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如果不能学着爱,就学着恨吧

耳边火焰的声音突然静止,喉间一片甜腥。河蚌怔了片刻,缓缓退后,她以手捂着胸口的伤处,那血从她指缝之间溢出,鲜艳夺目:“淳于临。”她轻声唤他,每一个字都带着疼痛,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淳于临一直垂首静立,容色沉静如深海:“尝到被人漠视的滋味了么?”他在笑,眸子里仿佛隔着一层水光,明亮却哀伤,“我们在一起三百多年了,而我在你眼里,不过就是块储备粮。只为了神仙肉,你便可以委身别的男人、甚至不惜取他性命!只为了迷惑鸣蛇,你便可以让我和别的女人同眠共枕!何盼,你爱过我吗?”他水色深瞳一片茫然,“不,或许我该问,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刘沁芳提着短刀站在淳于临身后,鸣蛇喷出的火焰映着她的脸,那张年轻的面孔,已被贪欲覆盖:“临郎,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剖出天水灵精才是正事!”

淳于临缓缓扬起手中日轮,唇被咬出了血:“如果数千年的光阴都不能让你学会爱,那就学着恨吧。”

他握住河蚌的肩头,日轮几番试探,眸中阴郁一闪而过,随后右臂用力,将河蚌推出了北角。河蚌的长发被火焰的热浪带起,火光映在她眸中,光华氤氲。鲜血硌在喉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星芒诸角中的人只看见她突然出了北角,容尘子和庄少衾正抵御母蛇的火焰,母蛇伤势已重,如能耗死了她,也算是减少己方伤亡,但见河蚌突然冲出来,难免有些不解。最后还是容尘子凝眸冷声道:“她受伤了?”

庄少衾还来不及答话,阵中母蛇已然注意到了突然窜出的她,那距离太近,母蛇用尽全身力气,喷出一股蓝绿色的火焰!河蚌避无可避,正面迎上。

当火焰触及那柔美的身体,容尘子心中一痛,突然想到曾经的呢喃细语、耳鬓厮磨,以及午夜梦回时,那铺了自己半肩的青丝。他随手抽了一张符咒,还没来得及看看是什么颜色。

晚了……他手心里全是冷汗,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晚了,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一声如同玻璃炸裂的声响,容尘子几乎整个人扑在河蚌身上,河蚌裙裾血染,面色苍白如雪。她似乎也吓坏了,紧紧抓着容尘子的衣襟,半天不说话。容尘子手中的符咒挡住了母蛇的毒液,迅速将河蚌抱到一边。河蚌摸摸颈间,那里一块护身符已经碎成数块。那还是上次长岗山上,容尘子系在她颈间的东西。

她埋首在容尘子胸前,许久才抬起头,容尘子与她对视,离得太近,他能看见河蚌瞳孔中的自己。河蚌眼中的惊痛渐渐淡薄,她依靠着容尘子艰难起身,望定北角的淳于临。唇边忽然飘过一阵似药似花的香气,她抬眼看容尘子。容尘子划破手腕,将血喂到她嘴里。他语气极尽疏离:“莫这般看我,贫道不愿再同你有任何牵连,但今日你在此,俱是贫道相邀。”他施了一个止血咒止住河蚌胸前的伤口,语气淡然,“贫道虽不便插手你与淳于临之间的事,却总不至于就这么见死不救。”

河蚌胸口已不再流血,疼痛却分毫未减,庄少衾和行止真人抵御着母蛇,叶甜也奔了出来,看见河蚌胸前的伤口,她只是冷哼:“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就是活该!”

