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跌撞撞,退退进进,还是迎来了这一切。
许多福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如此想要见到江城越,更没有料想到自己在见到他安然无事的那一刹那,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这种心情突然横在她心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城越的脸一下子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竟然一时忘记了呼吸,高举的手仍然停在半空,良久才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越哥……”
江城越沉着脸,一把将她拖进了房间内,左右仔细地查看了一番,才放心地掩上门走回许多福身边。
“坐。”江城越径自走到床边坐下,望着窗外又点燃了一根烟。
许多福扭头看了看,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还有一个小小的沙发。茶几上已经堆满了酒瓶和烟蒂,她皱了皱眉头,朝着沙发走了过去。
“你来做什么?”江城越深深吸了一口烟,吐着烟雾随口问道,可袅绕的烟雾后,他的眼中却闪过一点光芒,倏地就灭得一干二净。
许多福浑身不自在地盯着茶几面,被烟雾呛得猛咳了一阵,才揉了揉眼睛道:“就是,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出事。”
“那你是想看到我出事?”江城越不动声色地掐灭了香烟,随手弹到烟灰缸里,盯着许多福微红的耳根勾起了嘴角,双手撑到身后的床上,下巴微微地扬起。
许多福看着他如此直接的目光,嗓子里干干的,吞了口口水垂下眼眸低头四处乱瞄。一眼扫到桌面上放着的一次性杯,二话没说便抓过来灌了几口冰凉的水。稳了稳心跳,她一咬牙关,抬起头就朝江城越径直走了过去:“越哥,你为什么要躲呢?”
“难道等着被抓?”江城越的脸色反而是渐渐轻松起来,没有方才初见许多福时的紧张和惊怒。他仰着头看着许多福小巧的下巴,因为牙关紧咬的关系,本来尖细的下颌被紧绷成一条不自然的弧。
许多福将手上紧攥着的包甩到床上,伸手捋了一把耳边滑下的头发,低下头对着江城越带笑的眼眸,屏息一阵子才大声说道:“江城越,你该去自首!你应该好好做人!黑社会不能保您平稳一生的!”
本来江城越想笑的,可是看到许多福那副认真的模样,心竟然不禁一颤。是该说她幼稚吗?还是说她太可爱?江城越摇了摇头,站起身盯着她的眼底笑到:“那就在监狱里过?然后再出来当穷小子?许大记者,没钱没势的日子,我江城越过不了,你还是请回吧。”
“越哥!”许多福焦急地脱口大喊,本来就没有抱着能劝服他的念头,但总是不甘心的,仍然想再试试,哪怕就一丁点的机会。
见她还想再多说,背过身去的江城越不由皱起了眉头,他烦躁不安得扭过头高声截断她的话,“许记者,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你就能让我放弃拼了命换来的一切!”
许多福愣住了,张着嘴巴半天答不出话来。方才那一番话,她完全忽略了重点,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那一句“我喜欢你”。他说喜欢!他喜欢自己!可是为什么会那么心酸呢,仿佛本来半缸的水,上上下下晃了那么久,突如其来就被注满,一缸的水都溢了出来,覆水难收一般让她难受。
江城越也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唐突了,一抹下巴,站起身双手搭在许多福微颤的肩膀上,低下头来沉声解释:“我没事,我不是在躲警察,那个走私案,虽然被陷害在帝景身上,但所有的程序我都没有经手。我藏在这里是不想让乔治那帮人发现,老七也应该跟你说过,老五被他们害死了,但他们的矛头其实是我,我们得等!耐心地等!”
“你可以报警啊!警察也可以帮你对付乔治啊!”许多福猛地扬起脸,倔强的脸上挂着两行浅浅的泪。
“你太天真了!”江城越叹出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他放开手,低头看了看来电显示,犹豫了一阵才走到窗边接了起来:“说吧,不碍事……只有那个小记者在……乔治背后肯定有人,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对了,阮四爷也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了,好的……什么?不可能!你不用多说了,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以前已经犯过错了,这次我绝对不答应!”
