脑抽筋的时候。宁景徽刚才可能就是脑子抽了。
如果不是脑子抽了,那么就是掩藏着什么深沉的原委。
总之,目前,都无关紧要。杜小曼果断把此事踢进角落里,大脑飞速围绕要紧事旋转。
踏进花间榭后,她冷静地问了侍女们一个问题:“你们王爷,有孩子吗?”
这……
虽然王爷说要娶,但眼下就打算到子嗣继位上,是否绸缪过早?
就算思虑长远,问得也忒直白了……
几个侍女都顿了一下。
一个答道:“回姑娘的话,我们王爷还不曾有子嗣。”
果然。
秦圣爷。
浪荡花丛数年,三百个女人。
竟连一个娃都没整出来。
科学吗?
其实也可以科学——
因为所谓浪荡,所谓三百个女人都是幌子。
掩盖他其实是圣爷的真相。
影帝啊,你真的是影帝!
杜小曼不由得露出诡奇的笑容。
谁要是再敢说她没脑子,她就用这个犀利的推理糊到伊的脸上!
侍女们看着杜小曼脸上的笑,一阵心寒。
王爷,王爷,你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女人。
秦兰璪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杜小曼此时也不用急了。
她吃饱了午饭,困了个午觉,昨天夜里睡眠质量不好,这个午觉她一下睡到傍晚。
雪如向她禀报:“王爷白日里抽不开身,让姑娘好好休息。”
杜小曼嗯了一声。
不要紧,她慢慢等,他肯定会来。
月上竹稍的时候,杜小曼望着那个走进院子的人站起了身。
他身边没跟随从,一身宽松长袍,头发也没好好束,像是晚饭后出去散了个步回家一样,步子懒散散的,开口,声音里也带着懒洋洋的笑意:“怎么坐在外面?”
杜小曼说:“吃饱了,坐外面消消食,赏赏月。”
秦兰璪抬抬手,院子里的侍女们都退下,他在杜小曼面前坐下:“夜里风凉,坐一时就回屋里去吧,别受寒。”
杜小曼嗯了一声。
他又道:“你今天一天,都急着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杜小曼顿了一下道:“没什么。”
他的脸在月光下凑近,双眼亮亮的:“真的?可我觉得你还是有话要说,掌柜的。”
杜小曼不禁道:“时阑……”
秦兰璪一笑:“你可许久没这么叫过我了。”
杜小曼嗯道:“换了好多种叫法,还是这么叫顺口些。”
秦兰璪、影帝、裕王……许多名字,许多身份,她心里乱叫,嘴上含糊,但叫来叫去,还是时阑这个名字最清楚明白。
名字只是个代号,其实她一直希望,他只是那个骗吃骗喝的罗嗦书生,那个跑腿小伙计时阑。
现在,她想就当他只是时阑。
秦兰璪轻笑道:“我也觉得你喊这个最好。”
杜小曼再嗯一声。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静默片刻后,秦兰璪道:“有话不说,就不像你了。到底是什么事?”
杜小曼再张张嘴,却不知道该用哪句开头。
秦兰璪站起身:“这样吧,我想个方法。”走到屋内,拎出茶壶和两个杯子,“我们就当行酒令,输了的,喝一杯茶,赢了的那个人问一个问题,输了的得答实话,可否?”
杜小曼道:“好,可我不会什么行酒令啊。”
秦兰璪把杯子放到两人面前:“就是我们在酒楼时常玩的,石头剪子布。”
杜小曼点头:“这个可以!”
杜小曼握拳,秦兰璪也握拳,一、二、三,出!
石头VS剪刀。
秦兰璪喝下面前的茶:“唉,本来想问你的,没想到你先赢了。来吧,你想问我什么?”
杜小曼深吸了一口气,坐正:“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娶我?”
“哦。”是她熟悉的那种含着笑的调子,“娶你还有别的理由么?”