母蛇已快支持不住,大家也都松了警惕。容尘子拍拍叶甜的胳膊,轻声道:“好了,别说了。”

河蚌垂着头,淳于临和刘沁芳二人肯定是不会再放过她了,容尘子被她暗算差点丢了性命,连带叶甜和庄少衾也对她多少带了些敌意。行止和浴阳同她话不过三句,就算是外面储水的海族平日里也是淳于临在管理,她与所有人的交往关系,都是通过淳于临在进行。她修行千年,没有交下一个朋友。她双眸湿漉漉地望望容尘子,又望望行止真人,很快作出判断——她只有巴着容尘子才有活路。所以她虽然痛得要命,但还是紧紧抱着容尘子不放。容尘子轻轻推她:“鸣蛇未灭,你先放手。”

河蚌艰难地蹭他,她脸色苍白如雪,却还是挤出一丝妩媚的笑容:“知观~~”她讨好似地唤他,尾音转了三个弯,容尘子嘴角抽搐,撇开她就欲走。她抱着容尘子的大腿不放,胸口猛烈喘息,面上笑容却越发讨好谄媚,“容哥!容大爷,你救救人家,呜呜呜!!”

这下子不光淳于临面色铁青,就连容尘子都啼笑皆非:“贫道并未拒绝,你且放手。”

河蚌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定他:“不会让他们杀我?”

容尘子摇头:“不会。”

河蚌这才放了手,容尘子望了一眼淳于临,眼中也迸出厉色:“今日谁敢在贫道眼前妄自伤人,休怪贫道手下无情!”

他搁出一句狠话,河蚌这才松开小手。容尘子见她胸口伤势似乎严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没事吧?”

河蚌仰起脸,眸中泪光盈盈:“没事。”

容尘子便放了手,随庄少衾和行止真人一同斩杀母蛇。叶甜倒是守在河蚌身边,冷言嘲讽:“一个人不要脸到这种程度,真是天下无敌了。”

河蚌蹲在地上,她听见了叶甜的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她的水色裙裾也变成深浅不一的红,像一条丝带,在透明的水层中洇晕、飘摇,美丽却残酷。刘沁芳犹自心有不甘,淳于临呆呆地注视着河蚌,魂不守舍。

叶甜守在河蚌身边,见到刘沁芳,她也是一肚子的火:“既然我师哥应下要留她性命,我就要保她安全无虞。谁想要她的命,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她看看淳于临,目光极尽鄙夷,“你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对狗男女!”

淳于临并不辩解,他痴痴望定河蚌,似乎并没有听到叶甜的话。

崖下温度再次升高,几个人都开始出汗。容尘子回头见河蚌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并无大碍的模样,不由出言道:“施个凝冰术,将温度降下去。”

河蚌仰起粉脸看他,目光映着火光,人若虚幻:“我把温度降下去,你会帮我治伤吗?”

她语气里并不见丝毫虚弱,容尘子便答得毫不犹豫:“会!”

河蚌掐诀,施法时间长了一些,但并无人察觉。温度再次被降了下去,阵中母蛇已经虚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火光也渐渐幽暗。就在众人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一股强大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在阵中母蛇身下,赫然露出另一条蛇的蛇头!

容尘子猛然醒悟——先前汉白玉柱上的浮雕内容之所以重复,是因为阵中原本就困着两条鸣蛇!他深悔没有将汉白玉柱的浮雕内容看完,但生死关头,后悔无用。诸人都退了开来,不用招呼就开始往来路跑。这封印是两重,想必是母蛇先脱去了一重,方才借着诸人的攻势破坏公蛇的封印。没有人敢再动手,当前上策,只能趁公蛇尚未正式脱开二重封印时逃走。

可是河蚌却跟不上了,她体质本来就差,何况如今身受重伤。她挣扎了几次想要爬起来,最后只能俯在地上。

容尘子右手牵着叶甜,见她眸中水光和胸前伤口,又有些不忍。一股火焰扩散开来,崖间温度聚然升高,容尘子再顾不得其他,回身奔跑数步,左臂一展将她揽在怀里。火舌舔到了他的背,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气。他的汗水滴落在河蚌脸上,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叶甜心疼得直掉眼泪:“师哥!”