许多福低着头盯着脚尖,有意无意地听到江城越的电话。刚开始的时候口气还很平静,语气倒像上司报告一样,可是后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脾气怎么就上来了呢!这个人,真是捉摸不透。可是,自己仿佛更是捉摸不透啊,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为什么会对他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呢?不是应该问些敏感的问题,套出他的话,然后好回去交差吗?
“你怎么还杵在这里!”江城越挂掉电话,回头看着许多福单薄的身影,不禁皱眉。
本来还在走神的许多福,突然听到他放大了好几倍的声音,惊慌地抬起头看着江城越冒火的眼睛,心脏因为惊吓而扑通扑通飞速地跳着,嘴巴动了动,嗫嚅道:“越……”
“大过年的赶来做什么?你男朋友呢?还在家等着你吧,赶紧回家洗洗睡吧!”他似乎是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朝她挥手。许多福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上前取过自己的包,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你吃过了吗?”
“自然会有人送,你赶紧走吧,以后也别朝这跑!”江城越扭过头不看她,两眼盯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里一阵一阵的潮涌,可他却不得不拼命压抑着,身子僵硬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酸痛。
身后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拉开了,吱呀一声很快就陷入了沉寂。江城越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盯着已经掩上的门,整个身子朝床上直直倒了下去,睁大了眼睛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耳朵里还在回想方才电话里的那个命令。可他真的不能,他做不到,他一而再再二三地推开许多福,就是怕将她也拖了进来,所以怎么可以利用她呢?!
抓过床头柜上放着的半瓶酒,他撑起上身大口地灌了起来。其实根本没人给他送饭,他特意交代过老板,所以不会轻易有人来他的三楼。这几日,随身带来的两大袋食物早就吃光了,如今全都是靠着烟酒来麻醉自己。老五的死的确是给他一个打击。毕竟是一起上刀山下火海的兄弟,当初见到他完全支离破碎的尸体时,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他是替他死的,他心里知道,所以这个仇他一定得报,不管是不是自己身上的任务,他都要把乔治背后的人给揪出来!
就在江城越喝了好几瓶,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拍门声突然又响了起来。
又会是谁呢!他烦躁地坐起身,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翻身下床去查看。床边的地面上刚好滚着几个酒瓶子,他本就有些微醉,脚下一个不注意竟然踩滑了,砸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拍门声更甚了。
起身靠到门口贴耳仔细辨认,外头的人正在不停地跺脚,声音不大,可那脚步声却格外熟悉。正在犹疑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呼唤:“越哥……”
江城越脸色立即一沉,猛地拉开门将许多福给拽了进来:“我说话你是不是从来不放心上!你别以为我不打女人!你信不信我让兄弟们把你给卖了啊!”
“越哥,你别跟我凶,我就是……”许多福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外卖袋,刚抬起手臂拎到他面前,却突然僵了脸色。放下外卖,就急匆匆地凑上前,踮着脚细看着他脸上那道不长不短的血痕,“越哥!你怎么受伤了!有人来过吗?”话音刚落,她就踩到了酒瓶的碎玻璃,低头一看,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抿着嘴忍住了笑,她抬眼偷偷看了一眼江城越微赧的表情,却刚好迎上他恶狠狠的目光。慌忙低头从包里翻出创口贴,拉着江城越走到窗口亮光处,就准备给他贴上去。江城越的脸往后一躲,神色不自然地推开她的手说:“我自己弄。”说完从床头的一个袋子里摸出一个小酒精瓶,还有纱布胶带之类的东西。
许多福愣愣地看着他一阵忙活,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拆开来的创口贴,心头一闷,转头将外卖袋提了过来,坐在他身边就开始拆。
江城越包扎好,扭头专注地看着许多福垂首摆弄饭盒的侧脸,有一缕头发散在耳畔,反倒映衬得脖颈那里的肌肤白皙胜雪。他心里咯噔一下,换忙移开视线看着她垂下来的睫毛,微颤着,像羽毛似的,挠得他心里痒痒的。
他低着嗓子问:“你刚刚出去就为买这些?”