杜小曼道:“这不算正面回答问题。”
“哦。”秦兰璪敛去笑容,“我……”
杜小曼开口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你会说你喜欢我,所以想娶我。”她耸耸肩,“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喜欢过一个人,但他为了另一个女孩子,把我甩了?”
秦兰璪微微颔首:“似乎有此事。”
杜小曼道:“我当时,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为他做过很多脑残的事情。我可以因为他,去剪我不喜欢的发型,吃我不喜欢的东西,穿我不喜欢的衣服。满脑子都是他,晚上睡不着,看着手机……啊,是我们那里一种,一种先进的传信工具。就是等着他给我传信,其实我知道他一向早睡,不太可能给我传信。有一天晚上,他真的给我传了一条……一封信,只是说他睡不着,问我在干吗。我抱着那封信笑得像个傻子一样。只是跟他走在一起,他拉一下我的手,我就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算不和他在一起,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我都觉得好幸福……”
秦兰璪坐着不动听她说完这一大串,眼中折射的月光清凉如水:“看来你是真爱他。心里一直爱他,再没有别人了?”
杜小曼摇头:“不是,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虽然我现在不喜欢他了,但我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我知道,真爱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目光,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举动……”
秦兰璪斜斜靠在凉椅上:“这不尽然。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哪个人都不会与另一个人完全相同。对心爱之人的举止,又怎能一样?”
“虽然不会完全一样,但总有共性。真喜欢和假喜欢,能看得出来。”杜小曼叹了口气,“所以,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所以,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娶我。”
月光下,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容,更看不清表情。
只听秦兰璪道:“原来你是这样想。好吧。”他伸手,“再来一局。”
一、二、三!
布VS剪刀。
杜小曼输。秦兰璪含笑看她灌下那杯茶,开口道:“眼下,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杜小曼干脆地说:“谁都没有。”
“真的?”秦兰璪挑眉,“不是谢况弈?”
“这都能算三个问题了!”杜小曼翻个白眼,“不过算了,我不计较,当补充回答了。当然不是。谢况弈和箬儿挺配的。”
“倘若没有孤于箬儿呢?”
“……”
秦兰璪立刻一笑:“你不必回答。”
杜小曼悻悻地握拳:“再猜一局?”
秦兰璪跟着握拳:“当然。”
剪刀VS石头
杜小曼又输。
她灌下一杯茶,把茶杯往桌上一搁:“问吧。”
“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找我?”
终于又问到了。
杜小曼道:“昨天晚上,我在星棋亭那边看了一段歌舞表演。里面的一段曲子,很像我在月圣门里听到的。所以我猜测,你的别苑里可能有月圣门,想提醒你一下。”
秦兰璪将她面前的茶杯斟满:“此事你不用担心,更别往里掺和。就算真有月圣门,宁景徽在这里,侍卫无数,她们若敢轻举妄动,等同于送死。你只记得,这事与你无关,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你也只当没发生过。”
这是暗示她要把真相,也当作没看到过?
杜小曼真想当没看到过,什么都不知道。
她几乎要脱口问,为什么。
假如下一局她赢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
她能想到答案。
一个年轻的女子,嫁给垂死的太上皇,怀孕时丧夫,没有名分,孩子是皇子,却在幼年时处处被防备。
他到底如何一步步艰辛地长大,她想象不到。
所以,一切顺理成章。
本来她已经接近真相了。可后来被误导上了弯路,因为秦兰璪是裕王。
所以,她被引到了一个思维上的盲区——裕王,不可能是月圣门的教主。
其实,为什么裕王不可能同时又是教主?
月圣门,一个都是怨妇的门派,怎能如此壮大,甚至里面还有官员,还有倒戈的官府武装。为什么要劳动右相亲自处理。
还有秦兰璪和宁景徽之间那暗潮涌动的关系。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秦兰璪想用月圣门达到怎样的目的?答案昭然若揭。
杜小曼却不愿意再深想下去了。
这里面,水太深。
“掌柜的。”秦兰璪在她眼前晃晃拳头,“最后一局?”