容尘子抱着河蚌,牵着叶甜往前跑,摇摇头没有说话。

鸣蛇不甘地怒嚎,毒液猎猎燃烧,火焰舔蚀之后的地方升起缕缕绿色的烟雾。河蚌沾湿怀中的鲛绡,容尘子只觉面上一凉,河蚌用鲛绡捂住了他的口鼻。片刻之后,地缝的出口也近在眼前了。

诸人即将逃走,阵中二蛇又怎么甘心。只闻母蛇一声咆哮,一团燃着毒液的火焰喷射而来,正好覆盖了出口。火焰和毒液片刻不停地堆积在地缝之前。崖间温度越来越高,诸人心急如焚。河蚌撑着容尘子站立,声音沙哑:“知观,我带你们出去,你会给我治伤的吧?”

容尘子再度点头:“会!”

河蚌右手掐诀,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指尖的时候,一根冰锥直刺淳于临胸口,淳于临闷淳一声,冰锥透胸而过。刘沁芳尖叫一声扑过去,冰锥猛力将淳于临拖至地缝出口,透明的水流开始源源不绝地流向河蚌,河蚌抿着唇,眸中无波无澜。她汲尽了淳于临体内驻留的水分,在刘沁芳的哭叫声中,一把将淳于临扔向地缝出口处,众人只觉一阵巨力拉扯,眼前一黑,竟然已经入了地缝。

崖下开始震动,连带地缝中岩石泥土也开始簌簌而落。容尘子断后,令行止真人领路,庄少衾随后,清玄、清素、浴阳真人、叶甜,相继离开,河蚌在他之前,他断后。至于淳于临和刘沁芳,无人问起,他也不关心。

河蚌爬过的地方,泥土都是湿湿滑滑的,容尘子跟了许久,终是再度确认:“你还好吗?”

黑暗中他看不见河蚌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似乎费了许多力气:“嗯。”

山石掉落得越来越多,石缝竟有塌陷的迹象。众人都拼了命地往前爬,叶甜生怕河蚌耽误容尘子,拼了命地将她往前扯,也不顾那些突起的怪石会不会擦伤她。河蚌一声不吭,任由她往前拖。

淳于临只爱刘沁芳了,没有人爱我了。她皱皱小鼻子,用尽全力往前爬,胳膊和大腿被划出深深浅浅的伤痕,但是比及心口,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痛。

山石蹋陷得越来越严重,但出口也近在眼前了。行止真人第一个出去,他将庄少衾也拉了出去,声音焦急:“地道快塌了,快!”

塌陷的泥石越来越多,好多地方都要刨开积石才能通过。河蚌刨不动,她试了几次,十指全是血,叶甜已经急得连声音都带了哭腔:“臭河蚌你想死就让开,让我师哥出来!!你这个贱人,师哥早晚让你拖累死!”

河蚌咬着唇,不过片刻又继续刨那泥石。不多时容尘子也爬了上来,两个人挤在石缝里早已是动弹不得,他的体力毕竟比河蚌强上许多,不多时便刨开那泥石。河蚌正要上去,突然足踝一紧,她只叫了一声,便被拖进了石缝里。她的手满是血泥,容尘子没抓住,他手中一空,随后胸口也是一空,好像心被掏走了一样。

叶甜伸手进来乱拉,好不容易拉出来一个人,发现是刘沁芳,她呸了一声,又将头伸进去:“师哥?师哥你在哪里?”

刘沁芳哭成了泪人:“临郎!”她扑在洞口,被庄少衾一脚踹开。庄少衾再次钻到洞里,爬行丈余,遇到正回身去寻河蚌的容尘子,他不顾一切地拖着容尘子往外走:“师兄,生死有命!你身为修道之人,是懂的!”

容尘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胸口一阵一阵,痛得像要裂开:“我答应带她出去,为她治伤的,岂可失信于人?”