“嗯,不知你爱不爱吃。”许多福笑眯眯地回过头,将饭盒献宝一样举了起来,可是江城越的眼光却不去看那饭盒,反是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似有胶水粘住一般,怎么也移不走了。她心慌意乱地放下饭盒,站起身拍着手咧着嘴傻笑道:“你吃吧,我先回去了,注意安全……”
“许多福……”江城越没等她移开步子,忽然揽过她的肩膀,手臂一收,许多福已经跌跌撞撞地栽在他怀里。江城越说话时的气息就在耳边,一起一伏的,她侧开头却仍旧躲不开。只听到他的声音低哑无力,仿佛是溺水那般无助,大手紧紧抓着她的肩头,口中喃喃叹道:“多福,你不要走,是我自私,可……”
“越、越哥……”许多福望着天花板,伸手去推,可是自己都觉得是白费功夫,胳膊软绵绵的,根本就使不上力。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慢慢地环上了他的腰,似安慰一般地低语到,“好,好,我不走,你喝多了,我看你吃完饭,睡着了,我再走好吗?”
江城越的胳膊一僵,抬起脸盯着许多福茫然的眼,一字一句说:“你当我说着玩?”
许多福刚想摇头,却看到他的眉头紧蹙,脸色已经微微泛白了,额头上都沁出汗来。她赶紧抓住他的手劝道:“你醉得厉害,去躺着休息下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你要信我,你要信我!”江城越闭上眼睛哼了起来,脸上一片潮红的,已经不是醉酒那么简单的迹象了,可是他不让许多福碰他,挥手挡开她的手,翻了个身继续喃喃起来,“我就知道,你不原谅我,你不会原谅我,你恨我,你恨我……”
“我,我不恨你,真的,越哥,我不恨你,”许多福急得一头汗,江城越就跟个闹别扭的孩子似的,就是不让她近身。她只能随着他的话应付着,一边翻他那个大袋子,一边将被他踢下去的被子给拾了起来。
忙活了大半天,她才成功地给他安置好了,真没想到,避难来的黑社会竟然会带个小医药箱。刚才看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就有些惊诧,没想到除了那些酒精纱布,连感冒药竟然都备着。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刚想喝,就听到手机响。
“您好,我是许多福。”
“多福。”邵荣平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在哪里?是不是该下班了?等你一起吃晚饭啊,忙了一下午,想吃你做的饭。”
许多福一怔,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床上昏睡的江城越,卡了半天才小声说:“我还有点事,回不去,对不起啊师兄。”
电话还没来得及挂,就听见江城越翻了个身,口齿不清地喊着要水。许多福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抓着手机的手一点一点地蜷了起来,指节因为太用力都泛着青白。她看着手机里头那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想解释,却听到邵荣平淡淡的笑声:“那我等你回来。”
他明明不是她的谁,怎么还是会心虚呢?他究竟有没有听到什么?许多福颓然地挂了电话,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尽了一般,虚弱地跌坐在沙发上。太阳穴又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心脏竟然也开始剧烈地跳动着,她咬着下唇盯着茶几上自己带来的外卖袋,突然弯腰将它揉在手心撕扯起来。
明明已经走了,干嘛还要回来!明明都被赶走了,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回来!他醉酒就醉酒,生病就生病,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他说了喜欢就喜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有种心酸的幸福?许多福!你到底是怎么了!
江城越闷哼声又响了起来,许多福立即跳起来,重新接了水送到他床边,小心翼翼地喂了他几口便放在床头柜上。看着他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许多福扬了扬嘴角,却还是叹出口气。睡梦中都是这样一幅辛苦的表情,那醒着呢?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松开眉头过?
她起身从包里抽出纸笔写了几个字留作便条,便头也不回地逃了。脚下虚浮,似根本沾不到地一般,跑得太快,就像要飘起来一样。可是她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沉重,如同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压在了心头,让她永永远远都不能翻身。
她跌跌撞撞,退退进进,还是迎来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