杜小曼点头:“好!”
一、二、三,出!
石头VS……布。
秦兰璪笑嘻嘻的:“我今晚的运气真不错。”
杜小曼怀疑,其实他的运气可以一直这么好。连第一局,本来也应该是他赢。
秦兰璪故作犹豫:“哎呀,问什么好呢?”蓦然正色,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杜小曼干巴巴地说:“世界和平。”
秦兰璪嗤道:“假得可以。”把她喝空的茶杯加满,“再罚一杯,得说实话。”
杜小曼端起那杯茶。
其实世界和平真的是她的愿望。
世界和平了,大人物们你们别瞎闹了,她这种小炮灰就不用被牵连了。
当然,这不是她最大的愿望。
她最大的愿望是……
她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她想回家!
那个她永远回不去的家,回不了的现代。
要么再退一步,别再过这种任人摆布的日子了也行。
大仙打赌的棋子,被月圣门拎来拎去,不得不厚着脸皮倚靠谢况弈,又被白麓山庄扫地出门,再被宁景徽抓,跟着云山雾罩的影帝。什么阴谋、朝政、改朝换代,衬托得她连蚂蚁都比不上,随随便便一只手就能捏死。
算来算去,也就开酒楼那段日子幸福一点。曹师傅胜福他们,好像家人一样,就算绿琉是卧底,她和碧璃那时也像杜小曼的家人一样。
因为那时候,她自己赚钱养自己,活得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人不能靠任何人,得掌握自己的人生。
当她仰仗谢况弈的时候,白麓山庄想赶就可以赶她。她跟着秦兰璪,裕王府的侍女,看似对她恭敬客气,可和以前绿琉碧璃对她,是不同的。她们听着裕王府的命令对待她,不会管她杜小曼真的想怎么样。若不是因为裕王,她们看都不会看杜小曼一眼。
靠着别人活,就得永远被别人掌控。
端谁的碗,伏谁的管。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杜小曼喝光了茶,放下茶杯,郑重地开口:“我……”
秦兰璪突然打断她的话:“我可能知道你目前最想要什么。不如来看看,我猜的对不对?”
他起身,抓住杜小曼的手臂:“跟我来。”
杜小曼被扯进屋,秦兰璪反手合上了房门,利落地上了门闩。
杜小曼的小心脏不禁扑通扑通跳快了:“你,做什么?”
秦兰璪将手指按到她唇上:“嘘——”跟着忽然猛地抱住她,一挥衣袖,屋内灯烛尽数熄灭。
杜小曼的鼻子撞到他肩上,秦兰璪身上的熏香味直蹿入肺,几根头发戳进杜小曼的鼻孔,杜小曼的心进了嗓子眼。
好在就在灯烛熄灭的瞬间,秦兰璪松开了她。杜小曼暗暗吐了口气,揉揉刚刚被秦兰璪的头发弄得想打喷嚏的鼻子。
安心,安心……
没什么的。
秦兰璪拉着杜小曼走到柜子边不知道摸到了墙上的什么东西,一转一拉,墙上转开一扇门,是和栖晴轩差不多的暗室。
秦兰璪走进暗室,却只拿了样什么东西,就又走了出来。合上暗室,再走到墙角,掀起一块地面,把刚才拿出的东西插进地中,一旋,刚才旋开的那扇暗门旁边,竟又滑开了一扇小门,只容一个人侧着身子入内。
秦兰璪放好地板,再度抓起杜小曼的手带她闪入了小门。
小门合拢,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根火折子,点亮,从墙上拿下一根火把点着。
火把上噼啪轻响,点燃的木头和油的气息混合着秦兰璪身上的香味。话说,他身上还真香啊……以前从没这么香过。难道是刚刚和部下们接上头,仪态尽现了?