庄少衾猛力将他拖到出口,叶甜也一把抓住了他,两个人合力将他拖出地道,山体一阵剧烈地抖动,地缝塌陷了。

望着连出口都已被掩埋的石缝,诸人俱都沉默,只有刘沁芳的哭声凄厉哀绝。容尘子止不住心中的战栗,他终究还是没有护住她。长久的静默之后,地底传来一阵泥石撞击的声响,容尘子容色微动,拼命地刨那石缝。他一动手,庄少衾和叶甜也抽出宝剑帮忙,清玄、清玄自然不能袖手。行止真人和浴阳真人也不好干站着,数人一并刨那地缝。

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一只手从嶙峋石缝中伸出,行止真人赶紧停了手,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石块搬开,泥石里露出一方红色的衣角。淳于临满头满脸的泥,在他身下,护着同样狼狈不堪的河蚌。他的手死死插入泥石,外面众人自然不会理睬她,先将河蚌拖了出去。

河蚌还有意识,淳于临与她右手紧紧交握,隔了许久,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何盼,我们在一起三百多年……”

河蚌趴在容尘子怀里,她的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是三百六十二年,四个月,零四天。”淳于临抬眸望她,她的瞳孔仿佛也蒙上盈盈水光。淳于临终于展露笑颜:“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你,”他语声低微,温柔如初,“我只是希望我在你心中能够再重要一点。我一直想知道……”他强提气,问出三百六十二年以来的疑惑,“其实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吧?我只是中了你的摄魂术,对吗?你这样的一个人啊,自私、冷漠,那么难伺候,还贪吃得要命。”他笑容凄凉,“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女人呢?”

河蚌紧紧握着他的手:“我没有。”

刘沁芳上前,拼命地拉扯淳于临,淳于临只是缓缓松开了河蚌,他根本没有打算走出地缝,众人却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一股拉力将他缓缓扯入地缝的泥土里,他眼中却凝聚着柔和绵长的笑意:“现在我又后悔了,何盼,”他的全身都在缓缓没入泥土,除了刘沁芳的哭声,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在最初,我对你从无要求。”

只是可惜,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要把人变成什么样,也没有人知道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深深插入泥土的手也阻止不了身后巨力的拉扯,那蛇尾已经缠上了他的腰。他唇角溢出的血一滴一滴浸入泥土,目光却沾染着笑意,眷恋不舍。渐渐地那蛇尾将他越拽越深,连发梢都看不见了。刘沁芳厉声呼喊,河蚌捂着胸口,在容尘子怀中颤抖如秋叶。

容尘子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她不肯抬头,那姿态凄凉得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容尘子微微叹气,只能吩咐庄少衾:“立刻通知道宗,将长岗山重设结界,暂时防止二蛇挣脱!”

庄少衾应下,容尘子抱着河蚌下了山,山下已有官府准备的马车和饮水。容尘子将河蚌放在车上,河蚌一直没有睡,她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他。叶甜也上了车,容尘子便不好靠她太近,只伸手替她诊脉。不过片刻,他神色大变:“你……”河蚌满含期待地看他,叶甜不待他出声便伸手去探河蚌的胸口。随后她也变了脸色——她强行催动法术,令原本就伤重的心脏几乎碎裂,身上血液早已不再流动了。她还活着,不过是体内天水灵精还凝结着她一丝元神而已。

刘沁芳那两刀,其实已经杀死了她。

她伤得这样重,可是一路上一直都强撑着,没有显露半点颓态。容尘子不顾叶甜在旁,倾身牢牢地将她拥在怀里,她容色虚弱已极,却仍不肯昏睡:“知观,你带我去哪里治伤?”

容尘子一瞬间心痛如绞,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避开:“伤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河蚌扯着他的衣襟,其声渐微:“不能说呀,会被吃掉的。”她似乎将要入梦,声音也朦朦胧胧,“妖怪都很凶的,谁最虚弱、谁就会被同伴吃掉。我师兄和师妹……都被吃掉了……”她迷迷糊糊中还是没有忘记主题,“知观,你带我去哪里治伤?我好疼,你现在带我去吧。”

容尘子双唇颤抖,久久不语。河蚌撑起眼皮看他,她惯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下就觉得容尘子肯定是不愿意带她求医了。她扯着他的衣襟坐起来,姿态又柔顺又听话:“你欠我的肉我都不要了,你带我去找大夫吧。”容尘子目光哀恸,垂着眼不看她,她有些慌了,“知观?你答应过我的呀!!”容尘子紧紧握着她的皓腕,用尽全力将她揽在怀里,河蚌仿佛知道了什么,她用力推他,“你又说话不作数,那你又答应人家!!”

叶甜别过脸,她突然跳起来,大声吼:“嚷什么嚷!去找大夫,现在就去找大夫!!”

她冲出车外,将车夫一脚踹下去,自己驾车,寒风割面,她用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然盈满脸颊。

书中的妖怪,总是动不动就厌世,动不动就觉得岁月冗长。可是数千年的光阴啊,熬过了清修的寂寞艰难,好不容易能够以自己想要的形态存活在世上,谁又会真的愿意死呢?

叶甜驾着车,她不知道哪有大夫,她只能任马车沿着回清虚观的路狂奔,其实哪有神医真正能够起死回生呢?

容尘子将她手腕都握得变了颜色,河蚌在他怀中哭成了泪人:“知观,我知道你最好了,你救救我呀!”

容尘子用力亲吻她的额头,许久之后,他下定决心般地道:“好!别哭了!”他将脸贴在她被泪水浸透的脸颊,“我不会让你死,不会!”

两个人都法力耗尽,没有办法御兽、腾云。马车一直行驶了一天一夜才到清虚观。容尘子一边回复元气一边用血吊着河蚌一口气。她听说要去找大夫,生怕再惹容尘子和叶甜嫌弃,路途之中即使再疼也忍着不哭不闹。容尘子拥着她的手臂始终没有松开过。

车行至凌霞山下,容尘子抱着河蚌上山。那日冬阳温暖,山上松柏常青,林中偶尔还可见到小野花。她伸出手,阳光穿过那通透如玉的手掌,她咧开嘴笑了一下,讨好地去蹭容尘子:“知观,你会治好我的吧?”

容尘子心急如焚,足下片刻不停,语声却坚定,掷地有声:“会!”

她迎着阳光闭上眼睛,语声娇嫩得似三月春笋:“那我就天天都让你摸我的脚。”

容尘子想笑,却几乎落泪。

容尘子将河蚌一路抱回卧房,虽然有些日子没回清虚观,但他的房间自有专人日日打扫,仍旧洁净不染一尘。进入密室,容尘子把她放在榻上,河蚌有点不安,揽着他的脖子不许他走。容尘子柔声安抚她:“乖,我去找法器,马上就回来。”

河蚌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容尘子缓缓掰开她的手:“相信我。”

他堪堪出门,就遇到急步奔来的叶甜。叶甜将手中的马鞭甩在地上,神色焦急:“师哥,她心脉已断,命数已尽,如何救得?”

容尘子脚步微停,半晌方道:“心脉断裂可以接,命数已尽,也可以借。”

叶甜怔住,许久才呆呆地道:“师哥,你要为她借命?可是师父说过那是本门禁术,你……”

容尘子止住她的话:“就因为师父曾反复叮嘱此乃禁术,我并未深入研习,如今也无甚把握。事出突然,惟有我先施为,你且为我再行参悟。”叶甜静静地望着他的脸,再不用多余的话,她知道他已下定决心。她只有应下。

二人去往无量窟,将与借命之术有关的书藉借都搜罗过来,河蚌静静地躺在榻上。清玄过来看过她几次,按容尘子的吩咐给她备足了水。她能感觉自己元神的溃散,心越来越慌,但是她忍着不动。元神凝于静,散于动,她必须多坚持一阵子,也许容尘子真的有办法。清韵也过来看了看,但容尘子有吩咐,没人敢惊扰她。

外间清贞在低声说话:“上次差点暗害了师父,怎的这次师父还抱她回来?”