不对,香味之中,有别的味道。
方才匆匆一抱,她光顾着惊了,未曾留意。但现在,火一点起,周遭热气上升,更加馥郁的香味中……带着……隐隐的腥味。
酒楼刚开时,杜小曼曾经到厨房打过下手,她很熟悉这种味道。
是血的味道。
新鲜的,血的味道。
秦兰璪的声音突然响起:“想什么呢?”
杜小曼一惊,立刻道:“我在想,你真的很爷们,纯爷们,太爷们了!”
“这话听着怎么不像好话?”秦兰璪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阴森?“好像,你当时想和我说什么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
杜小曼赶紧打岔:“你多心了!我是真心的!”
秦兰璪倒没有继续追究:“哦,我还以为,你正猜我是不是要把你拉去卖了。”
“怎么会?”杜小曼又真诚地道,“你肯定不是的。卖我何必那么费事呢。再说,我也卖不上价钱。”
秦兰璪轻笑出声。
路程不短,走了大约一刻钟多一点,前方出现了一扇门。
秦兰璪熄灭火折,打开了门。
初秋夜晚清凉的空气冲淡了熏香的味道,那一丝血腥也弥散消失。
月色澄明。
秦兰璪忽然道:“我给你的那块玉佩,你还戴着么?”
啊?那个……
秦兰璪看杜小曼手忙脚乱作势翻衣服,轻叹了一口气:“你更衣时丢在一旁,下人帮你收在妆匣里,就一直没戴。现在我这里。”
杜小曼汗颜:“对不起,我……”
秦兰璪道:“看来你一直不喜欢戴它。玉择主,有缘才会喜欢,它终究与你无缘,勉强不得。我就不再给你了。”
杜小曼默默点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隐藏的涵义么?
难道暗示以后月圣门不会再找她了。
秦兰璪低头望着她的双眼:“方才你问我,为何想娶你,然后不等我说,就说一大堆,还说你知道答案,知道我一定要说谎。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一定会说谎,一定讲的不是真话?”
杜小曼一时愣怔。
“咳——”
一声咳嗽,突兀地乱入。杜小曼一回头,看见了熟人。
正靠着一棵树站着的,谢况弈。
“婆婆妈妈的,好了没有?”
夜色里看不见表情,但谢少主他身上那股“老子很不耐烦”的气息,十万八千里外都能感受到。
杜小曼又当机了。
她看看谢况弈,转头再看看秦兰璪。
秦兰璪用好像谈天气一样的口气说:“谢少庄主数日前就一直尾随,只是护卫太多,未曾靠近。今日我若不送你出来,只怕他也会硬闯。”
秦兰璪牵着杜小曼,走到谢况弈面前。
“谢少庄主倘若进了别苑,你绝对会跟他走,他还会稍带毁点别苑里的东西。与其费这番周章,还不如我送你出来。”
秦兰璪松开了杜小曼的手腕,突然握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猜你想说的答案,猜对了没有?”
杜小曼还未来得及反应,秦兰璪懒懒一笑,将她往谢况弈那边一推。
杜小曼一个踉跄,谢况弈扣住她的手臂,简洁地吐出一个字:“走。”
杜小曼却仍不由自主看向秦兰璪,张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在此时,她视线范围边缘处,似乎亮了起来。
火!是火!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
别苑在着火!
杜小曼的心狂跳起来。
这样的火光,她是第三次见了。
第一次在杭州,第二次在桃花岛,每一回都是天翻地覆,血雨腥风。
她身体腾空而起,落上了一匹马的马背。她下意识挣扎转头,谢况弈一抖缰绳,骏马撒开四蹄,以闪电般的速度急驰。
秦兰璪独自站在原地,熏紫的衣袂在风中轻扬,背后是半天火光,夜幕与湖水染成混杂着金色的血红。
有一群人,正向他走去。
为首的人,依稀是每次大火燃起时,必要闪亮上场的……宁景徽……
马匹拐过一个弯道,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天上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