清素语带叹息:“我觉得她真是吃定我们师父了。”

清韵声音沮丧:“我可不要为她做红烧神仙肉!那是欺师灭祖的啊……”

最后是清玄的声音:“莫聚在这里,做自己的事去!”

大河蚌静静地躺着,黑发墨一般流淌于枕畔。她走之后,容尘子将房内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命清玄丢了出去,唯独这密室他还没想到做什么,也就没怎么动过。君子坦荡荡,他不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即使在榻上也中规中矩,实在找不出不能见人的地方。这个密室也是紫心道长留下的,于他而言倒是无多大用处。

河蚌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想事情了,这时候她脆弱如婴儿,随便进来一个三尺小童也能让她命丧于此。她却再无法自救,胸口痛得像空了一个缺口,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活过数千年的人,很少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除了自己的武修,他们谁都不相信。可是现在,她躺在一个道观里,等着一个道士来救,或许这个道士还要花很多力气。

她呆呆地望着帐顶,屋子里不敢点香,如今她也是妖邪之体,又气脉微弱。道观里供着三清四御诸多神仙,怕仙灵之气伤到她,容尘子命清玄将房中法器全都清理了出去。不多时,清玄和清素又进来,轻手轻脚点了许多莲花灯盏,有模有样地摆了个阵,她不敢多动,也看不清是何阵式。屋子里光线渐渐明亮,暗金色的光映着她绯红的衣袂,更觉其姿容冶艳。

容尘子的徒弟也多正直,清玄、清素只看了一眼,便匆忙回头,出了这密室。

容尘子随叶甜进来时,河蚌仍旧动弹不得。叶甜上前解她衣裳,她噘着嘴不乐意,叶甜也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愿意看你啊!你有的我还不都有!”河蚌闻言,略垂眼帘望了眼她的草坪,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山峰,叶甜气得差点没将她掷地上。容尘子面色微红,颇有些尴尬。他转头将一根红线系在自己中指之上,又戳破指尖,令红线染血。

叶甜将河蚌全身的衣裳俱都除下,她冷哼一声,虽作不屑之状,到底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河蚌肤色赛雪,触感光滑柔嫩,当真对得起冰肌玉骨这四个字。她平日里胡吃海喝,但这腰身却极纤细,该凸的地方绝对难以掌握。叶甜不敢再往下看,她是个极少胡思乱想的人,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那晚这个河蚌和自家师哥的缠绵之景。那夜师哥是怎样同她欢爱……这具身体……师哥爱抚过吗?

他……定然喜欢得紧吧?

她脸上突然火辣辣地烧起两朵火烧云,目光上移,不由又看到河蚌胸前的伤口。刘沁芳下刀极狠,是一心一意想要河蚌性命的。

容尘子也尴尬得紧,他将指间红线绑在河蚌右手中指上,另取了一卷不知是何材质的红线,其线细微犹胜发丝,对灯细看时可见其上隐隐流光。他在榻前坐下,榻边银钩绾罗帐,灯光辉映着一室春光。

他红着脸隔空取出河蚌的心脏,河蚌身体微麻,陡然没有了知觉。她眼神惊恐,看着容尘子。容尘子以砚台状的石盒装了半盒红色的胶泥状物,竟然真的欲替她补心。但心脏在手的时候,他突然皱了眉头——河蚌心脏除了新近的刀伤,还有旧痕。但旧伤极为精巧地避开了要害,未伤及心室。且伤痕已经极淡极淡了,如不是他须补心,定难发觉。

他以红线为其续脉,又以指尖沾了胶泥,专注地补心。血脉有限,心脏不能离体太远,他几乎趴在河蚌胸口,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端,他需要极力压制目光,才能忍住不去注意她胸前高耸的“峰峦”。

叶甜不断地翻阅那本《借命术》,在莲盏之间转来转去,替容尘子将要用到的法器按先后顺序排好,只恐有遗漏。河蚌仰躺着无事可做,只能打量眼前放大的容尘子的脸。容尘子的眉十分浓密,鼻梁高挺,他的眼睛也不似淳于临那种丹凤眼,但总带着犀利威严的神采。整个脸形倒是十分刚毅有型,奈何他总是一副处变不惊、老气横秋的模样,似乎对世情早已洞若观火,全无朝气,无端地便显出几分老态。

要搁官道上,河蚌觉得自己跟他站在一起,至少都是隔了一两辈的差距。河蚌不痛了,她又有点美——这样的人老得快,哪像自己,青春常驻,永远的豆蔻年华。

容尘子屏气凝神地补心,眼角余光都没有瞄过别的地方。河蚌张了张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她有些困了。

容尘子立刻察觉了,他迅速将自己左手中指的红线勒得更紧一些,伤口加深,红线的颜色更加鲜亮。他这才看了一眼河蚌,低声叮嘱:“别睡。”河蚌点点头,用力撑起眼皮——她想活,数千年的光阴,她经历过数不尽的聚散悲喜,可是她还是怕死,她想好好地活着。她想继续看大海的日出,继续听海鸥唱歌,继续数朝暮潮汐,继续吃那些好吃的。

容尘子不敢撑在她身上,补心是个很细致的活儿,那么多的血脉,必须无一遗漏。他双臂早已麻木,头上汗珠有将滴之势。河蚌吃力地举起右手,他眉头微蹙:“别乱动。”

河蚌咧了咧嘴,小手轻轻地帮他拭去额上汗珠。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却做得极为吃力。容尘子便没再阻止她——找点事做也好,免得睡觉。

足足过了一个半时辰,容尘子终于将她的心重新放回胸膛,他将河蚌胸口的碎骨清理干净,这才正眼看河蚌:“感觉如何?”

河蚌皱着眉头,她对玄术实在是将信将疑:“都感觉不到我有胸了。”

容尘子面色微红,他取过河蚌的鲛绡,五指隔着细绡轻轻按压河蚌的穴道,从胸口开始。他粗糙的指腹不时擦过河蚌的双峰,面色更是尴尬不已。河蚌噘了噘嘴:“你又不是没摸过。”

容尘子干咳一声,低声训:“别胡说。”

过了胸口,他微微加重力道,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河蚌胸口,那颗心开始缓缓跳动,初时很慢,几乎不能感觉。他隔着鲛绡一路按下去,至小腹时他心跳开始剧烈,喉咙也有些发干。他不是个易生邪念的人,当下心生羞惭之意,将《清静经》又默念了一遍。叶甜还在身后,但不能找她帮忙——他更清楚河蚌损伤的心脉,知道哪些穴道需要特别小心。他顺着那光洁丝滑的肌肤一路细按,河蚌的心跳缓缓复苏,她大大的眼睛里又盈满泪水:“知观,疼!”

容尘子轻吁了一口气,手下不停:“忍着。”

他一身白衣沾满尘泥,只有一双手洁净无垢。叶甜听见河蚌出声便走了过来,不忍见容尘子这般疲色,她脱鞋上榻:“师哥,你先梳洗,我来替她活血吧。”容尘子略有犹豫,叶甜又道:“借命一事,你也需要恢复一下元气才好。”

容尘子不得不点头:“也好。”他看看自己左手中指的红线,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再等等吧。”他抬手摸摸河蚌的额头,动作温柔,“还想睡吗?”河蚌从他眼中望见掩饰不住的疲倦,她轻轻摇头:“不困了。”

容尘子这才放心,重新掐诀,屈指掐断了二人指间的红线。

他一出密室,清玄便赶紧打了热水供他梳洗。诸小道士不时过来看看师父有无旁事吩咐。见到一向龙精虎猛的师父这般疲态,诸子皆惊——这这这,妖精果然是吸人精血的啊!才多久呀,这河蚌精竟然就将我们师父榨成了这样……